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吴越同舟
——嗳，你知道么，我其实挺中意你的。
——你精神错乱了吧？滚，马上从我面前消失。
——又不是要战斗，你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和我说话吗？
——做梦，我看见你的脸就莫名愤怒。
——我到底是哪一点惹你不爽了啊？
——全部。
不管怎样想象，怎样演习，得到的也一定是这样的回应吧。
“御座已经对我说过了，旌姬、虞菲，今天请多多指教。”
剑仪带着优雅的笑容和二人握手。换上绿色制服的小见习骑士激动地蹦蹦跳跳，为自己当上陪练感到高兴。“我还没领教过剑仪学长的本事呢，请别客气啊！”旌姬笑着低头施礼，随即拉过虞菲退开。
时逢周末下午，“巡礼骑士”奉命前来代替魅堂训练旌姬，“牙之御座”本人则暂留宿舍休息。随从少女之前只听说过这位骑士是幻术达人，现在终于可以亲眼见识，不免有些雀跃。只见紫发男生摘下战徽，扬声发出命令：
“萌芽于幻境吧！‘巴克斯’！”
哗地一声，剑仪脚边冲出汹涌的气流，紧接着银光大盛，一柄精美的西洋细剑出现在右手上。“准备好了吗？要来啰！”他高喊道，对面的少年和少女立刻抽出各自的武器。“淆乱万象之序，迷惑诸般感官，将此地化为神无之境！”“巡礼骑士”唰地举剑划出巨大的圆环，“幻界封绝！！”
一瞬间天昏地暗，虞菲吓得贴到旌姬背后。黑发少女则将剑牢牢持在身前，警惕地到处观望。“空间……感觉变了？”她注视着万花筒般流光溢彩的四周，“剑仪学长，这就是‘幻术’的内部吗？”
“对，从现在开始，你们尽情施展拳脚吧。”温和的男声从外部传来，“很快就会有幻术生成的怪物出现，冷静地把它们消灭就好，但务必记住一点——如果在幻术中‘受了伤’，虽然不会给肉体造成伤害，却会有切实的感觉哦！”
“那、那就是说，要是在这里被咬了一口，即使没有伤口还是会疼吗？！”虞菲脸色骤变。“嗯，就是这个意思。”旌姬深吸了一口气，“明白了！剑仪学长，请开始！！”
没有回应，但刚才还一无所有的空间突然漾开阵阵波纹，随后猛地被撕裂，一群大小不一的异形咆哮着奔涌而出！“迎战了！”少女一声怒喝，虞菲也以最快的速度进入状态。
第一个扑过来的蛇尾黑狼被旌姬划开了咽喉，后面的双头公牛正要冲向虞菲，却被一面无形的墙硬生生阻住。“喝！”小见习骑士越过念力之壁，用力刺穿了它的脑壳。“漂亮……”剑仪暗暗赞叹，驱动幻术阵增加了怪物的数量。“九……十……十一！”旌姬缠绕着火焰的拳头贯穿了凌空扑下的一只怪鸟，虞菲也一剑将巨蜥钉在地上。“学姐……”他发现少女退了过来，“怎么了？”
“敌人数量太多，一个个消灭不是上策。你站在这里别动！”
虞菲不敢抗命，立刻闪到她身后。旌姬右手扶着“刻尔柏洛斯”，左手往地面一按，厉声诵道：
“躁动的元素啊／为翻滚的炽红波涛，淹没我面前的一切阻碍——爆炎波动！！”
正如咒文描述的一样，以旌姬的手为出发点，火焰像海浪一样肆虐开来，狂啸着吞噬了触到的所有怪物，令它们眨眼间便消失无踪。“呼……”火舌变成环状缩回主人身边摇曳，仿佛在时刻准备着。
“天啊，我都不知道你有那么大规模的杀伤性法术……”“巡礼骑士”目瞪口呆，“旌姬，刚才打得漂亮！”“嘿嘿~”火焰少女得意地笑笑，再看后面的小见习骑士，双眼早化作星辰大海了……
武道馆门外，按着墙壁的眼镜少年犹豫良久，还是把手放了下去。“没料到她这次是下午训练，失策了……”玉书吐了一口气，在台阶上踱了几圈，视线投向了学院外的莽莽群山。
海牙学院北部是以泷山为首的山地，地势过渡较缓，平坦区域还分布着少数民居、村庄和矿山等。“训诫骑士”决定到那附近去走一走，找个人烟稀少的地方独自做战斗训练。
