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梗初心
司月玄走进书房,面色不改,端出吃食,放在案子上。
项伯早在案子前就坐,见依旧是饼子,双眸发光,伸手就吃。
菜,依旧是简单的素菜——若动荤菜,是必须经过同意的,管家同意或者老夫人同意。
项伯三两下便吃掉一个饼,张良才坐了过来。
看着他们大块朵颐的样子,司月玄心里觉得古人真的是很无聊。
主食,一般就是小米粥,豆之类的。
酱倒是有几十种上百种,肉酱,鱼酱,连蚂蚁酱都有。据说周天子的厨房里酱能有一千多种。
想起日本韩国比较厉害的味噌汤,比起这时候,简直太普通了。
菜的种类也很少——连大豆叶都用来水煮,加点佐料就是一道菜。
神农遍尝百草,多数不过是药而非食物。
很多菜,她也不认得。
不过让她很惊讶的是,那时候已经有茶叶了,只是叫做苦茶。
芹菜和韭菜都是野生的,种在园子里也纯粹为了绿化。
司月玄摸了摸袖子里的那包东西,心里有些微酸微甜的感觉流过,再流回指尖。
刚才打开来看时,是桔梗的根。
她很久以前说过,那次是云儿脸上长了脓疮——其实就是青春痘,因她贪吃,是以久不见好。她便用了桔梗的叶子敷在云儿的脸上,被他看见了,问起,云儿竟答不上来——她年纪虽小,却喜欢公子,非常喜欢,每次见了公子,都紧张又害羞。
她见此状便在旁边答道:“是桔梗叶,能治脓疮。”
“桔梗?”他问她:“你怎么知道?这不是菜么?”
“是,但有此功效不假。等到了秋天,它根效果更是强了百倍。若公子得空,便可派人挖了来,一试便知。”司月玄说道。
也许……
也许是年少,所以喜欢一个人,即便每天都能看见,还是会紧张吧?。她自然是无法体会。她极少动七情六欲,从小到大,都跟着父母看些医书,跟着奶奶煮饭,跟着爷爷看天气记录表。
她的世界,在别人看来,非常复杂,无聊,刻板。
所以,她几乎没有朋友。男孩子也并不理会她——即便她选的是理科,理工学院,也没有像别的女孩那般受人喜欢。且,追她的男孩,她觉得都发育得比较不好……
她没有在抱怨,失落。可是,后来,妈妈还是比较担忧一些。说都大学了,竟然没有男朋友……
然而,她突然来了这里,依旧是情窦未开……
云儿一看见张良就慌乱不安,面红耳赤。那次却是耳赤面绿,因为涂着绿色的叶汁。
呵呵……
“笑什么?”张良突然到了她面前,问她。
她忙敛了笑意,回答道:“想起一些小事。公子,你吃好了罢?”
“帮我倒水。”张良对她说道,然后走出了书房。
司月玄忙提了水壶,跟着出去。
项伯还在吃最后的饼子,和一点点的菜渣。
行至屋外,张良已伸出手,司月玄忙走上前,往他手上倒水。
张良弯了腰,洗手。
她看见他的手纹,明朗清晰。只是……
她非相士,但听妈妈说过,掌纹代表着你的健康状况。
而张良的手心,有一条细细的竖直的细纹,这是精神长年比较紧张,多思多虑的人才会有的。
“怎么了?”张良洗净了手,发现她的面色有变。
“公子,是否名门公子都会学武术?”司月玄此时并不想细问,关于他的心情和精神状况,只说他因常年练剑,虎口处的茧较厚。
“是。骑马射箭,击缶吹埙,正是时下流行的贵族公子们的玩艺。”张良面色有些淡,仿佛他自己不是他所说的‘贵族公子’。
若非他的贵族身份,那位安侯岂会‘体恤’百姓,修建凉棚?
若换了她司月玄去说,怕是会被拖出去乱棍打死罢?简直就是妄言家国大事。
“贵族公子们不读书吗?”司月玄顺着他的话问道。
“读,自然是读的,读的都是孔孟之道,圣贤之言。”张良笑了笑,看着飘落的细雨,若有若无地叹息着说:“车子还坐不稳就觉得自己能上场打仗,看了几本书就觉得自己能做郎官。”
司月玄也笑,提着水壶看着细雨,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但是是韩国的事实。
否则,秦的虎狼之师,也不会那么轻易攻破,以武立韩国的军队防御了。
“因为他们生来就尊贵,什么都有了。在清平盛世,实在不必会那些,只要好好守着荣华富贵过一生就行了,这样国君也会放心的。”司月玄说道:“若他们个个都如公子一般,叫国君如何安枕啊!”
张良言尾扫过司月玄,但笑不语。
“项公子怎么还不出来?”司月玄说道。
照他吃饭的速度,应该早吃净了那些剩菜。
“应该睡下了吧!”张良这回是真的笑了,虽然项伯是不读书的,但剑术精妙,也深谙兵法,且项氏一族个个如此。
“那么,公子也去歇息片刻吧!”司月玄说道:“国不可无君,家不可无主。”
“若你是男儿,至少做得管家,无论是家里,还是王宫。”张良依旧看着不见停歇的细雨,声音温柔地说道:“那样,国君和主人,都能安枕而眠了吧!”
