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上次,我和郑哥谈了很久。”楔园旁的铁椅上,尹里长手长脚伸展着,姿态优雅,简直像在巴黎路边的咖啡座一样,正面侧面背面都可以入镜。
破坏画面的,是旁边小助理相当肃杀的表情。
阿嬷在一旁的轮椅上看着小池塘发呆。里面有几只鲤鱼游来游去,阳光在池面跳跃。好安静的午后。
诸宜庭拆开了点心盒,望着精致的甜点,一点胃口都没有。
“阿嬷,你要不要吃?”她故意忽略他。说是逃避也好,她就是不想听。“有巧克力的。还有,你看这上面有草莓。”
“喂……”尹里又想叹气了,他很无奈。“我们不能好好说一说话吗?我很久没看到你了耶。”
就是这种语气!让诸宜庭一点招架能力都没有,太狡诈了!
她耳根子热辣辣的,回头,小小抱怨着:“那你可不可以别讲不有趣的事?”
尹里实在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她透着淡红的脸颊。
好像颜料滴进清水里,那红晕慢慢加深。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啊眨的,可爱得让尹里暂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没有她的日子,简直像是黑白的一样……
“你最近好不好?新工作怎么样?”他的指尖留恋着柔嫩的肌肤,一直没办法收回来。
“很不错。吕爱湘很漂亮,人又亲切,工作比以前带你们的时候轻松多了。”她说,努力克制自己的脸红……不过,当然是徒劳无功。
“这么好?”他不愧是表演者,简单三个字,清清楚楚从语调与表情中表达了一股酸意。
诸宜庭被逗笑了。“对呀,真的很好。你们呢?最近还是很忙?”
这还用说吗!尹里只是耸耸肩。
“新助理怎么样?公司派谁帮你们?还是有找新人?”她真的不想这么唠叨的,可是,实在忍不住。“对了,公款的提款卡密码,如果佳晶姐没告诉新助理,你要记得提醒她。你们又快要出新片了,宣传期的时候,要有人盯你们吃维他命::”
“这么放心不下,为什么能说离开就离开?”尹里温和地问。他一直望着她,阳光下,他的眼眸如好酒一般,醇得令人头晕。
她不响了。下意识转头,看了看阿嬷。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舅舅就是我老板?”他的语气更温和了。
“你也没有告诉我你爸爸是大法官,不是吗?”她防卫似地反问。
“我已经说过,我和我舅舅已经没联络很久了。我们就像陌生人一样,这样也要交代吗?”
尹里摇头。“郑哥不是这样说的。他那天跟我谈了很久。”
话题又回到了这里。诸宜庭低头,研究着自己的指甲。
她下想听……她不想听……
可是,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坐在他身边,她不想离开呀……
“我们可不可以不要讲这个?”她幽幽地问。
尹里又想叹气,又想微笑。他们早就了解,看起来像个标准乖乖牌的她,实际上是个不吃软也不吃硬的小姐,所以才能搞定条码三个男生,且游刃有余、胜任愉快。
“那我们讲点别的吧。”只能转移方向,使用迂回战术了。“你知道我是怎么被发掘的吗?”
