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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清早一睁开眼睛,柳香缇就察觉自己的身体有种奇怪的变化。

那是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从喉咙深处涌出,很像宿醉后的隔天,明明肚子空荡如囊,偏偏有种欲呕的感觉,在胃的底部翻腾绞扭。

恶心感阵阵涌来,她试着深呼吸,可是没有用,无论她如何尝试,那股感觉依然萦绕不去。

最后,一阵强烈的酸气冲上来,她终于忍不住掀开被子跳下床,冲进浴室里,抱着马桶狂吐。

然而空荡荡的肚子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是阵阵干呕。

“怎么了?你吐了?”被干呕声吵醒的韩司走到浴室门口,担忧地问。

“只是干呕。大概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是工作太紧张,肠胃又在闹脾气了。”柳香缇掬水漱口,冲去嘴里的酸气。

可是,韩司却直觉事情可能没这么简单,他联想到另一种可能。

“你生理期多久没来了?”他严肃地问。

“你问这做什——”蓦然,柳香缇顿住了,接着猛力摇头。“不可能!你别乱猜。”

不过,她却开始在心里回想最后一次生理期的日期,那是在……庆祝会之前!

老天!她发现这个事实,脸色倏然转白。

不!她不能怀孕,千万不要是!

见她脸色骤然刷白,韩司也猜到事情大概就如他所猜测的那样,立即明快地下了决定。“你赶快换衣服,我带你到医院做检查。”

“嗯。”柳香缇没有反对,这时,她比谁都想弄清楚自己的异状因何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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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怀孕了喔!”

女医生看过验尿报告后,直接丢出这个晴天霹雳。

接着,她没理会两位呈现石化状态的新手爸妈,迳自命令道:“先躺到诊疗床上去,我替你用超音波检查看看。”

柳香缇听见医生的话了,但是她无法动弹。

她怎么可能怀孕呢?她不相信!这一定是骗人的!

“来,先躺下去。”倒是韩司迅速回神,扶着她上诊疗台。

医生在她的肚皮上涂了些凝胶,接着把超音波的扫描器放在她的肚皮上,开始熟练地移动扫描。

“你们看,就是这个。大约有十周大了,目前还没有心跳,但是再过几个礼拜就会开始有心跳。”医师指着诊疗台上方的萤幕,用扫描器在一处画圈圈。

十周大?那也就是说,她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

柳香缇与韩司一同望着萤幕上的一个小白点,那白点甚至还没他们的拇指大。

“好像一颗豆子。”柳香缇不可思议地喊道。

“是啊!但是再过不久,这颗豆子就会孵出豆芽,然后开始长出小手小脚,接着呱呱坠地,吵得你们不得安宁!”

女医师幽默的言词,让新手爸妈不约而同静默下来,一种异样的感动,在他们心底激荡着。

他们静静望着萤幕上那颗豆子,心里充满对自然界的赞叹,与对新生命的感动。

然而短暂的感动过后,一抹更深、更浓的恐惧,开始涌上柳香缇的心头。

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怀孕了!她该生下这个孩子吗?

她甚至无法将其称之为自己的孩子,她没有自信当个好母亲。

她很怕,怕孩子影响到她的工作,让她分身乏术,更怕自己一旦有了孩子,就会变成母亲那种—为了孩子牺牲奉献一切的传统女人。

因为有了孩子,所以可以忍受丈夫的打骂;因为有了孩子,所以即使丈夫外遇也绝不轻易分手;因为孩子,连自己存在的价值都遗忘了……

不,她不要变成那种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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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好下一次产检的日期,韩司带着柳香缇离开医院。

一路上,他喜孜孜地计画着一切。

“我们马上结婚,我的孩子不能成为私生子。趁着肚子大起来前,赶快举办仪式,你还可以穿漂亮的礼服,当个全世界最美丽的新娘。然后我们另外买个房子,赶在孩子出生前装潢好,他必须有自己的房间,但是不能离我们太远,否则半夜他哭了的话,我们会听不到他的哭声……”

韩司独自规画他们的未来,本来应该热烈参与的另一位,却是苍白着脸,诡异地沉默着。

终于,韩司发现她的不对劲,他脸上的笑容慢慢退去,担忧地看着她。

“香缇,你怎么了?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韩司挤出有点僵硬的笑容,心里隐约明白,她的反应与身体的不适毫无关系。

“我们可不可以……”

“嗯?”韩司好温柔地听着。

“可不可以……不要这个孩子?”她转开视线,心虚地问。

“你在说什么?”韩司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你真爱开玩笑!”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在开玩笑,毕竟有几个女人,在知道自己即将成为母亲后,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不要孩子呢?

