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部分
第1节同是天涯沦落人
这下子,可真惹出祸来了,旁的舞娘一看情势,其中有的高声叫:“花艳苓动手打沈大姐!”
才说完,成群人一涌而上,撕头发的撕头发,扯旗袍的扯旗袍,似乎个个都要把花艳苓捣个稀巴烂而后快。
眼看花艳苓已被拳打脚踢,忽尔又有人高喊一声:“停手!”
众人回望,果真稍稍停了扰攘。
“彼此都是姊妹一场,生个小误会,何必要大动肝火。”说这话的正是罗香莲。
她一边说,一边扶起了狼狈与惶恐至极的花艳苓。
在杜老志,罗香莲的辈分是最高的,也就是说,她下海已好一段日子了。若还不能上岸,也要在不久就鸣金收兵了。
欢场的岁月,更不饶人,也不容许喘息。
对于这种快要退役的老兵,同行姊妹们倒额外的予以三分尊重。
故而大伙儿看着出头调解的是罗香莲,一时就把声势收住,且看沈梦如何处理?
“莲姐,你是打算庇护起花姑娘来了?”沈梦问。
“我对一班姊妹们都爱护,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自相残杀?出来行走江湖,各管各的本事,主浮主沉者谁?你我心知,不都是命,怪不得什么人,是不是?
“我是临别赠言,只望你们心平气和,和气生财,少生是非。将来谁要照顾谁,今日尚不可料,凡事更应适可而止。
“当然,经此一役,叫花艳苓提高警觉,知道要尊敬前辈,也是应该的。”
罗香莲那最后的一番话,已是极赏沈梦的面子了。既然连她这最年长的一位都公开承认了沈大姐的江湖地位,若还要把是非扯下去,就太不成话了。
说到底,沈梦也是老江湖了,不致于得寸进尺,三分颜色便硬要上大红。
她是晓得要得些好处须回手的人,于是说:“莲姐是通情达理,我们姊妹们没有不赏你面子的。”
这就是说沈梦等肯让一步,然则花艳苓又如何表示呢?
入世未深的花艳苓,心头还有千般委屈百般恨似,只一味抿着嘴,不造声。
心上老想着自己最爱的一件草绿色真丝旗袍已经撕坏了,肉刺自不在话下,还无端端被揍一身,这口气实在难以下咽。
罗香莲看花艳苓没有造声,就说:“阿苓,快上前跟沈大姐拉拉手,以和为贵,从此互助互爱。”
花艳苓还有一点不情不愿。
经不起罗香莲把她一拖,拿着她的一只手,交到沈梦的一只手上,算是握手言和了。
也不等其他姊妹起哄或开腔,罗香莲就说:“还有两个月左右的日子,我就退出江湖了,趁这个便,让我好好地把大家请一请,兼多谢你们今天晚上赏的面子。现今就说好了,这在场的各姊妹,若有任何一个缺席的话,那可真要惹怒我了。”
众娃哗然,都围拢到罗香莲身边说:“莲姐,莲姐,果真找到头主出嫁了?”
罗香莲一听,红光满面,喜上眉梢。
闹哄哄扰攘了一会,才管自作鸟兽散了。
“来,我跟你吃宵夜去.”罗香莲对花艳苓说。
花艳苓才转一个身,腰肢就痛得好像要截成两半似。
“哎哟!”
“怎么?刚才弄伤了?”
“怕有一点点。”
“我先送你回我家去,替你敷服万试万灵的跌打药,再叫我的老佣人给我们烧几个小菜。”
罗香莲回到住宅去,让花艳苓躺在床上,拿了一只味道相当难闻的药酒,往她的腰背处拚命捏拿,起初花艳苓还觉着一点痛,不一会,像有股热气直传入体内,便通体舒畅。
“莲姐,多谢你!”
“粉琢玉砌的一个可人儿,应该身娇肉贵才对,就是命生歪了一点,不然,用不着受这些苦。”
“莲姐,我不怕受苦的,既已放了身子在江湖上行走,就不怕蛇虫鼠蚁,抑或豺狼虎豹了。大不了,也不过是一条命。”
“话不是这么说,我也以长辈的身份讲你几句。硬骨头不宜外露,就算使性子也别使到自己人身上。”
“自己人?”
“对。沈梦她们和我们都是一路上的人,如果女人还不偏帮女人,老是因妒成仇,你践我踏,就更叫男人看不起了,何况基本上都是仰承男人鼻息,赖以维生的女人,凄凉同出一辙。妹妹,你信我好了。”
自此,花艳苓跟罗香莲就很走在一起,很谈得来了。
罗香莲到那年头,已届三十,算是历尽沧桑了,几难得捞到一个开着两间士多店的老板,也是姓罗,叫大富的看上了,肯明正言顺地娶她为妻。
罗香莲也没嫌对方其实不过是小康之家,欢天喜地地摆下几席酒,跟姊妹们告别。
当晚几杯下肚,不无醉意,花艳苓陪着她回家去时,禁不住问:“莲姐,你好喜欢那个罗大富?”
罗香莲睁着那微微泛红的眼睛说:“妹妹,我们广东人有句俗语说话:我不嫌你箩疏,你不嫌我米碎。”罗香莲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一切将就点,正所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们这种身份的女人,没夹着个小白脸过下半生,已是一重福分;没有嫁予人当外室,又是另一重好彩,还嫌人家身家不够丰厚了。”
花艳苓歪一歪头,仍现了两分稚气,那模样精灵可爱得令女人都觉着我见犹怜,看得罗香莲怔了一怔。
花艳苓用娇嗔的声音说:“莲姐,我的想法不同,要上岸,一就嫁个富甲一方的,对刀归隐,长享富贵;一就要情投意合,好像我爹与我娘,纵使家道中落,说到底他们有过真挚感情,再辛苦熬下去也叫值得。”
花艳苓说完了这番话,才醒起太扫新娘子的兴了,于是立即致歉:“对不起,莲姐,我竟是实话实说了。”
罗香莲笑着拍拍花艳苓的肩膊,说:“有什么要紧呢,是要能百无禁忌的说真心话,才算好姊妹。”
罗香莲顿一顿,说:“女人嘛,说什么都假,命运主宰一切。我是认了命了。”
罗香莲真是个凡事随缘,不强求的人后,口讲无凭,她婚的遭遇,可作明证。
说来,她也真是命途多舛,跟罗大富结婚不到一年,竟有了身孕,可惜夫妇才开心透了,悲剧立即发生。
只不过在一个夏天,香港刮了一场飓风。罗大富的士多店内,伙计都匆匆忙忙赶公共汽车回家去,只他一人仗着有自用汽车,因而留步把铺面的零碎杂务料理妥当,方才上铺离去。
就为走迟了这—步,刚想在开车门上车前,楼上一个花盆掉下来,正正打着罗大富的后脑。
全港报纸翌日报道,飓风艾美袭港六小时之后已吹往内陆,酿成了一死三伤的纪录。
这一死,正正是新婚一载的罗大富。
花艳苓死捏着罗香莲的手,老半天挤不出—句安慰的话来。人死了,说什么都假,哪有节哀顺变这回事。
罗香莲无疑是痛心欲绝的。
只是很快就勉力镇静过来,正如她经日挂在嘴边的那句口头禅:“都是命。”
她是真地认了命了,因而哀伤过度,她还晓得幽默地自嘲:“这个遗腹子可以一起继承父姓与母姓,也算难得了。”
花艳苓不晓得回应,久久才问:“莲姐,你以后打算怎样?”
“以后?难道还往回头路走不成。我只好守着大富的产业。两间士多店怕是管不来了,力不到不为财,我想卖掉其中一间,手上又可多个余钱,然后专心办好一间士多店,才是正路。”
坐言起行,这位认命而又薄命的花国红粉,就端的当起士多店的老板娘来,实际经营业务。
那遗腹子就是如今在花艳苓口中说出了事的罗敬慈。
杜晚晴当然晓得罗敬慈,小时候,罗敬慈是大阿哥,领着杜家的几个小弟小妹玩,晚晴管他叫敬慈哥哥的。
长大后,罗敬慈并不在学业上表现出色,罗香莲出尽八宝,要他接受高等教育,结果在本城水准较次的专上学院熬了多年,还是无功而还,徒花时间与金钱而已。
花艳苓于是劝罗香莲说:“莲姐,这廿多年,你什么咸苦都吞过了,老大的不如意也看成指顾间事,何苦到如今,才为儿孙苦恼了。”
罗香莲苦笑:“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怕是年纪一大,人就开始冥顽不灵,我竟忘了是时也命也。罢、罢、罢,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不管就算。”
自此,罗敬慈就跟在母亲屁股后学习那盘士多生意,还算中规中矩。
大富士多是设在徙置区内的,出奇地好生意。在那儿附近住惯了的人,头脑比较保守,对于新开设的超级市场,不一定捧场。反倒是对这大富士多有亲切感,因此一年到晚,货如轮转,其门如市。
罗敬慈还因为终日驻守士多的关系,跟隔壁理发店的一位做修甲的姑娘小湄有了来往。
看样子,感情进步得很快。小湄每天下了班,就跑到士多店来做义务帮工,对罗香莲倒是相当千依百顺,一副火热心肠,讨好未来家姑的模样。
香莲呢,虽然身边有个余钱,也不会指望儿子有本事讨个大家闺秀,只要儿子欢喜,那女孩子也肯尽一点媳妇的义务,就很可以接受了。故而,对小湄也就以行动来认可了。
每晚原本要等到收铺,罗香莲才回家的,自从有了小湄,她就在店内吃过晚饭之后,借故跟街坊搓麻将去,由着两个年轻人管铺,分明让他们有机会亲近。
合该有事了。
有一晚,当罗香莲一脚踏出士多店后,另外三两名贼模贼样,分明一眼望去就不正经的男子走进士多店来,拉开冰箱,要拿汽水。
小湄准备迎上去招呼,敬慈觉着他们几个并非善类,下意识地伸手一拦,不让小湄出动,由自己走上去关顾。
就是他这个行动惹下祸根,其中一个惨绿少年说:“我们来买汽水,需那位姑娘侍候收钱。”
这么一说,连小湄都吓着了,慌忙躲到敬慈身后去。
“怎么了?会吓成这个样子呢?我们不也跟你那小哥儿一样是人,是男人,可能是更有用的男人,你避着我们干什么了?”
敬慈一听,火了起来,说:“喂!你们嘴里不干不净的,我们不做你们的生意,请立即走!”
此言一出,正好给这班好事之徒一个借口,嚷:“这小子出言不逊,我看你怎么能赶走我们?”
随即几个人互打眼色,立时三刻动手将店内一盆盆的樽装汽水举起来,拚死力往地下摔。
敬慈当然不肯放过他们,开始乱作一团。
躲在一角的小湄,吓得管自尖叫。
另一个酗计阿九,立即跑出去找警察。
警方到场时,人已散了。
店内只剩下吓呆了的小湄蹲在一角,不住发抖。
另外,罗敬慈手持一个破玻璃瓶,直挺地站着,两眼发直,不发一言。
在他脚边的地上,一条死尸躺在血泊之中。
无可转寰地,罗敬慈的误杀罪名成立,被判入狱6年。
罗香莲在儿子判刑后大病了一场,在病榻中,气若游丝地对花艳苓说:“原来连上天都欺善怕恶,惟其我凡事认了命,就不断地给我磨难,至死方休似的。”
真叫花艳苓无辞以对。
六年牢狱生涯还不是致命伤,最令罗香莲忧虑的是那个当差的街坊,来通风报讯。原来生事的几个惨绿少年固然是黑社会底子,敬慈错手杀的一人,更是黑帮头头的儿子。这真是太吓人的一回事了。
“看样子,我们敬慈不会有机会重见天日,在监狱里头,早晚被仇家折磨至死。对方绝不是等闲之辈。”
花艳苓于是跑来跟女儿商量,说:“非等闲之辈的黑道上人马,就得找个半斤八两的人跟他讲妥这笔数。”
杜晚晴沉吟着,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晚晴,你母亲只得一位谈得来的好朋友,你三姨也只得这个儿子。敬慈更不算是不长进的人。你怎么说呢?”