经过二十分钟的步行，玉书来到了泷山南脚下。看着一直向内部延伸的野草和小树林，他唤出骑士制服，又提前取下战徽握在手上，才谨慎地朝林间走去。不时有各色小虫在玉书的及膝长靴周围蹦跳，偶尔还会掠过一两只山雀。突然前方豁然开朗，呈现在他眼中的，是一小片黄土平原和光秃秃的陡峭山壁。
“很好，就是这里……”
没有比这儿更适合自己的地形了。“训诫骑士”将战徽高高抛起，随着阳光一起落下的是一柄几乎与主人等高的粗长大剑。“来吧！‘达摩克利斯’！”玉书一声呐喊，轻松接巨剑在手，接着马上向山壁的一角挥出一记斩击——
“喀啦……”
三棵碗口粗的树同时发出折断声，随即一声巨响，它们栖身的山壁便被齐刷刷削去一片。枯萎的树干和土石倾泻而下，在地上激起了阵阵尘烟。“训诫骑士”还保持着压低上身的进攻姿势，准备等尘埃落定后再进行下一项。
“——厉害，厉害，如果你第一次就这么砍的话，我早躺在郊区的公墓里了。”
听到身后传来的掌声和话音，承受能力已经大幅度提高的玉书只是在额上凸起几个十字路口。“……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他头也不回地问，这时对方已经和他站在了同一条直线上，距离在五米以内。
“谁让你们都不懂得掩藏气息，被同类感应到有什么奇怪？”
钢铁神宫干部、称号“赫菲斯托斯”的狄亚，正双手插袋悠闲地看着他的“宿敌”。“这次又是什么事？战斗的话你来得正好。”玉书故意把“达摩克利斯”的巨刃亮在他面前。“是吗？那太好了。跟山壁比起来，还是我比较适合当你的对手吧。”狄亚的袖口也滑出了银线，“之前的纪录是一胜一负，今天要不要彻底分个高下？”
一想起那次的奇耻大辱，“训诫骑士”就觉得血往上涌。他赶紧连做几个深呼吸，慢慢将距离拉至十米。狄亚不断翻转着指间的银丝，双方似乎都做好了攻击的准备……
忽地几公里外传来一声巨响，犹如平地惊雷，震得两人险些摔倒。“怎……”玉书闪电般地转向东边，狄亚却不以为意地摇摇头。“我没记错的话，那边有个小型煤矿，刚才八成是炸药爆破吧。”他故意模仿玉书的口气，“别分神，专心点。”
“别学我说话！”眼镜少年怒吼。狄亚笑着打量一下左右，朝山壁靠拢了些；玉书则从巨剑末端拉出那条长锁链，皱起眉严阵以待。
二人都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所以，谁也没有留意到身边。
“——轰！！”
陡峭的山壁骤然整面炸裂，水缸大小的石块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危险！”狄亚猛地将玉书推出老远，自己也就地一滚躲到安全的地方。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滚滚烟尘里就出现了第三个身影。
“咯啊啊啊啊……！”
足有三层楼高的青灰色身躯，立方体状的头部和四肢，空洞的眼窝和嘴，仿佛一个做工拙劣的变形金刚。从山崖里爬出的怪物转动短到几乎没有的颈部，发现地上的两个年轻人后，以刚才两倍的音量咆哮一声，用船帆大小的脚板踩下——
“嗵！！”巨怪的脚在地上踩出几十厘米的深坑，狄亚和玉书早躲出数米开外。“那是什么玩意儿啊！！”“赫菲斯托斯”大叫道。“这家伙……”“训诫骑士”咬了咬牙，“希伯来传说的‘GOLEM’！”
“‘GOLEM’？用黏土、石头或青铜制造的无生命巨人？”狄亚一愣，“要注入魔力才能行动，而且很难摧毁……”“一定是沉睡了很久后被矿场的爆破惊醒的……”玉书紧握住武器，“石人没有思考能力，一旦启动，就会无差别攻击周围的生物！它不会放过我们的！”
确实如此，石人一击不成，又咆哮着扇出一掌。“达摩克利斯！”玉书迅速甩出巨剑，硬生生将它的攻击打偏，那巨大的身躯微一趔趄，又笨重地走上来。“喂，干吗非要和它打？”随时防备着的狄亚不解。“难道要留它祸害普通人吗！”少年的眸子里燃烧着战火，“这是我身为骑士的职责，你可以不管，但起码别碍我的事！！”
