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孤光 剑影

你本是我的主人,我却称你为朋友。

——《吉檀迦利》

对着大穿衣镜整理好着装,少年仔细地编起左耳边的辫子,系好发绳,又抬起头来照了照。镜中罕见的宝石红发色映着昏黄夕阳,可以说,美得动人心魄。

“看起来就像要滴血似的,哪里美啦……”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自语,接着出现在门口的,是个衣冠楚楚、却一脸淫笑地搂着一位妖艳美妇的中年男人。“哎……小光,你还没走?”男子看着游光一愣,手也顿时松了。

“嗳哟,这就是游总的少爷?果然虎父无犬子,长得那么英气,以后绝对是人才嘛!”那女人嗲气地调笑着,看游光的眼神却充满了嫌恶。红发少年则面无表情地背起书包,绕过二人向门口走去:

“我这不走了吗。厨房收拾好了,冰箱里有菜。”

男子一时无言,只得目送着儿子的背影一阵,立刻又笑起来:“啊,好啊,快进来吧!正好可以在吃点,你现在饿不……”

一丝轻风悄无声息地钻进楼道,扬起了低头行走的游光的头发。

贴胸的口袋里,一叠有着锐利边缘的东西,像与主人的杀气起了共鸣似的微微骚动起来。

“无所谓……别以为没有你我就不能活了!!”

十二月将至,海牙的学生们总算摆脱了一次噩梦似的经历,终于可以停下来喘喘气,并准备来年二月继续受罪。

那个噩梦的名字就是“期中考试”。

“呜……怎么办……”

“嗨,旌姬,这么无精打采可不是骑士的作风哦!”天捷往活动室的桌子上一坐,顺手拉掉黑发少女盖在脑袋上的外套,“别老为分数操心了,大考小考都放在心上会憋坏身体喔。”

听到有人安慰,旌姬才从桌上半抬起头来,马上又把下巴搁在手臂上。“我讨厌集合题……”她好久才嘀咕出一句。“啊哈哈,小事一桩!我现在还没掌握及物动词和不及物动词呢。”开朗的“海皇骑士”拍着朋友的肩,“听说你的英语在班上是数一数二的,有这个强项还不满意吗?”

“但数学和我八字不合啦……这样会被骂作偏科的……”旌姬歪着脑袋开始想她那个对语文没辄的同桌。英佳大小姐已经怨念了无数次“啊啊啊我怎么就是背不出《归去来兮辞》!”,每次都得以旌姬的转移话题告终。这样还不算,过几天要召开的家长会才是真正的“恐怖”。“对了天捷,今天会议的内容是什么?”想起来等会要给众骑士准备饮料,旌姬起身去找一次性杯子,“魅堂大人说……好像是安排什么十二月日程?”

“嗯,因为十二月有圣诞节呀。按老规矩海牙学院一定会有节日庆典。”天捷帮她拆好速溶咖啡,“况且期中考试刚结束,暂时会比较放松,骑士团说不定也会举办什么活动。我们就期待会议决定吧!”

谈话结束还没几分钟,正式骑士们便陆陆续续地来集合了。巧妤身边已成固定模式地跟着千一夜,她还没忘了礼貌地鞠躬道“旌姬小姐好”;叶莺一直和彩莉不亦乐乎地谈论昨晚的电视剧;靖翔像个不会说话的盔甲似地走在魅堂身旁。“雅歌,他那边就拜托你捎口信好了……七御柱到齐了吗?”魅堂迅速在室内一瞥。“好像还缺一位,”旌姬赶紧思考了一下,“对了!‘大祭司’……”

借一句平时都用滥了的俗话,“曹操”恰恰就在这时出现了。

“呀——呵!抱歉抱歉!为了等剑仪下课,耽误了一会儿!”