杜晚晴说:“妈,我只怕这种血海深仇,不是千金万银所能填补。否则,我去筹。”
“一物治一物,黑帮的头头总有要卖面光的人。”
那就是说,杜晚晴要去寻出这个保人来。
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为了让母亲安心地离去,杜晚晴点了头,把整件事包揽上身。
她送母亲出大门时说:“替我问候三姨。”
“晚晴,事不宜迟了。”
杜晚晴思考了一夜,给她想到个人选了。
翌日把电话接进布力行的办公室去,秘书答说:“布司宪今日到立法局开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可以留口讯吗?”
“我姓杜,叫晚晴,是布司宪的朋友,今晚有个饭局,希望他能抽空来。”
“可否告诉我地点时间?”
“君度酒店,顶楼的扒房,七时半恭候。”
“如果通知不到布司宪,或他另外有约,如何让杜小姐知道。”
“不要紧,请告诉布司宪,能来的话,无任欢迎,不能来,就祈以他日吧!”
七点半一至,布力行就出现在君度酒店。
杜晚晴很细意地打扮过,穿一件梨红底色,起小白花的宽身旗袍,那一头既长且曲的秀发,一片云似地散落在肩上,在耳鬓别了一个跟衣服同颜色的发夹。
第2节竞如激光一度
玉葱似的手,套上一只通体透明、色泽油润的翡翠玉镯,那是身上惟一的一件饰物。
浓密的眉毛下,那对带着三分忧疑七分妩媚的眼睛,望住来人,竟如激光一度,可以摄魄勾魂,教布力行一下子忘了礼貌招呼,就管自直挺挺地坐在女主人对面,傻瓜兮兮地问:“怎么?只有一个客人?抑或其他的朋友未到达?”
布力行以为只是杜晚晴宴客,凑齐几个专门无事就聚在一起耍乐的财阀,吃顿晚饭,也把自己请在一起。
他原来是另有约会的,应酬家里头的亲戚。当然,这比起杜晚晴的邀约,就是后者更具吸引了。于是摇电话嘱咐妻子单独赴会,他火速应约而来。
做倾国倾城的美人座上客,已是大喜。
如今发觉只约会他一人,更是惊喜交集。
杜晚晴嫣然一笑,直言不讳:“有件私事要求布司宪帮个大忙,不便旁的人予闻。”
布力行心上第一个反应就是,应该问对方拿什么酬劳?
这个问题迅即令他热血沸腾,丹田之下如闹三级火警,熊熊烈火正向上蔓延,直烧得一张青白的脸变成紫红。
他没有想过,对方把要求提出来,自己会力有不逮。
因为他看得起自己,更不敢小瞧眼前人。
杜晚晴这种女子,不会打无把握的仗。她必然想过自己可以胜任,为她排难解忧,才会相约。
为了好好应付场面,布力行清一清喉咙,说:“我们先叫了菜,边吃边谈,好不好?”
“不好。”
布力行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眼看杜晚晴。
她解释:“如果你肯拔刀相助,我们在这儿只叫杯香槟,干杯为盟,今晚的晚宴设在舍下,由我亲自下厨。”
说完了这番话,杜晚晴留了一个小空间,让对方去想象他会获得的奖品,如何丰盛、如何诱人、如何销魂。
然后,她才淡淡然,大方地再加以补充说:“万一是晚晴强人所难,布司宪不得不令我失望,那么,也请布司宪赏一顿饭,让我把这餐厅的好菜尝一尝,才回家去另想办法。”
布力行是聪明人,且猴急,他差不多要追问:“快说,快说!”
杜晚晴没有把故事重复,原因从来都不比成果来得更重要,她只把最重要的一点说出来:“我要确保童年好友罗敬慈的六年牢狱生涯,平安度过。”
在布力行未作答之前,杜晚晴补充:“他误杀的一个人,是黑帮头头的亲生儿子。”
然后,杜晚晴轻松地倚在椅背上,稍远地凝望着布力行的表情。
他沉思片刻,当即说:“在上位的人,很多时为了顾全自己的名望、威信及地位,不得不忍痛放下私情私怨,否则,有谁个兄弟姊妹肯为你卖命,打下江山,让你一统天下。以手足的安危交换一己之欲,不是很划算之事。你请放心!”
那就是说,布力行会运用他的权力,下达有关部门,以完成杜晚晴的心愿。在狱中,三山五岳的人马充塞着,谁没有几门仇家,谁敢担保不遭暗算,统统又都要向惩教署的人礼让三分。于是,交换条件是,保得住罗敬慈平安无事,所有其他不应该只眼开只眼闭的事,官方都可以双眼一齐阖上。赌那江湖上坐高位的头头,不敢为报杀子之仇,而令其他入狱的同门多受其他折磨。
“都包在司宪身上,靠你成全!”
“只包在狱中的六年,之后,安排他离港是正经。”
杜晚晴点头。
布力行凝望着她,好一会,才举起手来,招呼侍役。
餐厅的领班很认得城内的达官贵人,恭恭敬敬地说:“布司宪,先喝点什么?今天晚上我们有自波士顿新鲜运到的龙虾,还有……”
布力行摆一摆手,截断了对方的话,说:“谢谢,我忽然间改变了主意,想吃点家庭小菜,改天再来光顾。”
一流酒店的领班真是训练有素,丝毫没有不愠,依然和颜悦色地说:“欢迎,欢迎,司宪的车子到了没有?”
“司机就在附近,烦你代我打个电话至大堂关顾一声。与此同时,我们或可以喝一杯香槟。”
“好的,好的。”
布力行把那杯冒着轻泡的香槟递给杜晚晴,说:“希望你喜欢香槟的味道,觉得它香甜无比。”
杜晚晴微笑着,没有答,一饮而尽。
事实上证明含笑饮的这杯香槟,苦涩至极。
杜晚晴在布力行身上尝受着出道以来,最难受的侮辱。
布力行在个人奋斗历程下所受的委屈与艰难,都幻化成一股难以言喻的戾气,发泄到杜晚晴身上去。
他的眼睛因为极度激情而喷出火来,跟张着的嘴,都是充血的,红得接近发瘀似,相当的吓人。
杜晚晴闭起眼,竭力集中精神,想象一些鸟语花香、山远天高的秀丽情景,使自己的身体松弛。
一直以来,她这种功力了得,总能化危为安,化险为夷,将丑陋变成美丽,将罪恶感好好地掩盖起来。
然,这一次,她面临失败。
胸肩处处,传来一阵一阵或大或小的痛楚,她只能想象到对方像一条穷凶极恶的吸血僵尸,张开血盆大口,以锋利的獠牙,无情地插进她粉琢玉砌的肌肉里去,噬吸着她的精血,将之抽干。
那种逐渐枯死的感觉,使她在精神与肉体上同时受着强烈的冲击与痛苦,而不能挣扎,只能沉默地接受。
尤其有甚者,随着耳畔响起一声声纯属兽性的呼号,她的头早已胀痛欲裂,还要承受着一下下剧烈的震荡。有人分明的把她头部撞向床角的铜柱,嚷:“说,说,我比他们任何一个都棒!”
晚晴没有说。
她忽然预备在下一分钟就这样无言地窒息而死。
她不甘心说。
因为她不认为那是事实。
她可以出卖肉体,但不可以出卖良心。
她宁愿人尽可夫,只除了这个在自己身上发泄兽欲的男人例外。
就因为这个人站在一大堆腰缠万贯、富甲一方的男人跟前时,只不过始终是一只要摇头摆尾,渴望他们扔下一根食剩,却仍然有肉沾着的骨头,让他饱餐一顿的狗,故此,要利用一个女体去提出他的抗议、他的妒忌、他的憎恨。
“说,说!”对方疯狂地叫嚷,不顾一切地要把她蹂躏至死。
还是那个意念,杜晚晴宁愿死。
她连在意识上都不要背叛曾予她起码尊重的各个顾客。
她不想埋没真理。
实情的确是布力行并不比她相识的任何一个男人强。
不。
翌日,阳光轻柔如梦地洒进纯白色的睡房来,照耀着满身伤痕瘀痕,被狗噬过,死里逃生的一个胴体。
当杜晚晴在养伤期间,收到布力行司宪办公室的一个电话,对方甚至没有透露是什么身份,只说:“布司宪嘱咐,请通知罗敬慈,他自屑有偏头痛疾病,随时随地会老病复发,头痛欲裂。”
杜晚晴火速嘱咐母亲,转告罗香莲。
当夜,罗敬慈在狱中,告诉惩教署人员,他头痛不已,立即被送到囚犯特别护理的病房去。
再过一个星期,医生报告出来了,认为病情严重,推荐他留院医治观察。完全与其他囚犯分隔,日夜有医务人员服侍。
花艳苓领着罗香莲来向杜晚晴道谢。罗香莲一握杜晚晴的手,就已经忍不住流下两行热泪。
花艳苓在旁劝道:“早早劝你别来了,自己人,不用客气。这种伤心事,一提起来,只有更难过,何必。”
“我要亲自向晚晴道谢。”罗香莲啜泣着说。
“三姨,你别伤心,举手之劳而已。”
罗香莲用模糊的泪眼,对杜晚晴说:“晚晴,你委屈了?”
只这么一句话,杜晚晴就冲上前去,紧紧地拥着她三姨,为怕被她看到在眼眶内打滚的泪水。
晚晴拼命用手拍着罗香莲的背,一叠连声地说话,掩饰着她的狼狈:“三姨,你过虑了,只不过是托个小人情而已。”
直至杜晚晴把眼泪吞回肚子里去,她才放开罗香莲。
罗香莲又扯着她问:“晚晴,姑勿论人情是大是小,都是你奔走着力所致。今次敬慈能顺利装病,调到医院去,一定是打通层层的关系,他现今的安全度是大大提高了,可是,这以后的六年,是不是能住在病房而不用回囚室了?”
杜晚晴立即打了一个冷颤。
要罗敬慈获得这个保障,只有一个办法。
自己必须要跟布力行维持那个亲密关系。
六年!
能不寒心。
杜晚晴一怔之后,说:“三姨,不要担心,我会尽力。然,六年监禁,只要行为良好,再加假期,其实只不过是三年多一点罢了。”
晚晴说这话之后,长长地吁一口气。她眼前的这两位长辈,并不知道晚晴努力安慰罗香莲的同时,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
“不过,三姨,至大的问题在敬慈出狱之后。”
一言惊醒梦中人。
罗香莲与花艳苓都瞪大眼睛,张着嘴一会,没有了主意,然后又差不多是同时,说:“那怎么好算?”
杜晚晴低头想了想:“三姨,移民吧!”
“移民?”
“对,你先走,部署另外一个安稳的家在外头,等敬慈一出来,就让他前去跟你团聚。什么人也不要通知。”
罗香莲回望花艳苓,后者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有资格移民?”罗香莲问。
“我替你安排好了。”杜晚晴干脆送佛送到西。
杜晚晴言而有信,一直留意着如何安排罗香莲先行移民的事,此事适宜尽快进行,免得黑道人物老羞成怒,拿罗敬慈母亲来泄愤。
当晚晴接到纸业巨子黄醒楠的邀约,上深圳参观他们开设的极大规模厂房时,她答复黄醒楠的秘书说:“多谢黄老板的邀请,同行的有些什么相熟的朋友吗?”
