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节善款箱
众所周知,黄大仙庙的香火鼎盛。
不论人、鬼、神,只要有求必应,自然其门如市,客似云来。
故此,有哪一间庙、哪一座坟、哪一家人是门庭冷落车马稀的话,千万别怪人,理应自责。
我自问既识做人又会做事,故此,朋友广、亲戚多,生活热闹,常常忙到人仰马翻,不能自已。
汤阅生就经常皱着眉头,半认真地说:“希凡,我们家门口应该摆个随缘乐助的善款箱,受过你帮助和照顾的人,如果肯捐赠一点儿,我们怕也有笔可观的外快。”
丈夫这番幽默说话,我也不知如何反应,弄不清楚他是嗔怨还是赞美。
倒是女儿好,汤育德才九岁,就晓得说:“是妈妈人好,人人喜欢她。”
她哥哥汤育智随即拿本杂志就敲到妹妹头上去,说:“瞎巴结!我就知道你想有求必应。”
育德被她哥哥这么一说,红了脸,立即握紧拳头捶打他。
两小兄妹才相差两岁,往往既相爱相亲又喜相斗,整天闹得天翻地覆,家无宁日。
很多时吵得我无法集中精神把带回家来的文件批阅,白白地在翌日又得原封不动地携回办公室去。
吵的原因还有另一个,这个就更不好讲出口来了,免生误会。
所谓“做人媳妇甚艰难”,自古皆然。
我嫁了阅生十多年,都跟家姑同住,撑得算是不错了。最低限度街坊邻里没—个会说我们婆媳有问题,那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
家姑其实像一般的家姑,并非好相处的人。
不是自赞,我的忍耐功夫涵养是真没话说的了。
就好像她老人家喜欢宴客,老是在家里三日一小宴,十日一大宴,又一星期七日之中,总有四天在家里搓麻将,我都非但没有怨言,而月很算服侍得周到。
每逢有她的客到,总要菲佣落楼到街口那家饭馆加买几味莱式,或到菜市场去买两斤鲜虾、一尾鲜鱼,回家来分别白焯,或放在微波炉内一蒸,以便奉客。
如此张罗,就是怕菲佣的烹调功夫不够好,失礼。
所以说,回到家里来,要静下心来看本书或批阅文件,根本是不大可能的事。
这并非抗议。
根本也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我的际遇。
平心而论,我是各方面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就不能生怨言了。
大学毕业之后,我一边工作,一边考会计师执照,成为专业人才之后,加盟了本城最具规模的洋行德盛集团任职,一直到今天今时。
就因为我性格沉实,不尚虚浮,没有像现今初入社会做事的年轻人,三朝两日就讲跳槽,转工速度比电影院封面人物,不是金钱与权位所能交换得来的。
中国最高领导人邓小平先生的照片就曾作为《时代周刊》的封面,并题为“MANOFTHEYEAR”。
《财富杂志》在国际传媒中的分量与《时代周刊》是各有千秋,分别只在于前者是报道全球企业的一把手,与后者各自在经济与政治上分庭抗礼,各领风骚。
这个月,荣必聪就是以他在商业上的成就,应《财富杂志》的请求,作为封面人物,那篇有关封面的专访题目是《本年度的财经界巨人》。
这位巨人在上半年内,一共做了两件震撼全球企业界的盛事。
目前,注资中国重点城市的各国财团,多如恒河沙数,已到见怪不怪的地步。
荣必聪之所以在宣布对中国投资一事上,显得与众不同,就是他放弃了在上海与广州两地的三个回报率极高的地产发展合作计划,把重资押于一个发展北京城的庞大商住中心计划内。从经济效益上说,是轻重倒置,舍近图远的,然而,荣必聪却隆而重之地宣布,他将亲自监管整个发展计划,务求尽善尽美,使之成为傲视全球的一个模范商住中心。
在荣氏企业的董事局闭门会议上,荣必聪和颜悦色地对十多位名誉董事与执行董事,包括他的一女一子荣宇与荣宙在内,解释他的这个决定。
只一句话:“这是我对国家争取北京主办二○○○年奥运的一个信心表示。”
稳占整个荣氏集团百分之七十八股份的荣必聪,从来都是一言堂。
荣氏股票在市场上是蓝筹大股,在有史以来的股灾之中跌幅最少,每年必有令小股东满意的增长与利息,这就使他的一言堂作风变得绝对可以接受,且顺理成章。
谁还敢反对?
只除了一些别有用心的报章专栏,仍会在文章中加一两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刺耳话,写道:“荣必聪此举,是不是更有利于他以及荣氏在中国的前途,不得而知。”
现今城内举凡有亲中的行动表现,就会有持不同政见者在作各种揣测。
荣必聪这种经历无数大起大落市场风暴的人,当然不会把这些评论放在心上。
君子坦荡荡,若非如此,怎能成大器,做大事,当大人物?
无疑,他此举是一项国际知名的投资大行动,海外各国传媒均争相报道。
实际上,荣必聪的商业活动是横扫全球的,无远不至的。
令所有传媒都不得不齐声称颂的另一项商业行动是,他独力把西德三大重工业之一的佛烈瓦特企业的控股权在善意收购下承接过来。
西德的佛烈瓦特企业之所以落入荣氏手中,那就要拜东德围墙拆掉之赐。
一点都不夸大,西德经济就为此而乱了阵脚,个中的关连至为复杂。佛烈瓦特的根本底子已经因为日本重工业的成绩蒸蒸日上而变得虚弱了,再经过近几年来经济不景气的冲击,生意质量与市场需求脱节,于是只好寻求有新市场关系的股东注资。
谁不知道中国市场庞大,只要能拿到一张省政府的合约,把某项发展计划所需的机械制造给了佛烈瓦特,就是一剂强心针,甚至是起死回生的灵药。
荣必聪在中国,当然多的是关系与门路。
如此的集财与势于一身,谁与争雄。
要得到荣必聪的援手,佛烈瓦特只有好好地跟他商议,以一个合理之中接近便宜的股价,将股权让给荣氏。
除非是自己名下有关的业务,否则,谁会在商场上悉心地给予照料。
于是,荣必聪便又趁势在他的跨国企业版图上侵入德国,加上他一向在美国有庞大的地产投资,名副其实的雄踞欧、亚、美三大洲。
荣氏企业霸天下,已成近月来的城中佳话。他成为《财富杂志》的封面人物,合情合理。
踌躇满志、独领风骚的荣必聪不应有遗憾。
可是,事实并不为人所知。
荣必聪心上有的千千之结,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是解不开。
更是理还乱。
正如这一夜,面对弥留之际的发妻庄钰茹,他有无穷的怨悔、无言的悲哀、无边的困苦与无尽的恨痛。
庄钰茹还差几个月才满五十岁,像她这么一位在众人眼中几乎有齐太阳下所有的女人,天不假年,实实在在地令人惆怅,教人惋惜。
她来到二十岁就嫁给荣必聪,三十年的婚姻原本不算短,夫妻恩爱,又育有荣宇与荣宙一女一子,更见理想幸福。
没有人会知道庄钰茹临终仍耿耿于怀的一件平生憾事,据理力争,遗恨遗恼遗怨,甚而遗债于人间。
庄钰茹出身本城世家,是庄经世的二女。
庄经世原籍广东,战前就已到香港发展,他从零到亿的故事,跟香港其他南下的富豪一样,引入入胜,为人津津乐道。
庄经世之所以发迹而成本城巨富,开枝散叶,建立了这个香江名门,市场传言说他是靠掘海沙、凿山石发达的。
战后的香港,百业待举,建筑业慢慢旺盛,海沙与山石都是建筑的必用材料。庄经世就有办法从广东沿海的省份,诸如南沙和珠海,淘沙移山,飞沙走石,实在这行本少利大。
庄氏最聪明的地方还在于不只从建筑原料上取得经济效益,且还在地产投资上获得难以想象的巨利。
庄氏建筑每次把沙石转售地产发展商时,如果庄经世认为该建筑物地点好,他就宁愿收价廉宜一点,也必附带一个交易条件——让庄氏可以占业权的一个百分比。这无疑是占用地产发展商的心血,在物业上兼收并蓄。结果,战后的二十年,庄氏地产集团发扬光大,辖下分别拥有庄氏建筑、庄氏土地发展、庄氏物业股份、庄氏房产管理、庄氏测量行等机构,目前已由庄氏的第二代接管。
庄经世的家族跟香港其他有名的家族一样,在本城逐渐开枝散叶,建功立业时间不算长,并不如小说《红楼梦》中的荣宁二府那么错综复杂,反正建埠也不过二百五十年,真正来此落地生根的不会超过三代。然而,族谱已具雏形,子孙开始繁衍,也是蛮热闹难缠的。
庄经世公开的有一妻一妾,嫡室庄傅秀珠是他年轻时在广东故乡娶的亲,在战前就跟了他来港创业。传闻这傅秀珠是很能帮夫的,故而庄经世对她非常尊重,纵使在外头花天酒地,明目张胆地三妻四妾,依然给他元配夫人应得的一切权益与礼数。
说得不避嫌一点,江湖上对庄家,有过清朝四大疑案之太后下嫁以保天下的凄迷传说。
为什么当年中国大陆跟香港关系特殊,庄经世竟有本事搬沙运石,出入禁境,把握何在?
这种人际关系,若是靠庄傅秀珠去建立的话,她靠的是什么?无非是她手上拥有的条件。
年轻时的傅秀珠,只一句话,她有着女人最优秀的原始本钱。
一切就尽在不言之中。
无人会深究,亦无人敢追寻。
总之,今时今日,庄经世已是垂暮之年,庄氏集团老早在嫡系长子庄钰华与长女庄钰萍之手。庶室庄罗宝芬所生的孩子,在庄家的地位上,是差太远了。
回头来说二女庄钰茹,如何嫁给荣必聪,又是一段坊间很多人乐道乐闻的故事。
三十多年前,荣必聪其实是庄经世商业王国内的一员猛将,直率一点说,荣必聪是庄经世带他出身的。
荣必聪是人如其名,年轻时已聪明盖世,加上自身勤奋,一旦机缘巧合,就在商场上大显身手,锋芒毕露。
市场上老早就有传言说庄经世要招郎入舍,把长女庄钰萍嫁给荣必聪。
事实上,两人是的确走在一起一段日子了。
忽然的,有件出入意表的事情发生了。
荣必聪在一次赴大陆公干时,被政府拘留着不放,受到严重的控罪,内容实情并不外泄。
当时,中港之间的传媒对这种新闻并不作兴积极报道,故而,是项消息只不过为城内财经企业界人士知悉。彼此又都投鼠忌器,也算是事不关己,己不劳心,于是没有人认真在意,只传说荣必聪走运黄金,故而惹祸。
且人们以为,荣必聪只不过是庄氏集团内的一名得力助手而已,故没有什么研究的兴趣与价值。
直至两年后荣必聪才被判无罪释放回港,忽与庄经世的二女庄钰茹闹上大大的一次恋爱。这位庄家二小姐在遭受到庄经世极力反对她的恋情之后,愤而与荣必聪私奔,逃往美国双宿双栖,这才引起了香江上层社会的议论纷纷。
第2节到美国去另闯天下
人们一方面理解庄经世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有过如此不良操守的青年,另一方面又情不自禁地投这对勇敢地排除万难相恋的小情人一票。
更多的人对庄家大小姐庄钰萍的所为不忿,觉得她抛弃荣必聪有点说不过去。
终于,荣必聪携了庄钰茹到美国去另创天下凡三年之久。
在他们于纽约的金融界稍稍闯出了名堂来后,庄家把他们召回香港,归入庄氏集团的劲旅中去。谁知荣必聪更有志气,终于自立门户,另起炉灶,成为企业巨人。
自此,荣必聪再以美国证券生意为起步点,反过来在本城的金融领域内驰骋,终至风生水起,执财经行业的牛耳。
今时今日,以荣氏金融投资集团为首的一大堆荣字派企业,包括寿荣钢铁、佑荣地产、保荣纺织、昌荣投资、启荣贸易、光荣电子等,都是荣必聪自美国回到香港后,于二十多年间,趁着本城有过的几次大风大浪,以他惊世的机智,骇俗的才干,把企业建立起来的。
荣氏王国一点不比庄经世的弱。
惟一输给他岳父的是,江湖中人始终念念不忘荣必聪有过在中国走私黄金的那段历史,觉得他充其量是江洋大盗,尝试立地成佛。只是他现今名成利就之际,也就没有人再翻这桩案件了。
可是,庄经世呢,是香江之内的堂堂世家,书香大族,宛如光洁炫目的无瑕金刚钻,叫人左看右看仔细看,都看不出瑕疵来。
到今天为止,香港顶层社会内的富豪,比试的不只是以亿元为单位的家财,也蛮讲出身,重清白。
因而出现了两大派别,一派是名门正派,另一派是暴发世家。二者高下尊卑有别。
庄经世当然属于前者,就在这个层面上,他才能把自己的女婿比下去。
三十年来,庄钰茹与荣必聪的婚姻是受人称颂的。
五年前,当他俩庆祝二十五周年银婚时,一时成为本城佳话。
对于银婚的庆祝,庄钰茹比荣必聪紧张得多,她对丈夫说:“我要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和你成功地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
荣必聪听了,起初没有做声,过了半晌,他答:“我以为已是人所共知、街知巷闻的事了。”
庄钰茹把嘴唇向上一翘,就说:“我要一网打尽,无一漏网。”
庄钰茹那两句回应的话是别有用意的。
这么一说,等于又赏了丈夫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荣必聪金星乱冒。
他忍不住答:“你何必逼人太甚,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比不上你,也没有做过任何非分的要求。”
“对,对,你说得颇对。”庄钰茹连忙回答,“全世界最伟大、最贤淑的女人就是你那位郭慧文,是你说的,她什么非分的要求也不会提出来,这句话我记住了。”
“钰茹,”荣必聪的声音近乎哀求,“请别这样。”
“请别怎样?”
