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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

事过一天,一切安好,署内府内,俱无惊扰,但沈力恒自己心里有数,这平静无波的日子过不了几天的。

但也因为这一趟,让紫心可以好好休息。经过昨天一整天的折磨,她定是心力交瘁,昨晚他以同死相逼,勉强将她救下,接下来就要看她自己能否想通,能否放过自己。

隔天天一亮,她就醒了。平儿端来热腾腾的早膳,她安静食用,但吃得不多,粥不过半碗,小菜不过几口,就不想再吃了。

剩下的时间她多半在发呆,身上盖着被子,躺在卧榻上,望着床顶板,默然无语,近似失神;或者她会坐起身子,依旧盖着被子,但曲着膝,下颚置于拱起的膝上,继续发愣。

很多时候他坐在床边看着她,她没有反应,但问她问题,她会点头、摇头,不过还是不说话。

虽不言语,仍可从眼神里看出紫心内心的恐惧,她生平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剧变,一转眼间,她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没有。

安然度过一天,局势平稳到连沈力恒都觉得怪。他们待在沈府,距离锦绣署很近,昨日天崩地裂之后,竟无一人前来询问、查看。

昨晚孝子去查探消息,可惜所获不多,多数都是他们早就知道的……皇上自尽了,文武百官大举倒戈,支持燕王赵本义登基,老百姓似乎也不反对,一来大行皇帝确实做得差,软弱无能;二来燕王在收买人心上,实在有一套。

不过有个传闻,还未经证实。巷间传,这次起兵成功,黄袍加身,登九五之尊,那赵本义下一步肯定撤藩,废封建亲王。

可想而知,这是当然,此人便是封建亲王出身,领兵在外,起兵夺得天下之后,便觉得其他封建亲王如芒刺在背,非除不可。

可是这都只是猜想,他无法出去查证,现在在府里能安稳的过一天是一天,虽然他心里有数,也做好准备,但眼下还是不自觉地逃避。

夜又深了,紫心又睡了,睡在他的床上,他让孝子与平儿都去休息,自己一个人陪着紫心,凝望着她,眼神不移。

这不只是为了安抚她,更是为了安抚自己的心。他也怕,他是个男人,但他必须承认他也怕,最怕的是保不着紫心,更怕自己接下来会拖累她……

现在,换他可能拖累她了……

一夜守在床榻,累了只闭眼休息,不敢深眠,怕误了事,错过逃命的机会。然而这夜晚一如白日,也是如此平静的过去了。

天一亮,闻鸡啼,他倏地醒来。平儿已经端来早膳,这时,紫心也醒来了,依旧安安静静,没有言语,但眼神里已经平复了许多,或许接下来只需要时间,她便能接受这残酷的事实。

放下早膳后,平儿赶紧退出去,让沈力恒与赵紫心有机会可以一同用膳。自从前天沈大人出口愿与公主同死,公主就冷静下来了,至少不再吵闹着要上吊。

安安静静的用膳,沈力恒也不知该说什么。提了几句今天天气不错,但又觉得自己说错话,现在困在沈家,天气不错也无用。

用完膳,平儿收走,房内又只剩两人,继续安静对望,他不言语,但对此刻的她而言,他陪着就足以安抚她的心。

但就在此时,沈一虎冲进了房,气喘吁吁,这当然打断了两人间的静谧时刻。

沈力恒站起身,看向来人。“孝子,怎么了?”

“署衙那里,有人来了。”

“谁?”

“李公公。”

赵紫心听着,突然浑身一颤,整个人往床里面退进去,身体不断发抖,似乎非常害怕。

平儿见状不舍,赶紧上前抱住公主。“公主别怕,不会有事的。”

沈力恒看着,闭起眼睛想了想,再睁眼,做出了决定,他看向孝子,“记得我们规画好的路线吗?”

“少爷……”

“我去见他,真出了什么事,你立刻带人走。”

“少爷,我陪您去。”署里面已经完全没有仆佣了,少爷像是心里笃定了一样,昨天拿出一大笔银子,遣散了最后一批下人。现在除了他孝子,少爷已经没人陪了。

“不!你在这边等着,见机行事,保护两个女人。”

“可是……”

“孝子,这是命令。”

沈一虎没辙,不能不听话,尤其是少爷的话,可是心里满是担忧。

这时,赵紫心终于说话,她退出平儿的怀抱,爬到床边,一头散发,看着沈力恒。“永绵……不要去……”

沈力恒温声以对,“紫心,来人是李公公,咱们有点交情,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你不要担心……”

“可是……”眼泪跟着流下来,她怕,她的世界已经垮了,身边所有的亲人都失去了,只剩下他一个,她真的好怕……

“别怕,真的,乖乖在这里等,孝子会安排。”

“我不要拖累你……”赵紫心颤抖说着。

沈力恒默然,眼眶一湿,“紫心,不一定是你拖累我,或许最后是我拖累你。也许李公公这趟前来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

“我不懂……”