“都是黄总亲密来往的一撮朋友,全是杜小姐熟谙的。黄总嘱咐我问杜小姐,是星期六,由黄总陪你先逛一逛深圳,住一晚,星期日才会合各人,参观厂房以及我们公司策划承建的私人别墅住宅,抑或杜小姐跟大队在周日早上才出发?”
“难得黄老板能早一天启程,带我观光。深圳的建设,在这近年怕是突飞猛进了,正好增加我的见闻知识,求之不得。”
在深圳的那一晚,杜晚晴就给黄醒楠说:“黄老板的纸业王国有几十年的历史,真难得!”
黄醒楠煞有介事地说:“工业赚的还是小数。记着,晚晴,地产才是正途。我们在新界拥有的厂地,资产值在工业盈利之上。”
“现今前来国内设厂,人工便宜,地皮经济,原料划算,必又可以创出一个盈利的新高峰了。”
“在国内设厂是必然的走势了。然,我们这一行,原料不能用国内的产品,都是来料加工,制成各种纸品再输出口。”
“为什么呢?中国出产的纸不能用吗?”
“质素控制不来,时好时坏,我们出产的纸质制成品,大部分外销欧美,要求甚高,不能冒险走掉一个客户,所以只能利用国内的廉价地皮与劳工。如果大陆的纸质改善,彼此的盈利都可以提高。”
“你在美国有分公司?”
“当然有,我们既买入美国的纸张,也卖出各类纸品。这几年,我也积极投资美国东西两岸的地产,没办法,儿子们在美国,女儿正芳又嫁了人了,根本都没有人肯回港继承我的事业。也就只好老来从子,把一些资产挪动到外头世界去。你若来问我呢,其实是很不情不愿的,世界上有哪一个地方能比香港易赚钱,我对香港的前景是极具信心的。”
杜晚晴想了想,立即呼应:“我也有这个想法。只是,年纪大的人心意不同,他们老想找一处宁静的地方退休,因而都爱移民。”
“你父母也作此想?”黄醒楠问。
“不是我父母,是我三姨。从小她最疼爱我,所以我很愿意帮她一个忙,看看怎样帮她移民到外地去。”
黄醒楠一听,已知就里,问:“你是为了要帮她忙,特意提早一天到深圳来跟我商议的,是不是?”
第3节自斟自饮、自尝自嚼
杜晚晴眨一眨黑白分明、灵灵活活的大眼睛,说:“是的。非要找像黄老板如此有办法,中美两地都有影响力与良好人际关系的人帮忙不可。”
“中美?”
“对嘛,三姨是在江门出生的,到香港去后,另外取了个名字,她很想以本名移民美国,况且若能证明她属于中国出生,在美国的移民限额也宽松一点。”
“不难。”黄醒楠志得意满地说,“中美的关系我是有的,先替她办妥新身份,再以我们的业务为掩护,请你三姨先取得赴美营商的签证及居住权,再托当地律师办正式移民手续。在彼邦,因着业务而认识的大人物,诸如州长、议员、移民局要员等等,可真不少,这个人情怕不难托到。”
“我三姨不像个女强人。”
“人家只会相信我的说话。放心!”
“要多久?三年?”
黄醒楠哈哈大笑:“这怎么还算是香港人办事的速度?况且,要三年才办妥的话,我岂非要三年之后才能向你讨赏,这怎么得了?”
“好,越快越好,保证回报率极高。”
“我有信心。”
“对我的服务?还是对你的承诺?”
“两者皆然。”
到处杨梅一样花,只要有权势,条条大路通罗马。三个月后,罗香莲以江门出生的霍青身份,启程赴美定居。
临行前,杜晚晴紧紧地握着她三姨的手,说:“为了安全,不要跟敬慈有书信来往,把信寄到我这儿来,自会转交。”
花艳苓问:“你可没有告诉街坊,结束了士多店后到哪儿去吧?千万不可泄露行踪,辛辛苦苦的离乡别井,也只为敬慈能安全地重新为人。”
“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移民美国一事,只说因欠缺心机再打理生意,决定把它结束了,到澳门的亲戚家小住,待情绪好转了才回来。”
“对,三姨。保得住敬慈,也要保得住你,你启程了,我和妈妈就放心。”
“晚晴,你已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本来我不便再要求什么……”
晚晴没有等她说下去,拍着她的手背说:“我会尽力,有机会令敬慈早点出狱,我不会放过,你放心。”
“艳苓,”罗香莲转身向花艳苓说,“的确是你跟汝母积来的福分,才生得这么一个义气女儿。”
花艳苓点点头,拥抱着这位几十年相交的老姊妹。
“敬慈一出狱,我们就送他回你身边去。让他好好地在彼邦工作,娶妻生子,让你安度晚年。”
罗香莲忽然沉默起来,脸上有阵特别的难堪。
“什么事?三姨?”
“我连敬慈的女朋友小湄也没有透露真相,敬慈老是想念她,说将来要带她一同到美国去。他还有点怪我不把赴美的消息告诉小湄。我是几经艰辛才劝服了他的。”
花艳苓立即说:“万万不可告诉小湄,年轻女子的心意怎么样?你知我知,有什么变卦了,一到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地步,就没有保密的义务可言。何况敬慈的情况特殊,跟小湄的发展不一定顺遂。”
“对的。我就是这样劝敬慈,人家有父有母,谁会愿意自己的女儿跟随一个坐过牢的男人?”
“到外地去,重新生活,总会遇到合适的配偶。”花艳苓劝。
“也只好如此寄望了。只是,如果小湄是个情长的女孩子呢?岂不是辜负她了?”
“三姨,此事交给我办吧!反正还有好一大段日子,我探悉到真情真相,再商量对策不迟。三姨,你相信我,我不会令敬慈难受。”
“晚晴,让上天祝福你,这么好心肠的一个人儿,理应有个好归宿。”
回忆至此,杜晚晴就苦笑。
好归宿?往哪儿找去?就算有从天而降的一段良缘,自己都不敢伸出手去接,只会畏缩地躲起来,自舐伤口。
晚晴一个翻身,站起来,决定更衣,到王府饭店楼下餐厅去吃晚饭,欢度自己的二十五岁生日。
必须停止再作这些与现实距离太远的幻想。
能占有一天属于自己的时光,能保存一天光洁清白的身子,能摒除一天身心劳累的工作,才是能力范围内可以争取得到的快乐事,不能再奢求了。
晚晴走到王府饭店内一家上海菜馆去,她觉得生为中国人,在中国的京城内,上中国式的馆子,吃中国菜,这个生日过得特别有意义。
除了对家人,晚晴二十五年以来,未曾试过把感情发挥得淋漓尽致,如今在爱家之外,也感受到爱国,是一份新鲜、骄傲、祥和的经验。
上海菜馆作中国式亭台楼阁的布置,一踏进去,两旁站立着的女侍应,都一齐微笑招呼,把杜晚晴迎入内厅,坐到音乐台前的一张桌子上去。音乐台上有位妙龄少女,比晚晴还年轻,眉清目秀,穿一袭湖水蓝的软缎旗袍,在奏弹着琵琶。
清脆的琴音,在她纤纤十指的扫抚之下,溜出来,传遍每一个馆子的角落,顿把气氛营造得相当优雅,当能使在座的顾客都食欲大振。
杜晚晴点了菜,叫了酒,自斟自饮、自尝自嚼,韵味、情趣、胃口,全都调高。
她毕竟是快乐地一杯杯饮完再饮。
跟酒量一样,所有要承受的困扰与寂寞,经过一段日子的锻炼,都会从容地照单全收。
她把瓶子内的酒都倒尽了,正要干这最后一杯之时,稍竟看到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坐着一个很好看的男宾客,对着她举杯,微笑。
是冼崇浩。
杜晚晴垂下眼皮,定一定神,再抬头,勇敢前望。
他还在。
一点不假,今日由长城一站开始,陪着她欢度生日的一个人,仍在跟前。
是缘吗?
冼崇浩以双手捧酒杯,举了一举,先饮为敬。
杜晚晴终于回了礼,在他俩都盈盈一笑,把杯子倒转过来之际,那婉转的琵琶音,煞地中止,只响起“崩”的一声。晚晴惊惶地回转头来,望向音乐台,只见弹琵琶的少女,狼狈地站起来,向宾客鞠躬兼致歉:“对不起,弦断了。”
弦断了。
杜晚晴的脸色忽尔青白,有点晕眩。
是饮酒太多之故?抑或有挥之不去的不安预感?
冼崇浩没有走过来。
杜晚晴没有走过去。
他是尊重她的决定,她却是不自觉的自惭形秽。
过了这一夜,一切回复正常,就什么都好办。
杜晚晴回到睡房,留了一张字条,贴在套房的内门上,写:“喝多了,先睡。请你原谅。”许劲大概是原谅了她的,这一夜杜晚晴总算睡得安稳。
翌晨醒来,许劲并不在房间之内,直至杜晚晴梳洗完毕,她才收到许劲的电话,白酒店大堂摇上来,说:“睡醒了?”
“嗯,对不起,没赶及起来陪你吃早餐。”
“不要紧,今天我仍有一连串的会议,要到黄昏后才回来跟你吃晚饭。”
“别担心,我独个儿也可以到处走走。”
“你不愁没有伴呢?我刚巧给你寻到个同声同气的导游。”
“谁?”
“我在这儿碰见了布力行的得力助手冼崇浩,刚在此公干完毕,正好要玩几天。我跟他相熟的,这年轻酗子顶会做人,很风趣,我请他陪你玩,担保你会更乐不思蜀,看尽京城的风采。”
杜晚晴没有造声。
许劲继续兴致勃勃地说:“半小时后,冼崇浩在大堂等你,他说他认得你。”
是天缘巧合!
抑或劫数难逃?
其实,二者可能并存,更糟糕。
杜晚晴在颇为复杂的情绪下走落大堂。
她想,好不好推掉他相陪游玩的好意?何必多生枝节了,对方分明是颗叙焰,扑火的灯蛾,后果堪虞。
然,冼崇浩既已知道自己与许劲同来,等于晓得杜晚晴的身份,这倒好,消除心理上的压力,不必闪闪缩缩,诸多疑虑与顾忌。看来,也只不过是在这个偶然内,大家做个伴罢了!
杜晚晴最感不安与难堪的际遇,是跟她交往的人以为她是小家碧玉或大家闺秀,她承担不起的荣誉,令她像个鼠窃狗偷,欺世盗名。
冼崇浩知道真相,这反而好。
杜晚晴一想通这个道理,就从容地走到冼崇浩跟前,盈盈浅笑,说:“早晨!”
冼崇浩精神奕奕地答:“早晨!今天天气甚好,正宜外出到处走走。”
“要麻烦你做导游了。”说这话时杜晚晴有点腼腆,的确是难为情的,昨天才斩钉截铁地婉拒了对方的邀约,今天就为了许劲的嘱咐而就范,不知道冼崇浩心里怎么想。
此念一生,杜晚晴粉脸立即泛红。怎么竟思前想后,惴惴不安,就是为了这姓冼的对自己的感受呢?他对自己的印象如此举足轻重吗?这不是杜晚晴一向的作风。
在杜晚晴身边穿来插去的达官贵人,财阀商贾,实在从没有一个能令她上心。任何言行,杜晚晴都挥洒自如、毫不忌惮、绝无造作。人家的置评,视若等闲。惟其如此,她的言行体态才有着一种极具吸引的潇洒脱俗。
独独在认识了这冼崇浩之后,就有着不能言宣,不能自己的种种顾忌似的,益发觉着自己的小家子气,因而更令杜晚晴心急。越急呢,越忙乱、越不晓得自处。思潮一往这方面想,就连一双手也像初踏台板的演员,不知往哪儿安顿了。
冼崇浩的态度倒是轻松而祥和的,他落落大方地对杜晚晴说:“幸亏遇到许主席,否则就没办法令我这两三天的行程变得更多姿多彩了。”
这么一番话,已等于往杜晚晴脸上贴金,一扫她心中的疑虑。
因而,晚晴恢复了她的器量,道:“许先生的嘱咐,我有责任唯命是从,冼先生你能赏我们面子,可真难得。”
“是冼崇浩。”
杜晚晴有点莫名其妙,她的表情引来冼崇浩的补充:“不是冼先生,是冼崇浩,我也直接称呼你的名字好不好?否则太见外,玩得不畅快。”
杜晚晴又嫣然一笑,把两条发辫往后一拨,那个动作,实在迷人。
看得冼崇浩不愿意把视线调开。
“我们起程了吧?”