“钰茹,”荣必聪紧张拥抱着他的妻,说,“我们已经拥有很多,请别为难慧文,只让她一步,真的,只一步而已。”
“她想一步登天,要我肯,你简直想疯了。”庄钰茹咆哮。
荣必聪哑然。
结果,荣府的银婚庆祝会,办得有声有色,震撼全城。
不只是一场极尽奢华的豪门夜宴,荣府还仿效从前中国古老门第,凡有家族喜事,就广结四方善缘,向来贺的贫民施米舍菜,赠饭送钱,以修福乐。
荣家变个式样,拨了五千万元,广赠城内各慈善机构、圣堂庙宇。惟一的附带条件就是请各个团体在荣庄银婚之日,举行庆祝仪典,为他们祈福。通过这些受惠机构,荣氏夫妇的善举弄得满城传诵,热闹非常。
有钱使得鬼推磨,真是太对了。
表面上,这对富贵夫妻,十全十美。骨子里,他们知道遗憾在哪里。
这个遗憾,直至庄钰茹快离人间的今夜,仍然无法补救过来。
庄钰茹在半年前,忽而觉得胃部剧痛,急往医生处诊治,发觉是胃癌,真是晴天霹雳的一回事。
根本没法子可以把真相隐瞒,病情急转直下,群医束手无策。
荣必聪不是不焦急的,说到底是三十载的恩情。当年庄钰茹怎么坚持下嫁,怎么跟他在彼邦闯天下,怎么跟父母翻脸,怎么与庄钰萍决裂,都是重重恩惠,令他除了俯首称臣之外,觉得无以为报。
他立即放下所有繁重公事,陪着妻子到美国最有名的侯斯顿医疗中心去接受最先进的治疗。
在把庄钰茹送进手术室去之前的一小时,他紧握着妻子的手,尽心尽力地给她鼓励。
“放心,吉人自有天相,你等一下醒过来后,就会见到我。”
庄钰茹并不见得伤心,她点点头,道:“聪,答应我,如果我不能再醒过来的话,你必须答应我……”
“钰茹,你会醒过来,你一定会。”荣必聪赶快截住她的话,怕妻子把那个老要求再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下提出来。
可是,庄钰茹依然继续她的话,她那苍白的脸上,有一副决绝得难以形容的表情,只见她道:“不,聪,你一定要记住,荣家只有一子一女,荣宇与荣宙。”
“钰茹。”荣必聪的声音颤抖,整个人都冰冷了。
三十年,庄钰茹仍然不肯让郭慧文半步。
即使郭慧文在去年已死。
荣必聪在郭慧文陷入昏迷之前,曾跟她说:“慧文,你有话要嘱咐我吗?”
郭慧文很困难、很艰辛地睁开双眼,以微弱的声音,缓缓地说:“我爱你,聪。”
“慧文。”荣必聪的眼泪流下来。
“爱护荣坤,她是我们的女儿,让她得到你的照顾。如果可以的话,让她名正言顺地成为荣家的第二代。”
荣必聪拥抱着郭慧文,痛楚地嚎哭起来。
明显地,郭慧文临终的希望,没有法子实现。
庄钰茹跟她斗到底。
当全世界最有名的三位癌症科专家集中全副精力,为荣庄钰茹开刀治疗,做了八小时的手术之后,一致同意,挽救的机会等于零。
惟一可以做的,就是赶快把病人的腹腔缝合起来,以最先进的药物,令她有限的余生不会在难以忍受的极度痛苦中度过。
庄钰茹醒过来之后,像有灵感似的,对荣必聪说:“聪,带我回香港去,我要躺在荣家的主人房内去世。”
距今夜的三天前,庄钰茹已经陷入昏迷状态。
可是,在昏迷之前,她忽而整个人自极度痛楚中平静兼清醒过来。
是不是就是一般人相信的回光返照了?
人在离开人间、放弃挣扎时,还是会集中残余的精力,发挥最后的能量,企图达成最后最迫切的心愿。
于是,临终之言都是毕生的精血所在。
这是荣必聪体会得到的。
他无法改变发妻的意愿,他只可以在以后的日子里选择违背。
换言之,荣庄钰茹宁死不屈。
当荣必聪紧握着她的手,在床前饮泣时,庄钰茹问:“是舍不得我离去,还是伤心我始终不答应让你把你外头的孩子带进荣家来?”
荣必聪再也忍不住,便扑倒在庄钰茹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不但为跟随他三十年的发妻已到灯尽油枯、生离死别的一刻,更为至死不渝的一份结发之爱,隐藏着一段无可奈何、不能弥补的缺憾。
他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去推翻庄钰茹的心愿。
她要得到的是她应该得到的。
荣必聪完全不可以叫自己食言。
一个男人,生命中同时爱着两个女人,并没有错,并没有不可以。
只是女人不同。
女人真挚地爱她的男人,就只容许自己拥有他,完完全全地独自霸占。
庄钰茹与郭慧文以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去爱荣必聪,以迥异的手段去抢他的心,霸占他的人。
二者冲击之下,造成了荣必聪的另一个孩子荣坤,不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荣家的人。
两个为他奉献了毕生幸福与挚爱的女人,他要选择辜负其中之一。
庄钰茹的声音很轻,然而,仍旧有力,她清清楚楚地说:“聪,如果你不负我,荣家的第二代,除荣宇与荣宙之外,不可有第三人。”
荣必聪泪眼模糊,凝望那张三十年前是绝对娇憨俏丽的脸,想起了庄钰茹在月色明亮的一夜,跑到他跟前去,说:“别怕,让我随你去。”
自此,他身边有了她,有了力量,有了转变,有了爱护,有了自尊,终于有了出人头地的一日。
不能在拥有这一切后,而不回报。
荣必聪只好点头,紧紧地抱着庄钰茹。
这最后的一抱,依然震撼着这位财经巨人的心。
好像一抱之后,心就会碎裂,滴出血来。
“谢谢你,聪,我去得安稳了……聪,我爱你。”
当荣必聪把庄钰茹重新放在床上时,她再无言语,她的确安稳地睡去。
直至今夜,医生对荣必聪说:“荣太太的心脏虚弱得快不能再跳动了,我想,怕活不到天亮。”
荣必聪的心理准备虽已充足,可仍然禁不纂身震栗了一下。
死亡,是非常恐怖的一件事。
面对着一个亲人的去世,难受的感觉,非笔墨所能形容。
或者应该说,荣必聪经历了两个毕生挚爱的女人,都在这个短期内离他而去,所受的打击令他差点承受不了。
一个在商场内叱咤风云的人物,可以轻而易举地面对有倾家荡产之虞的风暴,可以迎接成王败寇的挑战,却不能在感情创伤上承受太多,这是个私人的高度秘密,并不易为人所知。
在商场上,荣必聪未必是善类。
何止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分分钟要十面埋伏,攻无不克。对于所有阻碍他业务发展的人事,都除之而后快,义无返顾。
然而,在情场上,荣必聪是诸多顾忌,甚至甘承委屈的。
第3节江湖行走,有老规矩要守
因为他觉得在江湖行走,有老规矩要守,决不欺负手无寸铁的无辜妇孺。
更何况是深深地、毫无异志地爱恋着自己的两个女人。
他不能不以爱还爱,将心比心。
除了庄钰茹与郭慧文之外,荣必聪不至于没有其他女人。但其他女人要的是财富,那易办。
荣必聪认为世界上能以钱来解决的问题,从来都不是问题。
除了因他富有之外,也因为世界上的钱,多的是,总有办法找回来。
心,只有一个。
一旦分之为二,就出事了。
他自认为从来没有做对不起女人的事。
跟他有过交往的女人,总是满载满意而归的。
可是,今夜之后,他怕要对一个女人不起了。
离奇的是,坊间也会在明朝开始,窃窃私语,认为荣必聪要对一个女人的死,负上相当的责任。
荣必聪呆望着床上正值弥留的妻子,忽而看到她那双已然下陷在眼眶内的眼珠在竭力蠕动。
荣必聪冲上前去,喊:“钰茹!”
庄钰茹缓缓地半睁着眼睛,望了丈夫一眼,最后的一口气就在此刻再接不上了。
荣必聪伸手轻轻地把那半睁着的眼皮抹下,让它盖着已经放大了的瞳孔。
“再见了,钰如。”
三十年,如此一晃眼就过。
荣必聪脑海里不期然翻起了一段又一段的往事。
平生第一次见庄家的一双姊妹花是在三十多年前一个盛夏的下午。
那时的荣必聪刚自美国留学回来,考进庄氏集团去,表现得极为出色,很快就成了甚得集团主席庄经世注意且重用的行政人员。
庄经世跟其他本城富豪一样,都喜欢跟在身边的职员,贡献他们的全部时间,为公司每天工作二十五小时,每周上八天的班。
于是,星期日把职员召集到家里来,名为同事聊谊,实则榨取劳方休息时间,实在不足为奇,司空见惯。
这个星期天,荣必聪跟一两位庄氏要员蒙“主”宠召,到南湾庄家的庄园去。
老板要凑足人一起陪他打双打网球,下属焉敢不从。
其中,荣必聪最无怨言,因为他还没有娶妻,并无家室,星期天不至于是家庭日。
第一次来老板府邸,豪门架势,尽入眼帘。
庄家的每个星期日都异常热闹,庄氏妻妾的孩子都济济一堂地聚到大堂来。
荣必聪就是在庄园的网球场上遇上庄家的大小姐庄钰萍与二小姐庄钰茹的。
钰萍比钰茹年长两岁,长得都一样明艳可人。
姐姐胜在有一头光可鉴人、引人遐想的黑发,束成一根马尾,放在脑后,走动起来时,像有节奏般微微跳跃,平添活泼生气,煞是吸引。
妹妹最诱人的是那脸稚气,少年十五二十时的青春气息,自紧绷着的深色皮肤渗透出来,令人目眩心跳,不愿掉开眼神。
当庄氏姊妹花于球赛结束后,走进花园的一头,坐在太阳伞下休息时,她们的父亲替荣必聪介绍:“你还没有见过我的两个女儿吧?”
荣必聪跟庄钰萍握手时,整个人就呆住了。
但见她满头乌亮的秀发,发鬓尽是湿濡,活脱脱一朵出水芙蓉似的,令荣必聪心头有一阵不住的牵动。这种牵动教血气方刚的他觉得舒服得刻骨铭心。
还是庄钰萍轻轻地把手抽离,答一句:“你好。”
这才把荣必聪从迷惘中唤醒过来,不期然地自觉尴尬,因为尴尬,就更自觉着迷了。
他当然也见着了庄钰茹,但只认为她是幼嫩的一位小姑娘,可爱可亲,却不能令他动心。
荣必聪并不知道庄钰茹初见他面时,心上的牵动一如他见乃姊时一模一样。
这是缘分。
情缘的来去,挡不住,留不了。
像天要下雨,天要放晴,活着的人控制不来,只能顺时依势,教自己从努力适应中免祸祈福,避忧取乐。
荣必聪与庄钰萍的缘分有如一阵豪雨,在众目睽睽之下骤然洒落大地,遮掩不住。
荣必聪对庄钰萍的迷恋热情,完完全全盖过了他的男儿自尊,他宁愿不理人言,不避嫌疑,不顾结果,都要争取跟庄钰萍在一起。
月色微明之夜,在庄园后花园那个秋千架上,坐着美丽而高傲得令人不敢逼视的庄钰萍,她背后站着年轻而朝气勃勃的荣必聪,一边轻轻地为她推着秋千,一边跟她绵绵情活,喁喁细语。
庄钰萍那头黑发被晚风微微吹着,她昂起头,笑着问荣必聪:“爸爸对你说过什么话没有?”
荣必聪答:“没有。他会跟我说什么话?”
“当然不是公事。”
“是我和你的事?”
“还有新的事要他来关心和处理吗?”
“他怎么说了?”
“他会直接跟你谈。”
荣必聪坐到秋千架的藤椅上去把庄钰萍的身子扳过来,紧张地问:“告诉我,你爸爸是怎么个意思?”
“他呀!他说你攀龙附凤,要当庄家的姑爷,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庄钰萍笑眯眯地说。
她的轻松俏皮与荣必聪的仓皇紧张,成了个相当滑稽的强烈对比。
荣必聪的脸色转白,抿着嘴没有回话。
庄钰萍笑出声来,—头伏到荣必聪的怀里去,嗔道:“你看你,怎么一不合心意,就拉下了脸来,不是说,为了我,你不再避嫌疑,宁可委屈自己。”
“委屈也有一定的程度。”
“那就是说,爱我只到一定的程度而已。”
庄钰萍坐直了身子,面对面凝望着荣必聪,像个庄严的女判官,要在下一刻钟就宣判荣必聪的重罪。
荣必聪心软,也心急起来,他紧紧握住庄钰萍的双臂,道:“如果我不是全心全意地爱你,我不会坐在这儿。钰萍,爱你,请求跟你过一辈子的生活,是自上枷锁。我以后的事业再辉煌,我的才具再耀目,也把一个可观的折扣双手奉送给你了。你明白吗?”
庄钰萍当然明白。
跟她成其美眷的活,不论荣必聪是否靠庄经世发迹发展,世间所有人都会认定庄家的显赫家势,是荣必聪的后盾与阶梯。
甚至乎连荣必聪本人都会在日后难以把自己的才华自庄经世的庇荫中抽离,予以独立的评价。
裙带尊荣对于一个原本满腔热诚、满怀信心、满脑才智的男人,是阻碍,是屈曲,是难堪。
天下的女人如果不是没有人能在荣必聪心上取代庄钰萍,他绝不会冒此英名折损的危险。
越是挣扎在爱情与事业之中,荣必聪越觉得自己对庄钰萍的爱恋,已至无可自拔的地步。
庄钰萍呢,不是不爱荣必聪的,条件委实是太理想了。
环顾本城内跟庄氏家族一般架势的世家,没有好几个,其中有什么乘龙快婿的人选,心知肚明。
有本事,有风貌,有学识,兼有爱心,且还要年龄匹配者,就并不多了。
就算有,庄钰萍不见得没有对手。豪门之内,嫁得不如理想的千金总比娶得不合心水的少爷多。即使争赢,又如何?在半斤八两的条件之下,自己先就矮掉一截。
哪儿去找像荣必聪如此才貌双全,且真心诚意称臣于石榴裙下的人。至于身家不算丰厚,那更不算一回事,只要庄经世肯提携,三朝两日就能在商场上称王称帝。
这一阵子,少女情怀被撩动得活泼温馨,真有点想跟荣必聪谈一辈子的事,于是就急急通过母亲,探听父亲的心意。
真是父女同心,都觉得在选婿上,荣必聪出身并不富有的这一点遗憾,其实未尝不是好处。
庄经世觉得把女儿嫁进门当户对的豪门去,未必掏得到什么利益,反先要贴补一笔为数不能太少的嫁妆,是划不来的事。
女儿嫁入豪门,是姻亲家得了个媳妇。
跟荣必聪成婚呢,是自己捡了个有用的商场助手,价廉物美,何乐不为。
一段豪门婚姻,真是各有心机,各怀鬼胎。
庄钰萍戏弄完荣必聪之后,就说:“我的话怎么算数,爸爸的主意才是主意,我们都要听他的。”
庄经世对荣必聪的信任付诸行动,他嘱咐荣必聪准备随他到大陆公干。
庄经世对荣必聪说:我需要一个得力的助手随我到广州去,你是适合的人选。以后你跟在我身边办事的机会多,你要好好地训练自己,要担得惊,捱得苦,吃得亏。“庄经世热情地拍拍荣必聪的肩膊,”我女儿认为你是个人才,我想你是的,我们不会看走了眼。“
荣必聪听了这番话,心在卜卜乱跳,有着无比的兴奋,他认为这已是相当露骨的一种暗示。
故而荣必聪跟在他身边任事,格外地卖力。
对庄经世的信任与尊重,到了一个完全不设防的地步。
人,尤其在商场上,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对谁都应该如是。
一旦感情用事,削弱智慧,就会受害。因为过多的感情,会令耳目不灵,只会义无返顾地鞠躬尽瘁。若遇上了对方为求自保的情况,就更易成为牺牲者。
广州之行,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庄经世带着荣必聪去察看海沙的挖掘与运港过程,三天之内,拜会了当地的有关部门与领导层,忙得团团转。荣必聪下意识地认定庄经世把他带在身边,把他介绍给这么多国内的商务关键人物,跟他有心成全自己与钰萍的婚姻是关系极密切的一回事。
三天过后,他们回香港去。
从酒店出来,庄经世手里提着一个皮箱子,交给运送行李的侍役,然后回身对荣必聪说:“你先把行李带到火车站去,托运的托运,手提的手提,总之都由你好好照顾,我等会自己上车去会你。”
“庄先生还有地方要去?”荣必聪问。
第4节两个紧贴着的身体
荣必聪没有再回话,他一把将郭慧文拥在怀内,两个紧贴着的身体,令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
此情此景之下的如此风流人物,荣必聪若不吻住了郭慧文,就是太不合情合理的事了。
深吻长吻之后,荣必聪吁了一口气,轻声说:“对不起。”
郭慧文没有答,她推开了荣必聪,走回屋子里去。
荣必聪像旧病复发似的,浑身有种软绵绵的、将要瘫痪的感觉。
他顺势跌坐下来,就在屋前空地上坐了整夜,直至天亮。
每逢回忆往事至此,荣必聪必然暗笑自己,当年的那一个晚上,真不知是怎么搞的,没有跟着郭慧文走进屋子去,那并不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大丈夫所为。
若把这段情节独立地抽出来告诉别人,必然成为一个大笑话。
从前,人们是较纯情的,年轻人的色胆怕也较小,且更见于少男身上。
女人,在男女关系上的决断,什么时候都比男人清晰坚强,不像男人般拖泥带水,得过且过。
那一夜之后,没多久,郭愚回家来就很凝重地对荣必聪说:“局内的风声忽然又紧起来了,反正在国内,你是被软禁了,不易求得清白。荣先生,你就自己想清楚怎么办吧!我们就算不能帮你,也不会害你。”
话是说得既隐晦又明确,荣必聪心知肚明,他点头,问:“哪儿的边防最有把握?”