“紫心,我有个不算秘密的秘密,找个时间我会告诉你;这个秘密我认为是个笑话,但别人可能当真了。”说完,沈力恒迈开步伐,踏出房间,自己一个人要到署衙去。

赵紫心在后头看着,忧心忡忡,泪水跟着滑落,她突然感到莫名的心疼与恐惧,那种心疼与恐惧,还甚于前日在宫中听闻父皇、母妃自尽时内心的痛苦。“永绵……”

他只能一个人单枪匹马,前往署衙见李公公。想来李公公也倒向了燕王,不怪他,也没什么好怪的,在那种情况下,人只想求生,殉主以尽忠,这样的要求实在强人所难。

来到署衙正厅,果然见到一人站在厅内。四周环境显得萧飒,几乎不见人影。这段时间的战乱,锦绣署停摆,仆佣遣散,广袤的锦绣署现在可谓人烟罕至,景色虽未变,但人事全非。

跨过门栏,“李公公。”

“力恒,你来了。”

两人彼此行礼如仪,一如以往见面时那般礼尚往来,但心情全变;过去是在同一个皇帝底下做事,现在却不知道彼此的主子是谁。

环境变了,局势也变了,连带让彼此之间都变了,李公公是聪明人,当然也感觉到了。“我进来了一会儿,怎么一个人都没见到?”

“前一阵子战乱,署里的下人、女匠纷纷求去,想要出京城避风头,我拿了钱给他们,让他们离开。”

“那现在不就一个下人都没有,怎么做事?”

沈力恒笑了笑,比了比椅子请李公公坐,自己走到堂上住位坐着,“除了吃饭、喝茶这种事得自己动手,现在也没什么事好做。不过还是对不住您,连杯茶也没法给您倒。”

“喝不喝茶不重要,只是接下来确实有事要做。”李公公很严肃,“直说吧!王爷要登基,锦绣署得负责织造龙袍,你懂的,这是大事。”

沈力恒无语,不是不知如何回言,而是无言以回。

“力恒,你别学那些愚忠之臣,先皇驾崩;国无君主,王爷登基,也在意料之内,咱么作为奴才,就是听命,反正都是他们赵家人当皇帝,有差吗?”

“李公公,没有差吗?”沈力恒很严肃,“先别说他能不能当个好皇帝,赵本义起兵叛乱,虽号称清君侧,实则名不正、言不顺,此例一开,往后有心人士难道不会有样学样?则国何有宁日可言?他私铸兵器,却毋需伏法,则法理何在?况且,我根本不认为他会是个好皇帝。”

想起伍士康受托前来问有关万龙御天图一事,他是可笃定此言。受民心爱戴者便为明君,沈家有没有人会织图,一点都不重要,此人不想如何为民谋福,目光如豆至斯,竟在意一个乡野传说,显见其心思都在于如何登基当皇帝,不在于如何当个好皇帝。

李公公有点急,“力恒,我们是至交,我才劝你,此话莫要再提,别说提,连想都不要再想。”

叹息,看着沈力恒一张俊脸颇为坚持,李公公只好开口,“力恒,咱家坦白说吧!这燕王登基前,有两件事他一定会办。第一,是即位诏,他坚持要天下读书人之首文渊阁大学士起草,大学士是最坚持撤藩打燕的,现在当然不肯,燕王大怒,已经将大学士全家下狱,威胁抄灭九族。

“第二件事,你一定想得到,就是龙袍,而且咱家猜测燕王更在意龙袍,事实上,他昨天就问过你,定要亲眼见到你。”

沈力恒心漏跳一拍,但强自镇定,“那又如何?”他知道,燕王恐怕不是在意龙袍,而是为了万龙御天图。

“别拿自己身家性命开玩笑,咱家看燕王非常在意,不是说着玩的。”李公公脸色严肃,话锋一转,还有件事他也得问,“还有……是你把开阳公主藏起来的吧?”

沈力恒皱眉,不言语。李公公猜对了一半,但另一半他没猜对,他不知道沈力恒更大胆,不但将公主藏起来,还将公主藏在这沈府里。

“有个小太监那天看到了,你们将开阳公主救出宫。”

“……没有的事。”

“不管有没有,你对开阳公主的心,咱家也知道,但咱家要告诉你,燕王已经派出人马要找四皇子与开阳公主,务必擒获,斩草除根。咱家还是想劝你,别为个女人……”

“不要再说了。”为了赵本义的狠毒而愤怒。

四皇子、紫心,好歹是他的侄儿、侄女,如今江山已经到手,何必如此赶尽杀绝?这还是人吗?

气氛僵持,沈力恒不愿再听,起身似乎想要送客;李公公无奈,过去沈力恒算是很听他的劝,毕竟他长了沈力恒几岁,现在或许局势已变,或许不满他的变节,他似乎不愿再多说。

站起身准备离去,但离去前,有些话还是该说,“我这趟来,不是为谁传讯,而是要告诉你朝廷的变化,希望你掂量掂量,别为了那不值几个钱的愚忠丢了性命,那是最蠢的。”

依旧不语,傲然挺立。

李公公看了看四周,咽了咽口水,似乎为了他接下来要讲的话而感到紧张,向沈力恒那面向门口的背影。“力恒,相交多年,咱家冒着生命危险,最后劝你一句。”

“什么事?”