司月玄低头,看着早已湿透的地面,轻轻说道:“那样的人,应该是公子。”
张良听罢,轻轻笑出了声音,久久方停。
“那么,我就自己先去安枕而眠,做回清平盛世的美梦。”张良看她一眼,转身,往睡房走去。
“等等。”司月玄忙唤住他,转身走进书房,拿起门边墙上挂着的雨伞,走到他面前,撑在他头顶。
“公子,不要把这美梦让雨给淋湿了。”司月玄望着他说道。
张良接过伞,司月玄便推回书房的屋檐下。
张良看着她,突然说道:“抱歉。”然后转身走开。
司月玄诧异地看着张良高大的背影,刚才浮现在心里的微酸微甜的感觉又跑出来了,只是这次,比刚才要强烈一些。
这,是七情六欲的情罢?司月玄有些慌,却无计可施。
呆站在原地良久不能平静。看飘飞的秋雨,便伸出空着的那只左手,手心往上,任让那雨落在她温热的手心。
抱歉,为她这只左手罢?已经好了,那黑黑的活血化淤膏效果极好。司月玄本以为他是生气了,却原来对她觉得抱歉。
明明就是她僭越出言,早料到他的反应会很大。该说抱歉的,后来是他,开始因该是她勒!
那些桔梗,就是他道歉之物吧?她很喜欢。
“笑什么勒?”背后突然有人出声,司月玄微一惊,方才想事情太入神,竟忘了还有人在书房。
“笑秋雨绵长,岁月安康。”司月玄胡扯着说道,这项伯声音洪亮,看来果如公子所言,刚才是睡着了,现在精力充沛的样子。
“张良去哪了?”项伯左看右看:“我还找他说话勒!这雨天,又不能练剑,简直太无聊了。”
“公子去歇息了。”司月玄说道。
“歇息?”项伯声音高了有八度:“他歇息?”
“怎么了?”司月玄问道,不知他为何这般惊讶。
“这个张良,每日睡觉不会超过两个时辰,从小便是这样。”项伯说道:“自韩国破灭,他父亲过世,他几乎不能睡觉。”
项伯说道,到这里不免长叹一口气。
“国破即家亡,张良觉得自己就是活死人一个。”项伯晃了晃脑袋:“若六国合纵之约未破,现在的六国,至少可以与之抗衡。”
“其实,若晋不一分为三,岂有今日之事?”司月玄说道:“因为晋国自灭,骊姬之乱,公侯凋零,方断了这块屏障,且秦国自己却日渐强大。后来的六国,貌合神离,岂是对手?”
项伯看她一眼,觉得这小小女子,看着温顺贤良,说起天下大势,竟让人不能反驳。
“你若这样这样说,张良会很生气的。”项伯挑了挑眉毛说道,心里觉得好笑:“若晋不乱,岂能有韩?”
这些道理,他懂张良自然也懂。只是张家四代相韩,那就是张家的全部。他们张家的长子,均是为此而活的。项氏一族也是如此,他的哥哥,包括他的侄儿项籍……
说起这些,总是太长太麻烦,他不想谈论这些。
“我们进去剥板栗吧,他兴许有事。”项伯说着就进了书房,也并不洗手。
司月玄也跟着进去,剥那些板栗不提。
这边张良回了睡房,和衣躺下。眼睛酸涩,却没有丝毫的睡意。
本来一路回来,心里都记着司月玄的话,但是床铺柔软,丝绸幕帘,立刻让他想起了韩国的宫殿。
父亲在朝堂的最前方,最接近国君的位子,他站在最末的位子,跟那些公子一起,听朝议政。
父亲很少侃侃而谈,安静地听别人的政论较多。
他记得有问过父亲:“父亲博学多闻,怎么不与之庭辩?”
父亲慈祥地看着他说道:“博学多闻就要在国君面前,天天和他们辩论个不休吗?你看这朝堂,明明人很多,真正在做事的却是极少数。说那么些没用的,还不如等待国君的决定。”
“国君就一定都对吗?”张良反问道。
张平看着他,并不动气,说道:“人自然会犯错,但国君生而为王,所学尽是君王之道,很多时候,他只是不说罢了。”
张良略有些顿悟,自幼他就尊敬父亲。且他是长子,本就是承袭家业的人。
可是……秦军铁骑,踏破山河,火烧宫城。
韩国,从那时开始,就只是一个美丽而伤感的梦。
胡想着,竟睡着了。再醒来,天色已黑。
“公子,该吃饭了。”是司月玄的声音,张良一跃而起,走出门来,看见绸缎伞之下,站着那个希望他安枕而眠的人。
张良走了出去,司月玄忙把伞高举到他头顶。
这张良,至少不是历史书上的画像那般,高得让她几乎不能好好撑伞。
她自己决定要来,看一个究竟,所以就来了。
方才见他双眸似乎睡过的样子,心下略安。
张良突然停下,伸出左手,拿走了她手里的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