好,总算是个比较有趣的话题。诸宜庭斜睨了他一眼。
他对她微微一笑,英俊的脸庞带点倦意,有种莫名的、性感的魅力,让已经看惯他的诸宜庭,心跳都为之加快。
“我是在打工的时候,遇见郑哥的。”有些沙哑的低沉嗓音,开始叙述──
当时,尹里在披萨店打工、送外卖。一个下大雨的夜里,为了赶广告上说的三十分钟抵达,他淋得全身湿透,在路上还摔车,一瘸一拐地,把温热的披萨送到郑哥家里。
门一开,饶是见多识广的郑哥也吓了一跳。没想到外送小弟是个高大英挺的男孩子,湿答答的狼狈不堪,膝盖、手肘都擦伤,脸上还有血丝……他对郑哥笑了笑。
“你没事吧?”郑哥接过披萨,忍不住问。
“没事,天雨路滑,有点小事故而已。”他对自己的骑车技术可是非常有信心。
郑哥上下打量他一下,锐利的眼神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然后,郑哥掏口袋……
“他给你很多小费吗?”听得入神,诸宜庭忍不住追问。
尹里忍着笑。她虽然软硬不吃,但是很容易认真,马上就被故事吸引住了。
“那倒不是。”尹里说。“郑哥从口袋掏出名片,问我对演艺圈有没有兴趣。”
“就这样?你们是送PIZZA认识的?”真没趣!她还以为是像所有偶像艺人的官方说法──参加比赛出道,或是走在路上被星探发掘呢。
“是呀。那时我已经搬出家里半年了,存款见底,打工又赚得非常非常少,满惨的。”他换了个坐姿,长腿伸得更直了,很舒服的样子。“所以郑哥算是我的贵人。”
现在说起来云淡风轻,但在当时,对一个刚考上大学、自小被保护得好好的年轻男孩来说,这一切都很令人胆寒。
“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诸宜庭有这个疑问很久了,却没有机会问:现在,正好提出来。
“因为我受不了高压统治。”他简单地说。“加上大学没考好,丢尽我爸的脸,我算是被赶出来的。”
“不太可能吧?只因为没考上好大学,就被赶出门?”
他笑笑。“就像有人的舅舅可以只像陌生人,为什么我的爸爸不能因为这样赶我出门?这世上有各种不同的家庭,你没遇过,可是不见得不存在。”
两人沉默了。
“……所以,我就问志雄,到底为什么要拿那些东西。“旁边,阿嬷的喃喃自语传来。她接过了诸宜庭递过去的小蛋糕,却是一直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的玩,也没有打算吃的样子。
“阿嬷,蛋糕拿起来吃呀。”诸宜庭弯身过去轻声提醒。
“……如果要吃的话,志雄上次买的鸡蛋糕最好吃。你有没有吃到?”阿嬷快把小蛋糕捏烂了,诸宜庭赶紧抢救,索性剥成一小块一小块,喂阿嬷吃。
一面喂,她一面哄阿嬷说话。即使答非所问,东拉西扯也好。
“为什么阿嬷一直讲志雄?”尹里在一旁静听,终于忍不住问。“可是郑哥的名字是郑光昶啊。”
她回头看他一眼。“我们也不会叫你顾以理,不是吗?”
“郑哥也有艺名?”这倒新鲜。
诸宜庭的脸色又是一黯。她的声音平平的,几乎不带感情。“照他的所作所为,他想要隐姓埋名,我一点也不意外。”
“他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让你这么恨他?”尹里真的困惑了。
从认识以来,他从未看过她对谁、对什么事有过如此冷硬的态度。就算生气──是的,她也会生气,而且大家都目击过她发火的样子──也不是这种冰冷到令人发寒的表达方式啊。
“一个人连生养他的父母都可以不顾,只为了追求自己的所谓理想,你觉得这不算什么吗?”她的眼眸燃烧着罕见的冰冷怒意。“阿嬷一直最疼他,对他期望最高,就算曾经反对过他走这一条路,但这几年阿嬷身体也渐渐不好了,一直希望他回来,不要说奉养了,就是回来看看也好,可是,他做了什么?人就在台北,可以忙到几年不回家?”
虽然她在说郑哥,但,一字一句,都像是一根根的针,刺进尹里的胸口。
他又何尝不是这样?离开家,就头也不回……
“你不懂。”这就是他试图解释的,可是,今天起头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此刻,他努力想要寻找适合的字句,让面前的她能理解。“如果没有成就,要怎么回去?郑哥的努力,只是为了闯出一点成绩,之后才能……”
诸宜庭睁大了眼,打断尹里的解释。她诧异反问:
“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也许家人要的,根本不是你们所谓的‘成绩’?”
突然,尹里像是被在附近草丛中飞来飞去的小虫给螫了一下。
阿嬷一口蛋糕吃了好久,诸宜庭还是盯着他,阳光还是暖洋洋的,但在那一刻,很难解释,他觉得一切像是电影停格,停了两三秒。
或者该说,他脑筋突然一片空白,空白了两三秒。
“你到底为什么要找我说这些呢?”见他呆住,她不解地继续问。
深呼吸一口,他强迫自己回到现实。
“因为我希望你和郑哥的关系,可以变好。”
“为什么?”
