第四章

高维里随敖幼菱走进一家小小的、格调温馨的、气氛隐密却有着浓郁的咖啡香及酒香的小店。

“我们上阁楼吧。”敖幼菱率先往上走。

见一楼的吧台前已坐满了客人,高维里往上看着所谓的阁楼,其实是围着一圈栏杆,正好摆设一排两人桌及让两人侧身而过的窄窄长廊。

“这里还满有特色的,让我想起义大利。”他坐下来,觉得椅子很舒服,倚栏望向楼下的人群,个个神情慵懒,心情也不自觉地轻松起来。

敖幼菱一脸佩服。“这里的老板听说在米兰住了好几年才回国,你真厉害,从店里的装潢布置就能认出是属于哪个国家的风格。”

“我的工作就是到全世界的维京饭店视察,在义大利的威尼斯和罗马各设有维京的分店,之前我常到那儿小住一番。”

“之前?现在不去了吗?”敖幼菱翻阅菜单,随口问。

没听见回应,她抬头,见高维里苦笑,温柔地问:“怎么啦?”

他看着她清澈的双眸,脸上是单纯的关心,不像是因为好奇而打探他的隐私。

“如果我说,后来不再去是因为我前未婚妻在我经营的饭店里偷人,还让我当场抓奸在床,你会怎么说?”他对于自己能那么坦白地说出来有些惊讶,这些话他一直难以启齿,想不到对她竟能如此轻易地敞开心房。

或许是这环境所营造的气氛,太容易使人失去戒心,所以他也不想再对自己那么严苛吧。

“在义大利?”所以他才不愿意再造访那里吗?

“伦敦。”他纠正。

“可是伦敦跟义大利距离很远啊!”敖幼菱有些惊愕。“难不成只因为同属欧洲,你现在都不去那边了?真可惜。”她啧啧有声,接着翻下一页菜单。“想吃点什么?”

她敷衍地一语带过他惨痛的回忆,让他有些不能接受,好像自己不识愁滋味却强说愁似的。其实他之所以滞留在亚洲的原因,是因为他虽与未婚妻解除婚约,但女方的父亲却不愿死心,正透过各种管道到处追踪他。

她父亲是维京的股东之一,曾经帮过他不少忙,他不愿意坏了两人间的合作关系,因此停留在她父亲人脉不熟的亚洲,希望给彼此调适的时间。

“你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难道是比我有更难堪的回忆?”他反问。

敖幼菱咧嘴一笑。“你先点餐,我再告诉你。”

“好吧,你对这里的食物有什么建议?”

“袋饼三明治棒,美式松饼赞;不过这里最出色的是咖啡,爱尔兰咖啡很不错,抹茶咖啡及其他花式咖啡也很好,你想喝哪一种?”

高维里点了袋饼及爱尔兰咖啡,听敖幼菱点完松饼和抹茶咖啡,待侍者离去后,他立刻开口问:“好了,现在你可以说你难堪的回忆了?”

“你可真是紧迫盯人,是不是?”她喝口水取笑。“怎么?急着找同盟?”

“怎么你上班下班是两个样?”从没人敢当面拿高维里的伤口取笑,更甭提这些话是出自于一名娇滴滴的美女之口了。

“怎么说?”她挑眉。

“上班时让人贴心,下班后教人尴尬。”

敖幼菱格格轻笑。“‘先生’,‘您’是不是喜欢我用‘先生’这样、‘先生’那样的……这种语调跟‘您”说话呀?”

“你真有趣!”高维里被她逗得心情开朗。

“你别介意,我私下就是这副德行。”

“听说当初你应征维京饭店的测试方式,是想办法让我吃饭?”

“是啊!”敖幼菱眼神晶亮,忆起当时。“维京是我应征的第十三个工作,当时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得到这份工作,所以就卯起来拚了。”

“第十三个工作?那前十二个呢?”他好奇。

“唉,你不知道,我跟十二犯冲,找工作,前十二家公司都不满意,有的是因为制度差,有的感觉员工的工作士气好像没有很好,所以我都放弃了:还有相亲也很惨,从二十岁相亲到现在,也是十二次,都没成功过。”

“你应该不乏追求者,需要相亲吗?”高维里不信。

“就是长辈们觉得我单纯,怕我被骗,所以想说用相亲的至少他们先过滤一次,对我比较安全嘛。”

“结果呢?”

“有几个曾尝试交往看看,但最后都觉得不合适而无疾而终;说来巧合,不管是介绍交往的还是我自己认识交往的,正好也是十二。”

“你是说你已交往过十二个男友?”他有点吃味,语气像质问.