红色长发在耳边编了一条麻花辫、毫无“大祭司”的端庄感和自觉的高一男生正笑眯眯地在门口向众人挥手,而他身后站着淡紫色卷发的优雅高三学长,微笑着对上司说:“光大人,还是严肃一点道歉的好——我们可是最后来的哦。”

“哈哈哈,可以理解啦,最后出现才符合‘女王’的尊贵身份啊!”彩莉立刻调皮地吐舌头。众人也不禁掩口而笑。

游光噘着嘴耸起了肩膀。剑仪赶快代替他微鞠一躬,二人才一起走到一张空沙发旁坐下。“那么,因为这次不是十分重大的事情,就由我代替大团长主持会议,决定下个月的活动日程。”魅堂向左侧打个“上菜”似的手势,玉书立刻送上了文件夹,“都快点找个位子坐好,早散会早回去上晚自习……”

御座主持的会议一向讲究“多(内容)快(速度)好(效率)省(时间)”,距晚自习开始还有二十分钟便告结束。“巡礼骑士”和平常一样陪着上司往回走。在中央花园的小树林里穿行时,剑仪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光大人……几天后的家长会……”

事先已考虑了对方的家庭情况,他出语十分谨慎。

“啊,没关系,我已经搞定了。我老爸会出席的,要是他不想跟我闹翻的话。”游光沉下了脸来,“老妈那边有一年多没消息了……所以没法指望她。”

“抱歉,光大人,不该问您这类敏感问题的。”

游光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片刻后才恍然大悟地说:“这个啊?哎……剑仪,我不是早说了你不必介意吗?和你谈起这些一点也不难堪,因为你早就和我的家人一样了嘛!”

“那我还真是受宠若惊啊,”剑仪微微一笑,温和地拂去落在游光发上的碎叶,“临时改一下口……小光,你还记得我们结成主仆关系那时的事吗?”

游光橙色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当然记得啦!那可以说是我前半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呢!”“那后半辈子就会忘吗?”“谁这样说啦!剑仪你好啰嗦!”……

时光的齿轮开始飞速后退。

退回到去年十二月的某一天。

“唔唔~~~看起来都还可以……但我不想选女生……”

校服领口上还标着“Ⅲ”的游光正趴在理事长室的方桌上,紧盯着电脑屏幕浏览应届骑士的档案。“小光,你都看半天了,到底衙没有啊!”一个橘子色卷发的美少女跑跳着过来,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头,“别老占着电脑不放,我还要工作呢……话说回来,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骑士做你的‘掌剑官’啊?”

同为初三生的彩莉,一个月前刚以“海牙七御柱”之“财务官”的身份接管了理事长室的主电脑。游光虽然也才成为“大祭司”,却必须尽快完成一个看似简单却复杂的任务——任命一名时刻伴随自己、被称为扈从的骑士“掌剑官”。“你说得轻松,想要的时候随便找个随从就好了,我这可是管三年的大事啊!”游光抛给彩莉一个白眼,“所以别打扰我……咦?这个似乎……”

注意到他好像发现了目标,彩莉也把头凑过去看。鼠标指针指住的地方是一张五官端正的英俊脸庞——照片里的男生有一头淡紫色的柔软卷发,深蓝色的眼睛,旁边的档案里显示着“高二(7)班,司徒剑仪(17)”。

“噢,是两个月前正式得到‘巡礼骑士’称号的剑仪学长啊……小光,你看上他了吗?”

“喂喂,你这个缺乏常识的电脑女!别说得那么有歧义好不好!”

“可你就是选中了他嘛……”彩莉疑惑地眨着大眼睛。面红耳赤的游光立刻从电脑旁跳开,恼羞成怒地叫道:“好啦好啦!我这就去向大团长申请和那位学长见个面……不满意的话我不会换人啊?!”

当天下午,高二(7)班的语文课代表——司徒剑仪就收到了团里发出的个人通知。“新任的御柱要选我做‘掌剑官’?这可是件了不得的事呢。”他觉得有点紧张,但还是很高兴,“明天中午放学后在理事长室……以前很少见到那位游光,不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结果,剑仪很快就知道了未来的上司有多么猛。

“大团长,‘巡礼骑士’司徒剑仪来见。”

“请进,‘大祭司’兼‘圣堂骑士’正在等着你哦。”

从心底感到忐忑的剑仪慢步跨进了敞开的门。岂料还没等他站稳,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元气十足的面部大特写。“哇啊!这位是……”剑仪差点倒在靠墙的沙发上。“哎呀,小光,别突然扑上去啊。”苍后笑眯眯地摆手,“看他被你吓的,有话不能慢慢讲吗?”