“这样,你才可能回公司,回到我身边。”
诸宜庭想了想。
“不太可能了……”这是她小小声的回答。
※※
那天,在安养中心楔园的谈话,在尹里不得不赶通告去之际,被迫结束。
天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工夫,才挤压出两个小时的空档,摆脱掉众人──包括他的现任贴身助理!!只身前往新的安养中心,和他挂心的人碰面!
可惜结局不如所愿。他显然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有说服力。
他,红遍大江南北,呃,是两岸三地:横扫东南亚,还要进军东北亚、放眼好莱坞的偶像,真正要示爱的时候,却从头到尾都不被相信?!
这就是尹里的感觉。他已经把握机会表白过不止一次,不是被她傻笑敷衍过去,就是被工作或环境逼得非走不可,变成连续剧“明日同一时间请继续收看”的讨厌吊胃口收场。
她在身边的时候,一直觉得反正还有时间、有的是机会。可是到现在,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一次面,讲手机也很不方便,实在令人不得不焦虑。
谁能想到一个貌不惊人的小助理,可以让他这个大明星牵肠挂肚、患得患失?
电话响了又响,最后,接进语音信箱。他皱着眉,看看自己的手机。
难得看他露出烦躁的表情,后台化妆间里,马克从镜中望了望同伴。“还是找不到人?”
“电话没人接。”尹里闷声说。
“你从下午总彩之前就开始打,到现在还没找到人?”马克困惑着。
“以前她很好找啊。”
没错,以前她还是助理时,永远都是一通电话随传随到……
越想越烦躁,尹里忍不住拉了拉有点紧的领口。
“不能拉!”新任助理在旁边惊叫起来。“那个领结我打了好久才打好的!”
闹烘烘的化妆间里,他们正在为出场做准备。今晚,他们是颁奖典礼的嘉宾。
三人都是一身正式的黑色燕尾服、雪白的衬衫,还结着贵气的真丝领结,气势非凡。早些时走星光大道的时候,已经造成了轻微的暴动,尹里到现在耳边还响着粉丝震耳欲聋的尖叫声。
可是,他几乎无心注意这一切。周遭潮水般的热情,抵不过他的焦躁。他这两天联络不上诸宜庭,光想到她,心里就一阵发慌。
台前是现场直播,后台工作人员忙碌穿梭,人人都很紧张,好像在打仗一样,气氛很紧绷。不过,条码已经算是见惯了大场面,即使兵荒马乱,他们还是自顾自地不受影响。
尹里皱着眉在发简讯。邵恩不见人影。马克皱着眉望望镜中的自己,然后突然提高嗓门:“小江,你有没有搞错啊义?今天的灯你看过没?下手这么轻,立体感都没有出来!你以为我们在东风的棚吗!下午总彩时我就跟你说过,这边立体光打得不好、灯很白,眼窝鼻影不用力上的话,拍出来脸是平的!平的!能看吗!”
化妆师是个年轻女子,不是他们惯用的Robert被大明星这样一马,当场僵住。
“还有你!你为什么不讲话?!”马克从镜中狠瞪助理一眼。“都上工这么久了,你连这种事都不会帮忙注意、提醒!以前……”
以前诸宜庭在的时候,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不过他没骂完,就硬生生被打断了。
邵恩把门槌开,一把火似的飙进来,黝黑性格的脸上,充满要杀人的表情。
“麦克风出问题!”邵恩咆哮的对象还是助理。他简直像要咬死那个已经脸色惨白、全身发抖的助理。Sennheiser跟Shure高音效果差这么多,你还弄错!刚刚我问音控总监才发现。总彩的时候,我不是跟你说过要确认吗!你到底在做什么!”
可怜的助理被连续轰炸到眼眶发红,半晌,才进出水盈盈的一句:“对、对不起。”
“现在讲对不起有什么用!”