“你考虑清楚了?”郭愚问。
“对。”
“信不信由你,深圳与罗湖的接境禁区大半都没有人把守,只一列脆弱至极的铁丝网。可是,荣先生,万一遇上巡逻军甚至边防解放军,他们必然一抬枪在胳膊上就扳动手掣,百发百中,根本是先斩而无须后奏的行动。”
单是这种形容,已叫荣必聪的心跳出口腔来。
可是,他不能不回去。
因而必须孤注一掷,免得日子一拖长下去,他反而变得坐以待毙。
他决定下来之后,就跟郭慧文说:“我要走了。”
“嗯,定了日子没有?”
“明天吧!”
慧文点点头,嫣然一笑道:“祝你顺风。”
几句淡如白开水的话,其实犹如无味的一服毒药,灌下去,教人在五脏六腑内产生剧痛,以至肝肠寸断。
这最后一夜,荣必聪没有想过会如此难受。
他过分地低估了在这段蒙尘日子内,这位红颜知己在自己心灵上所发生的作用。
原来,在庄钰萍之外,还有女人使他动心。
人才这么想,房门就在几声轻敲之后被推开了。
月色,一如那个他吻了慧文的晚上那样柔美,从小小的窗口投射进来,正好教荣必聪看清楚站在房门口的慧文,活脱脱像一个下凡来人间施惠的小仙女。
她款移玉步,来到他的床前。
他伸手迎接着她。
赤裸肌肤的接触为双方传来一阵又一阵极度的亢奋,这种亢奋升华,成了一份浓郁得犹如玫瑰花般芬芳的情意,迷醉着两个人儿的赤裸心灵。
翌日,慧文送荣必聪出门。
他们手拉着手,走到村口。
分离在即,荣必聪面对着可爱可亲的郭慧文,连一句“我会回来”都出不了口。
他想过,自己应该说:“我设法把你接到外头去。”
然而,对一个纯洁如羔羊,且在无条件之下奉献自己给他的女子,有十分之一成分的谎言,荣必聪都不忍讲出来。
他实实在在地不知道能不能回到香港去,就算回到了,前途也是茫茫。
可是,强烈的自尊心驱使着他不得不拼搏,走出一条血路,寻回他的公平与清白。
他不可以无缘无故、不明不白地就这样屈死在大陆上,放过了陷害他的人。
对于郭慧文,他领了情,受了恩,却无法回报,教他羞愧与自咎至极。
他低着头,含着泪,无语。
反而是郭慧文说着别话:“聪,写信给我。”
荣必聪点头。
“你答应?”
“我答应。”
“若你仍在世上,你必与我通讯。”
这就是说,郭慧文最恳切最关心的只不过是荣必聪是否安全抵港。
她的要求如此渺小,如此无私,如此大方,如此真挚,更增添荣必聪心上的不忍。
“慧文,我对不起你……”
郭慧文拿小手掩住了他的嘴,说:“今生今世,我们不讲‘对不起’这句话,谁也没欠谁,因为我没有要求,故此你无须承诺。”
“慧文,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在环境与能力许可之下,你是我最愿意去关爱与照顾的人。”
“这已是我喜出望外之事。”郭慧文说,“走吧!免得晚了,不方便,深圳的边防,入夜后反而巡逻得更紧。”
就这样轻轻地一抱之后,两个人就分离。
荣必聪走到深圳边防处,眼前就是那一列铁丝网,他挑了最偏僻的一隅,准备走过去。
是的,信不信由你,其实就这么简单,有胆量走过去就成了。
正如人生中很多个生死关头,只要挺起胸膛,直闯,很多时就这样平安地过关了。成败很多时在于一些人是否有胆识而已。
经过了深圳偷渡回港的一役之后,在以后的人生中,荣必聪势不可挡,在商场上,经常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当年,他闭一闭眼睛,决定赌命,就这样飞也似的走近铁丝网,以最高速度爬过去。
在那一秒钟,他知道自己随时可以听到枪响,然后就会整个人挂在铁丝网上,再不能站到地上去。
那种感觉令他浑身冰冷。
故而,当他的脚踏在香港领域上,跟着发足狂奔时,他以为自己是在做回光返照的一种本能反应。
回到香港来了。
荣必聪的这场噩梦,有如重病。来时如山倒,去时虽似抽丝,但,总算熬过去了。
他扑倒在病榻上的老父身上时,仿如隔世。
荣父荣恩泽抚摸着儿子的头发,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满脸皱纹拥挤在一起,似是忙不迭地要表示雀跃,却又无能为力似的。
“聪,我以为父子再无相见之日了。”
“不,爸,我回来了,对不起,害你担心得病倒了。”
“不相干,见了你,明朝就能好起来。这阵子,庄小姐常来看望我、服侍我、鼓励我,不然,真会撑不到今天,是她帮我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你去看她了没有?”
荣必聪摇头。
“为什么呢?快去吧!”
“庄经世出卖我。”荣必聪说。
“你以后要走的路还长,换言之,被人出卖的次数仍然会很多,一次两次就记在心上,焉能做大事。有大志的人,胸襟要广,宰相腹内可划船,就是这个道理。”
“这口气要我吞下去,很难。”荣必聪说。
“多吞几下就习惯了,习惯就好,熟能生巧。你当被出卖的一口气是一服苦口良药,总没有错。我如果是你,定会火速去拜会庄经世,向他报告你已平安回来了,其余的恩怨与因由,只字不提,他欠你的情,总有一日会回报。”荣恩泽叹一口气,道,“再说,你现今羽翼未成,轻言结怨,妄想报复,一定是徒劳无功,自讨苦吃的。”
荣恩泽的教训,对荣必聪日后的影响很大。
欠债的人,就是把他宰了又如何,自己还是有损失的。最好的处置方法还是设法保持关系,让他慢慢还债,方才实惠。
荣必聪被老父说得心动了,再没有做声。
荣恩泽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膊:“聪,徒劳无功之事,得不偿失之举,可免则免。为了不放过庄经世,而放弃庄小姐,这是条什么数?庄小姐的确是真心对你的,否则,她不会在你身陷困境时,仍不停地来看望我。”
这番话才真令荣必聪感动。
原来庄钰萍对自己竟如此痴情,就是为了她,而把跟庄经世的恩怨一笔勾销,也是值得的。
荣必聪终于来到庄园,求见庄经世。
庄经世—见了荣必聪,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是集尴尬、埋怨、防范、进攻于一身,他怕荣必聪来算账。
“你回来了?”
“是的,庄先生,不幸中之大幸,我终于平安回来了。”
“聪,这事我有责任向你解释。”
“庄先生,不用解释了,既然已经回来,事件的过程与原委,都不再重要了。教你们担心了好一段日子,我很难过,特来报平安,且致谢。”
庄经世一怔,随即恢复常态,从容地笑道:“聪,经得起大风浪的人,必成大器,敢作预言。”
“那要你多提携了。”
荣必聪如此地表了态,就等于前仇旧恨一笔勾销,重新与庄经世做朋友,做宾主,建立新关系。
完完全全出乎庄经世的意外。
“你来了,见过钰萍没有?”
“还没有。她在家吗?”
“怕是在的,我嘱管家将她叫来,让她惊喜一下,你们好好地谈谈。”
等待与庄钰萍重逢的那一刻钟,长似十载。
“聪。”
庄钰萍站在偏厅的门口处,叫了荣必聪一声。
第5节两个紧贴着的身体
荣必聪没有再回话,他一把将郭慧文拥在怀内,两个紧贴着的身体,令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
此情此景之下的如此风流人物,荣必聪若不吻住了郭慧文,就是太不合情合理的事了。
深吻长吻之后,荣必聪吁了一口气,轻声说:“对不起。”
郭慧文没有答,她推开了荣必聪,走回屋子里去。
荣必聪像旧病复发似的,浑身有种软绵绵的、将要瘫痪的感觉。
他顺势跌坐下来,就在屋前空地上坐了整夜,直至天亮。
每逢回忆往事至此,荣必聪必然暗笑自己,当年的那一个晚上,真不知是怎么搞的,没有跟着郭慧文走进屋子去,那并不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大丈夫所为。
若把这段情节独立地抽出来告诉别人,必然成为一个大笑话。
从前,人们是较纯情的,年轻人的色胆怕也较小,且更见于少男身上。
女人,在男女关系上的决断,什么时候都比男人清晰坚强,不像男人般拖泥带水,得过且过。
那一夜之后,没多久,郭愚回家来就很凝重地对荣必聪说:“局内的风声忽然又紧起来了,反正在国内,你是被软禁了,不易求得清白。荣先生,你就自己想清楚怎么办吧!我们就算不能帮你,也不会害你。”
话是说得既隐晦又明确,荣必聪心知肚明,他点头,问:“哪儿的边防最有把握?”
“你考虑清楚了?”郭愚问。
“对。”
“信不信由你,深圳与罗湖的接境禁区大半都没有人把守,只一列脆弱至极的铁丝网。可是,荣先生,万一遇上巡逻军甚至边防解放军,他们必然一抬枪在胳膊上就扳动手掣,百发百中,根本是先斩而无须后奏的行动。”
单是这种形容,已叫荣必聪的心跳出口腔来。
可是,他不能不回去。
因而必须孤注一掷,免得日子一拖长下去,他反而变得坐以待毙。
他决定下来之后,就跟郭慧文说:“我要走了。”
“嗯,定了日子没有?”
“明天吧!”
慧文点点头,嫣然一笑道:“祝你顺风。”
几句淡如白开水的话,其实犹如无味的一服毒药,灌下去,教人在五脏六腑内产生剧痛,以至肝肠寸断。
这最后一夜,荣必聪没有想过会如此难受。
他过分地低估了在这段蒙尘日子内,这位红颜知己在自己心灵上所发生的作用。
原来,在庄钰萍之外,还有女人使他动心。
人才这么想,房门就在几声轻敲之后被推开了。
月色,一如那个他吻了慧文的晚上那样柔美,从小小的窗口投射进来,正好教荣必聪看清楚站在房门口的慧文,活脱脱像一个下凡来人间施惠的小仙女。
她款移玉步,来到他的床前。
他伸手迎接着她。
赤裸肌肤的接触为双方传来一阵又一阵极度的亢奋,这种亢奋升华,成了一份浓郁得犹如玫瑰花般芬芳的情意,迷醉着两个人儿的赤裸心灵。
翌日,慧文送荣必聪出门。
他们手拉着手,走到村口。
分离在即,荣必聪面对着可爱可亲的郭慧文,连一句“我会回来”都出不了口。
他想过,自己应该说:“我设法把你接到外头去。”
然而,对一个纯洁如羔羊,且在无条件之下奉献自己给他的女子,有十分之一成分的谎言,荣必聪都不忍讲出来。
他实实在在地不知道能不能回到香港去,就算回到了,前途也是茫茫。
可是,强烈的自尊心驱使着他不得不拼搏,走出一条血路,寻回他的公平与清白。
他不可以无缘无故、不明不白地就这样屈死在大陆上,放过了陷害他的人。
对于郭慧文,他领了情,受了恩,却无法回报,教他羞愧与自咎至极。
他低着头,含着泪,无语。
反而是郭慧文说着别话:“聪,写信给我。”
荣必聪点头。
“你答应?”
“我答应。”
“若你仍在世上,你必与我通讯。”
这就是说,郭慧文最恳切最关心的只不过是荣必聪是否安全抵港。
她的要求如此渺小,如此无私,如此大方,如此真挚,更增添荣必聪心上的不忍。
“慧文,我对不起你……”
郭慧文拿小手掩住了他的嘴,说:“今生今世,我们不讲‘对不起’这句话,谁也没欠谁,因为我没有要求,故此你无须承诺。”
“慧文,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在环境与能力许可之下,你是我最愿意去关爱与照顾的人。”
“这已是我喜出望外之事。”郭慧文说,“走吧!免得晚了,不方便,深圳的边防,入夜后反而巡逻得更紧。”
就这样轻轻地一抱之后,两个人就分离。
荣必聪走到深圳边防处,眼前就是那一列铁丝网,他挑了最偏僻的一隅,准备走过去。
是的,信不信由你,其实就这么简单,有胆量走过去就成了。
正如人生中很多个生死关头,只要挺起胸膛,直闯,很多时就这样平安地过关了。成败很多时在于一些人是否有胆识而已。
经过了深圳偷渡回港的一役之后,在以后的人生中,荣必聪势不可挡,在商场上,经常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当年,他闭一闭眼睛,决定赌命,就这样飞也似的走近铁丝网,以最高速度爬过去。
在那一秒钟,他知道自己随时可以听到枪响,然后就会整个人挂在铁丝网上,再不能站到地上去。
那种感觉令他浑身冰冷。
故而,当他的脚踏在香港领域上,跟着发足狂奔时,他以为自己是在做回光返照的一种本能反应。
回到香港来了。
荣必聪的这场噩梦,有如重病。来时如山倒,去时虽似抽丝,但,总算熬过去了。
他扑倒在病榻上的老父身上时,仿如隔世。
荣父荣恩泽抚摸着儿子的头发,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满脸皱纹拥挤在一起,似是忙不迭地要表示雀跃,却又无能为力似的。
“聪,我以为父子再无相见之日了。”
“不,爸,我回来了,对不起,害你担心得病倒了。”
“不相干,见了你,明朝就能好起来。这阵子,庄小姐常来看望我、服侍我、鼓励我,不然,真会撑不到今天,是她帮我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你去看她了没有?”