受到刚才的反击，石人战意更盛，搬起巨石便砸向玉书。“训诫骑士”举剑抵挡的同时发动“借力反攻”，它反被自己扔出的东西击得连连后退。“咯咯……”石人恼怒地起身，正要再发动进攻，倏地一道银光斩下，整只左掌竟被干脆地削落！
“你……”玉书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拉动银丝的青年。“不碍你的事，帮忙总行吧。”狄亚露出狡黠的笑，“就你这小身板，搞不好赢不了它还被打成三等残废。我可不能叫我指定的对手就这样挂了。”
“……你活够了是不是？”“呵，想抱怨等胜了再说。”
没有多余的语言，两个男生立刻同时以各自的武器对准了石人。“喝！”狄亚将银丝变形为钻，一举刺穿敌人拍下来的右掌；那边玉书抡起“达摩克利斯”水平一斩，石人的左脚顿时与身躯分了家。“先毁坏四肢！这样它就不能行动了！！”“训诫骑士”边跑边喊。“OK！”狄亚回话的同时把银钻猛刺向右膝部位，用力一拧，失去双足的石人便重重地倒地。“成功了吗……”“赫菲斯托斯”死死盯住笨拙挣扎着的敌人，隐约感到事情不会那么容易结束。
“咯咯……咯咯咯……！”
简直像幻觉一样，石人身上的断面突然生出了崭新的手脚，又开始一点点站起身。“不是吧！”连狄亚也变了脸色，只得先退到玉书身旁。“等等……”玉书突然发问，“狄亚，你能不能看清……那家伙的额头上写着什么东西？”
长发青年眨了眨酒红色的眼睛。“A、M、E、T、H……这是英语单词吗？”他疑惑地问，“意思又是什么？”
“GOLEM……AMETH……就是这个了！”
玉书突然激动起来，唰地指向石人的大嘴：“在传说中，术师令让石人动起来时，一要在它的舌上嵌入魔药，二要在其额上写希伯来文‘AMETH’，意思是‘真理’。如果想彻底摧毁它，就要销毁魔药并擦去字母A，使之变成‘METH’，意思是‘死亡’！”
“——原来如此！不愧是玉书，懂得真不少啊。”狄亚猛击一下掌，“既然找到了它的弱点，我们就上吧！”
“嗯。狄亚，你能不能暂时牵制住这家伙？”
“你打算干什么？”“赫菲斯托斯”一愣。
“论力气的话你应该比较大，所以我希望你先用金属丝捆住它的手脚，我就趁机上去毁掉魔药和咒文，然后一口气干掉它！”
狄亚沉默了五秒，开口道：“……我不答应。”
玉书脸色一变，赌气似地冷笑起来：“哼，就知道不能指望你协作到最后！那你就在一边看戏吧，我……”“喂喂，你是不是会错了意？”狄亚拍拍他的肩，“擦字就算了，打碎魔药可是要深入到那家伙嘴里去的——这么危险的事，我怎么能放你去干？”
一瞬间，狄亚以外的所有存在仿佛都消失在了玉书的意识里。
“别傻了，后方就交给你，乖乖地呆在下面吧！”
还没等玉书说什么，狄亚就噔地向石人跃去。“上！”他迅速甩出五条银丝，准确地缠住了它的上半身。“达摩克利斯！”“训诫骑士”赶忙放声下令，剑柄上的锁链立刻如银龙渡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捆住石人四肢。“快点！”玉书把剑用力插入地里放声高喊，同时注入灵力，避免被敌人连根拔出。“咯咯咯……”石人发出怒号，舌上的圆形魔药清晰地露了出来。“老实点，傻大个！”狄亚奋力稳住身体，一手的银丝化为宽刃大刀，狠狠向那条舌头砍下！
一声轰鸣，石人的舌头变成了无数个碎片。它立刻死命挣扎起来，锁链被摇得哗啦乱响。“玉书……！”“赫菲斯托斯”担心下面的少年，却听到一句“我还能撑住，你快擦掉咒文”。他咬了咬牙，飞身荡到石人头顶，对准那个已经模糊了的单词：
“何止是A，你给我去死吧！！”
手起刀落，随着带有字母的石片坠地，巨剑也像飞箭般扎进了石人胸口正中。“狄亚你退下！”“训诫骑士”高声呐喊，双掌一击，咏唱起攻击的咒语来。
“黑暗污秽之身，即通天塔之基石……在此变乱汝之构成，使汝身分散于全地，施予训诫之剑的惩罚！——‘巴比伦的倾覆’！！”