尹里望着暴躁的同伴,很想叹气。
他们都很想念以前那个看似平凡、但总是把一切细节照顾得妥妥贴贴,可以让人完全信任的小助理。
相较之下,尹里还是最独立、最不需要她照顾的。
她对他而言,根本不只是一个助理呀。
他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手机,浓眉锁得更紧了。
被骂得泪眼汪汪的助理缩到角落!也就是尹里身边。她拿着面纸擤鼻涕,然后,注意到尹里的动作,靠过来用浓浓鼻音说:“呃,下午、彩排的时候,你、你有电话找喔。”
彩排的时候,他们的手机都由助理负责保管,可是到现在也已经好几个小时了,才想起来要讲?!尹里当然不会骂人,他只是耐着性子问:“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她……她没说什么。”助理又抽了一张面纸,擦眼泪。“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啊,对了,她说是你的学姐。”
学姐!
听到这两个字,尹里马上深呼吸一口。“我学姐打电话找我,而你……到现在才告诉我?”
只是学姐,又不是女友、家人!只是一通不大重要的电话,连一向最客气的尹里都发火了,新助理忍不住又开始掉眼泪。
她进这一行好几年了,担任过多少大牌艺人的助理,像这样充满挫折的经验,真是太少太少……
都是因为前一位助理的关系!真不知道是怎样的超人,可以搞定这三个当红的偶像!那人,到底是怎么存活下来的?
连一向在业界很有名气、脾气也很大的化妆师小江,都被骂得垂头丧气,小心地帮已经很好看的马克做完最后修饰,然后一言不发地板着脸离开。
“刚刚音控说1680的机器也有问题,胖子!你马上去问……该死!”
像困兽一样在携妆间里走来走去的邵恩脱口而出之际,才发现错误。他很不爽地踢了旁边的椅子一脚,怒冲冲地枫出去了。
室内重新落回安静,不过,是很僵的沉默。
“条码!出来准备了!”副导播亲自来请驾,他探进身于,对他们吆喝。
临去,尹里把手机交到泪汪汪的助理手中。
“如果我学姐再打来,请她一定要留下联络方式,让我能回电。”他英俊的脸上不见平日的温柔亲切,而是罕见的严肃神情。“拜托你了。”
他重重请托的口吻,好像不是要她接电话,而是要她去救谁的命一样。
“我……我一定会。”助理握紧了手机,非常肃穆地回答。
别的事情也许会出差错,但,死守着电话,她绝对办得到。
※※
深夜。
下了一场雨之后,空气清新了不少。诸宜庭踱出了医院的大门,信步走着,她揉揉酸涩的眼,抬头,望了望雨后的夜空。
因为光害的关系,台北市的夜空,根本看不见太多星星。可是,她眼前有金星在乱冒。
已经一天粒米未进,她到现在才发现饥饿会让人手脚发软、全身无力。
慢吞吞经过停满各式车辆的街道,她像梦游一样晃进大家方便的好邻居──便利商店。五分钟后,又像梦游一样晃出来。
叮咚!电动门在她身后滑开,又关上,又打开。
因为她一出门就站在那儿不动,感应器尽责地开门关门、开门关门
啊,她是在作梦吗?
梦里,有王子出现,还有豪华马车……
不不,那不是豪华马车,而是一辆闪闪发亮的崭新跑车!
王子一身燕尾礼服,略乱的发是名师手法,正对着她走过来。整个场景像是在拍电影或MV,让诸宜庭忍下住四下瞄了瞄,下意识要找摄影机。
“嘿。”王子走近,出声唤她,语气好温柔。“终于找到你了。吃消夜?有没有我的份?”
消夜?她低头看看手上的关东煮、茶叶蛋,以及……
“这是?”尹里在她身边,看清楚她拿的东西,诧异问:“怎么买了烟?是帮别人买的吗?”
通常,她买烟是用来孝敬司机大哥或摄影记者们的。但是现在,她手上还真的有包烟,而且是──黄包装的长寿烟!
“啊,这是……这不是……我……”一时之间根本想不出谎话,慌了半天,才嗫嚅承认:“是、是我买的。”
“你抽烟?”