“哦,司徒剑仪是吧!抱歉抱歉,请坐!”红发小男生马上把自己刚才做的事忘到了一边,走到剑仪对面扯了张椅子坐下,“介绍一下……你应该也知道了吧!我是‘圣堂骑士’游光,初三(4)班,几天前刚成为七御柱之一的‘大祭司’喔!我查了档案,觉得你各方面条件还可以,所以打算让你做我身边的‘掌剑官’,你觉得如何?”

这小子!自己是高他两级的学长耶!竟然直接叫名字?!……算了,谁让他的阶级比自己高……

“‘掌剑官’……既然是要留在‘祭司’身边的人,就应该和礼节、仪式之类的有关吧。”忍耐着对方的“无礼”言语,剑仪小心地猜测着,“比如说,如果要主持祭典,我就要走在祭司身边拿着用具什么的……吗?”

游光立刻露出满意的笑容,苍后也赞许地点了点头。“理解力还不错嘛,看来你挺有资质的!”拽得二五八万的“大”祭司叉起了腰,“好,那就定下来是你吧!”

喂喂……还没问当事人的意见吧,这样也可以?

然而剑仪很明白:如果成为“海牙七御柱”之下的两位特殊扈从官之一(另一位是大法师身边的“巫子”),对今后在团内的发展是有莫大好处的,因为这两位御柱离任时,掌剑官和巫子很可能直接被任命补上空缺。“那么,‘巡礼骑士’没有意见的话,就在明天进行契约仪式。”苍后做了最后的补充说明,“小光,剑仪,你们可以离开了,在这两天内先好好熟络一下吧。”

两人立刻行了一礼,一起退出理事长办公室去了。下一个目标是楼下的骑士活动室。他们再次坐下谈话的时候——

“那么以后,我就称您为‘游光大人’……”

“错!现在我就告诉你以后的注意事项!”

刚说出一句就被毫不客气地否定,剑仪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摆出一张某搞笑电影女主角般的脸、站起身来一脚踏上椅子的新上司。只见游光深吸一口气,唰地用一只手指住了剑仪,字字清晰义正词严地高声训道:

“从今天开始,你要叫我‘光大人’,在正式诚要对我行对君主式的吻手礼,我下的每一个命令你都要做到,对我讲的每一句话都要诚实,不许欺负我,不许骗我骂我,更不许动手打我,有事要第一时间汇报我,有人找我碴的时候你要第一时间出来帮我。我高兴呢,你就要跟着高兴;我不高兴呢,你就要想办法让我高兴。永远记着我是对的,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也不能忘了我,记住你发誓效忠的对象只有我!对我刚才这段话你不仅要铭记在心,还要身体力行,不过最好是背下来,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提问!”

剑仪在惊愕或是迷惑前就先呆掉了。

这段话怎么那么耳熟?他想拿自己来练习《河东×吼》的经典台词吗?9是想提前过一把发号施令的瘾?!

可是,游光橙色的大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十分认真。两双眼睛对视了数分钟之后……

“游……光大人,麻烦您把刚才那段话重复一遍,我这就抄在课堂笔记上……”

当天下午5:40——

“啊……烦死了!你们高中部食堂里天天都那么挤吗?!”

努力地拨开人群,游光一手扯着剑仪硬在人堆里开出一条路来,终于挤到了打饭菜的窗口。“嗨,师傅!给我……”他刚要往机器里插卡,剑仪就把他的手按了下去。“光大人,这顿我请了。”“巡礼骑士”笑眯眯地说道,“您想吃什么都可以,我昨天刚充了值。”

“为什么要你请?”大祭司奇怪地偏一偏头。

“第一,庆贺我们结成主仆关系;第二,下属为上司买单是应该的吧?光大人就不用拘束了,安心安心。”

游光仍有几分不解,用小野兽似的眼神盯着新下属不放。

“呐,剑仪。”

“……在,光大人。”反正以后要一直被直呼姓名,与其有意见还是早点适应的好。

“把你的鱼分半条给我。”

“半……半条?”你以为高二男生的饭量和家养宠物一样吗?!