“若真不想低头,不想变节……今晚带着开阳公主赶快离开吧!”最后发出警讯。

转身,讶异,“李公公?”

“咱家不能多说,希望你保重。”李公公眼眶带泪,转身离去。

离去之前,丢下这个模糊不清的震撼讯息,可是沈力恒够聪明,他听得一清二楚,甚至已经可以想见,这一天日落之后将充满危险。

重重一叹……果然,平静了一天,跟着又要山河变色了……

自午前至下午,锦绣署与沈府安安静静,一点事也没有,但那是表面上,至少在沈力恒的心里,不停安排、盘算,根本静不下来。

表面强自镇定,但那时而在房内来回踱步,时而与沈一虎交头接耳讨论事情的模样,已经显露出他的紧绷与忧心,甚至显露出他的害怕。

沈一虎照做,将东西统统安排好,顺道巡了巡原先想好的逃难之路,确定没有问题,算是做个演练,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沈一虎不懂的是,何以少爷要他将钱财、衣物分成两份是何用意?就连马车也要准备两辆,他更是不懂,那马车大小,四人乘坐还算宽敞,根本毋须两辆。

怀着疑惑,沈一虎决定去问,才来到沈力恒独居院落的大门前,就看见沈力恒正在一只鸽子脚上绑纸条,一旁还有一笼的鸽子。“少爷,您在做什么?”

为最后一只鸽子绑好信条,轻轻捧在手上,朝着空中高高抛起,鸽子离开他的手,往天空飞去。“去吧!去该去的地方。”

这时,平儿扶着赵紫心踏出房间想要透透气。公主心情已经好多了,虽然还是不多言,至少不再哭,当然也没再说想要死的话。

两个女人站在回廊下,看着庭中的两个男人。而沈一虎也盯着沈力恒看,他在沈家这么多年,当然知道沈力恒这是要给各地的织造句传讯,但他不解的是,此时此刻,还有什么讯息好传?

沈力恒蹲下身子,打开笼门,十多只鸽子顿时飞出,朝天际飞去,顿时满天鸽群,每只鸽子都有自己的方向,往目的地飞去。

“少爷,您要传讯给谁?”

沈力恒看着天空,仿佛在交代那群鸽子争气点,突破重围、闯过难关,到远方去吧!不要困在这里,坐困愁城。

完成这件事,沈力恒突然觉得仿佛松了口气,好似交代完了沈家的命运,锦绣天下或许不再,但各地巧手工匠自当各安天命、各司其职……织者便是为百姓谋福利,绫罗绸缎俱为其蔽体……

他在沈家、在锦绣署,整整待了二十六个年头,此刻才有机会好好回顾这个百年织家的兴衰,一切荣华富贵仿佛过眼云烟,转眼不留。

爹、娘,爷爷、奶奶,孩子就到这里了,你们能原谅孩儿吧?没听你们的话,依旧决定带着紫心,逃难去……

“给各地的织造局、布庄、染房、绣坊,飞鸽传讯,此后沈家不再发号司令,各地工匠巧手各自努力、各安天命。锦绣天下就这样结束了……”语气很平淡,毫无牵挂。

沈一虎再笨当然也听懂了,突然间,一个大男人就这样哭了出来,泪水掉个不停,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沈力恒看着,不禁笑了,“你哭什么?”

“我都不难过,你难过什么?”他说不定还真是个不孝子,百年家业了结于他手中,竟然一点歉疚都没有,或许有感慨,但他不难过。

想想五百多年前,沈家从小布庄开始,那时候哪有锦绣天下呢?百年兴衰,这是自然,至少人还在,心还在。

他一点都不害怕往后的路,就算再颠簸险巇,只求一路走来问心无愧。于爱,也无愧。

“沈家把孝子养大,现在沈家就这样没有了,我难过嘛……”眼泪不停掉,甚至哭出了声来。

站在回廊下,听着主仆这般对话,平儿也哭了,赵紫心也默默流泪,心里总觉得都是因为她。

“永绵,让我去我该去的地方……”

“你答应过我什么?”

那一夜她再度想要自尽,他愿意同死,她不舍拖他下水,于是答应他,此后就算还是学不会为自己活,至少留在他身边为他而活,“可是……”

“告诉你们吧!爹娘当初就是说过了,这一天要是来临,要我抛下一切,就算是这百年家业也可以舍弃,但求保住一命。这是父母之命,我岂能不从?”

虽然当时爹娘是说他身怀绝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为人所知,必将惹祸上身,这才留了这样的遗训给他。

现在,祸事虽然未必因他而来,而且现在他身边多了一个紫心,但状况类似,都是该走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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