她叹口气。“有抽过。我阿嬷以前是烟枪。从小,只要看到黄长寿,就会想到阿嬷。刚刚结帐的时候,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实她隐约知道。尹里也知道。
潜意识里,她在希望,希望时光倒流、希望外婆能变回以前健康年轻模样,能抽烟、谈笑、带着孙女四处闲晃冒险,而不是像现在,对什么都没有特殊反应,谁也不认得。
“那也好。你可以当我车上第一个抽烟的人。”尹里笑说,试图转移话题,不想见到那张粉嫩脸蛋上突然的黯淡。
他指指身后火红色的跑车。“要不要试坐一下?”
“你的车?这是你买的?”诸宜庭下巴差点掉下来。
这么高调,这么嚣张的车,一点也不像尹里的风格。
何况,他老兄出入都是公司派司机接送,哪里需要买车!哪来的时间享用!
“是,前两天才刚交车。”只要是男生,无论年纪,讲到车子,十有八九都会流露出小男孩得到小汽车时的兴奋。“我找你好几天了,一直想跟你说这件事,可是,找不到你。”
“这两天……”
说到这个,她突然就哽住了。再俊美的王子、再拉风的跑车,都没办法拯救她低落的心情。
“阿嬷怎么了吗?”尹里大胆猜测,从面前那张粉嫩脸蛋上突然出现的阴霾来推论,他猜对了。“怎么又回来和爱医院?身体不适?”
“发烧。烧了几天,一度还意识不清。”她握紧手中的购物提袋,慢慢说着。“我从关岛工作回来才知道阿嬷转送回和爱……今天下午才从加护病房出来。现在,已经没事了。”
“怎么会发烧?是感冒吗?”
“泌尿道感染。本来是小事,可是阿嬷年纪大了,身体很虚弱,加上她又不会讲,讲了也不清不楚,没人……没人知道,等到照顾的阿姨发现时,谁晓得已经烧了多久……”咦!地上有星星?一闪一闪的,怎么回事?
“没事了,现在应该没事了。”突然,她发现自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王子的燕尾服前襟,多了几个暗色水渍。
“嗯,希望是。”她慌了两天的心、飘荡无落处的心,此刻,像是踏实了。
在还没引发太多注目之前,他带着她上车。没敢开远,只在医院附近绕。
诸宜庭当然没在崭新的车上抽烟。小羊皮座椅多么精致高级,沾上了烟味的话,真是万劫不复:她连吃东西都不太敢,深怕弄脏这辆价值连城的新车。
“吃呀,我想吃茶叶蛋。”掌握着方向盘的尹里一点也不在乎。“可不可以拜托你剥给我吃?今天一整天都在忙颁奖典礼,我从中午的便当之后,就没再看过食物了。”
诸宜庭大惊。“怎么会?你们总彩之后应该有时问,至少有半小时。
换装前就该先吃一点的,不是吗?”
尹里耸耸肩,英挺如雕像的脸上隐隐浮现笑意。“那我可以吃茶叶蛋了吗?”
“而且典礼结束之后不是有庆功宴?你也该去吃一点东西嘛。”一日为助理,终身是助理,诸宜庭开始帮他剥蛋壳,一面唠叨。“啊,对了,今天是颁奖典礼,那你们有没有得奖?”
她在医院守候,身心俱疲,根本没有余裕注意这些。
尹里不说话,只是张开嘴,很理所当然的接受喂食。
“有没有喝的?”还得寸进尺。
罐装冰红茶插上吸管,送进他嘴里,他很愉快地吸了好几大口。
待饿死鬼般的王子暂时满意了,才轮到诸宜庭自己吃。她暍着只剩一半的红茶,追问:“你们到底有没有得?公司很重视这个奖的。”
“有啊,我们得团体奖。邵恩写的歌虽然有入围,可是全部杠龟。”他淡淡说着,好像不大在乎。
诸宜庭又结结实实大吃一惊。“那邵恩一定会抓狂!他超级在乎这件事的,有没有人看着他?”