“我不是在开玩笑,我是真的不想生下这个孩子。”她依然回避着他凌厉的目光。

“你怎么会有这种可怕的念头?我不相信……看着我,我要你看着我,再说一次!”

“我不想结婚,我也不想生孩子,我——”她像铁了心似的,转头直视他的眼睛,不再畏缩闪躲。“不要这个孩子!”

“你——”韩司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气得浑身发抖。“你怎么会说出这么冶血的话?孩子已经在你的肚子里,再过七个多月就要出生了,而你竟然说,你不想要他?!”

“这个孩子根本不是因为我想生,所以才怀的,而是意外有的,既然是意外,为什么我们不能终止这个意外呢?”她为自己残忍的想法竭力辩驳。

“我从来没说过想结婚,更不想生孩子,我的人生计画中,没有这两样东西,我以为你知道的!”

“我是知道,但我以为那是你在怀孕之前的想法。”韩司冷冷地看着她,好像他今天才认识这个女人。

“我的想法从来没有改变过,我不能要这个孩子!我不能保证给他一个幸福快乐的生长环境,我没有资格生下他。”

柳香缇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还有自己惨澹、忧郁、不快乐的童年。

与其让孩子生长在那样的环境里,不如别生下他,这才是真正为他好。假如让孩子过着和她一样恐惧、痛苦的日子,那么不生他才是最好的!她如此说服自己。

“虽然我们都来自不完整的家庭,但只要我们有心,没有什么难关跨不过去。你别担心孩子会不快乐,我相信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给他一个幸福完整的家。”

虽然韩司极力安抚,但柳香缇却没办法像他这么乐观。

“我们终究只是人,不是神,我们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当我的工作与孩子产生冲突时,你要我怎么办?马上辞掉工作,然后专心在家带孝?”她讽刺地问。

“不,如果你放不下工作,那就由我辞职,专心在家照顾孩子,直到他能上幼稚园为止。”韩司望着她,认真地说:“我也认为,照顾孩子不全是女人的义务,父亲也有责任,如果你分身乏术,那么就由我来照顾孩子,这也是一个办法。为了孩子,我愿意辞职在家,当个专职的袋鼠爸爸。”

他的提议,却让柳香缇更感压力。

为什么他明明是男人,却可以为孩子牺牲这么多,而她是女人,反而没办法做到?难道足她人格有什么缺陷吗?

是的!她心理有障碍,她根本不可能成为一个好母亲,她没资格生育孩子。

“不!不要逼我,不要逼我,求求你!”

她捂着头,痛苦地低喃。

“好,结婚的事,我暂时不逼你做决定,你可以花更多时间,慢慢地想清楚。但是我是说真的,柳香缇,如果你敢拿掉这个孩子,我们之间就完了!”韩司严厉地警告。

柳香缇低下头,沉默不语,她很迷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孩子究竟留,还是不留?

她心中也没了主意。

************

柳香缇空茫地望着不断跳动的萤幕,两手摆在键盘上有半个钟头之久,却半个字都没打,只是维持原来的姿势,一直发呆。

自从得知怀孕的消息之后,她没有一分钟不烦恼。

到底该怎么做?她该把孩子拿掉吗?

如果拿了,她就成了杀死自己孩子的凶手,她的良心会谴责自己一辈子——再说韩司已经给了她最严厉的警告,只要她拿掉孩子,就会永远失去他。

她虽然没打算跟他结婚,但她也不想失去他,没了他,她的人生会再度陷入弧寂与幽暗的地狱里,她无法想像那一天的到来。

但若不拿呢?生下孩子,她一样会掉入懊悔的深渊里,而且还会拖着孩子一起沉沦苦海,她能为了一时的软弱,让孩子陪着她一起受苦吗?

她现在好像一个失足从万丈悬崖坠落的人,勉强抓住一根藤蔓免于一死,但却也卡在半空中,动弹不得。

下方是零下数十度的冰河,万不可能跳下去;而想上去,陡峭的悬崖却是怎么也爬不上去,只能不断随风在空中摆荡,让命运决定她该何去何从。

是她把自己逼入了绝境!她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呢?孩子根本不该有的!