荣必聪摇头。
“为什么呢?快去吧!”
“庄经世出卖我。”荣必聪说。
“你以后要走的路还长,换言之,被人出卖的次数仍然会很多,一次两次就记在心上,焉能做大事。有大志的人,胸襟要广,宰相腹内可划船,就是这个道理。”
“这口气要我吞下去,很难。”荣必聪说。
“多吞几下就习惯了,习惯就好,熟能生巧。你当被出卖的一口气是一服苦口良药,总没有错。我如果是你,定会火速去拜会庄经世,向他报告你已平安回来了,其余的恩怨与因由,只字不提,他欠你的情,总有一日会回报。”荣恩泽叹一口气,道,“再说,你现今羽翼未成,轻言结怨,妄想报复,一定是徒劳无功,自讨苦吃的。”
荣恩泽的教训,对荣必聪日后的影响很大。
欠债的人,就是把他宰了又如何,自己还是有损失的。最好的处置方法还是设法保持关系,让他慢慢还债,方才实惠。
荣必聪被老父说得心动了,再没有做声。
荣恩泽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膊:“聪,徒劳无功之事,得不偿失之举,可免则免。为了不放过庄经世,而放弃庄小姐,这是条什么数?庄小姐的确是真心对你的,否则,她不会在你身陷困境时,仍不停地来看望我。”
这番话才真令荣必聪感动。
原来庄钰萍对自己竟如此痴情,就是为了她,而把跟庄经世的恩怨一笔勾销,也是值得的。
荣必聪终于来到庄园,求见庄经世。
庄经世—见了荣必聪,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是集尴尬、埋怨、防范、进攻于一身,他怕荣必聪来算账。
“你回来了?”
“是的,庄先生,不幸中之大幸,我终于平安回来了。”
“聪,这事我有责任向你解释。”
“庄先生,不用解释了,既然已经回来,事件的过程与原委,都不再重要了。教你们担心了好一段日子,我很难过,特来报平安,且致谢。”
庄经世一怔,随即恢复常态,从容地笑道:“聪,经得起大风浪的人,必成大器,敢作预言。”
“那要你多提携了。”
荣必聪如此地表了态,就等于前仇旧恨一笔勾销,重新与庄经世做朋友,做宾主,建立新关系。
完完全全出乎庄经世的意外。
“你来了,见过钰萍没有?”
“还没有。她在家吗?”
“怕是在的,我嘱管家将她叫来,让她惊喜一下,你们好好地谈谈。”
等待与庄钰萍重逢的那一刻钟,长似十载。
“聪。”
庄钰萍站在偏厅的门口处,叫了荣必聪一声。
第6节他差不多是扑过去
荣必聪回过头来,看到了美艳如昔的庄钰萍,他差不多是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
“钰萍、钰萍,你可好?”
“你逃回来的?”
“是,我不顾一切地逃回来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天!荣必聪拍额,不晓得回答。
庄经世的营商秘密,未必让女儿知道。
然而,自己该怎么开口道出事件的原委呢?
“都过去了,不要再提起吧!”荣必聪只好这样说。
“聪,你是够走运了,本城的传媒根本没有对你被扣留在大陆的事件发生兴趣,他们连报道都没做,这反而好,保存了你的名声。可是呀,铤而走险的勾当,做多了是上得山多必遇虎,今次能逃掉,下次不一定可以,那就惨了。”
“钰萍……”荣必聪不知怎样把话说下去。
“聪,上流社会的圈子内,还是有些人知道你的这件事,在议论纷纷的,这一点,你不可不知道。”
“议论什么?说我作奸犯科,走私黄金吗?
“这是实情,不是吗?”
“钰萍,你难道不知实情?”
“什么实情?”
“你父亲让我做替身。”
“荣必聪,你说话小心点,我并不喜欢有人站在庄园内肆意侮辱我父亲。”
庄钰萍的严肃态度,吓了荣必聪一跳,他急嚷:“钰萍,这是事实,我并没有做违法的事,我是冤枉的。”
庄钰萍把左边眉毛往上一扬,带一点飞扬跋扈的样子,很令荣必聪心惊肉跳。
原来口里说着爱自己的人并不信任自己。
庄钰萍说:“你受冤枉了,并不等于可以转过头来冤枉我父亲,是不是?”
荣必聪无辞以对。
他想了很久,才缓缓地说:“钰萍,我以为你仍然爱我。”
“我不会爱一个立心冤枉我父亲的人,这一点请你理解。
“我此来也不是寻他算账的,过去的算了。”
“不但如此,你压根儿要弄清楚,整件事与我们庄氏家族是无关的。以后在人前人后,我们都必须以此为基础去发言与表态。”
这就是说,不但不能跟庄经世算账,而且要彻底地承认庄经世是无辜的,日后的责任始终搁在荣必聪的肩膊上。
庄钰萍并没有站在荣必聪的一边去试行探索他的苦衷,与谅解他的心境,她一开口就要荣必聪硬吞下这桩冤案。
在目标与宗旨上,荣恩泽与庄钰萍的取向是相同的,但在心意与态度上,二者就有很大的差别。
荣必聪感到老父的劝勉是基于爱护自己的立场。
可是,庄钰萍的要求,并不存半点对自己的关怀与信任,这无疑令他失落、彷徨、惆怅兼难堪。
荣必聪企图抓紧一些庄钰萍为爱他而做的种种事情,以致令自己心上好过些,于是他说:“钰萍,以后该怎么说怎么做,我会事事与你商议。总之,请你相信,对你,我还是既敬且爱的。这段苦难日子里,你为我的担挂以及常去照顾我父亲的恩情,我都会谨记。”
“你父亲?”庄钰萍一脸的疑问。
“他老人家很感谢你的慰问和鼓励,他笑说如没有你常去看望他,陪他说话,给他希望,他未必能有精力撑得下去,活着等我回来。”
庄钰萍很有点难为情的样子。
荣必聪想,这不怪她,她之所以去看望父亲,完全是爱屋及乌之举。情怀所向被披露了,有着少女应有的腼腆,不足为奇。
“聪,你刚回来,回家去好好休息个够,再说吧!
当荣必聪回到家里之时,见老父坐到客厅上来与客人谈笑娓娓,一见他,就喜气洋洋地说:“聪,庄小姐来看我,老说要走,我硬把她留着等你回来。”
坐在荣恩泽身旁的客人缓缓回过头来,含笑点头,跟荣必聪打招呼。
荣必聪微微一怔,没想到是她。
荣恩泽道:“你说到庄园去,谁知庄小姐却来了,差一点就失之交臂。”
庄小姐?原来老父口中的是这位庄小姐。
“你好。”庄钰茹笑道,“很开心知道你平安回来。吉人自有天相,我一直请荣伯伯释虑。”
荣必聪不晓得回应,太多杂念思潮,澎湃涌现,不辨悲喜。
荣恩泽看见儿子那副不知所措的神情,误以为有他在场构成了年轻人的诸多不便,于是便自以为知情识趣地引退,只剩下荣必聪与庄钰茹默然相对。
总得要打开闷局,于是荣必聪说:“多谢你,钰茹,父亲对你的到访和慰问一直感激。”
“别这么说,—点小小心意难以弥补我们庄家对你的欠负,还真要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把前事忘了就好。”
庄钰茹说话的神情很真挚、很诚恳,没有一点造作,没有半点虚伪,这更令荣必聪茫然无措。他终于忍不住直指问题的症结所在,道:“你承认庄家对我有所亏欠?”
“本来应该没有株连这回事,但父亲毕竟是庄氏家族的掌舵人,他的所作所为,我们有责任去承担。”
“钰茹,”荣必聪冲动地上前拥着庄钰茹的双臂,问,“你们都知道真相?”
庄钰茹怯怯地低下头去,道:“我们都无能为力。请相信我,当我们目睹父亲把他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不肯为你奔走担保时,我心里十分十分地难过。除了祈求你早日平安脱险,别无其他方法。对父亲的偏私,是每个做儿女的必然反应,请你原谅。”
荣必聪呆住了,连连退后两步,凝望着庄钰茹。
他一直渴望把整件不幸事划上休止符,只要他能听到庄钰萍跟他说刚才庄钰茹说的那番话就好。
如今,话是有人说出来,可是,听进耳里,感觉却是如此的凄酸。
一个他深爱着的人竟没有真心诚意地爱自己。
反而是另一个,在一旁静观的人儿,表达了对他的无限关爱与信任,予他一番公平的判词。
一种含冤得雪的欢畅,与另一种更深一层的委屈,分别来自庄经世的两位女儿,交替着安慰和折磨荣必聪,令他感慨得再也忍不住流下了两行男儿苦泪。
庄经世在荣必聪回港之后,并不打算将他好好安顿,他有自己的一套打算。
他跟大女儿庄钰萍说:“庄氏家族不打算跟荣必聪再有联系,以免外间人会自动联想,他被扣留在大陆的原因与我们有关,这对我的名望还是有着一定程度的影响,一旦为人口实,在商业的营运上就有诸多不便。”
庄钰萍笑着拉起她父亲的手,道:“我做个听话的女儿,你有什么赏我?”
“替父亲做事,也讲报酬。”
“荣必聪其实是个很不错的男孩子,我错过了,将来未必能找到比他更出色的。这种牺牲,爸爸你应当补偿。”
“你真棒,如此地晓得计算得失。”
“我是你的女儿,不是吗?”
“好,好。”庄经世笑着说,“你要怎样的补偿?你说。”
“以后不论我嫁给了谁,庄氏家族的生意,要分出一定的范围归纳给我们管理。爸爸,有一个知道你秘密的女儿总比有一个能抓着你短处做威胁的女婿强。我们是血浓于水,说到底是切肉不离皮。”
“很好,言之成理,我答应你。想来荣必聪真是个倒霉鬼,只有他一个人跟在我身边行走出了事,否则,他不必牺牲跟你的一段情缘。”
“爸爸,你太看得起我了。可能我弃人取,荣必聪仍有机缘成为你的乘龙快婿。”
庄经世瞪他女儿一眼,说“你别开我的玩笑。”
“我是认真的。你要将荣必聪完全铲出庄园的势力范围之外,不能只有一个听话的女儿。”
庄经世的寡情薄义远远超乎荣必聪的想象与预计之外。
荣必聪苦笑着跟荣恩泽说:“爸,不是我们练就了腹内可划船的度量,对方就会承让,相反,欺善怕恶者满城皆是。”
荣恩泽道:“别气馁,好汉是要吃眼前亏的,假以时日吧,总会化干戈为玉帛。到你有条件站在人前,又不提旧事的时候,防范你、对付你、陷害你的人自然会走过来跟你握手,我相信庄经世会是其中一人。”
“可是,他连把我收回庄氏集团工作的诚意都没有,我何必要食嗟来之食。”
“这倒是对的。聪,自食其力,到外头闯天下去。”
“全香港的上层社会都买庄经世的面子,他不收容的人,没有多少个肯伸出援手,而且,他们也怕我底子有问题。”
说着这话时,荣必聪的双眼又是通红。
“到外国去吧!”荣恩泽这么说。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荣必聪正有此意。
“聪,你身边可得有个人,助你一臂之力,共度创业的时艰,你好好地想一想。”
荣必聪一连想了好多个晚上,他竭力地想把脑海里的庄钰萍影像刷去,换回那甜美而又纯真的庄钰茹,可是,屡屡失败。
心结犹在,梦想尚存,他斗不过自己的感情。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决意孤注一掷,勇敢地揭开这个自己与庄钰萍感情关系的谜。
他再上庄园去,是深秋的一个月明之夜。
“钰萍,我决定到外头世界去闯一闯。”
“哪儿?”
“美国吧!”
“好主意,纾缓一下这阵子市场上的谣言与压力,对你的事业发展会有帮助,祝福你。”
第7节我没有分享的福分,我是认命了
“钰萍,”荣必聪有点口吃,欲言又止,“此去未定归期,我想,是不是对你有欠交代?”
“怎么会,你现今不是交代得很清楚了吗?”庄钰萍答。
“可是,我不能要你无了期地等待。”
“你以为我会吗?”
这么简单的一句回话,似是力有千斤,震碎了荣必聪的神经。
“你不会考虑跟我一起另闯天下?”荣必聪终于问出口来。
“怎么个闯法?聪,是要我跟你在唐人街做洗熨工作,抑或合力在餐馆洗盘碗去?我并非贪慕虚荣,我只不过脚踏实地而已。目前我手上拥有的,纵不要求再加添,也不打算无端端短缺了什么,我不是个活在童话故事里的人。”
话说得再明显不过了。
“聪,愿赌服输,将来你有一天飞黄腾达,我没有分享的福分,我是认命了。现今,我并不打算跟你去闯你的世界,父亲更必然反对。”
荣必聪微微点头,道:“好的,这也算是一个结果。钰萍,你要保重。”
“你也保重。”
荣必聪本来想多加一句:“我会想念你。”
然而,强烈的自尊心教他忍住了,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回家后,他把自己关在房内,默默地流下了一阵子苦泪。
不是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吗?
那怕是今夜之后的事了。
如今,委实有太多的不甘,太重的冤屈,太大的失望,太不可言喻的痛楚。
两行热泪流泻一脸,最低限度把满身的委屈宣泄掉。
有人轻轻叩门,荣必聪蹒跚地拖着缓慢的脚步,走到房门口,问:“谁?”
“是我。”
一个温柔得在长夜中会回旋的女声。
荣必聪把门打开,见着了一个可人儿,笑容满脸。
“是你,钰茹。”
“对,是我。聪,别怕,让我随你去,好不好?”
此情此景此人物问荣必聪好不好,要回绝的话,是艰难得不近人情,不合常理了。
庄经世在获悉庄钰茹这个意图之后,勃然大怒,他一头的青筋疯狂地跳动着,完完全全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冲到他的二女儿跟前,高声喝骂:“你敢跟姓荣的到美国去,我就宰了你,宰了他!”
庄钰茹杏眼圆睁,坚决地答:“多谢你的成全。”
庄经世一巴掌就打在钰茹的脸上,清晰地留下了五个泛白的指印。
“我打死你,我这就打死你!”
若不是庄家的家人把庄经世拉住,怕这就要把钰茹揍个半死了。
庄经世的发妻,钰茹的母亲只晓得在一旁痛哭,却没敢向庄经世求情。
“你们别拦我,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是多余的,我不要这样一个女儿。”
庄钰茹的嘴角有些微爆裂,渗出血丝,她以手背抹掉,缓缓地对她的父亲说:“告诉我,爸爸,你要个怎么样的女儿?是不是要盲目地听从你的话,不可以有自己的人生价值观,不可以有自己的做事法则,不能选择自己喜欢走的路,不能对你的不当行为表示丝毫意见,那才是你的掌珠?”