“比你少很多啦。”敖幼菱却拿他来做比较,接着哀叹。“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件事,事业跟婚姻大事,我走得真是坎坷,你说我可不可怜?”

高维里低低地笑了。“你表情真夸张。”那双大眼分明就是故意装可怜,他只觉得有趣,同情不起来。

“哪有?我现在在跟你说我难堪的回忆耶。”敖幼菱加强语气。“我本来以为十二应该是幸运数字,谁知那第十二次相亲才惨勒,他喜欢我,却只要我做他的情妇!”

“怎么会这样?你不够媚,也不够楚楚可怜,根本不是那块料啊!”

敖幼菱狠瞪他。“喂,你是怎样?在我伤口抹盐?”

“啊,对不起,对不起……”高维里失笑道歉。“那后来呢?”

“我让他的西装领口喝咖啡。”

从他的笑声可以发现他的个性有开朗的一面,先前那冷寒的模样已不见踪影。这使他成为发电机,吸引了周遭人的目光。

这才是原来的他吗?敖幼菱着迷地盯着他瞧。

“你真劲爆。”之前他服了她不屈不挠的性子,现在他又服了她直率的个性。

“‘先生’,我消遣自己让‘您’快乐,这员工够称职了吧。”她适时又用那种会让人心软的语调亏他。

“是是。”高维里配合演出,顺势又将话题带回工作上。“为什么拒绝了十二个工作机会后,会选择维京为第一份工作?”

“唉,这事说来话长。”她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

高维里见她这表情,忍不住又笑。

“喂,你这人怎么这样?人家在受苦你还笑。”她抗议。

“对不起,对不起——”高维里又道歉。“不知怎么搞的,听你说话,总让我忍不住想笑。”

“我是个笑话?”她不以为然地睨他。

“当然不是!”他正襟危坐地否认。“对于我失礼的行为,我再次向你道歉。不过我发现,我怎么不断地在向你道歉,都快变成道歉专家了。”

敖幼菱嘻嘻笑着。“你是难搞的客人,我是恶人,所有难搞的客人只能靠我这位恶人磨了。”

“我知道了,原来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克星。”

他突然蹦出这句话,教敖幼菱忽然丧失了回话的能力。

命中注定?她与他是命中注定?

这个说法使敖幼菱心头窜出莫名的喜悦。怎么搞的?她承认当她第一次看见他时,就被他冷峻高傲的气质所吸引,但仅仅只是欣赏而已。后来她帮他发出那些千篇一律的mail后,不是知道他很花心了吗?那她干么只因为他一句话,就乐不可支?

“你又在搞花心了,我不上当。”她像是不当一回事地对他说,但其实也是在对自己警告。

高维里话一出口,就知道又要为自己的不得体道歉了,可是有必要吗?难道他说的不是事实?

打从一见面开始,他就对她印象深刻,这对看遍世界美女的他是很不寻常的事。他虽气她利用他而得到工作,但追根究柢,这是李思贤下的指令,如果今天不是他而换作别人,她也一样会全力以赴,那她有何错?而且从旁观察,她个性纯直不做假,又热情付出不求回报,这的确是事实。

他已看惯了尔虞我诈的人,是她这样的个性才让他不由自主的受她吸引吧。

现在“不得体”的话已出口,瞧她的表情只露出满脸不信,好像对他没兴趣似的,她刚刚才说曾拒绝过十二个男人的情感,那他要不要自投罗网,做那倒楣的十三号情人?

“既然你的故事说来话长,怎么还不开始?”他不接续她的话题,因为他还是想冒险“自投罗网”,至少他可以肯定她对他印象不差,何必在此时挑他花心的话题来讨论,那对他完全没好处。

“那是第十二次相亲发生的事。”敖幼菱一想起这事就有气。“那家伙说我没经过社会的洗礼,不谙世事,所以无法应付上流社会的社交生活,问我要不要做情妇。害我听了以后,人生突然从彩色变成黑白。”

“你喜欢他?”高维里压下胸口不是滋味的感觉,开始留心她的想法。

敖幼菱立刻摇头。

“那为什么他的话会影响你的人生?”他想将她的心态搞清楚。

“我从没想过不工作就必须承受不相干的人的藐视,而且我只是还没找到工作目标而已,又不是不工作。”

“所以你开始找工作?”

“对啊,后来的事刚刚都说过了,一直找不到中意的工作,做业务要常出国、做秘书又要常跟着老板到处开会应酬、做翻译的工作又太单调,直到第十三次来维京面试,才有种真的想得到这份工作的冲动,这样看来我跟十二没缘,倒是十三是我的幸运数字。”

十三是她的幸运数字……高维里心念一动,那他如果排名十三号情人,胜算是不是大大提升了?

“所以啊,你说是你惨还是我惨?”