尹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身旁的她,果然是最了解他们的人。
今晚,正因为没人想到邵恩有多在乎,大家都忙着庆祝条码得了奖,典礼之后的庆功宴上,媒体闪光灯此起彼落,道贺声不绝于耳……然后,被迫要受访、讲点话的邵恩,就在众人面前发飙了。
着名饭店特别帮他们保留的贵宾室内,能砸的东西,大概都被砸光:椅子摔烂了一张,花瓶破了两个,幸好是市面上买得到的水晶花瓶,若是砸总统套房里面的古董,邵恩可能要多写几首歌、多接拍几部广告才赔得起。
众人就这样傻住,看着邵恩失控:而尹里,则是头也不回地走出人满为患的贵宾室,开车,来找她。
他受够了。
得奖是意料中事,私底下的诸多运作,旁人也许不知,但是满室的娱乐圈人没有不知道的:在这种情况下,还要他表演得奖后欣喜若狂热泪盈眶,发表一些感谢爸爸吗妈感谢东感谢西不如谢天的言论……他实在办不到。
邵恩做音乐有多认真,大家都看得到:可是,始终得不到肯定。他们是偶像团体,尹里自己甚至在试图跟导演讨论戏的时候,被大导演说过“你睡饱一点,上镜头漂亮最重要,演技这种东西,留给实力派去担心就好”这种话。
他没有怨恨或不平。这是自己选择的路,成败悲喜、偏见批评,都要咬牙吞下去。
可是咬牙咬久了,牙关很酸:他可以要一点点放松的时间和空间吗?
所以他买了车。车子是移动的房间,专属于他。在里面,他爱怎样就怎样,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爱招待谁就招待谁。
他招待的第一位贵客,现在正启动助理模式,犯了职业病,忧心仲仲个没完。尹里也下阻止她,让她自由发挥,说个够。
“为什么没人拉着邵恩?”诸宜庭碎碎念,她已经把红茶暍完,此刻正低头在包包里翻找着。“助理在做什么?佳晶姐又在做什么?他的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啊,找到了。”
原来她在找手机。那只被忽略了好几天,害尹里找不到她的元凶,此刻握在她手中,她开始拨号。
“你要打给谁?”
“邵恩啊。”她理所当然看他一眼。“我来跟他说!”
确实,她应该能制得住邵恩,可是,尹里却是老大不开心。
“你又不是我们的助理了,不需要担心这么多吧。”语气有点酸。
一双乌亮眼睛诧异望着他。“可是,就算是朋友……也可以问问吧?”
她不说还好,说了,更酸。尹里的微笑已经完全消失。
就不能专心在他身上一下下吗?他要求的也不多,就这么短短几分钟,不必跟别人分享她,这样,很过分吗?
“你现在打也没用,手机根本不在他身上。”
“我打给佳晶姐,她可以把电话拿给……嘿!”一只坚实手掌横过来,硬是把她的手机抢走了。
肇事者直望着前方,装作专心开车,像是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诸宜庭眯了眯眼,摆出学姐的派头。“把手机还我,我要打电话。”
“不要。”学弟耍赖,看她能拿他怎样!“我找你两天都找不到,打电话你不接,也没回电:可是,你现在却要主动打给邵恩,不行。”
“顾以理,手机拿来。”全名都出现了,学姐真的要发火了。
他很快看她一眼,深邃眼眸中闪烁星光般的笑意。
“还你可以,我有个条件。”
眼看他已经把车开到僻静的郊区,慢慢靠边停下了,诸宜庭狐疑地问:“有什么条件?”
“亲我一下就还你。”笑得好迷人的王子,怎么摇身一变,成了个登徒子?
闻言,诸宜庭脸上一烫,傻笑也不是,骂他也不是,整个人呆掉。
“你……”
“怎么样?”他带电的眼,意有所指地瞟了瞟她手上握得紧紧、都已经被捏得变形的红茶罐。“反正……刚刚我们已经间接接吻过,应该没那么难了吧。”
轰!慢慢晕染的红霞此刻炸开,一颗浅红色的包子出现了。真是喜气洋洋。
这么可爱的包子,他非尝一口不可。
长长的、甜甜的一口,让人心跳加速,脸红耳热的一口。
学弟食言了。他没把手机还给学姐。
到他终于交出手机,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