“你住嘴!”庄经世的声音雄壮得如五雷轰顶,震耳欲聋,“只要你跟姓荣的在一起,我就对付你!”
“对付我?说到底,我也算替你偿还一笔对荣必聪的欠债,这公平吗?”
“你敢这么说?”
“为什么不敢?站在这房子内的人,有谁不知道真相。”
“你走,立即走,我不要见你!你一踏出庄园,就尽管跟姓荣的去,千万别在庄字上头冠以荣姓,我决不认这种女婿。
庄经世的这番话在当年是决绝的、铁定的、不可转圜的。
然而,若干年之后,情势大异,那是后话。
庄钰茹是个有见地、够胆识、敢挑战时代的勇敢女性,她不但跟着荣必聪到美国去闯天下,且还实在地助丈夫一臂之力。
她在筹策前途上,出了极好的主意,她对荣必聪说:“不要呆在三藩市的华人圈子里去讨生活,这样不会有起色,不容易衣锦回归到香港去。”
她鼓励荣必聪到美国东岸的纽约去。庄钰茹把要走的路,要摸的门径,要争取的人际关系,全联系安排上了,她说:“在纽约,我有位世交叫保罗威顿,他一直替我父母管理美国的金融与地产投资,我们去敲他的门,相信会受到庇荫。你投身美国的金融界,是最接近香港即将要走的路,这是我不只一次,跟在父亲身边时,听到他和其他的商家人说的话。”
荣必聪不仅对庄钰茹感恩,且满是敬佩,道:“保罗威顿既是你父母的朋友,他未必会答应照应我们。”
“放心,他一定会。洋鬼子对婚姻自由很尊重很拥护,那反而是我们手上的一张皇牌,拿出来博取同情,得益不少。而且,我母亲会有信给他。”
“若给你父亲知道呢?”
“他会知之为不知。”
这句话就是一番很深的哲理了。
香江的上流社会之内,不知有多少段畸恋以及不为上一代认同的婚姻,到头来,还是冤家变亲家,化干戈为玉帛,只因为血浓于水,要中国人斩断亲情,并非易事。
庄钰茹是太聪明了。
果然,到了纽约之后,保罗威顿非常热诚地接待他们,且一阵子功夫,就把荣必聪介绍到美国最历史悠久的证券经纪行美林机构内任事。
职位并不高,但有了一个好的、正确的开始,就是成功的—半。
对于荣必聪,从纽约大证券行的跑腿开始干起,以至成为较有分量的市场调查员,这个事业的历程要比在三藩市唐人街洗碗碟,发展到成为餐馆老板要棒很多倍。
不是对后者的贬抑,而是前者正好把荣必聪在金融上的潜质提炼出来,使他在若干年后,配合起香江的发展来。
荣必聪对金融业是绝对有天分的,他在美林证券内的资料调查部门,一下子就擢升为独当一面的小组主管,因为他老是能准确地预测股份的前景。当一大堆数据以及公司资料放到他面前去,经他整理分析之后所得出的结论,总是跟日后发生的市场反应差不了多远。
在股市中能预知三分钟后的情况,就已经炙手可热,翻云覆雨。
美林证券每月出版一本股市分析,荣必聪负责的几支股份往往最叫客户甚至经纪受惠,这番本事很快就被上头发现,于是荣必聪受到重用。管辖机构客户部的高级副总裁李察波尔还决定把荣必聪抢到自己部门去,将一些比较重要的户口拨归荣必聪照顾。
李察波尔对荣必聪说:“别以为我不信任你,故而把这几个不算是大户的户口拨给你。他们的底子极厚,故此疑心甚重,非要看到经纪为他们服务的成绩斐然,不会放心下重注。对于这些可栽培的客户,我们非常重视。你明白吗?”
荣必聪当然明白,对于有潜质,可拓展的户口才是生意之所在。相反的,奉侍那些靠展投机的客户最艰难。市况大好,任何户口的表现都良好,不见突出;市势衰弱,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展客,就算忍心斩仓,都可能是两败俱伤。客户拖欠经纪行的债务时更是难缠,不知有多少场这类投机官司搁在一旁,左右为难,费时失事。
故此,最好奉侍的就是有实力的大客户,风调雨顺时可以给他们做巨额投资,稍见逆风忤水,仍有资格按兵不动,不必割价求售,以待雨过天晴。
荣必聪很相信投资周期,股市一如人生,总有低沉时刻,可又总会有蓦然抬头,拨开云雾见青天的一日。
最紧要是在低潮时忍耐得住,支持得来,一旦熬得过去就好。
为此,对李察波尔交到他手上去的几个大户,荣必聪隆而重之地细心照顾,果然甚见成效。这几个投资户口在半年内的投资总值几乎增加了两倍,等于说作为投资代理的经纪行的盈利大幅上扬。
荣必聪的个人表现得到极高的分数。
有一天,李察波尔把荣必聪叫进办公室里来,说:“我今天跟保罗威顿吃午饭,把你的工作成绩告诉他,立即捞到一宗大生意。”
“是吗?”荣必聪关心地说。
“保罗威顿手上有很多大客户,由他主宰投资策略,把钱分配到哪一个金融经纪手上,投资于哪一种金融工具,都只看他的决定。故而,不论外汇、黄金、股票、债券等等的经纪都与他保持密切来往,希望能做到他的生意。
“保罗威顿是华尔街内出了名的无宝不落的凤凰。”
他肯光顾谁,就证明谁的投资眼光与魄力不弱。能得到保罗的青睐,本身已是一项荣耀,且在行业内能起宣传作用。
李察波尔把一个档案递给荣必聪,说:“这是你要打理的新客户,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直接问保罗,他全权主理这个大客户的投资。”
李察波尔稍稍俯身向前,用手按着那个档案,郑重地说:“把这个客户服侍得妥妥帖帖,我们部门今年的花红一定极为可观。通过他,不难把香港,以至台湾的很多大户投资户口拉到我们手上来。
“为什么呢?因为这些日子来,香港的政治局面极不安稳,主要是中国大陆闹文化大革命,香港怕被波及,于是人们慌忙走资。只要让他们尝到了投资在欧美的甜头,不怕没有生意。”
这是个难得的时机,荣必聪晓得把握。他在走出李察波尔的办公室前,是非常爽快而肯定地答应,他必会尽心尽力而为,而且很有把握把这个新户口的投资打理得有声有色。
然而,当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翻开档案一看,情况就有变了。
荣必聪赶快地把档案合起来,定一定神,重新再将之打开。
一点都没有错,新客户的名字正是庄经世。
由自己去为庄经世管理他的个人与家族投资户口,这是个很大很大的冲击和引诱。
聪明盖世的荣必聪飞快地就掠过几个念头。他绝对可以让庄经世的投资受损,叫他亏大大的一笔,甚至可以安排他先尝甜头,引他下重注后,才要他一下子摔得头破血流。
正如李察波尔所言,现今香港人心惊肉跳,不知多想寻求资金的避难所,趁着他们心理虚弱,急谋援手之际,报复前仇,正是千载难逢的机缘。
没有比叫庄经世在自己手上栽倒了更痛快的事了。
当然,荣必聪也可能把照顾这个客户的责任推卸,不劳把自己的本事贴补在姓庄的人身上。
还是,应该趁这个机缘,做好功夫,以祈重修旧好。说到底,庄经世是自己的岳父,且已是刚满周岁的荣宇与刚出生的荣宙的外祖父。
血浓于水,何来解不掉的恩仇。
荣必聪思前想后,不知如何是好。
枕畔的妻子在哺儿之后,精疲力竭,总是睡得很熟,并没有察觉到荣必聪午夜梦回,惘怅满怀,旧恨填胸,难以入寐。
经过了多天的心理挣扎,他终于把决策定下来了。只为接到父亲荣恩泽的信,给了他很大的启迪。
信是这样写的:聪儿:你们一家在美,想是辛劳干活,但心境还是开朗的吧?
没想到年前迫不得已地远走天涯,异邦谋生,如今却成了很多香港人梦寐难求的出路。
中国文化大革命令香港的经济与安定都蒙上了阴影,人人自危似的慌忙走资移民。
我可是泰然处之,老是相信一个道理:今日的福,可能是明朝的祸;今日的祸,也可能是他日的荫庇。
做人,不能只看目前,必须向前看很多个循环,才能大定人生的顺逆贫富与贵贱。
总之,眼前的因,未必是因,眼前的果,亦未必是果。世事发展要看我们的造化,而造化又得端视我们做人的宏量……阅函至此,荣必聪的胸怀开拓了,思路清晰了。父亲的一番话,令他决定在商言商,公私分明。
不能把昨日的仇恨与怨怼,牵引到今日的工作上头。
为了报复,把分明可以替庄经世赚到的钱亏蚀掉,赔进去的还有自己的商场名誉,平白地委屈了自己的本事与才干,让辛苦积累的功勋蒙上阴影,太不值得了。
就把庄经世视为一个普通的客户去尽心照顾好了。
主意立定之后,整个人也畅快起来,更投入工作。
果然,十个月下来的投资业绩斐然,由此而获得保罗威顿拨来更多的户口与投资金额,荣必聪拿到的花红与薪酬实在令他喜出望外。
保罗威顿对他说:“怎么样,钱赚到了,是不是准备押在自己欲投的股票之上?”
荣必聪摇摇头,说:“不买美国股票。”
“什么?”保罗威顿问,“有比你预测上扬的美国股票更好的投资目标吗?”
“有。”
“是什么?”
“香港地产。”
“你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对你或未必尽然,对我是百分之一百。”
“为什么?”
“你是美国人,我不是,我总要回去寻根的。如今辛苦赚来的钱原本就打算用作本钱,好好地在香港搏一搏。你看,如果我把这些积蓄放在美国股票上能赚得的那个百分比,对我的前途与生活能起什么催化作用,还不是像现在的有日过日。我把钱押到最低潮的香港地产去,输了,在美国不见得我生活不下去;赢了,我就回去大展拳脚。”
“你真有回去的打算?”
“只待机缘而已,那是我的故乡,我是在香港出生的,有与生俱来的情分。且还有一口冤枉气,早晚要把它出掉。要出掉这口气,最切实的办法无非在于强化自己。”
第8节能否称王,全仗胸襟
保罗威顿一听,过来拍拍荣必聪的肩膊,说:“就是这句话了,能否成王,全仗胸襟。我给你打理庄经世的投资户口,原以为你还带了三分要吐气扬眉的成分在里头,如今连这个疑虑也没有,可见你真是将帅之材,有容人律己的厚量。老弟,你前程无可限量。”
“尽心尽力而已。”
“好,我告诉你,老弟,你回港发展的机会来了。”
保罗威顿没有告诉荣必聪,那个机会是什么。
倒是家里头的庄钰茹给他报告了一个骇异的消息,钰茹对丈夫说:“我收到母亲拨过来的长途电话,她跟父亲要到纽约来,父亲公干,她是特地来看荣宇和荣宙。”
“你父亲会来见他们吗?”
“母亲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是的,既来之则安之。
缘分只可以相迎,不能相拒,亦不可强求。
庄傅秀珠来探望女儿与外孙儿的那一天,荣必聪不是有意回避,因为不是假日,他必须上班。
周一到周五的纽约华而街从来都是繁忙拥挤热闹墟场似的,在其间干活的人只恨一天没有四十八小时。
一旦接触到那个分秒可以定成败输赢的股票市场,时间急逼得活像一眨眼就过。
正当荣必聪埋头苦干之际,保罗威顿摇电话来,说:“我在大堂,准备跟一位客户上来探望你,你有空出来把他带到你办公室内细谈他的一个计划吗?我刚好另有约会,没法子招呼他。”
“好的,我这就到大堂去。”
走到大堂处,遥见一个熟谙的身形,面壁而立。荣必聪缓步走过去,在他身后站定了,便轻轻而礼貌地招呼了一声:“你好。”
回过头的庄经世,面容是肃穆的,显然比以往要苍老憔悴得多。
“可以到你办公室去坐一坐吗?”
“欢迎,请随我来。”
荣必聪把庄经世带到办公室,坐下,很气定神闲地待对方开腔。果然,一坐下来,庄经世就说:“你知道我来了纽约?”
“钰茹曾提及此事。”
“钰茹没有什么事隐瞒你的,是不是?你则不一定把所有事情告诉你的妻子。”
庄经世这样说,脸色还是温和的,可见得并非提出责难,只是疑问。
荣必聪平和地答:“钰茹应该知道的事,她都知道。”
“我以为你会把打理我美国股票户口的这件事告诉她。”
荣必聪笑道:“那不是她应该知道的,知道了反而会白担心,何必。”
“故而,你尽心地为我处理投资,并不是因为钰茹向你提出请求。”
“当然不是。无须她提出请求,因那是我分内的责任。况且,我也不认为家里面的女人,有权影响到商务上的常规决定。”
“聪,我看过保罗威顿的报告,你的业绩斐然,且表现持续了很不短的一个时期,这很难得。”庄经世说。
“你过誉了。”
“看来,我们以前的恩怨并不存在了吧?”
“对我,早已烟消云散。”
“很好。聪,你岳母见着了荣宇与荣宙,很开心,我们说到底是一家人,你不反对我这句话吧?”
“怎么会反对?”
“那么,回来助我一臂之力。”
荣必聪没有即时作答,他略为沉默,静观其变。
“我的意思是香港的情势越来越坏,我很需要有人在外头亲自替我管理所有的投资,单靠外人不行。”
这就是说保罗威顿的表现仍未能令庄经世满意。其实,荣必聪很能透视庄经世的心意,这完全是劳资双方的典型关系,在没有其他可靠人选帮他时,他只有信用保罗,否则,当然省掉那笔可观的佣金为上算。
荣必聪忽然有一个念头深深烙印在脑海里,千万不要再做职员,必须出人头地,争取当老板才是正经。只有大权在握,才不会受制于人。
就算所管辖的公司规模小,依然是一言堂,只会取代人家,不会被别人取代。
工字不出头,打谁的工也还是一样结果。即使老板是岳父是父亲,亦不会例外。
于是荣必聪说:“我是比较奢求与妄想的,在美获得的商场经验与积蓄,我准备带回香港去,作为自己创业的基础,再不打算托庇于人了。”
“连我也算是外人?”
“在商场上,自己之外的人都是外人,对不对?”