他一怔。

没错,她是满惨的,可是从她口中说出来,却令人感受不到可怜味儿,倒有点像是自糗而已。

“你面对挫折的态度还真潇洒,EQ很高。”他赞赏。

“那是因为你高高在上惯了,面子上挂不住的关系吧。”

“你说得没错。”高维里老实地招认。

伊苋虽是他的未婚妻,但他始终当她是件交易的商品。她父亲是维京饭店的另一位股东,当初会考虑跟她订婚,纯粹只是想让饭店的运作更稳固而已。

伊苋的个性水性杨花,他早有耳闻,但因为她在他面前一直安分守己,因此他便以为她不敢乱来。谁知最后竟让他捉奸在床,他心中的感受正如敖幼菱所言,是面子上挂不住。

“你才被一个女人甩了有啥了不起?我跟十二位男士相亲,也跟十二位男士谈过恋爱,结果还不是没什么好下场。”敖幼菱不知道他的心态,只想劝他敞开心,难道他不知道以他的条件,爱他的女人可以排到饭店顶楼了,他何必为一个不值得爱的女人伤感。

“你的论调很诡异,这两件事不能并谈。”

“哎呀,想这么多做什么?很累人耶。”

服务生送来两人的餐饮,中断了这个话题。

高维里沉默地啜饮她介绍的饮料。黑咖啡为底,爱尔兰威士忌调制的成人风味咖啡,带着醇厚的咖啡芬芳及淡淡的泥煤烟熏酒香,将他原本钻人死胡同的心缓缓化解开来。

“你对饭店的客人也都这么热心吗?”他取过饼,大咬一口,袋饼外皮酥嫩,内馅丰富,引出了他的胃口。

“差不多。”

这回答破坏了高维里的食欲。“你这样很容易让人产生误解。”他不喜欢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与某路人甲一样。

“因为对客人太热心吗?不会啦。我尽可能帮助需要帮助的客人,但只限于饭店内,不至于让自己陷入可能遭遇到的危险。”

听见她有这样的区分,让高维里的心情舒坦了些。

“那你愿意跟我出来用餐,难道就不怕危险?”他又拿起另一个袋饼。

“先生——”敖幼菱故意用公关人员的标准语气说。“您是老板,不是客人,容我提醒您,我们比较像同事关系,何况有哪个老板会恶意加害下一届模范员工的道理?”

她嘻笑地调侃,使高维里忘了几个月来的郁闷。

“模范员工啊?维京饭店的确聘请到一位好员工。你放心,跟老板出来吃饭,他绝对舍不得让你受一丁点委屈,更别说加害你了。”

他直视她的眼神,眸光没有了冰冷冷的感觉,有一些纵容,有一些欢愉,好像她在他心中,已经存有一定的分量。

敖幼菱心中欢喜,俏脸喜悦,胸口有一些不明白的悸动。明知他花心,但心绪仍受他影响,随他起舞。

她蓦然明白,为何她对他的关心比一般客人更用心;为何她不在乎已经是下班时间了,一听他说吃厌了饭店的料理,便陪他外出用餐;为何她不断贬低自己,只想安慰他的情伤;为何他随口对她说出一句瞹昧的话、一个似乎别具涵义的表情,就能使她怦然心动……

因为她对他不仅仅是欣赏而已,因为即便知道他花心,即便知道他还没走出未婚妻背叛的阴影……她还是爱上他了。

惨了!她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莫名其妙地就爱上一个男人?像她有如此丰富的恋爱经验,竟然还会这么容易地就陷入,现在该怎么办?

她死定了。

“你觉得这咖啡如何?”她赶紧找个话题,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还不错,台湾对咖啡的品味,可以跟上世界级的水准。”高维里没发现她的不安。

“真的?我以为你会喜欢喝不调味的咖啡。”

“也不会。”高维里拿起手中的饮料啜饮。“我记得有一次到威尼斯,在圣。马可广场附近一家弥漫着古董色彩的咖啡厅堂喝Cappuccino,它里面的座位安排,是一间问小小的厅堂里,就像是十八世纪的皇宫古堡,墙上全是壁画,挑高的天花板设计,四周挂着红色的绒布窗幔,让人有一种回到过去的感觉。”

“听起来像是去喝气氛的,不像是品味咖啡?”她挑眉,心里想着不知道他是跟谁去喝气氛?啧,她也想太多了吧。

“大概吧,”他无所谓地耸耸肩,倒对她挑眉的小动作很感兴趣。“威尼斯的当地人称这家咖啡厅是不讲乡亲情理的咖啡。”

“太贵了?”