经杜晚晴这么一问,冼崇浩才回过神来,带领着杜晚晴到王府饭店外,登上了一部预订的汽车。
“今天的目的地是十三陵。”
十三陵是明朝帝后的陵墓。
冼崇浩的话题广泛而有趣,他问杜晚晴:“我国的宝藏比比皆是,遍布大江南北,你知不知道如果中国政府肯跟日本合作,国库立即可以进账一大笔。”
“怎样合作?”
“先前很多年,日本已经向中国提出合作建议。由日本供应开发地底墓穴的科技、人力与资金,出土的古物,由中日对分,二一添作五。”
“中国一定不会答应。”杜晚晴很肯定地说。
“你熟悉中国人要面子,死爱充撑场面的性格?”
“也不单是面子问题,这也关乎民族精神,祖先遗留下来的遗产,应该有责任去保存。我们还不致于山穷水尽到要快快把地下的宝藏掘出来,再名正言顺地卖给日本人吧!他们从中国抢掠到的珍宝,也已经不少了。”
“出的价实在太低,听说其后日本人肯吃亏,只取百分之三十作酬劳,中国仍是不愿意。我看世上无人是无价之宝,只为百分之三十的酬劳依然未到中国政府心目中那个价罢了!”
杜晚晴没有再分辩下去,并不是她同意冼崇浩的推断,而是她觉得自己没有这份资格为中国辩护。
为什么?只为她也是个待价而沽的人。某人出到某一个价,就可以买起她了;既然身体力行,她又哪来雄辩的理直气壮。
杜晚晴不是个对政治有研究的人。但香港坊间老是认定那些表示亲中的人,必是拥戴社会主义者的揣测,晚晴未敢苟同。
处身在资本主义社会内,享受着私产权益的人,基本上就缺乏拥戴社会主义的资格。
杜晚晴坚信一个做人原则:信仰不能只藏在心上,而不付诸行动。信仰上帝,自应奉行教规,勤进圣堂。一方面犯齐十诫,一方面扬言是虔诚教徒,世间上哪来这么便宜的事?
她一直认为香港那一撮号称亲中的分子,而又赞成香港在九七年之后厉行一国两制,努力让香港在资本主义模式下生活的人,是爱国爱港的。他们期待通过一国两制,使祖国在社会主义的持续实施之下,出现一个修正的可行方法,以便获得更成功的开放与进步。
杜晚晴无法否认世上无人是无价之宝的论调,故而只好闭口不言。
冼崇浩相当机灵,他不知道杜晚晴的刹那沉默,所为何事?然,对方的沉默意味着不悦与感慨,怕是铁一般的事实。
为了调和气氛,他迅速改变话题,说:“明朝历史,你可熟悉?”
“知道一点点吧!”
“我们朝这个方向走,就可以到达明万历皇帝的地宫去,那是发掘了的一所帝后墓穴。”冼崇浩继续说,“如今最隐闭的地宫,变成了每日上万中外游人驻足之地,不知道帝后在天之灵,有何感想?”
第4节陶醉、迷惘、飘飘欲仙
“若是真有灵魂这回事,他们的思想怕也能随时代而改观进步,当不以为忤。”
地宫建在三四层楼高的地下。一向下走,就是清凉一片,无端增添了阵阵阴森迷惘的气氛。
走下石阶时,冼崇浩不期然地轻搀扶着杜晚晴的手臂,并且低声说:“冷吗?”
经此温柔体贴的一问,晚晴下意识地拿手环抱着自己。冼崇浩立即把外衣脱下,也没有再征询杜晚晴的意见,就把外衣搭在她肩上去。
杜晚晴心头觉得一阵温暖,歪一歪头,以眼神向对方表示谢意。
地宫分前宫和后宫。前宫是长方形的一个宫殿,现今没有再摆设什么陪葬品,大抵都在开掘墓穴时,抬到各大博物馆去了。
后宫是个足有两层楼高的、四面石筑围绕的一个宽敞房间。正中自天花顶挡下来一幅鲜黄的锦缎,上书“明万历大行皇帝梓宫”,仍很有君临天下的气派。黄缎之下放了一个朱红色的巨型棺木,正正是皇帝藏尸之所。两旁放置的是万历帝先后立的两位皇后,跟他一样,也有同质同色同长度的黄缎,写着“大行皇后梓宫”的字样。
杜晚晴看得出神。冷不提防,冼崇浩给她说:“真难得,夫妻死后千百万年还能够同墓同穴,朝夕相见。”
这句话似在此刻响彻地宫,重复又重复地带着震撼的回响,渗透到杜晚晴的心坎上与骨子里。
她静静地心口相问:如果不是结发夫妻,就无缘享有这番荣耀与福分了。
自古帝王都风流成性,后宫佳丽又何止数千,最得宠的姬妾,一旦香消玉殒,就灰飞烟灭了。五千多年封建礼教的权威之下,一直保障的只是明媒正娶身份的嫡室而已。
现代都会的官绅巨贾,何尝不像权倾天下的帝王。在他个人的辉煌属土之下,称王称霸。社会上仍有唾手可得、待价而沽的美人儿,乐于奉侍在侧,直至女的人老珠黄,男的贪新忘旧为止。长享名誉、富贵、地位、千秋万世的社会认同者,始终是他们的妻。
谁敢妄夺妻子的权益与名位,无疑是异想天开了。
杜晚晴出道以来,从未曾往这个惹自己感触的层面上想过。
今日竟成例外。
有这位叫做冼崇浩的男子陪在身边,竟惹来如此繁复的例外。
无可否认,这一总的例外带来挥之不去的惆怅,而另一方面,也有难以言喻的喜悦,凝聚心头,使杜晚晴舍不得妄言归去。
一直在外头耍乐至黄昏,冼崇浩说:“我们今晚能在一起吃晚饭吗?如果你方便的话,我倒有个好主意。名贵餐厅的矜贵食物,你大概品尝得多了,在王府饭店附近的一条长街,摆满了北京小食,我们可以一路观光,一路看有什么可口的,逐档品尝。”
意见是太吸引了,杜晚晴很想立即答允,然,他是工余的自由身,她却正正是“上班”时期,只好忍痛割爱,先履行职责。
因而杜晚晴答:“且看看明天有没有时间吧,今儿个晚上,我跟许先生还有约。”
很明显地看得出冼崇浩的惆怅来,杜晚晴心头有着不忍,还是狠下心,跟他道别,回房间里去。
才走了几步,身后的冼崇浩就说:“明天见!”
杜晚晴慢慢回过头来,扬着浓眉,嘴角微微上翘,说:“明儿见。”
冼崇浩一直目送着她美丽的身影隐进升降机去。
回到房里,杜晚晴在地上拾起酒店的留言信封,拆开来一看,心直往下沉。那字条是许劲留给她的,写道:“今晚有个非去不可的约会,很晚才能回来,你不要等我吃晚饭。”
为什么不早一点通知她呢?杜晚晴的脾气稍稍发起来了。
如果许劲预早告诉她,今晚不用相陪的话,杜晚晴就可以跟冼崇浩有一个愉快、特别,甚而有意义的晚上了。
杜晚晴百无聊赖的把自己抛在床上,辗转反侧,越想越气。
只有那些在她身上花了钱的大爷们,有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权势。她杜晚晴完全听候指令,不得有半分人身自由,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见自己喜欢见的人。
若不是许劲的认可与安排,她连跟冼崇浩一同旅游的机会都不会有。
杜晚晴从来未试过像如今的敏感,从未觉着她那么身不由主、那么备受委屈、那么寂寞难耐。
究竟是压力已经到一个容忍的极限,而蓦然惊觉?还是外来的人物,掀起了风风雨雨?
杜晚晴坐起身来,打算穿回鞋子,跑出去找冼崇浩。
她才伸脚踏进鞋笼里,忽尔又有了一阵踌躇。
这是一个带着危险性的冲动。
柳湘鸾曾警告过外孙女儿说:“晚晴,总有一天,你会突然发觉有一个额外的人惹你注意,使你破例愿意亲近,这将是你事业上的危险讯号,非留神处理不可。”
杜晚晴当时点了头,再求教于她的母亲,说:“妈,你跟父亲相恋时,是怎么样的一回事?”
花艳苓答:“朝思暮想,老想相见。见着了,怕再分离,总在筹算,怎样才能后会有期。”
“那就是恋爱了?”
“对呀,两个人都有着同等的反应,就是恋爱了。”
杜晚晴把腿缩回床上,双手抱膝,以头枕于其上,默默地傻想。
恋爱!
多么浪漫、销魂、陶醉、迷惘、飘飘欲仙!
然,恋爱,对杜晚晴来说,也同时是若隐若现、迷离扑朔、似有还无、患得患失的。
才认识了不超过四十八小时,也不过是分离了短暂的十多分钟,便已在胡思乱想,惴惴不安。
思潮起伏之间,心头的乍喜还惊,凝聚成一股热腾腾、滚烫烫的浪潮,翻动着,再向四周流窜扩散,便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丰满得胀鼓鼓的,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活力,整个人因而精神亢奋,那感觉是新鲜、舒服、难缠、失控,兼而有之。
杜晚晴一骨碌跃下床去,拒绝再维持同一个坐姿,朝同一个方向幻想。
她必须转换姿势环境,帮助自己回复清醒。
一把抓了手袋就冲出门去。
杜晚晴一边走出房门,一边告诫自己,不要去找冼崇浩。
甚至不要到静悄悄的地方去,必须与人群聚在一起,那才会使自己看清楚环境,知所自处。
她按了升降机,打算到楼下最旺的咖啡厅去,吃她的晚餐。
王府饭店二十楼以上才是贵宾套房,从杜晚晴住的二十三楼,一直往下降,到十九楼,升降机大概有人按掣,故而遽然停了下来。
升降机门一打开,杜晚晴雪亮的眼睛立即像骤见厉鬼邪魔似的,睁得老大,并且火速地闪身躲到升降机内一角去,不让走廊上的人看到。
真真抹了一把汗,杜晚晴多么庆幸刚才在十九楼等候下楼的一男一女,在她乘的升降机打开门时,选择了对面的另一部升降机走进去。否则尴尬的情况,难以想象。
虽然杜晚晴并非许劲的原配,她只不过是他用财帛权势换回来的玩伴,且是短暂的玩伴。不过,说到头来,还是许劲这次外游的异性伙伴,在这几天当中,杜晚晴有她的特殊身份与地位,许劲已默许予以尊重。忽尔,在同一间酒店,许劲亲亲热热地搂住了别个女人的纤腰出现,这种场面赤裸裸地活现眼前,无论如何太龌龊、猥琐,真要难为情死了。
幸好,杜晚晴眼利,只有她看得见许劲。
杜晚晴闪避得及,其实是她的幸运。否则,许劲这种行为也无疑是太狠狠地撕杜晚晴的脸皮了。
当然,纵使刚才许劲眼角瞟得见杜晚晴,还是仍然装作看不见为最佳处理办法。
世界上太多事情须要当事人视而不见。
升降机跟杜晚晴的心一样,直往下沉。
教她骇异的除了许劲这道貌岸然的富豪,却原来是个急色之鬼外,还有他的那个伴。
许劲的手搭在对方纤细得似是不堪一握的腰肢上,使杜晚晴清楚地重看到那袭湖水蓝的软缎旗袍。
是那酒店上海馆子内弹琵琶的妙龄少女!