庄经世点头,沉默了一会,说:“我想钰茹选对了对象,你是有前途的。”
有才华,具自信,又够胸襟的人,何必再为人做马牛,当然是自行创业为高。
庄经世的纽约之行,无疑是化解了翁婿之间的宿怨。在香港时局动荡的那年头,庄经世发觉身边能帮助自己发展事业、稳定大局的竟无一人,反而是有过嫌隙的荣必聪没有乘他阵脚稍乱之际,给他百上加斤,因而令他不能不感动了。
人很奇怪,到了某个阶段有某件事发生了,就会牵引出感情上的离合。
商家人尤其看重钱,肯在金钱上头放谁一马,就是最实惠最能打动人心的。
荣必聪在商言商、大公无私的行动,换回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结果。
最低限度他也为妻子庄钰茹做了一件遂她心愿的事,打破了跟庄家的僵局。
这情势使荣必聪的归航决定更刻不容缓,他知道这次回去是时候了。
本身有了商场历练,过往的瑕疵已是事过境迁,而且在乱纷纷的商情政局情势下,根本没有人再会轻重倒置,注意起无关痛痒的一些旧事来。何况,庄经世本人对荣必聪的身份认可了,也就等于前嫌尽释,连那些因商业利益而不敢开罪庄氏家族的人,对荣必聪也没有顾忌了。
荣必聪认为此时正值天时地利人和,理应买棹回航去。
庄钰茹是嫁鸡随鸡,她只闲闲地问了丈夫一句:“你选这个香港有危机的时刻回航,是否太冒险了?人人都打算走出来。”
荣必聪答:“戏院如果闹火警,拼命往外冲,以为可以逃命的人一定被挤得透不过气来,窒息而死,或被人互相践踏蹂躏而亡。只有冷静地等待消防队开到的人,才有逃出生天的希望,说不定根本是虚报火警,还能趁机在地上捡到一些逃命人匆忙间遗留下来的贵重物品呢!告诉你,有危才有机,千载难逢,万勿错过。”
荣必聪就是这样,在六七年香港闹暴动期间,逆水行舟,结果捡到很大的便宜,由此而起家。
在地产与股票上先行发迹,然后一直借助香港近三十年来的若干次危机。他抱紧了与本城共存共荣,唇齿相依的宗旨从商,可以想象到他今日累积的财富有多少。
远的且不去说它了,只在八七年全球股灾之后,他收购了若干间财务受影响的上市公司控股权,再在八九年六四事件之后,积极在海南岛与上海购入地皮,开始计划发展。这两个危机所带给他的财富已是天文数字。
然而,富贵双全又如何,他生命中仍有极大的遗憾。
平生的挚爱,由两段深恩厚义所编织而成,冲突、矛盾、悲苦、为难亦由此起。话说荣必聪回港发迹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郭慧文父女寻到,申请他们来港。
荣必聪不但找回了郭慧文,出乎意料之外,慧文已经育有一女。那女孩子跟荣必聪见面时已经六岁,不消辨正她是谁的骨肉,只一张吹弹得破的苹果脸,其实都比父母漂亮。还有那双闪烁着信心光芒、凝视着人就好像能看到对方心事似的眼神,跟荣必聪是太相象了,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女孩的父亲应该是谁。
故而,当荣必聪回广州乡间去,打算亲自迎接郭慧文父女而看到了小女孩时,他错愕得张着嘴巴紧张地对慧文说:“我并不知道你为我生下了女儿。”
慧文感动开心得扑进荣必聪的怀抱里,她说:“聪,你承认她就好。”
“我怎么会不承认她呢!可是,慧文,对不起,我……”
“我们分别时说过,此生此世,我们之间不需要讲‘对不起’这句话,记得吗?”
就这样,郭慧文祖孙三人一直无名无分,但却安居乐业地跟在荣必聪身边,在香港生活。
当荣必聪成为本港有数的富豪之后,他曾经兴起过把郭慧文名分公开的念头,可是,没有得到庄钰茹的答允。
这其间有着太多牵丝拉藤的错综关系。一次,当荣必聪向庄钰茹稍微提出这个意念时,庄钰茹就很坚定而平和地对丈夫说:“聪,我从来没有向你提起在我跟你去美国前,曾与庄钰萍有过的一席话,是不是?”
“是。”
“好,现在便给你说说这个在我们爱情故事里的小插曲。
“当我决定离开庄园的那个晚上,我姐姐来叩我的门。
“她坐在床沿,一边看我收拾细软,一边对我说话。她问:”‘妹妹,人弃我取之物,怎值得你如此冲动,何不三思而后行?’“我答:”‘姐姐,各人的眼光不同,福分迥异,如果我们姊妹同心,都挑同一位的人选的话,麻烦更大了,是吗?’“钰萍微笑,伸手拨弄着她那头乌光水滑的黑发,道:”‘天下间的男人很多,但归根究底,只有一种——他落难时需要红颜知己。荣必聪赤手空拳到美国去打天下,谁跟他洗衫煮饭,生儿育女,持家理务,往哪儿去找像你如此价廉物美的人长期侍寝?有朝一日,飞黄腾达,我担保他三妻四妾,你肚子里钻出来的孩子,并不比其他女人为他生的矜贵,都姓荣的,有什么分别?’“‘姐姐,你的话说完了没有?说完了的话,请回房去休息吧!我们明天乘的是早班机。’”‘妹妹,请记着,荣必聪原本爱的女人不是你。“
“‘对,但,姐姐,只要他最后爱的一个女人是我就可以了。’”
荣必聪听后默然无语。
他从此放弃了,不再在庄钰茹跟前提及这个齐人的妄想。
当然,纸包不尊,总有些声音是会传到庄钰茹的耳朵里去的。
很有些人看到荣必聪在假日带了一名如花似玉的小女孩到郊外去耍乐。
那自然是荣坤。
不过,聪明的庄钰茹决不大兴问罪之师,甚至绝口不提,一于知之为不知,根本不当一回事去处理。
当荣必聪有齐天下间的一切美好事物时,让他同时拥有一些别的女人,庄钰茹绝对可以容忍。
正如有一次,她跟庄氏家族的人到马会去观赛马,庄钰萍有意无意地在她跟前讲荣必聪的风流艳史,庄钰茹一边听,一边拿着望远镜紧张地看荣必聪那匹称“盖世太保”的名驹出赛,果然独占鳌头。赛后,庄钰茹缓缓地放下了望远镜,笑容可掬地回答庄钰萍的话:“姐姐,男人多养几个女人跟多养几匹马没有两样,差别只在于马匹表现良好,胜出了,男人可以陪同妻子拉头马,拍照留念,一齐出一阵子风头。养女人呢,只能暗地里受用,不可以与人分享。”
说罢,头也不回地就踩着三英寸高跟鞋,婀娜娉婷地与荣必聪走下草地去,从港督夫人手上接过了那个金禧大奖杯。
对于庄钰茹的这个态度,荣必聪无法不接受,不认同,不默许。
他的确欠了庄钰茹。
当然,荣必聪也欠郭慧文。
分别在于郭慧文一直没有要求,一直肯让步,一直愿意相安无事,于是就只好由着她在金屋之中过她另一种富贵生活了。
物质上,郭慧文一点不缺;精神上,她是有遗憾的。
从小,荣坤在学校的成绩表上就不准填父亲的名字。
恳亲会、家长日、周年运动会等等,出席的只有郭慧文。
童言无忌,荣坤曾不知多少次被小同学问起:“荣坤,你的父亲是不是死了?”
只这么一说,荣坤就会发很大很大的脾气,她甚至会忍不住出手打小同学两巴掌,犯下严重的校规,受重重的罚。
老师们都老实不客气地对郭慧文说:“荣坤很聪明,但有点心态不平衡,孩子对自己没有、别人都拥有、都能炫耀的东西,总是更渴望得到的。这方面的遗憾,为她带来的影响,你要稍加注意。”
荣坤从小到大的心理病,其实也反过来影响了她的母亲。因此,郭慧文对荣必聪也不算是绝对无求,并非绝对安分,绝对知足。
她一直奢望荣坤能名正言顺地成为荣家的女儿,向世界宣布这项荣耀。
可惜,至死,她都不能如愿。
荣必聪夹在两个女人、两重恩义之间,无法协调,无能把握。
对他而言,天下间最难应付的是女人,最难纠缠的是爱情,最难解决的是恩怨。
这是荣必聪的想法。人的想法,必渊源于个人遭遇。
当荣必聪目送着相处了三十年的妻子庄钰茹离开人间的同时,他做梦也不曾想过,有另一位妙龄少妇,就在他荣家巨宅的天台上哭泣着,为她认定不可解决的人生大事,动了轻生的念头。
飒飒寒风从四方八面吹来,并没有吹醒少妇混淆不清的思路。
她一边饮泣着,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喃喃自语道:“孩子,我原以为今夜你会看到天上的星星,可是,没有星星,原来今夜没有星星,那么,妈妈就带你摘星去。对不起,孩子,妈妈再不能等待明天了,请原谅我吧!”
第9节宛如一根轻盈的羽毛
说罢,少妇就攀上围墙,站在天台的石筑栏杆上,她闭上了眼睛,根本不敢往下望。
她知道只要她心上一惊,就会下不了跃下去的决心。
再活下去,难题仍然会卡在那里。她已经想尽了办法,甚至在昨天,她差不多是匍匐在地上,向荣必聪恳求矜怜。可是,这一次,她最终失败了,他再不肯承担她、负责她、保护她了。
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除了死,并无别的办法了。
求死,对她来说,比求生容易。
只要向前踏进一步,就什么都解决了。
她曾经对荣必聪说了:“我已怀孕。”
可是,荣必聪依然无动于衷。
向荣必聪求援是最后的一个可以挽救自己的门路,直至肯定姓荣的再不买账时,她才完完全全地绝望。
从那一刻起,她亦知道死期将至。
她觉得没有第二个选择。
人世间是冷酷的,只要自己的棋子走错一步,就会满盘皆落索,欲救无从。
所以,不如归去。
她梦呓般又说:“别怕,孩子,只消妈妈倒吸一口气,一阵子的剧痛不会对你造成骚扰,别怕,妈妈陪着你,带你去寻星摘星去。”
说罢,她飞身而下。
在黑夜里,少妇穿的那件白衣,宛如一根轻盈的羽毛慢慢地从高空飘下。
荣府刹那间乱成一片。
除了荣必聪仍然保持极度镇定之外,其余人等,包括荣宇与荣宙两姊弟,以及一应婢仆,都吓得魂不附体。
尤其是在荣府住宿的荣必聪特别行政助理戚继勋。
他像荣府内的第三个死人,坐在偏厅内,一动也不动。
到底姜是老的辣。
荣必聪嘱咐他的儿子荣宙说:“你负责打理母亲的身后事,明天发丧。棺木老早已经挑定,就通知殡仪馆择个吉日举殡下葬吧。”
荣宙不住地点头。
荣必聪又说:“别给你外祖父摇电话了,他老人家想早已睡了。庄园那儿,待到天明再知会吧!”
荣宙应命而去。
“爸爸,我该做些什么?”荣宇问。
“你去安抚荣府内的各人,同时,郑重嘱咐他们,谁也不可以乱说话,不可向任何人等提及戚太太在这儿跳楼自杀的消息。”
荣宇急道:“可是,爸爸……”
“我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荣必聪相当的疾言厉色。
荣宇答:“听清楚了。”
“听清楚就好,这儿没有你的事了。我已报警,警方很快就会来到,由我去应付他们。”
才说过这话,就听到荣府外有汽车声,荣必聪赶忙走出去。
门口停着一辆AM字样的日本汽车,那是本城政府署长级高官座驾的标准车牌。
除了AM日本车之外,还有一辆没有闪亮车顶讯号灯的救护车,以及另外一辆警车。
救护人员火速地把少妇的尸体移上救护车,立即开出荣府。
在救护车开出之后,荣府的大门随即关上。
其中一位记录现场情况的警司罗一山,走到荣必聪以及那位自AM车走下来的高官霍志光的跟前去报告。
“是当场毙命的。”
霍志光点头,嘱咐道:“千万别让新闻记者知道,你关照了公关部门没有?万一有什么风声走漏的话,要预备一套应付传媒的说法,千万别把荣先生与荣府牵涉在内。”
“是的。”警官恭谨地答应着。
“医院方面,你打过招呼了吗?”
“已经关照了,反正人已断气,一到,就送殓房去,会好好地避开传媒耳目。事实上,刚有一桩车祸,我们会努力引导候在警局与医院的记者去采访那则新闻,声东击西,掩入耳目。”
“好,你看着办吧!有什么特别消息,随时给我报告。”
“知道了。”说罢,警司罗一山就引退了。
“霍兄,我们进去谈谈,好不好?”荣必聪把霍志光引入他的书室。
这是荣必聪相当私人的地方,仆人除了进来打扫之外,就是庄钰茹与荣家的两个孩子,在没有荣必聪的同意或邀请下,他们都不会随便摸进来。
书室并没有什么秘密,只是荣必聪需要一个纯属于自己的天地,去思考很多问题。很多时,遇到商业上有重大的疑虑,荣必聪把自己关进去一整夜,重新亮相人前时,就已经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传闻这个摆设简单而隆重的书室,是经过出名的风水先生为荣必聪摆过座位的。故而,一坐到书室去,就能头脑精灵,思想敏捷,没有什么难题会难倒荣必聪,早晚会被他克服。
他在商场上无疑是斗智的能手。
在书室的一角,摆放了一个酒柜,珍藏着各式美酒,连“路易十三”也只不过是柜内最不起眼、最不受重视的美酒。
荣必聪把酒递给霍志光,说:“这种X○已经在市场上绝迹多年,是二十年前的产品,珍藏至今,比现在的所谓X○要醇很多倍。”
霍志光接过,呷了一口,差不多不忍心这就把酒吞下肚子里。
一种浓郁的香醇感觉,使他愿意让那口酒留在口腔内。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齿颊留香。
“敬你,霍兄,这回真是给你添麻烦了。”荣必聪说。
就在八七年时,霍志光在期货市场内受重创,差一点就要身败名裂。
他实在没法子有钱去偿还经纪行的债务,新的客户可以闷声不响地就溜走,让经纪背起那个包袱,可是霍志光不成。
他有名有姓,有头有面,一旦这桩事被揭发了,不是欠债还钱这么简单,而是如何去解释财富的来源。
他差不多是走投无路,只好去叩荣必聪的门。
他只把难题说出来,荣必聪立即按动对讲机,跟他的其中一个行政助理戚继勋说:“通知信隆股票行,把六二八九的户口转移到昌荣投资去,由我们计清楚所有账项给他。”
“荣兄,不知该怎么样谢你了。”
“总有机会需要你投桃报李的。”荣必聪答。
他从来都不会给那叫什么廉政公署的抓到把柄,因为他是飞得高、飞得远、无宝不落的凤凰,总是先行做足了笼络功夫,待有起什么事来,便好办得很。
霍志光当然心知肚明,荣必聪在自己身上投资了多少钱。
荣必聪也绝对不会待薄为他奔走办事的人。
霍志光呷完了那口美酒,对荣必聪说:“不用担心,今夜荣家的不如意只在于荣夫人仙游,你请节哀。”
这就是说,荣家的另一桩人命案决不会外扬。
荣必聪说:“我是看着戚继勋长大的,他父亲去世前是荣家的老仆。我们两代宾主,继勋一直住在荣家。
霍志光点头:“荣先生很照顾下属,认真难得。”
“也不能这么说,没有好职员,哪儿有好业绩。就说戚继勋吧,他毕业后就开始当我的助理,人是非常能干。不久前寿山钢铁的财政出现困境,我把它买过来后,就由他辅助我大力改革,第一个财政年度就来了,相信派息的幅度会令股东惊喜,甚而会派发红股,这功劳继勋可占不少。”
是不是真的称赞戚继勋,并不重要。霍志光已经记在心头,明天赶快买进前身是寿山的寿荣钢铁,没有比在宣布派高息红股之前买进该种股票更加有利。
荣必聪继续说:“能助一臂之力的好伙计是必须照顾的,自己再本事都不能只手遮天。”
霍志光慌忙答:“说得对,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只要有商场政坛阅历的人,都会晓得这闲闲的几句话的重要意义。
荣必聪当然不会,也不便直接给霍志光的手下什么打赏。
然而,正如他所说,只手不能遮天,单是靠霍志光个人的权位,在处理戚继勋太太在荣家跳楼自杀一事上是并不保险的。
人,总是比较肯死心塌地地为自己的利益尽忠职守。
那就是说,霍志光需要把今夜的内幕消息密密遮掩,同时,又需要用另一个股市的内幕消息作为有关人等的报酬。
霍志光心里很佩服荣必聪。
自己曾受过他的照顾,今日反过来为他做点事,义不容辞,但手下的人跟荣必聪没有交情,就算肯看在自己官高职厚的势力分上,安排好一切,都比不上以实利收买人心更高明更安全。荣必聪的确是个大刀阔斧、眼光深远的人。
当然,不把这件跳楼自杀案件公诸于世是不难办的事,纠集各方面有关部门的人合作,应办的手续就顺利办妥,真的是神不知鬼不觉。
每天在本城内发生的意外这么多,只要其中的关键地方与人物秘而不宣,根本就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谁有空管这些闲杂的人命案件。
可是,不公开报道是一回事,坊间会不会有传言出现,又是另外一回事。
就在事发的翌日,那专责为霍志光办理荣家自杀案的罗一山警司之妻,就一边搓麻将,一边跟她的女朋友闲聊。
女友说:。
“看到今天的新闻没有?荣必聪的太太死了,还很年轻呢,才不过五十岁的样子。”
另一位道:“所以说,有钱要有命享才有用,光以为嫁得到本城首富,便是幸福,错了。”
罗一山太太眯起她那对原本已经极细小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说:“周太这句话最真,有命享固然重要,丈夫会不会花天酒地,用情是否专一也是关键问题。那荣太太年纪不大,又养尊处优,保养一流,怎么会患起癌来,怕就是表面风光多,内里愁不少,那姓荣的风流史委实厉害。”
“说呀,荣必聪有什么风流史?”