她懊悔得几乎掉下泪,这时,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

一转头,只见慕怡璇正对她微笑。

“如果心烦的话,出去走走散散心吧,转换一下心情也好。”

“是啊!这份给客户的报告书,我会替你打完。”程悠悠已主动将桌上的资料拿过来,准备接手来做。

“你们……”柳香缇感动地看着她们,关于她怀孕这件事,两位好友都已经知情,但她们不曾给她任何责备与压力。对于她们的信任与体贴,她真的感激万分。

“你现在容易肚子饿,去吃点东西,或是喝个下午茶,未来的事你慢慢想,只要别急着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就好。”

“嗯,我知道,谢谢你们。”

谢过好友,柳香缇拎着包包离开公司。

她听了好友的建议,先找了间餐厅点份下午茶,一口气吃掉两块蛋糕。

以前不爱甜点的她,怀孕之后胃口转变,变得很喜欢吃甜食,尤其是香甜松软的蛋糕,成了她的最爱。

幸好韩司不知道这件事,否则一定每天照三餐送蛋糕来。

想起了他,柳香缇的脸庞黯淡了几分。

自从那天为了孩子的问题争论过之后,这件事已经成为他们之间的导火线,每回碰面或是通电话,只要一提起这件事,他们必定吵架,两人都坚持己见,谁也不肯让步,所以每回都在极不愉快的情况下结束对话。

不断的争吵与斗气,让她想起了父母极不愉快的婚姻。还没结婚,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已经变成这样,她不敢想像婚后会是怎样可怕的光景?

想起这件事,柳香缇的心情更加黯淡,惶惶然离开餐厅,她漫无目的地在街闲逛。她以许多年没有过的懒散步伐,晃过一条又一条街道。

大部分的时候,她都只是在商店的橱窗外观看,直到不经意晃进一条巷子,在一个小小的橱窗外,看见店内可爱的婴儿用品与服饰,她才不由自主走了进去。

“欢迎光临!”

虽然不是知名的连锁婴儿服饰店,但是老板娘很亲切,见她进去,立刻过来招呼,但也没忙着推销产品,只像邻居似的开始与她闲聊。

得知她怀孕两个半月,老板娘笑着说恭喜,柳香缇却只能苦笑,说不出自己并不期待这个孩子。

她随意翻看架子上的婴儿服饰,为那迷你的尺寸感到惊奇。

“好小喔"子的衣服都这么小吗?好像洋娃娃的衣服。”真是不可思议!

“是啊!这一柜是刚出生的婴儿穿的,当然小了。你是第一胎吧?”老板娘好笑地打量她的身材。

“嗯,是啊!”柳香缇有些不自在地回答,继续翻看衣服,忍不住赞叹道:“好可爱喔!”

看着那些小小的衣服与鞋袜,她的心中充满一种莫名的感动,让她想落泪。

她甚至忍不酌想,她的孩子穿起这些可爱的衣服,会是什么模样。

“呜……啊!”

忽然,柜台的方向传来奇怪的声响,好像是谁在那里咿呀乱叫。

她好奇地转头望去,只见老板娘已快步赶过去,从柜台后方的婴儿床里抱起一名看不出年纪的孝。

“好孩子,你睡饱饱了呀?有客人来了喔,你要乖乖的,不要吵知道吗?”老板娘抱着孩子又亲又疼,不断叽叽咕咕地对孩子说话,但孩子只是对着她傻笑。

柳香缇两脚像被磁铁吸住似的,一步步走了过去。

老板娘见她走近,对她笑了笑,还摆摆孩子的手代替孩子向她打招呼。

柳香缇虽然没有生过孩子,也没多少机会接触婴儿,但她总觉得这个孩子很奇怪,好像很小,又好像很大……看他的反应,她想他应该是发育得很好的婴儿吧!

“你的宝宝多大了?长得真好,好像比一般的婴儿还要大耶!”她无心地道,原是好意夸赞,没想到正好说中人家的痛处。

“他不是婴儿。”老板娘苦笑着告诉她。“他已经快两岁了。”

“什么?”柳香缇再怎么没常识,也知道两岁的孩子,身体的成长与反应却像个婴儿,不是一件正常的事。

“他发展迟缓,所以比一般的孩子发育和学习都要慢。”老板娘柔声说着,眼中没有半点嫌恶,只有满满的疼爱。

柳香缇震惊万分,为什么生出这种不是一般正常的孩子,她不悲不怨,还能笑得那般慈爱怜惜?她难道不觉得自己的孩子跟人家不同,招来异样的眼光,这样会很令人难堪与难过吗?