刹那间，以“达摩克利斯”刺入的地方为基点，石人身躯上出现了密如蛛网的龟裂，而且以惊人的速度扩散开去。“闪开！！”玉书一把推走狄亚，刚刚退到远处，巨大的“GOLEM”就在一声地动山摇的爆炸声中灰飞烟灭了。
“干得好，‘达摩克利斯’！不愧是我的爱剑！”
巨剑在空中旋转了两圈，变回战徽落到了主人手心。“不管看几次都很不可思议耶，”狄亚眯起眼睛，“这把剑都快有你高了，你又那么瘦，到底是怎么挥动自如的？”
“因为它是我‘创造’出来的，特性自然由我决定。”玉书瞥了他一眼，“对我来说‘达摩克利斯’就像羽毛一样轻，但要是换了别人，再多生两只手也未必拿得起来。”
“切，够狡猾的设计。”“随便你，它是只属于我的剑。”
玉书露出开心而自豪的笑容，全然没注意狄亚已经看得失了神。之前的几次见面，玉书一次也没有笑过，今天却……
“只属于我的……吗……”
“训诫骑士”这才注意到自言自语的“赫菲斯托斯”。“对了，接下来你想怎样？”他的眼神再次凌厉起来，“石人被消灭，我们的合作关系也解除了——还要不要再和我过过招？”
狄亚沉默片刻，抛出一个自嘲似的苦笑。“不了，我要回去睡觉。”他整理了一下穿着，又踢了石人的残骸一脚，“喂，傻大个，今天托你的福，看到好东西啦。”
“好东西？”玉书不解，长发青年却已转身走开。“反正你也不懂。除了战斗中，你其余时候根本是笨蛋嘛。”调侃的话音传来。“什、什么意思？！难道我的智商会比你低？”玉书差点暴走。
狄亚的动作一顿，似要回头，但还是放弃了。
“……玉书啊，你低的不是IQ，是EQ啦。”
脚步声渐渐远去。“训诫骑士”呆立在原地琢磨着他的话，却越想越迷糊，索性也气冲冲地踏上了归途。
“同伴也好敌人也好，一个个都这样！我情商怎么就低了？！”
滴答，滴答……
器皿里培养液滴落的声音，在黑暗与寂静中分外清晰。长发青年慢步走进西宫据点的大厅，却一眼看见非羽迎面而来。
“啊，回来了。‘赫菲斯托斯’，你今天是不是遭遇了GOLEM？”
狄亚心脏顿时漏跳一拍，但很好地控制住了表情：“……是，但已经被我歼灭了，没有大碍。谢宫主大人的关心。”
非羽当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骗过去的人。他眯细青金石色的双眼，勾起一抹阴笑：“‘我’？呵呵，难道不是‘我们’吗？”
没有目光交接，但西宫主周身的气氛明显凶恶起来，等待属下给出解释。然而，当狄亚抬起头时，酒红色眸子是自信地闪烁着的。
“的确如您所说，海牙的‘训诫骑士’也有参一脚。但当时石人开展的是无差别攻击，再只着眼于二人之争显然不明智。我之所以利用他的力量，也只是想自保罢了。”
“那你把他一个人扔给GOLEM，不是更明智吗？”非羽甩了甩发辫，“对方可是敌人唷！”
“我明白，但请听我说：第一，临阵脱逃不是男人之举；第二，那家伙是我指定的对手，只能由我来打败；第三，我有心将他拉拢入宫，所以才暂时保他周全。望您理解。”
长达三分钟的沉寂后，西宫主的笑声响彻了大厅。“说得好啊，‘赫菲斯托斯’狄亚！如果你是女孩子，我早就封你做辩才天女了……”非羽倏地收起笑容，目光不知为何落在狄亚的左腿上，“希望你的话都是真的。那么，我就期待你为陛下添一员新的大将啰……”
他将那黑蛇般的长辫一摇，悠闲地走回了深邃的黑暗中。
长发青年目送着非羽离开，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
终究还是会被厌弃也好，冒着被视为叛变者的危险也好，对现在的自己来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
玉书，我一定……一定会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