“听说上届本城的健美小姐丁紫香被荣必聪收起来养了半年,立即有过千万元投资大陆地产。”
“不对,不对,那不是荣必聪经手的事,健美小姐的老板是塑胶业大王袁坤博。袁氏根本原籍东莞,在那儿兴筑最新的卫星城市,把姓丁的名字放进去,让她干出风头而已,哪有这么容易赚得千万。”
“错了,女明星方瑜收了山,就是做了本城一个富豪的专职情人,立即得以主持一个为她而设立的五亿元基金,发展她的名牌时装业务,方瑜才风生水起。”
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一桌子四个女人,口吻俨如权威,讲人家是非讲得口沫横飞,七情上脸。
本城豪门的动态,往往是社会上娱乐群众的资料与泉源,有关他们的一切,令人太向往,太感兴趣,太喜欢寻根究底,津津乐道了。
其中的一位周太,忽然想起来,就说:“别把话题拉开了,罗太,究竟荣必聪有什么艳闻?”
罗一山太太又故意摆出一副得意的模样,道:“我怎么知道呢!我又不是荣家里头的人。”
“你的罗警司跟上流社会的人很熟呢,有什么叫做不知道的。”
“还有呀!你的罗警司简直把你当上司般尊敬,回家来一定将所见所闻,向你报告的,你可不能独吞消息,不与我们分享呀!”
罗一山太太被女友们这么一吹捧,灵魂儿上了青天,于是开始节制不来,口没遮拦地道:“荣家呀,怎么只死掉一位太太,连姨太太都死了。”
“那是旧闻呢,不是说荣必聪在外头的那个女人在一年前已经去世了吗?”
“别吵,听罗太太说下去。荣必聪难道还有一个女人不成?”
罗一山太太便道:“就是这话了。荣必聪怕是跟他下属的太太有一手,弄大了对方的肚子,不肯认账,那女的就愤而跳楼自杀了,跟荣太太在同一个晚上死的。”
“对呀,都说荣必聪的女人多如恒河沙数,可是要名正言顺地被承认,成为荣家人,休想!”
“哎哟,那自杀女人的丈夫呢,会不会跟荣必聪算这笔账了?”
“你这算是什么话了?有钱使得鬼推磨,跟在他身边做事的那人,怕是恨不得自家的老婆献身,从中拿点额外好处。反而这女人认真起来,打算跟荣必聪过一世,要求名正言顺,自然是碰钉子了。”
全都议论滔滔,说得似模似样。
谣言往往就是一些一知半解的事实,再加上丰富的想像力,以及自以为是的判断而形成的。罗一山太太对其余三位女友说:“好了,好了,总之,我们围内说说无妨,可千万别传出去,否则,一山要怪我老说漏了嘴。”
罗太太这几句话,才是天大的笑话。
闲着没正经事干的女人,吃饱肚子,逛足了街,搓腻了麻将,看厌了电视,不拿世家大族的是非到处传播,生活还真是不够热闹呢!
况且,谁在世界上有这个义务为人保守秘密呢!世纪末的人情是把生活环境内的秘密,以种种不同的方式传送到迥异的目标对象去,图个皆大欢喜。
故而,真有秘密,要守得住,只有一个方法,不把它讲出来。
第10节那女的怀有身孕之后
为此,这些天来,坊间趁着本城首富荣必聪的夫人病逝,就兴起一个有趣、惊险而又似假还真的谣言。
谣言开始由罗一山太大之流向外扩散,先传遍整个上流社会与工商企业界,再下放至贩夫走卒,平民百姓。
每天不论近至中环,远至新界的茶楼酒馆之内,人们都在议论纷纷,最后得出了一个豪门悲剧。故事变成了这样:荣必聪夫人之所以得癌全是为了荣必聪跟自己手下一员猛将的妻子发生了特殊关系,原本是手下奉侍给老板的一服清心润肺的补品,却变成了糖衣毒药。那女的怀有身孕之后,便威逼荣必聪给她正名,并要承认肚子里的骨肉是荣家的继承人之一。
这事呢,可把荣必聪夫人气得七窍生烟,并破坏了她一直维持的夫妻恩爱美名,于是积怨成疾,生了癌,一病不起。
荣必聪对妻子还是有一番情义的,她临终时坚持不肯让荣必聪承认那怀了孕的女子。
荣必聪答应了这个要求,反过来就让那女子受尽委屈,既不愿再回头当个荣氏职员之妻,藉藉无名地过日子,又不能一登龙门,身价十倍,于是悔恨之余,就跳楼自杀了。
也亏荣必聪财雄势大,有瞒天过海的功夫,这段丑史就没有外泄。
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
连荣宇与荣宙都不敢追问。
他们姊弟俩太清楚父亲的性格。
有什么事要问,所得到的答案往往是:“到我有必要让你们知道时,我会详细地给你们说。”
此言一出,就活脱脱地等于关上了大门,不得入内观看探索。
当荣必聪依然掌握着荣氏王国的钥匙之际,旁的人,包括子女在内,都惹他不起。
故而,荣必聪的神秘故事又添了一个,是真是假,孰是孰非,无人知晓。
豪门望族内的这种风云人物,每当有一些风吹草动,都的确能平添大都会内那种传奇曲折的色彩,很引人入胜。
实情只有荣必聪一个人知道。
就算连自杀而死的那位原名叫邹小玉的戚太太的丈夫戚继勋,也对整件事不甚了了。
戚继勋是戚大成的独子。戚大成在世时,是跟在荣必聪身边为他服务的第一个司机,直至几年前才去世。
戚大成的身份在荣家很特别,虽然一直都是荣必聪的司机,却受到极好的礼遇。
荣必聪在兴建这座荣家大宅时,把屋后的一块地皮设计成楼高四层的家仆宿舍,其中一个有成千尺的单位,就是让戚大成一家居住,这与其他人等只占一个房间是有太大差别了。
除了房屋方面的礼待之外,事实上,荣必聪一直对戚大成的独子戚继勋很爱护,从没有把他视作仆役身份看待。
戚继勋的年纪跟荣宇与荣宙相若,这三个孩子小时候,就总是玩在一起的。
荣必聪不但没有待薄戚继勋,还有—次,为了维护戚继勋,而把荣宙扣了一顿。
只为荣宙仗着是少爷的身份,跟戚继勋耍乐时,老是欺侮他。孩子们原本伏在地上弹波子,分明是荣宙输了,就是不服气,不肯认账,强将戚继勋的波子抢过来。戚继勋当然不放松,一下子吵起来,就打作一团,吓得在旁的佣人半死,慌忙把两个孩子拉开。
戚继勋哭着说:“你欺负我,我告诉我爸爸去。”
“去呀,去呀,去告诉你爸爸吧!”荣宙拉开嗓门,大声嚷,“真不害羞,你爸爸是谁?我若告诉我爸爸去,才有得你受呢!你爸爸是我爸爸的司机,你就是我的仆人。”
孝子正在拌嘴,大一岁的荣宇,老早就跑到荣必聪身边去报告这场是非的始末。
荣必聪立即把两个男孩子叫到跟前来,自己手上拿着鸡毛掸子,神情肃穆地问:“为什么玩得好好的竟打起架来?”
戚继勋低下头,没有讲话。
荣宙刚相反,一看父亲如此质问,立即稀哩哗啦地数落戚继勋的种种不是。
荣必聪听罢,便说:“荣宙,据你这么说,我就是最权威的家主人,要赏谁要罚谁都可以,对不对?”
荣宙得意地点点头。
“好,”荣必聪说,“荣宙,伸出你的手掌来。”
这么一说,荣宙呆住了。
荣必聪喝道:“我说什么,荣宙?”
荣宙被父亲这么一喝,就慌忙伸出手来。荣必聪使劲地挥动手上的鸡毛掸子就打,不单打在手心,也打在儿子的屁股与小腿上,打得荣宙直跳脚,哭声震天。
然后荣必聪才把鸡毛掸子扔掉,骂道:“你不给我学好,一辈子轮不到你当家主人。如此妄自尊大,自以为是,有姿势无实际的人儿,养你肯定是白养。
“我告诉你,荣宙,我是我,你是你,我是戚大成的主人,不等于他的儿子就可以供我儿子奴役。
“每个孝子都有他平等矜贵的身份,不能分彼此。你们将来成长了,谁有本事就谁当主人,谁没本事就得听命于人。
“记住了没有?”
荣宙一边流泪一边点头。
荣必聪回过头来又训斥女儿荣宇:“身为姐姐,不劝弟弟学好,还巴不得看着别人被责难,你这种惟恐天下不乱,喜欢隔岸观火的性格,要着实地给我改一改,否则,长大了,一点都没办法做个得体的淑女。”
荣宇无端端地也被抢白一顿,脸上挂不住,就掉下眼泪来。
荣必聪反而是殷勤地拉起了戚继勋的手,温言柔语地说:“继勋,不要气馁。你爸爸是个有用的好人,一点也别为他的身份而伤什么脑筋。你好好地读书,将来长大了,我把你栽培得出类拔萃,出人头地。”
由荣必聪对孩子们的管教,可见他的个性。
对戚继勋之所以照顾,除了荣必聪为人公道之外,也着实为了曾有一段因果。
就在荣必聪初发迹时,曾因为商业上的争斗,惹下了一些江湖恩怨,是不是为此而有人打算寻仇,不得而知。总之,就在一天,他下班后,坐在座驾内,由着司机戚大成送他回家去,半途中车子在灯号前停下来时,忽然有三名彪形大汉从道旁跳出来,想拉开车门入座。
其时汽车还没有自动上锁设备,前面座位的车门没有反锁,其中一人跳上了车,显然的不怀好意。
还没有等对方说出什么话,戚大成已心知不妙,人急智生,立即一踏油门,把汽车猛力撞向行人路的灯柱。
交通意外发生了,街道上的人自然都围拢起来看热闹,那强行上车的匪徒措手不及,就这样给戚大成抓住了,交给警方去。
一桩企图绑架案就轻而易举地粉碎了。
就因为戚大成的忠耿忠勇,荣必聪一直都很照顾他。
多年以来,戚大成是荣必聪身边获相当大程度信任的一个人。
戚大成的妻子在儿子十多岁时便去世,戚大成也在戚继勋大学毕业后不久,就病逝了。
据说,临终时,他声泪俱下地向荣必聪托孤,得到了主人的承诺,会悉心栽培儿子,才溘然长逝。
戚继勋从小到大都是个沉实人,做事很勤奋,人也相当老实,品性似足戚大成,因而有时虽是灵巧不足,仍能得到荣必聪的宠信。
每逢有海外公干,荣必聪多数把戚继勋带在身边,让他多阅江湖场面,多见江湖中人,以知江湖情事,好锻炼成长。
荣宇与荣宙对于戚继勋,有时也免不了有一点点的妒恨,但碍着父亲的面子,不好过分地表现不满,以免反过来伤害到亲情。
而且,正如荣宇对荣宙说:“你害怕些什么呢,小戚不是个机灵人,他待在荣家,再得父亲的宠,际遇也只会比其父好一点点而已。”
这无疑是轻蔑之言,但也是事实。
就因为荣必聪经常把戚继勋带在身边,不知在什么诚,他竟然认识了邹小玉。
邹小玉人如其名,美丽得带一点小家气,像一粒白果大的翡翠,镶成戒指戴在一般女人手上是够派头的了,但若是在极度富贵荣华的场面中出现,这种尺寸的玉器,就嫌不够大体了。
坊间传闻,邹小玉是本城富豪私人会所内的女招待。然而,当戚继勋宣布跟邹小玉结婚时,并没有太多人有兴趣对新娘子的底蕴查根问底。
主要是戚继勋的江湖地位太卑微,惹不起群众的关注。
邹小玉婚后,跟戚继勋住在荣府后面的那个单位内,跟荣家的人一直相处得很不错。
总的一句话,得到荣必聪欢心的人,在荣氏王国内的日子不会难过。
至于说什么时候开始,有荣府的婢仆发觉,邹小玉曾在深夜从她所住的单位走过大宅来,叩了荣必聪书室的门,走到里面去,就不得而知。
对于这种暧昧的行径,任何人都晓得忌讳。
只一样事情颇为公开。这邹小玉的衣饰,在嫁给戚继勋之后还没有怎么样,倒是过了一段日子,忽然地矜贵起来,穿戴的品味可以说是跟荣家的大小姐没什么两样。
连荣宇有一日在大门口见着邹小玉,都吓一惊,道:“怎么你买了这件衣服?是蒂的,对不对?”