像是看出她心里的想法,老板娘微笑地告诉她。“不管他是什么样子,他就是我的孩子,我不是因为他聪明活泼所以才去爱他,也不会因为他发展迟缓所以不爱他,只因为他就是我的孩子,所以我永远爱他。

再说,他也很努力地活着呀,每回看到他那么认真地想学习新东西,我都好感动,谁能说他不该生存在世上?我不怨怪上天让我生下这样的孩子,我想那是老天认为我有能力抚养这孩子长大,所以才将这项艰巨的任务交给我,这是我的荣耀,也是我的使命,我必须达成。”

她的话宛如一把大槌子,狠狠敲醒了犹豫旁徨的柳香缇。

她眼眶泛红,羞愧得几乎没有脸面对老板娘,在这名伟大无私的母亲面前,只因为童年的不快乐,就想把孩子杀死的她,显得多么自私与冷酷啊!

她自以为剥夺他出生的权利,是为了他好,其实只是为了保护自己。

她为了保有自己的幸福,所以想也不想就要牺牲掉孩子……

天哪!现在她才猛然惊醒,自己怎么会有过这么自私可怕的念头呢?

她错了!她大错特错,老天真的不该让她成为一名母亲,因为她实在没有这个资格。不过——

诚如老板娘所说,既然上天已将这项任务交给她,那么这就是她的使命,她没有权利逃脱。

现在她若逃了,将来必会终生轻视自己、痛恨自己。

幸好在她犯下大错之前,遇见了这位伟大的母亲,点醒了执迷不悟的她。

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她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真实感——自己即将成为一个母亲了。

这一刻她决定了,她要生下这个孩子!

她想与韩司共组家庭,她会尽最大的努力,让他们的家庭充满温暖,给孩子满满的爱与幸福。

她茅塞顿开,欣喜不已,为了腹中的宝贝,她选购了大量的婴儿用品,一个下午都耗在这里,几乎把半间店都搬空了。

老板娘当然很高兴她的惠顾,不过却也担心她无法搬回家。

“你没开车来吧?这么多东西,恐怕提不回去喔!”

“真的耶!”柳香缇看看她所购买的物品,发现足足装了五、六大袋,再加上一台婴儿推车,纵使她再多长出两只手也提不动。

正烦恼该怎么运回去时,老板娘体贴地说:“不然这样吧,你把地址留给我,我替你把这些东西装箱寄过去,运费由我来付,这样你就不必担心提不回去了。”

“太好了,谢谢你!”

问题解决了,柳香缇轻松地走出婴儿用品店。

一出大门,她就取出行动电话开始拨号,急着想告诉韩司——她决定留下孩子。

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刚拨通的电话上,因此忽略了身旁的状况,在穿越一条小巷口时,忽然有辆机车高速冲出来。

砰一声巨响,摩托车先撞倒柳香缇,再冲向一旁的摊贩。

撞击声夹杂着尖叫声,现场顿时乱成一片……

电话接通了,柳香缇前一秒还兴高采烈地呼唤着韩司,下一秒却像颗保龄球一样飞出去。

接着,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从下腹传来,她感觉温热的湿意濡湿了裙摆,她困难地想转动头颅找回自己的行动电话,但它已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现场围观的人愈来愈多,声音愈来愈吵杂,但柳香缇却什么都听不见,因为她

已逐渐失去意识……

飞到远处的行动电话里,真实地转播了现场的混乱。

“喂?香缇?你怎么了?”电话的另外一头,韩司大声叫喊着。

他刚接到她的电话,还来不及开口应答,就听到巨大的响声,接着是尖叫声与叫喊声充斥在电话筒里。

他恐惧不安,疯狂地嘶叫呐喊,但电话就是无人接听。

“韩特助,发生了什么事?”正与他讨论公事的周敏菁,见他神情不对劲,于是询问道。

但韩司没空理会她,只是继续喊着柳香缇的名字。

他颤抖的手握着话筒,固执地不肯挂断,只听见现场一片吵杂。

他担忧无助地猜测发生了什么事,最后,就听到救护车由远驶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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