外来的贵客,原来也是娇客与财神。
杜晚晴苦笑。
怎么到处都碰到以原始伎俩谋生的可怜同性?
只为到处都有欣赏女性肉体的男人?
杜晚晴走在闹哄哄的酒店大堂,再走进坐无虚席的咖啡屋。呆了好一阵子,才轮候到一个角落的座位。
她坐下来,看着走马灯似的客人,彩色缤纷,谈笑晏晏,喜气洋洋地在她眼前走来走去。
他们,都是结队成群,有影皆双的。
姑勿论身旁的伴是永久的,抑或短暂的,总之,都不像杜晚晴如今的落寞、孤单、形单影只。
她杜晚晴胸襟再宽广、再不计较自己的遭遇,也还是感受到一重浓不可破的、被人遗弃的压力。
世界无论如何繁华热闹,杜晚晴只一个人独力支撑着对人欢笑背人愁的局面。
从踏上万里长城开始,再到探索明朝万历帝的陵墓,一直下来,她就有着重重感慨,处处叹息。
有生以来,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委屈过。
不安于现状的人,压力日积月累,终有一天会一起,寻求突破。
只消这一联想,杜晚晴就倒尽了胃口,推开眼前的食物,不能下咽。
她慌忙走出餐厅,往附近的酒吧钻去。
她要喝酒,以停止自己的欲望与幻想。
当杜晚晴将一杯接着一杯烈酒灌进肚子里时,她心内冷笑。
如果在这一刻,碰上了许劲,这老头儿还以为自己是为了备受冷落而借酒消愁呢!他?他值得杜晚晴为他而伤心?真是太笑话了。
之所以如此反复思量,无非感怀身世。对自己忽尔生的怜悯,却又是为了一个冼崇浩的出现而已。
罢、罢、罢。
长痛不如短痛。
喝它个酩酊大醉,之后,一觉醒来,又是明天。
明天,人人都如常生活,各就各位。
只要过得了今晚就好。
只要今晚见不到冼崇浩就成。
酒是灌了不少了,眼前景物开始椅、模糊。杜晚晴心想,大功快要告成了。
她试图站起来,干完这最后一杯,就回睡房去,昏昏沉沉地睡至天明。
她站起来,双脚酸软。以手撑着台面,身子还是左右摇摆不定,又跌坐原处。
有人轻轻地拍她肩膀。
杜晚晴回头一望,看见了冼崇浩。
她开心地笑了。真好,一定已经有了八分酒意,才会得把酒吧内的侍役看成了是冼崇浩。
“你喝醉了?”对方问。
杜晚晴摆一摆手,说:“不相干,我就是要喝醉,好睡大大的一觉。”
“那么,我扶你回睡房好不好?”
“天!”
杜晚晴故意惊叫,缩一缩身子说:装出一个吃惊的模样,说:“哟,怎么男人的脑筋转来转去都离不开送女人回房去睡觉这件事上头,连你都一样。”
“你真的醉了。”
“我?我再醉,也知道你们心里头想着的鬼主意。”杜晚晴摇头说,“不,不,不,我不用你扶我上房去,给我再拿酒来,你陪我在这儿多喝几杯,等下我自己会得回房。”
杜晚晴坐在椅子上,连忙左顾右盼,转着身子,找寻别个侍役为她服务。
“不,我现在就送你回房去,你已经喝醉了。”
对方坚持。
且不是一个冼崇浩,突然之间,眼前出现了好几张俊朗的脸谱,围着杜晚晴身边转,转呀转的,转得她头晕眼花。
杜晚晴看见了很多个很多个冼崇浩。
那些冼崇浩硬拉着她,要她站起来,又要半拖半推地扯着她走。
杜晚晴挣扎,嚷道:“不,不,冼崇浩,不要来缠我,缠我没有用,拉我、迫我,也没有用。因为我不会属于你的,我根本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任何一个世界上的人,也不属于我自己。”
杜晚晴边叫边喊,已经被拖拉着走入升降机。她依然大声叫嚷:“真的,请相信我,我不能跟你。我只属于任何一个花得起钱的人,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一个人用完,会传到别个人手上去,用完了,又传回来。传呀传呀,一直传,一直传……”
杜晚晴叫喊得气息奄奄,整个身子软绵绵地瘫痪在搀扶着她的人之肩膀上。
她稍稍静止下来。
原来有一个宽阔的肩膀让她憩息一阵子也是一种以形容的快慰与安宁。
她打算就这样睡去。
“你要好好地息一息!”
有人在她身畔这么说。
是不是冼崇浩?还是幻觉?还是想当然?
是谁都不打紧了,杜晚晴已经听劝,闭上了沉重的眼皮,再睁不开来,她真要好好地息一息了。
这些年,好像一晃眼就过去,其实她过得很苦、很委屈、很不如意、很不称心。
她从没有想过一死了之,因为她有责任,且是重重的责任。
然,吃尽苦头之后,让她息一息,回一回气,养精蓄锐,再重踏征途,也是好的。
她的确需要在极为难堪、混乱与自卑之后,有一个歇脚处。
什么也不必理、不必想、不必做,只是息着,睡去。
第5节对国家的理想与对爱侣的尽忠
在这个只供休憩的睡乡,白茫茫一片,没有缤纷色彩,也没有惨雾愁云,完全静止,甚而缺乏气息。
杜晚晴反而是安乐的。
安乐的时光,从来不长久。
她很快就已经转醒过来。
微微睁开眼睛,立即觉得头痛欲裂。
再闭上,再睁开,如此反复做了数次,杜晚晴才得以认清眼前的景物。
她长长地吁一口气,是酒店的睡房,已返回现实来了。
杜晚晴伸手向额上一摸,放着一条微湿的冷毛巾。身上盖好了被,却不曾更换睡衣。一袭昨天游十三陵时穿着的套裤,绉得十分十分不得体,她挣扎着坐起来,下床,走到妆台前去。
素白的脸庞立即呈现,虽仍是姣好的,但衬着那头乱发,令人一望而知是曾经狼狈过的样子。
杜晚晴吃惊地以手掩着嘴,心口相问,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她回望睡房,空洞洞,没有人,只她一个。
再看看床头钟,二时。
是凌晨二时,还是下午?
她立即伸手抓起电话筒接到接待处询问。对方的答案是:“小姐,现在是凌晨二时。”
此话一出,自晚饭时分至现今这段时间的回忆回笼了。
杜晚晴像在阴沟翻船,虽然没有人见着,她还是尴尬得什么似的。
很明显,是自己喝醉了酒了,那送自己回房里来的人是谁?酒店的侍役,抑或真的是冼崇浩?
必须弄个清楚明白。
杜晚晴匆匆扫拨了几下头发,罩上睡袍,打开房门,探头出去看看设在走廊上的贵宾招待柜位,呆然见到有一男一女两个侍役在畅谈。
刚巧两人也见到杜晚晴,忙着赶前招呼说:“杜小姐,觉得舒服一点了没有?有什么需要,我们可以为你服务?”
“我刚才醉了?”杜晚晴问。
“大概是酒太烈的缘故吧?杜小姐你喝的是茅台吗?”侍役的应对非常得体有礼,不开罪客人。
“是朋友搀我回来的?”杜晚晴急问。
“是位冼先生,他住在十二楼,跟我们酒吧的一位同事,帮忙着把杜小姐送回房来。冼先生千吩万嘱,请我们照顾你。”
“嗯!”杜晚晴退一步,把背顶着墙,勉力地说了一声,“谢谢!”
对方问:“要拿点解酒的饮料吗?”
杜晚晴摆摆手,说:“不用费心了,我早点睡就成。”
房门关上后,她更衣,蜷伏在床上,千头万绪,又不知从何想起。
在酒吧真的遇见了冼崇浩。
他已经目睹了自己饮醉的模样。
他听到了所有的醉话。
可是,自己曾经说过些什么话,有过些什么失仪的举止,实在想破了头,也无法记忆起来。
要是送她回来的不是冼崇浩,那还好一点。因为不论她是否酒后吐真言,于对方都是无关宏旨的。
若真是冼崇浩呢,那就不同了。
都未及再想下去,杜晚晴的眼已经赤红。
冼崇浩跟一个酒吧的侍役把她送回房间里来,他却悄然引退。
对于一个美丽而神智昏迷的女人,冼崇浩守足正人君子的规矩,没有超越雷池半步。
是他根本对她没有兴趣,认为是路柳墙花,不宜攀采?
抑或是他对她有一种异于常人的尊重?
这问题大得不得了。
正于此时,杜晚晴背后响起开门声,有人喊“晚晴!”
是鸟倦知还的许劲。杜晚晴装作熟睡,没有反应。
许劲俯身吻在杜晚晴的脸颊上,说:“美人儿,又睡熟了吗?明天晚上一定陪你玩个畅快!”
那一口恶浊的酒气喷到杜晚晴脸上去,差点叫她窒息。
她忍住了,一动都不动的忍住了。
许劲很快在她身旁熟睡,只有杜晚晴,继续背向他,不期然地,忍无可忍地流了一脸的眼泪。
果然,太阳升起来之后,一切如常操作。
许劲早起,携了杜晚晴在贵宾楼的餐厅吃早点。
不论昨天夜里曾有过什么风风雨雨,今日坐在一起的两个人,依然谈笑风生,笑语盈盈。
黑夜里头的勾当与悲伤,都如此的不着痕迹。
许劲问:“这两天愉快吗?”
“还可以。”
没有许劲陪在身边,杜晚晴不能答“极之愉快。”她要顾全他的体面,即使他不顾全她的。
“你呢?这儿的应酬比香港还多吧,看你忙得头昏脑胀,颠倒晨昏。”晚晴的语调有着很自然的关切与嗔怪。
“就是,真的讨厌死了,自今晚开始,我把所有应酬都推掉,只陪你。”许劲诚恳而歉然地说。
“好哇!我等你。”
彼此都是江湖老手,过招过得恰到好处,半斤八两。
“姓冼的是个好玩伴吧?”许劲道。
“冼先生人很周到,且健谈。他对布力行很敬重,甚而敬畏。”
这么一句回话,代表一切,间接地安了许劲的心。
男人就是这副德性,在贞操上,不论自己与对方的身份、地位、承诺、盟约为何,总之,永远的只许我负天下妇人,不许天下妇人负我。
果然,许劲神情轻松,说:“今天仍请他代劳,陪你再逛一逛好不好?”
“如果太麻烦,就不必了,我也不过是打算去一去故宫,有时间再多逛一次琉璃厂。”
“不妨,不妨,我摇电话给他。”
又是在许劲的安排下,杜晚晴与冼崇浩同游紫禁城。
两人相见时,眼神流露着不可明言的一份奇怪感情。跟着,沿途都是很多很多的缄默。
杜晚晴想过,不宜开口提昨晚的事,因为不知道醉后曾说了些什么话,还是把整件事视为没有发生过的好。
冼崇浩呢,尤是因为他听了杜晚晴的酒后真言,一颗心,不住七上八落,不得安稳。把这件事提起来,似觉过分借题发挥,有乘虚而入之嫌。那就不说也罢。于是,缄默由此而起。
当他们踏进紫禁城内,跨越那宣统皇帝溥仪为了要骑脚踏车而铲平的禁宫门楹时,杜晚晴忽然说:“少年得志的皇帝,怎想到晚景的澹薄?”