邹小玉点头。
“价钱贵得离了谱,并不值得呀!平日蒂也不至于这么的飞擒大咬。”
邹小玉闲闲地答:“店里的经理说,他们只拿这一件来香港发售。”
一般情况下的名牌,每个尺寸只备有两三件,难怪要抬高价钱了。
荣宇没有察觉到邹小玉的这番举止与转变。倒是荣氏企业里头的同事,尤其是那些女性职员,在闲谈时都在说:“小戚这阵子是发了小财,是不是?不知从老板身边听到些什么好消息,在股市抑或外汇中有些斩获,把个老婆装扮得如此骄矜高贵,所费不菲呢!”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邹小玉是越来越漂亮了。
这令戚继勋不自觉地更宠她、爱她,对她千依百顺,几近乎盲目。
小玉呢,对丈夫的尊重并不能干衡丈夫对她的宠爱。不知有多少次,在人前人后,就听到小玉批评丈夫说:“小戚,你是在天子脚下干活的人,都说天子脚下有黄金,你看你,做得弯了腰,驼了背,连金箔都没有拾到一张半张,笑不笑死人。”
戚继勋吃吃笑,面露尴尬地说:“荣先生自有分寸。”
“你呀,老板的分寸也信得过吗?你自己不张开眼睛察看机会,留意动静,是捉到鹿不会脱角,是已入虎穴而不获虎子,白熬!”
戚继勋耸耸肩,不置可否。
“唉!”小玉轻叹,“你跟人家真是相去太远了。”
这“人家”究竟是谁,戚继勋没再问,他以为妻子只不过是下意识地这样回句晦气话,实则是并无所指。
直至这最近,邹小玉走在人前,忽尔显得心不在焉,神情怅惘。那原本已相当粉白的俏脸,抹上了一层淡灰,非常明显地见到一种落魄的气氛弥漫着整个人心,叫人看上去,有点不自在。
邹小玉从来都很少上荣氏企业的写字楼来。
荣必聪曾表示过不喜欢高级职员的妻子,大模大样地来巡视业务似的,把丈夫手下的秘书与职员支使着做各种事情。
故此,荣氏企业内,就算董事局的成员,都很少有家眷到访。
然而,这阵子,邹小玉老走上来,坐在戚继勋办公室门口的供客人等候的沙发上,候着戚继勋下班或有空。
戚继勋的办公室正好在荣必聪与荣宙的办公室中间,平日是职员口中的禁城地带,等闲不会往那儿跑,怕被皇帝太子碰见,即使要交代一些额外功夫,或陪着说话,也是蛮难对付的,真是可免则免。
故而,小玉虽久不久就呆瓜似的候坐在那儿,但除了荣氏父子的秘书之外,并没有太多人看见。
最近一次,戚继勋的秘书明明告诉她,戚先生到外头开会,不会回来了,小玉还是不肯走,老坐在那儿等候。
直至秘书小姐们刚下班时,就见荣必聪去完了酒会回来,看到小玉直挺挺地板起脸孔坐着,便驻足,问:“你又上这儿来?”
小玉站起来,回应:“你知道我是情不得已。”
“你应该想通透一些,上次我已给你说得很清楚。”
“我不甘、不忿。”
“轮不到你不甘不忿。心变了很难回转过来,勉强是不好处的。”
“我能跟你再多谈一遍吗?”
“那是白花时间的。”
“求你,可怜我。”
荣必聪想一想,终于点头。
小玉走进荣氏的主席室去后,那两扇柚木大门就关上了。
里头究竟是晴是雨,是春风抑或雷暴,是恩是怨,是解决抑或艰难,外头人怎么会知晓?
当天晚上,只有荣必聪看到邹小玉垂头丧气地,差不多是红着双眼,走离荣氏办公大楼。
这之后,荣家的仆人又都见过一次,邹小玉在深夜走到大宅来,很有点披头散发、脸无人色的样子,直挺挺像条僵尸似的走过回廊,直上楼上。二楼一面是荣宇与荣宙的居室,另一面有楼梯,拾级而上三楼,就是荣必聪的私人卧室与书室。
没有人看到小玉走进哪一道房门去,只是在半小时之后,荣必聪把她送下楼梯。
在堂屋旁门通厨房处,有两位女佣站着。她们直至小玉从侧门走了出去,确定她循小径回她自住的单位去后,才互望一眼,商量着说:“有事发生了,是不是?”
第1节那女的怀有身孕之后
“你看是什么事?”
“还会有什么事,怕是小戚在公司里做错些什么事,由她来向荣先生求情。”
“小戚会做错些什么事?”
“你看他老婆的装扮,就知道他赚外快的机会可不小。这种风险呢,很难说,万一熬不住就要没顶。你看,这阵子买股票的人,不都吓得一额汗,忽高忽低,恐怖过鬼灯笼。”
“你的意思是小戚有这种机会,三更穷二更富。”
“不然,为什么他老婆一时间穿金戴银,喜气洋洋;一时间又愁眉苦脸,无精打采?”
“对,这个时候还摸过来见荣先生,不是讲重要事,是为什么?女人呢,有什么重要得过丈夫。”
“嗯!”其中一个女佣道,“有人说,小玉跟小戚的感情不好。”
“不好?小戚当她是宝。”
“也要小玉当小戚是宝才成。”
“那你的意思是……”
两个人会心微笑,望向楼上。
“会不会是荣先生?”
“有这个可能呢。这小玉满眼花花的,都是桃红点点,必有劫。”
“再加,人也虚荣……”
才这么说着,大门重新开启,是荣宙回家来。
两个女佣一看是大少爷,也就没办法再把话谈下去。
真想不到,就这样过了几天,邹小玉竟在荣家大宅的天台花园跳下来,肝脑涂地。
有什么事如此地令她痛不欲生?
这是个秘密。
在荣宅内,人们因这个疑团所引起的好奇心比外间人更甚,然而,却更不敢追查原委。
好像怕一旦知道真相,反而会引起大是大非的样子。
相信知道邹小玉为什么自杀的人,只有一个。
谁又敢跑到他跟前去细问根由。
然而,也有人敢做例外。
他是戚继勋。
事发后两天的晚上,他走过大宅来,等着荣必聪从外头回来,然后求见。
荣必聪照例把他引进书室。
“坐吧!”然后,荣必聪抬眼看了戚继勋一眼,说,“你的脸色很差。”
“因为我伤心。”戚继勋问,“你不伤心吗?”
荣必聪稍微一愕,才答:“当然伤心的,比你更伤心。”
“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是三十年的夫妻。”
这个答案令戚继勋一怔,一时间才回过神来。
“你比我较容易适应,说到底小玉未曾与你共过何等忧患,夫妻情分不深。”
“不,我爱她,深深的……”说这话时,戚继勋的双眼通红。
“会过去的,一切的难堪总会成为过去。昨日已死,继勋,你仍有明天。”
“可是,不弄清楚小玉为什么要死,我不会有明天。”
“如你这么说,就太把事情混淆了。”
“你真是铁石心肠的人。”
“继勋,你可知这样子对我讲话,是并不礼貌,也不尊重?”
“是不是要我负全责?”
“你认为呢?”
“我能坦白说话吗?”
“早就该如此,别把事情放在心上,有疑惑,你应该问。”
“你会答?”
“如果我知道答案,而且这答案应该让你知道的话,我会。”
戚继勋倒抽一口气,问:“小玉为什么要跳楼自杀?”
荣必聪并没有对这个问题表示惊骇,他回答说:“不少人都想知道这个答案,这包括你和我在内。”
“荣总,我认为你是最了解内情的一人。”
“你的推测错误了。”
荣必聪一字一句地,清楚而淡定地答。
他的目光一直望着戚继勋,并没有回避。
惟其没有畏缩,益显得理直气壮。
戚继勋由迎接他的目光到最终气馁地垂下头来,只不过分秒之间的事。
荣必聪的威仪任何时候都能压得住所有的人。
他的话一直代表权威。
戚继勋不能不信服,不能不收回他的问题,更不能不放弃他的坚持。
惟其他人示弱了,请降了,荣必聪反而走前几步,把手搭在他的肩膊上,以示安慰,说:“继勋,昨日已死,不必回顾。你信我,这是对你对我最有利最有建设性的做法。”
“可是……”
戚继勋忽然地抽噎起来,他忍不住哭了。
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之后,就如堤坝有了一个缺口,无法控制。一个大男人竟然伏在荣必聪的肩膊上狂哭得像个小男孩。
荣必聪叹一口气,说:“继勋,何必如此!”
“可是,我爱小玉,我真的爱她!”
“你爱她,她不爱你,有什么用?”
戚继勋猛然抬起头来,凝望荣必聪,神情悲惨得活像被判死刑的人。那种不愿意死而又知道不得不死的痛苦,充塞着他体内每一个细胞,叫他差一点儿就要尖叫出来,作为发泄。
荣必聪深深地吸一口气,挺一挺胸膛,道:“男人大丈夫何患无妻,只要你成功,女人要多少有多少。那时候,再回顾今日的你,你会觉得可笑、可悲、无聊。继勋,你必须相信我。男人之所以能傲岸矜贵,也仗着有女人深深地义无返顾地爱着他,否则,我们不会有尊严。”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
荣必聪微微一怔,然后淡定地点头。
“荣总……”
“不要问下去,世界上有些事是不宜寻找答案的,尤其是得了答案而不能改变局面情势的,就要学习放弃寻根究底。”
荣必聪稍停,让戚继勋稍稍安静了一点,才继续说:“如果你坚持要寻找答案,我教给你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你答应三年之内不再问起此事的前因后果,这三年,依足我给你安排的方法去发展你的业务,争取成绩,三年后你回来,我设法让你得到有关的资料。”
戚继勋问:“现在不可以告诉我?”
“现在我的资料并不完整,看不到真相。我也需要三年时间去搜集,才能向你提供。”
“好。”
“我们一言为定。”
荣必聪首先伸出手来与戚继勋重重一握。
“荣总,我可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关于小玉的。”
“好,问完这最后一个问题之后,你答应三年过尽,才重新有此权利。”
“是的。”
“好,你问。”
“市场内关于小玉与你的传闻,是真,是假?真是真,假是假,我不能接受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荣必聪的眼神像兀鹰。
戚继勋在他的心目中像一只小鸡,随时可以将它啄食消灭,也可以不屑一顾。
戚继勋顶着冒犯兀鹰的危险,几乎是引颈待戮。
他不怕。
要他忍耐三年,最低限度要给他一个信心的基础。
戚继勋即使对荣必聪有残余的一点点信心,也必须抓紧,才有余力度过这三年日子,否则,他尽可于今日就来个了断。
荣必聪终于开口了,他看到戚继勋的神情,知道他的决绝与不肯妥协,于是他答:“假的。”
“你是说市场内关于小玉与你的传言是假的?”
“假的。”
然后,这“假的”两个字像生起了很多很多的回响,在戚继勋的耳畔不断地旋转着,挥之不去。
“你已经拿到你的答案了。”
“谢谢你。”
“把小玉的后事办妥后,我需要你去展开一个商业的大行动,你要有充足的准备离港一个时期。”
荣必聪就这样把一场风暴平息了。
最低限度,戚继勋再盛怒、再激动、再忧疑,也只不过如一座睡火山,起码要三年之后才有机会发作。
邹小玉的葬礼异常简单,戚继勋安排她火化,葬在永远坟场内那些白鸽笼似的骨灰灵位内。
更因为男女家都是人丁单薄,没什么亲戚,于是灵堂很疏落清冷。
惟一充塞场面的是,荣氏机构内的同事以及商界中人送来的祭幛与花圈,也算是有几分颜色点缀了灵堂内的一片素白。
这些色彩是否能代表一些温暖,去安抚着戚继勋的心呢?真是寒天饮冷水,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举凡是熟悉香港人情的人,都会告诉你,今时今日,戚邹小玉的灵堂内还有人致意,面子不是给予戚继勋而是看在荣家的份上。
倒过来看荣必聪夫人庄钰茹的丧礼,极尽奢华。整个殡仪馆的大礼堂包下来,还不够用。荣庄两家的亲属好友繁衍,一个礼堂根本无法容得下。
于是拜祭也分等级,成千古奇闻。
荣氏公关部拟好了亲友名单,要以地位名望亲疏分成了几个小组,不同组别指定有不同的拜祭时间。自然,能参加大殓仪式者就只有荣庄两家的近亲以及本城内顶级的官商望族,稍次一等的人物都被邀请在前一天或出殡当日早一点来尽礼。
致祭的时间一如晚宴的座位安排,都是身份的象征。太多人想在荣府举丧当日,有资格被安排参与大殓的拜祭仪式了。
城内有所谓四大家族,庄钰茹属于荣庄两大家族,其余高崇清家族以及韩统家族,当然都有代表拜祭。就是高崇清与韩统属于庄经世一辈,本来可以有借口不亲自来给世侄女送丧,但都不避嫌地亲身来了,可见庄经世与荣必聪的面子实在大。
从来例由人生,借口之所以为借口,即是说那不是实情,只用在替自己辩护某些事情之上。
能用借口来逃避出席某些诚,还真算给对方留有余地了。
庄钰茹举丧的一天,若能向朋友说:“我要赶去送殡。”
就是成功的象征。
在丧礼上,荣必聪的神情是肃穆的。在盖棺的一刻,眼泪忍不住汩汩而下。
场内有一起跟着丈夫来拜祭的女人,诸如高崇清的长媳高镇东太太与韩统的姨太太,就交头接耳地批评:“荣必聪竟然流泪。”
“鳄鱼泪也是泪。”
“他们夫妻的感情是否真的很好?”
“谁晓得?”
“不是说当年荣必聪喜欢的是庄钰萍吗?到不了手,才退而求其次。”
“那庄家大小姐就是没福气了,千挑万拣地嫁了个落难王孙方国栋,今时今日的方家,哪里还有钱。
“七三年在股市上跌得头破血流,虽然过了十年八载,渐有起色,但又在八四年的地产投资上摔了大大一交,怎么也翻不了身。”,韩统的姨太太问:“为什么庄经世不出手救他?说到底是女婿。你跟他们是姻亲关系呢,应该清楚。”
高崇清的三女儿高掌西嫁给了庄经世的儿子,也就是庄钰萍与庄钰茹的弟弟庄钰华,故此与高家是姻亲了。
高镇东太太沈婉湄对于她那小姑子高掌西根本就没有好感。
因为高崇清三子一女,分别是镇东、耀南、掌西、定北,最能把持高家产业的不在于三个儿子,而在于高掌西手上。
故此,做妻子的很替丈夫不值,对小姑更不生好感了,这连带对她的丈夫庄钰华的家族,也有点自然而然的心病。
高沈婉湄于是摆出一副不屑的嘴脸,道:“庄经世根本是一毛不拔的人,庄家几兄弟姊妹全是失匙保险箱,现在这灵堂上的一位,若不是嫁给荣必聪嫁对了,哪有今日的风光。
“而且呀,不是我说家里的人坏话,姓庄的下一代也不见得成才长进。我们家姑爷庄钰华就是出了名的没本事人,庄经世表面将事业交给第二代,事实上,实权仍在他手上。连儿子也不劳栽培,让他跟在我们三姑娘掌西屁股后头做应声虫,又怎么肯伸手去扶女婿方国栋一把。”
豪门恩怨,是非黑白,关系纠缠不清,任何一个社交诚内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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