“嗯,贵得让人的心滴血。”

他的话有趣得让她发笑。“滴血啊?嗯,我好像可以感受到它的贵味儿了。”

“不过这家咖啡厅的复古情调,却美丽得让人永生难忘。如果要说讲究,有些咖啡厅对于喝什么咖啡配什么杯子,才能让咖啡的特性完全发挥,这种店也到处都有。”

“你见识真广。”敖幼菱语气里全是佩服。“像你这样游走于世界各地,生活想必多彩多姿吧。”

高维里摇头。“也不尽然。我是独子,父亲在我十一岁时过世,母亲在我二十岁时改嫁现在的继父,因此我被迫提早接下父亲所遗留下的庞大产业。”

敖幼菱无语,做个静默的聆听者,小手越过桌面,轻轻覆盖在他的手背上。

但她的手掌包不住他的手背,两人的肤色形成明显的对比。

白皙的手掌细致光滑,没有任何的疤痕,感觉暖暖嫩嫩的,看起来均匀修长,是让人想极厩护的手……

长时间受阳光洗礼,略带黝黑的手掌坚硬厚实,指甲修得短短的,感觉清爽干净,看起来很让人安心。

高维里的手微握成拳,放在桌面上,任小手贴靠在上头,似乎满足沉浸于柔情的安抚中。

“年纪轻轻就握有财富及权势,这听起来似乎挺让人羡慕的,其实甘苦只有自己知道。我没什么知心的朋友,有的只是商场的伙伴;我没什么令人难忘的愉快记忆,有的只是不断地督促自己学习.,母亲再嫁后,有了自己的生活,虽说极力想让我融入新的家庭中,但或许是我已习惯独自一人,因此对新家庭成员,总觉得有一种隔阂。”

“这种事不必介意,可以慢慢来的。”敖幼菱包覆在他手背上的柔荑微微施力,无声鼓励。

高维里用另一只手将她的手掌翻起,轻轻地抚触那一根根如白玉般的葱指,享受柔软纤细的触感。

“你说得对,对于我未婚妻的事,我想确实是因为我习惯了高高在上的感觉,所以不能接受这种羞辱。”

敖幼菱因他的抚摸,引出了遐想。

他的手很温暖,轻柔地把玩她的手指,好像在对待宝贝,带着呵护、珍惜,使她的心漾满柔情。

这一切会是她在自作多情吗?心绪的波动,教她一时难以承载。两人只是共进晚餐而已,她都还搞不清楚他对她有何心态,到底在胡思乱想个什么劲啊!

她抽回手,断了脑中腾飞的思绪。她才刚明白自己的爱意,怎能将他的一切举动解读成他也对她有意思,表错情可是很糗的。

“我说得太多了。”高维里因她的反应,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不会啦,喝咖啡本来就是聊是非嘛。”她摆摆手要他别在意,接着做出一个拉链封口的动作。“我记性差,早忘了你刚刚说什么了。”

他赞赏地瞧她一眼。“走吧,别太晚回家了。”

“嗯。”敖幼菱让他绅士地为她拉开椅子后才起身。“现在不流行这么绅士啦!”

“那可不包括我。”

他握住她的手一同下楼,风度翩翩地拿出信用卡给柜台。

“对不起,先生,我们不接受刷卡。”服务生礼貌地告知。

“我有现金。”敖幼菱立刻为他解围。

见他惊讶得傻愣在当场,她隐忍笑意,付完钱后,直至出了餐厅才哈哈大笑。

“你早知道他们不能刷卡,还故意让我出糗?”他也跟着微笑。

“先生,您不会因为这件事又情绪低落了吧?”

她的取笑,加上她又戏称他为“先生”,让他突然有想吻她的冲动。

“我建议我们现在不要把话题绕在分析我的情绪上,会是明智之举。”

“是,先生。”敖幼菱不知道他暗生的欲望,还以为他不想再被调侃,因此顺从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回程的路上,两人在车内安静地听着时下最红的歌手,低沉地唱着情歌——

“落叶缤纷,深秋染黄了叶,你来到门阶前,无预警的轻敲我的窗,我还来不及设防,便与你谱下一段永恒的恋曲……”

“这歌手唱得还真不错。”高维里评道。也希望敖幼菱别设防,他也想与她谱下一段永恒的恋曲。

“这歌手名叫贾司丁,他很有才华,是我朋友。”敖幼菱开始跟着轻哼歌曲。

“你怎么认识他的?”高维里想打探她有什么兴趣,想更了解她。

敖幼菱将车子停在饭店后门。“客人,你家到了,这问题只好留待下次再告诉你吧。”

高维里只好下车,见敖幼菱驱车离去的刹那,心中忽有所觉——他与她之间的后续发展,看来不会再是雇主与员工的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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