“你呢,你希望有一个怎样的晚年?”冼崇浩问。
杜晚晴平日对于这种问题完全提不起兴趣,也不肯对别人就私事私情上作答。如今,她一反常态,竟然情不自禁地认真思考起来。
在冼崇浩的跟前、身边、眼内,她是个有前途,有晚景的人。
这个意念令她开心而微带兴奋。
她答:“女人会有什么过人的想法呢?”
这是个令冼崇浩微吃一惊的答复。如此一个美艳得惊世骇俗,满城豪贾吹捧拥戴唯恐不及的女人,把自己看成平凡的妇孺?
杜晚晴因着冼崇浩表情的暗示,而作补充,说:“你骇异于我的答案?”
“呵!不,不。”冼崇浩慌忙否认,但又不晓得怎样圆句?那模样儿腼腆得像个问错了问题的小男生,有一份额外的可亲可爱。杜晚晴看在眼内,不禁笑了出来,道:“真的,不骗你。晚年生活澹薄不成问题,心头富裕即可。”
“那就是说你希望晚年时,既有少年得志的回顾,也有眼前儿孙满堂的福乐,是不是?”
杜晚晴点点头。
冼崇浩答:“那就不只是女人的愿望,也是男人的。”
“男人一定不同。”
话匣子一打开,二人就开始浑忘刚才见面时的不适应,重拾长城城头与十三陵墓宫内的友情,开怀畅谈。
“为什么男人不同?”
“男人总要有叱咤风云的事业,永无休止地干下去,直至盖棺,还希冀千秋万世歌功颂德的定论。”
“除此之外,总还要家庭乐,这是一定的。”冼崇浩坚持这么说。
紫禁城内游人不绝,他俩边走边谈边说边笑。偶然,杜晚晴还会轻松地跑跳几下,才回望凝视着她的冼崇浩。
一个故宫,古今有过多少段爱情故事了。
每当一双双有情人驻足在那珍妃井前时,就必有这个问题凝聚心头。
杜晚晴与冼崇浩亦然。
只是他俩都不便问出口来。
“珍妃井原来这么小,珍妃怕是就如赵飞燕,轻盈得能作掌上舞。”
“长居深宫上苑、忧国忧民,还要担心皇帝的安危与斗志,怎么能胖得起来?”杜晚晴答。
“如果你是珍妃,你会不会为了坚持一个对国家的理想与对爱侣的尽忠,而牺牲宝贵的生命?”
答案可能有多个。
杜晚晴可以干脆答:“我不是珍妃!”这最干净俐落。
又可以答:“我是珍妃,也得看谁是光绪?”
若果这答案给冼崇浩听进耳里,就未免孟浪了。现今她不是个喝过酒的人,虽还带三分醉意,还是审言慎行为上算。
于是杜晚晴答:“我们这一代的香港人,能够遇上一件半件事例,让我们表达对国家民族的关爱,是最难得可贵的。同样,有缘遇上一个要考验自己情操的伴侣,也是福分。不过,未必有此良机。”
冼崇浩问:“华东水灾呢,我们不是表示了我们对祖国与同胞的关心吗?
“对。然,事件虽大,到底不是要拿出自己身家性命幸福出来,以表达忠爱。这跟珍妃与光绪不同,姑勿论他们是否才大志疏,都是为了国家与爱情,而把生命、权位、婚姻都押上了的。在程度上,有云泥之别……”
的确,那些百亿家财的富豪,拿一千几百万出来做慈善,虽仍是善长仁翁,但不比在华东赈灾活动上,拿着仅存的二万元退休金,捐一半给华东同胞的香港老者伟大。
以此类推,同样,杜晚晴从财阀富豪身上获得的利益甚巨。然,她想,如果一个月入数万元的公务员,把一半薪金交到她手上,让她持家理务,生儿育女,他爱重她的程度就更深更大了。
杜晚晴回望了冼崇浩一眼,心扑扑乱跳。
又想到哪儿去了?
杜晚晴急忙圆句,说:“所以,我未必有珍妃的那个考验自己忠贞的福分。”
冼崇浩真的敬佩起这风尘女子来。
的确,言谈思想、动态、晶貌,统统的不同凡响。
他们开始一直畅谈家国之事,也谈到了求学与家庭。
冼崇浩差点要失声叫嚷:“什么?你是伦敦大学的毕业生?”
他心头有个流于刻薄的感慨,时代进步,生活水准提高,每个行业都是优质的专业人士胜出,怎么连妓女都要有文凭?
既有文凭,又何须自甘下作?
因而冼崇浩禁捺不住,稍稍从侧面试探着杜晚晴家里的境况。
晚晴呢,当然听得出冼崇浩要了解她家人情状的意思。却从一个乐观而欣悦的角度看这件事,她认为这是冼崇浩愿意认真地跟她交朋友的一个讯号。
当然,如果杜晚晴不想交这个朋友的话,就不用多生枝节,诸多交代了。
杜晚晴却相当乐意地向冼崇浩提起了母亲、外祖母,以及各弟妹的情况。
冼崇浩对于杜家各人,最感兴趣的是杜晚晴那残疾的弟弟现晴,老是绕在他身上问了很多问题,表示关切。
“他现在长居西雅图一间设备十分完善的私人伤残人士之疗养院内,杜现晴受到的照顾,也很能令我们放心。”
“俗务缠身,总是没有这个空。心是挂念着的,却又有点相见竟如不见。妈妈是每两个星期就跟医院通一次电话,了解目前的近况。也在电话里头听听他的声音。”
“他可以跟你们沟通?”
“不成。”晚晴摇头,“只晓得像个孩子般叫妈妈。”
“我过些时要到北美公干,停在西雅图转机飞纽约,可以顺道去探望现晴,或带些什么给他?”
“谢谢你,可是,他没有什么需要呢?”
“照片,你的照片,你爸爸、妈妈、婆婆的照片,或甚至是全家福,搁在他的床头,朝夕相对,他下意识会知道是自己的亲人。”
“这是个好主意呀!”杜晚晴欣慰地点头。
“来,来,我先替你拍些照片。将来让我带去给现晴,告诉他,这就是祖国。”
一个是兴高采烈的表现心迹,一个是情迷意乱地接受殷勤,搭配得恰到好处。
从故宫走出来,还未至黄昏。晚晴兴致勃勃地问:“我们现在到哪儿去?”
“我带你到一个地摊去。”
“什么?”晚晴歪着头问。
第6节那锦盒的丝线已然剥落
“你先不要问,包你在到达后,觉得比琉璃厂还有兴趣!”
他俩走过天安门前的宽大马路时,两面疾驰而过的汽车,使杜晚晴下意识地退后两步。还是冼崇浩忽然地拖起了她的手,嚷:“快!”
就拖着晚晴飞跑到马路的另一边去,慌忙地跳上了那部等候他们的酒店汽车。
在上车前,冼崇浩才放下了杜晚晴的手。
“你怎么晓得北京的地方?”
“我有很多朋友是北京通,给我介绍过的好去处,我都紧记了。”
冼崇浩把一张纸条递给司机,说:“请把我们载到这里去。”
车厢内,他们还是娓娓而谈,不一会,就到达目的地。
马路两旁都是青葱的大树,马路尽头是一个广场似的地方,却满布了杂架摊子,摆卖着各种玉石饰物及雕章,还有字画、旧书、古董等,琳琅满目。
摊子上的人,一看见陌生面孔就缠上来,手上拿着他们的货色,向游客兜生意。
冼崇浩微微扶着晚晴的臂弯,保护着她,逐个摊档去观赏物品。
“都是很可爱的玩意儿哦!”杜晚晴把一个白玉扣子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喜不喜欢玉石雕章?”冼崇浩问。
“喜欢。”
“有搜集吗?”
“质素高的印章,价钱很贵。我只贮有一件林元水遗作的水晶冻。”
“天,那是价值连城呢!”
“也不晓得多少钱,只是朋友送的纪念品。”
冼崇浩没有造声。心想,怕是那个财阀附庸风雅,买下了的石头,又不晓得欣赏,便以之作礼品,逗美人儿欢喜,更自抬文雅的声势。
“你对石章有研究?”杜晚晴问。
“一点点;染上了这个负担不来的嗜好,其实并不讨好。看到了好的石头印章,买不起,活脱脱像穷女人喜欢珠宝,只能在首饰店的橱窗前浏览,无法拥有。”
这个比喻,老实而趣怪,杜晚晴笑起来。
“来,”冼崇浩很自然的又拖起了杜晚晴的手,说:“你跟我来,我知道这儿有一个专卖古章玉石的老伯,他间有佳作,说是他祖上存下来的宝物。”
“家传之宝都在这些摊档拍卖?”杜晚晴一边跟着冼崇浩走,一边追问。
“肚子饿起来,管它是不是宝物,搁在家里换不了馒头,就是废物。”
冼崇浩把杜晚晴领到广场最尽头一角的摊档去,果然见到有位满头斑白的老者,穿一套深蓝色陈旧至极的中山装,蹲坐在小木凳上,看牢他面前摆设的那摊玉石印章,神情疲累至极。
冼崇浩走前,满脸笑容地说:“福伯吗?你好!我们到京城来的朋友都到这儿,跟你买印章呢!”
那叫福伯的抬起头,却懒抬起眼,半眯着回应冼崇浩:“老眼昏花,实在认不得什么客人。既然晓得叫我福伯,自然算是熟客。今天我还没有做过什么生意,你来惠顾,我定给你一个好价钱。”
“价钱是一回事,印章的质素又是另一回事,我宁润。”
“先生是识货人,怎么瞒得过你?这儿统统是我的家传至宝,请挑,请挑,随便挑。”
杜晚晴向身旁的冼崇浩吐一吐舌头。
他则向她扮鬼脸。
心知肚明,哪儿有这么多家传至宝?只希望偶有石章,物有所值,或是超值,那就好了。
也不管这老翁说什么了,两个人快手快脚,就翻动起那摊档上的各款印章来。
印章都是旧的,有些刻成“阴文”,有些则是“阳文”。杜晚晴比较喜欢“阳文”,那就是说,字印出来,字体是红色的,“阴文”则相反。
冼崇浩差不多每捡起一个印章,都爱不释手地细细观赏,才舍得放下。杜晚晴则比较俏皮,拿了玉石在手,装个老行家模样,举起它朝阳光看,检视它的通透程度。
老翁忽然间对冼崇浩说:“看你拣了老半天还未挑到合心意的,我来给你介绍,买下它送你的爱人最适合。”
话还未完,也不管一双青年男女的表情反应,就往自己上衣的内袋摸去,摸呀摸的,终于摸出了一个残旧霉气的小布袋来,把它倒头一拍,一颗不大的印章就跌到福伯的手掌上去。他志得气满地说:“我祖上留下来的贵重鸡血冻,不信,往阳光照照看。”
冼崇浩接过那小印章,朝太阳方向看去,在光线的折射下,真的觉得这石印通体都是晶莹通透的血红。
再看印章上的字,小得可怜。石头已经不大,刻的字就更看不清楚了。
福伯给客人递了一个青花泥有子,又摆平了一张白纸,示意客人把印章盖于其上。
冼崇浩依样画葫芦,把印章往印泥上一压,再压到纸上去。那块朱砂般光滑明亮的印泥,呈现在白纸上,很有气派。
福伯说:“这是小篆,刻了七个字。”
杜晚晴连忙问:“什么字?看不懂。”
“玲珑骰子镶红豆。姑娘呀,这七个字有意思呢,你应该受了这份礼!”