“嗯哼……在活动室里我说过什么来着?”

剑仪无奈地吐出蜻蜓振翅般的叹息,最终还是伸出筷子,将自己的菜肴腰斩了。

结果就是晚饭完全没有饱足感。剑仪好不容易把游光送回初三教室,正决定去超市再买些东西来填肚子时,恰巧在花园附近遇到了长发飘扬的大团长。

“啊,剑仪!吃晚饭了吗?”

“晚上好,大团长。谢谢您的关照,刚吃过了。”

苍后仔细打量了他一会,突然扑地一声笑了起来。

“咦……大团长?”

“别骗我了,都写在脸上了——不好意思,小光那孩子太任性了吧?他从加入骑士团起就是那样,希望你能谅解一下。”

被一语道破心事的剑仪差点跳了起来。“这、这个……大团长,我可以问一下吗?”他谨慎地握紧了手,“游……小光这种性格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如果有的话,我能听吗?”

“我就在等你这句话。”苍后静静地笑了,“原因的话,我想这是单亲家庭孩子的通病吧——小光的父母早就离异了,好像是在他十岁的时候,他被判给了父亲,可那男人是个极度缺少责任感、老喜欢在外风流快活的家伙……向他要钱或要东西,那是百依百顺;但要求他好好在家待上一晚,简直难于上青天。小光也是在那时知道把一个‘人’留在身边是多么困难,结果到哪里都拼命发挥,惟恐抓住的东西会离自己而去……就是这么回事。”

听完这番话的剑仪沉默了起来。苍后明白,这位骑士心里其实正思绪万千。

那个爱使性子的红发少年,已经过了五年这样的生活吗……

“……衷心地感谢您告诉我这些事,大团长。那么,请允许我告退了。”

第二天,契约仪式如期举行。所有正式骑士,包括“牙之御座”都出席了。正式宣誓时,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剑仪还是单膝跪下来,虔诚地在那只比自己小一号的手背上,烙上了一个轻吻。

游光羞得半天没抬头(不过丝毫没有收回规定之意),然后才露出满意的笑脸,向剑仪俯下身去。

在仪式的最后阶段,他们在彼此身体上留下了一个“刻印”。

从此以后,骑士团内外都知道了“海牙七御柱”中有这样一对主仆,总是如影子追随光般地在一起,一个整天理不直而气壮地任性撒娇,一个则始终温和地包容对方的一切;一个后来干脆得了个“骑士团的小女王”的外号,另一个就理所当然地被取笑为“御前侍卫”。

那就是大祭司和他的掌剑官。

“是啊……都快一年了耶。”游光难得地露出深沉模样,把目光移往了天边,“过了好久,我才知道你突然变得那么能忍的原因……大团长真狡猾,我还打算叫你去慢慢发现的说!”“好啦光大人,现在想起来,还得感谢大团长呢,否则我也不会那么快和您搞好关系。”剑仪一脸满足,“也谢谢您对我的信任。在我毕业之前,对我有什么要求就尽管提出来吧,我会尽量去做的。”

“什么要求都行吗?”红发小男生一脸鬼笑地转头。

“……以我骑士的荣耀保证。”

“哦~呵呵呵~~~那段誓词没忘吧?毕业之前你要坚定不移地执行下去喔!”标准的女王三段笑(男生版)。

“当然啦,我不是一年都撑下来了么?”

“那好吧!听我第一道命令——如果我老爸实在来不了的话,剑仪你就替~他~去。”

“光大人……这个,基本上,很难。”

“喂喂,我说剑仪!想出尔反尔啊!”

“啊哈哈哈哈哈……”

两个身影互相追逐着离开了中央花园,夕阳缓缓地转动着,在大地上洒下今日最后一道温暖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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