被福伯这么一说,杜晚晴不觉忸怩起来。
冼崇浩倒不以为意,他的一颗心都放在那块鸡血冻的小石头上,看看石,再看看白纸上的字,来回不知多少次,才跟杜晚晴说:“石头是不是真正的鸡血冻,可不敢说了。但这刀法是高明极了。”
刻在玉石上的字,是金石学问重要的一环。如此面积细小的一块鸡血小方印石,更容易滑刀,刻时一不小心,令到这鸡血冻缺崩,那就不值钱了。
刻石者不知是谁,刀法相当高明,每个字都跃然有神有髓,见尽刻工的劲道与仔细。
“很犀利的刀法。”冼崇浩对杜晚晴再度赞叹。
她只好点点头,情绪还逗留在那章上刻的句子“玲珑骰子镶红豆”。
“怎么样?买下它送给你的爱人吧?”福伯在催。
冼崇浩这才听清楚了福伯对杜晚晴的称呼,想提出纠正,可又舍不得,于是唯唯诺诺,最后才晓得问价钱。
老翁口里说:“钱价不二。”
跟着,竖起三个手指头。
冼崇浩惊叫,说:“什么?三百元,不买,不买,太贵了。”
福伯眯着眼,看看两位客人,说:“谁说三百块?我是说三千块。”
“三千块钱买这小小的一块石?”杜晚晴跟冼崇浩打了眼色,同时唱双簧。
“三千块外汇券买一块鸡血冻,怎么算贵?鸡血冻本身已是石之极品。”福伯伸手从冼崇浩处蓉了石头,抬高手,不住地赞美。
“要真是鸡血冻,可又不只于这个价钱了。”冼崇浩说。
“我们没法子运出国去,又是祖上遗传之物,真正是无本生利,才平卖这个价。”
“不,不,太贵了。走吧!”杜晚晴扯着冼崇浩的衣袖,喊着要走。
冼崇浩呢,边走边还价,说:“就算是三百块吧,跟你成交。”
福伯抿抿嘴说:“句子精警旖旎,刀法如神,又是送你爱人的玩意儿,怎么不值这个钱呢?就一口价,一千元吧!”
“我们是老夫老妻了,不用逗她高兴。卖就赏,不卖就不卖,三百块。”
冼崇浩这样回了话,拖着杜晚晴装作拔脚就走。
福伯也急得站起来把他们叫回来,说:“好吧,好吧,就算关照老同胞,多给一百块钱成不成?”
他这么一说,杜晚晴的心就动了,脚步停了下来,往回走。
冼崇浩仍是不肯,说:“你这么开天杀价,怎么还能招来熟客。”
“我?”福伯说,“先生,说句老实话,再多的熟客也不管用,风烛残年,今日不管明日事,卖多个钱,也不外乎让我的小孙子多买件衣服穿罢了。”
杜晚晴于是答:“好吧,只这一回,下次可不要狮子开大口了。”
冼崇浩急急从口袋里把钱拿出来,交了四百外汇券给福伯。
“我讲的价,不好由你出的钱。”杜晚晴说。
“讲好是先生买给太太的。”福伯竟学着广东人说广东话,逗得两人大笑。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广东人?”杜晚晴天真地问。
“你那口音呀,出卖了你,定是港澳同胞无疑。”福伯把鸡血冻放进小布袋里交给杜晚晴。
杜晚晴正想转给冼崇浩,对方就说:“真心打算送你的,单是刻工就值这个钱了,你收着。”
他要求她收着这刻有“玲珑骰子镶红豆”的印章。
一时间,两个人对望一眼,都迷惘了。
是不是彼此心内都想着这句醉人心弦的句子了?
那福伯的眼目不灵,耳朵倒是顺风耳,又说:“既如是,相敬如宾,礼尚往来,太太可以回赠,我这儿还有个小印章,又便宜又矜贵。”
说着又从裤袋里掏出个锦盒来。那锦盒的丝线已然剥落,里头藏石头的缎也撕裂了,凹陷处放着一块白玉色、通体透明、长方形的印章,放到杜晚晴手上去时,有一种冷冰冰、滑溜溜的感觉。
“这叫水晶冻,难得这么冻、这么通透。看你刚才有怜念老同胞的心,我不开价,实收二百外汇券。”
实则,杜晚晴对玉石并无深究,但这印章搁在手里,再放到脸颊上去时,一种清幽凉快的感觉相当舒服,也就喜欢了。再一看,又是旧章,刻着字,于是问:“刻的是什么字了?”
“字倒是平庸的。”福伯这样说,“但刀法相当传神,句子也有意义,一共八个字:热肠冷面傲骨平心。”
“好哇!”杜晚晴开心地叫,立即付了钱,随即双手奉送给冼崇浩。
两个人始快快乐乐地走离广场了。
在车上,仍然各自把玩印章,又交换着观赏。
忽尔,冼崇浩说:“我们不是相敬如宾,却名副其实,礼尚往来。”
杜晚晴一时,脸又飞红,故意把话题撇开,说:“我看那福伯只不过熟读几本关于金石学的书籍,不知往哪儿寻一大批石头回来,摆个摊子,兼把不少石头放在口袋里,逢有客人来,他就摸一块出来,当至宝推销。”
“小生意也要讲手段,没办法!”
冼崇浩说这话时,似乎很感慨。
杜晚晴心想,真是二人同心,她也有同样感慨。
回到酒店去,已经入夜。
是分离的时刻,也正是漫漫长夜的开始。
这一夜,杜晚晴犯了她们家自定的行业教规。
柳湘鸾与花艳苓都跟杜晚晴说过:“工作时必须专注,不可胡思乱想。当然,虚构美丽的人物,令自己松弛,是可以的。但,切忌肉体相亲的是一个人,心头想象的又是另一位。”
杜晚晴今夜,苦苦挣扎,拼流着一身的汗水,却始终无法如常地翻出漂亮销魂的花样来。
她,完全的心不由主。
脑海里翻腾的尽是冼崇浩、冼崇浩、冼崇浩。
眼一睁开来,却是另一幅可怖呕心的、人欺压人、人摧残人、人蹂躏人的图画。
灵欲合一应是天堂的意境,奈何杜晚晴似觉置身于地狱之中,正被洪洪烈火燃烧得她痛不欲生。
她承认失败。
失败所带来的羞耻、惭愧、怯疚、不安,一齐涌上心头,混杂成一股巨大无比的压力,似在蚕食,复像鲸吞,正在毫不容情地把整个人咀嚼吞噬。
此刻的杜晚晴除了无助、木然、死寂之外,没办法有其他的反应。
出道以来,她从未试过有如今差劲的工作表现。
至于冼崇浩,独个儿在酒店床上,也是夜不成眠。他把那残旧的小锦盒打开,取出了水晶冻印章来,把弄着。
印章上印的八个字是“热肠冷面傲骨平心”。
能有这四味情操,就是当今天字第一号圣人了。
冼崇浩心内冷笑,谁不愿意做圣人?
可是,做圣人要有条件。
活生生的例子摆在跟前,这天香国色、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杜晚晴,若非条件所限,又何须如此的人尽可夫?
她应有资格嫁一个像自己一样,能向她提供平均水准以上生活的男人。她也可以有机会吸引一些名公子,把她娶回家里去当阔少奶。凡此种种,都比现今的情况优胜。
然,杜晚晴作了她个人的选择,事必有因。从仁厚的角度想,她的家累不轻,决非普通程度的富裕人家所能支撑得来,更遑论单靠一个女子在社会上独自谋生?就算嫁进豪门,也是枉然。豪门之所以是豪门,表示他们晓得精打细算。要他们娶的只是一个人,养的却是一营人,这条数怎么划算?
故此,杜晚晴表面上有甚多选择,实际上她没有资格,没有条件作太多选择。
空有热肠,不能摆出冷面,更枉谈傲骨。
若能做得到平心,已是万幸。
在现今的这个世界,谁都一样。
冼崇浩自觉正在怜己怜人。
无可否认,他在思念杜晚晴。
昨天她酒醉后所说的话,给他很深的启示,与很大的诱惑。
他无法停止联想自己跟杜晚晴往后的种种可能发展。
第7节自己是那颗红豆
别说拿冼崇浩跟其他富贵中人相比,一定在条件上给他们比了下去,就算单单一个布力行,已老骑在冼崇浩之上,在任何诚,令他失色。
如果杜晚晴有一日选择他,只为一个条件。
那是她的其余各个男人绝对欠奉的。
他可以娶她。名正言顺地让她在社会上被人尊称为冼杜晚晴女士。
问题只是杜晚晴是否愿意嫁?
答案若是正面而肯定的话,那么,冼崇浩载得美人归的希望还是很高。
否则,无谓自讨苦吃。必定吃不了,兜着走,徒令周围人等笑破肚皮,教自己下不了台。
娶她?娶一个有如此人生阅历的风尘女子?娶一个跟城内大半数富豪有特殊关系的人物?
会是祸?抑或是福?
他想不通,猜不透。
冼崇浩只知道叫自己在下一分钟就把这趟奇逢巧遇淡忘,把这个里里外外都漂亮吸引的女人抛出脑海之外,他是不可能办得到的。
无可否认,冼崇浩已迷上了她了。
他之所以迷上了她,更是因为知道她也迷上了自己之故。
男欢女爱,郎情妾意,统统只会在两相情愿的状况下自然成事。谁悄悄地先行醒觉、表示、行动,都是无关痛痒的。
冼崇浩一念到,就在此刻,当自己捏着这个水晶冻、刻上了“热肠冷面傲骨平心”的印章之际,杜晚晴也正好被别个男人捏在手上把弄时,一阵热血劲冲脑际,令他头昏目眩,非常难受。
事实上呢,并不如此。
杜晚晴在尽力安顿了许劲,当他开始发出均匀的鼻息而熟睡之后,她已爬起身来,走出小偏厅,谨慎地从手袋暗格内取出那残旧小布袋,在灯下,一次又一次瞪着那血红的鸡血冻出神。
玲珑骰子镶红豆。
多么的心甘情愿,自己是那颗红豆,对方是那骰子,彼此契合相连,玲珑俏艳,永不分离。
这以后,许劲携着杜晚晴很玩了一两天,所到之处,所见之事物,杜晚晴都无心装载,全属过眼云烟。
她的一颗心飘飘浮浮、甩甩荡荡,似在苦苦寻觅,要回到长城、十三陵、故宫,甚而北京街头的一个地摊子上去。
没有再见到冼崇浩,在北京,他俩缘分已尽。
坐在回程的航机上,杜晚晴努力鼓励自己,要乐观地想,不用等来生,今世就能再续前缘于香江了。
只要耐心点等着机缘之再至即可。由心灵的故意回避,发展成如今静静地翘首以待,是一大跃进。
回到家里去后,一扔下行李,女佣就请她听电话。
在北京相聚时,杜晚晴跟冼崇浩曾交换了地址电话。
是他摇来的吗?这么快,这么不能等待?
杜晚晴飞奔回房去,抓起电话来听。
不,是花艳苓。她要女儿回家去一趟。
见面了,花艳苓把两封信塞给女儿,说:“你三姨寄回来给敬慈的信,你代他转到里头去,不能写美国地址。”
杜晚晴点头,把信收好了。
“三姨在给我的信上提,你若有空,设法去看看小湄,试探试探,敬慈一直为此事不安。见不着自己想见的人是很苦的。”
杜晚晴对此有空前的认同。
于是,她又缓缓地答应着:“让我看看应该怎么办?”
“我是没有别的事了。”花艳苓说,“只是你父兄找得你。”
“什么事?他们呢?”进屋子来后,压根儿就没有碰上过杜一枫,更不见杜展晴。
“在写字楼。”
“写字楼?”
“新写字楼。”花艳苓补充,把一张字条递给女儿,“他们已经开始在股票行营业。”
“办事这么神速吗?”杜晚晴竟有一阵喜悦,“这倒是难得的。”
“汝兄最贪图新鲜刺激,性格又猴急,这正正是生意人最吃亏之处。”
“妈,你别胡乱担心好不好?”
“晚晴,”花艳苓正色道,“展晴与你都是我的亲生孩儿,有什么偏袒可言?再说,他还是我的儿子,又是第一胎。我有什么理由不爱护他,而要数落他呢。当年,怀着这个孩子时,整个人有种圣洁的感觉……”
还没有待母亲说完,杜晚晴就兴致勃勃地问:“妈妈,怀了你挚爱的一个男人之亲骨肉,那种感觉可以这么好吗?”
花艳苓叹息:“对。也只有展晴在肚子里时,我享受过那种不能复述、不能形容的极度荣誉与喜悦。可惜,从日晴开始,那种感觉就引退了。难怪你二姐对我、对家庭都没有特殊感情,更不打算作出回报。”
“以后的几个孩子呢,你在怀孕时的感觉又如何?”
花艳苓茫然地答:“唉,每况愈下。”
杜晚晴一把抱紧了母亲说:“妈妈,证明你多心了,你的推论不能成立,别责怪二姐,看,我不是待你们很好吗?”
花艳苓笑,拍着杜晚晴的手背,快慰地答:“也只有你是例外。真的,我在跟你说正经话,展晴原是最深得我心的一个孩子,可是,他成长后,太像你父亲了。对他为人的认识与对他感情的觉醒,令我无法把厚望负托于展晴身上。女儿,你要小心,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重蹈你的什么覆辙?”杜晚晴惊问,有一点点的作贼心虚。
“重犯我过分爱护与信任你父你兄的错误。我提点了你千百万次,有些男人永远在女人身上捡便宜,贪得无厌。你非防着他们一点不可。”
杜晚晴点了点头,仍旧安慰母亲:“好的,多谢你的关心。事实上,我资助他们的那笔钱,早已打了输数。”
杜晚晴拿着她母亲的字条,摇电话去找杜一枫。
对方以非常急躁的语调答应着:“你耍乐完回家来了?”
“是的,爸爸。你的经纪行开业了?恭喜!”晚晴轻松地说,“生意可好?”
“生意好不好得靠你大小姐帮忙了!”
“什么?”晚晴的语调仍是和悦的,“你要我在你经纪行开一个股票户口,实行肥水不流别人田,好赚我的佣金?”
“我不跟你说笑话,我要谈的是正经事。你且别挂断线,我到另一间办公室去问你一个问题。”
说罢,电话那头传来一片寂静。晚晴只好等,看来父亲一定有什么紧要的事,不要被旁的闲杂人等听见,故而跑到较隐蔽的私家办公室去。
呆了一会,杜一枫的声音在电话头再传过来,说:“晚晴,现今我身边只有你大哥一人,我让你跟他说好不好?”
“好。”
晚晴答罢,随即听到展晴问:“晚晴,有没有听到荣氏的建基集团迁册百慕达的消息?”
晚晴答:“没有呀!荣氏建基迁册吗?”
“你没有听见荣浚杰向你提起?”
“大哥,这等重要公事,他怎么会跟我谈?”
“那么,请你去问问他,最低限度探听消息,宜速不宜慢。”杜展晴这么命令他的妹子。
“大哥,你是认真的?”
“当然,现在是办公时间,我谈的是公事。”。
“那么,我也得认真地告诉你,我是无能为力的。”
“只问一句,不花你很大的劲吧?这消息绝不等闲,现今还未在市场传播开来,我们必须全速求证荣氏迁册是否属实,这对股市有极大影响,我们不可以错过这个赚钱良机。”
“大哥!”晚晴没他好气,说道,“赚钱的机会到处都可以找到,但总要办法行得通才成。”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在我看,无非一句话,你是否肯帮忙?”
“大哥,这是我第几次向你解释了?不是我肯不肯帮忙的问题,而是应不应该帮忙、能不能帮忙的问题。”杜晚晴开始沉不住气,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显了一点不悦。
谁知来者不善,杜展晴毫不掩饰地在那一头冷笑,道:“我没有你那么好学历,堂堂伦敦大学的毕业生,什么歪理也讲成真理了。”
“大哥,你的这种口气和态度不是一个出来社会做事、吃得开、有大志者的应有表现。”
“父亲不是要我打电话来听训的。”杜展晴凶巴巴地嚷,“看你老是在人前人后耀武扬威,弹劾我一事无成。你公道点好不好?要事业有成,也得天时地利人和,单是开口求你帮个小忙,也不得要领,叫我怎么办?劳驾你大小姐在床上枕畔多下半分功夫,就能帮帮汝兄发达,你也推三挡四,不罪己而罪人,成什么道理?”
杜晚晴摔掉电话。
世间上有些人的确是不可以理喻的。
花艳苓在一旁看着女儿气白了脸,也不说什么先到厨房去给晚晴倒了杯热茶,放到她跟前,道:“别管他们!”。
轮不到杜晚晴不管。电话铃声再度响起来,杜—枫亲自出马,对杜晚晴说:“问姓荣的一句半句话,不管他答不答,你看对方眉头眼额,也知几分意思,你就把那个意思告诉我好了。”
杜晚晴为之气结,只道:“我这阵子跟荣浚杰很少来往。”
说罢,挂断了线,回头向母亲说:“妈妈,我回家去息一息,才在外头回来,实在累。”
花艳苓点点头:“要不要到舅舅那边去跟你外祖母打个招呼。你可知道高进与高惠回港来度假了。”
“是吗?婆婆要开心死了,来,过去见见面。”
杜晚晴就是有这般器量,一件事归一件事处理,不会拖泥带水,罪及旁人。
一听舅舅高敬康的那对儿女,也就是柳湘鸾的孙子孙女自美国回港来,心上就是一喜,急谋相见。
高进比他妹妹高惠年长两岁,兄妹俩已经进了美国加州大学分别攻读机械工程与经济。高进今年要升毕业班了。柳湘鸾每次提起高进快要学成,她就笑得合不拢嘴来,老在她媳妇阿金的面前说:“阿进毕业就回港来做事好了,那边讨不到好媳妇儿!”
阿金呢,爱理不理,一派满不在乎的模样,懒洋洋地回答她家姑:“他要去要留,我还管得着吗?都已经是二十一岁的大男孩子,莫道是娶个半唐番,抑或纯种金丝猫,我也不好管;他要响应时髦,来个同性同居,弄得一身恶疾,我这做母亲的都无能为力。”
这番话当然叫柳湘鸾气白了脸,在花艳苓面前不住唧咕,数阿金的不是。杜晚晴偶然听到这些家庭里的是是非非,就乘机取笑她外祖母:“婆婆,你老人家什么事都看得开,偏就是高进娶媳妇这一关,潇洒不来,变得婆婆妈妈,搬是拉非!一句高家要后继有人,不知挡住了婆婆你多少飒飒英风。原来世界上真有一物治一物这回事呢!”
柳湘鸾立即回敬:“好。我看哪年哪月哪日,有哪个人来治你!”
高惠没他哥哥那般得柳湘鸾的宠,却是阿金心头上的一块肉,等闲人顶撞不得,否则,叉起腰来跟人算账的必是阿金无疑。
这其中有个原因,阿金本人长得不怎么样,那五短的身裁与一脸模糊不清的轮廓,在柳湘鸾的家族成员中,她是太明显地被所有人比下去了。
别说婆孙三代柳湘鸾、花艳苓与杜晚晴都艳绝人寰,不可方物。就是高敬康,杜一枫与杜家的几个孩子,都有特异优良的家传气派与慧质,个个站在人前,不落俗套,各有所长。
阿金在容貌、气质与风采上,远远地落在亲人之后。
高进出生并没有为她带来什么特殊荣耀,这男孩的模样,叫人家一眼看上去,就晓得是高敬康的儿子。高敬康若不是个瘾君子,绝对是品貌堂堂的。
直至高惠成长了,阿金倒真的捡回三分光彩,因为高惠的面相长得像母亲,算不上漂亮,但胜在身型高挑,再加上自小送到美国念书,西洋教学多少对她举止气度的培养有帮助,又有丰富的零用钱,晓得装扮,于是出落得有点苗头。阿金于是益发爱往自己的脸上贴金,总是说:“人人都赞阿惠长得漂亮,像我!”
有什么话好说呢,高惠算是个漂亮人,与她长得酷俏其母都属实。两件事当中的媒介有点脱节,可又不是旁人所能分辨得出来的。
于是阿金特别的钟爱与纵容高惠,是众所周知兼理解的事。因此之故,高进与高惠兄妹自觉在家庭中的分量相当,品性也就渐渐失之谦和,有嫌浮夸。
当他们见到姑姑花艳苓跟表姐杜晚晴走过来时,不错是一同站了起来,好好地招呼过,但随即摆一副不怎么样的冷面孔出来。
年轻人这种毫不遮掩的态度,看在杜晚晴婆孙三人眼内,忽尔心上恻然。
柳湘鸾一把年纪了,还禁不住忸怩,做好做歹地逗着高进与高惠说话:“阿进、阿惠,你们可以跟晚晴表姐交换下念大学的心得嘛,她才在伦敦大学毕业几年,或者你们也有兴趣转到英国去深造。”
高进道:“我不喜欢英国,想都没想过要到那边去,连旅行都不必。”
高惠呢,把一张脸微昂着,答:“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什么叫完全不同的两回事?”花艳苓问,语气透着些少责难。
第8节更没有她的魄力和胸襟
“英国大学与美国大学自然是学风不同、制度不同了,二姑娘,你何必敏感?”阿金竟滋油淡定地这样答。
杜晚晴慌忙地打圆场,说:“表弟妹回来度假,好极了,看那天晚上有空,我请大家一请,到福记去吃顿好饭。这阵子,我连再晴、又晴都没空见面,正好一家子聚一聚。”
“那福记是什么人去的?”高惠转脸问她母亲。
花艳苓气鼓鼓地答:“那是花得起钱吃饭的人吃饭的地方,正如美国加州大学,是花得起钱念书的人念书的地方一样。”
说罢,花艳苓掉头便走。
杜晚晴轻轻地拍了柳湘鸾两下手背,也只好跟着告辞。她明白再这样子闹下去,一定更不欢而散。
柳湘鸾呆在门口,目送女儿与外孙女隐没在大厦的长廊之中,心上七上八落,既难过又不安。都未及细想,应如何说一说高进与高惠,回头就听到阿金对儿女说话:“你们兄妹俩一回来就给家里闹事,等下那姑奶奶把一口鸟气喷到姓高的身上来,我救不了你们。谁叫汝父没出息,从早到晚在他的烟窟中混日子过。别忘了,如今全靠人家手指缝漏出来的余钱,让你们吃喝穿用,兼供书教学。一旦人家不买这个账,你们就得好自为之。”
柳湘鸾已经心烦气躁,一听儿媳妇正挑拨离间,立即拉下脸,说:“大嫂,我说过你多少遍了,千万别在孩子们面前灌输这种毒素,让他们知道某些真相,于你、于他们、于敬宁母女俩有什么好处了?不管晚晴是怎么样营生的,她们姓杜的没有对你们姓高的不起。”
“你老人家这铺讲法呢,我看是有修正的必要了。他们姓杜的没有对姓高的不起,可是姓高的对我阿金不起呢,讨了我这门媳妇回来,—生人陪着个酒囊饭袋的废物,这跟拿生鸡拜堂有什么两样?好歹生了儿、育了女,都是品貌堂堂的一双玉人儿,沾你们三分光,照顾照顾,也得朝鞠躬、晚叩首,分分钟表示感戴大恩大德吗?时代开明,杜晚晴敢作敢为,怕什么被人知被人晓了?自家人说几句心腹话,也见外?都要虚构故事,奉她为神不成?”
柳湘鸾气得牙关打颤。
孩子原是一张白纸,要染上什么颜色,太易如反掌了,阿金如果可以从正途教育高进与高惠,他们对杜晚晴的态度断断不会如此。
真是太太太难为杜晚晴了。
晚晴本人倒无芥蒂,毕竟出道数年,见过的尴尬场面不少,几句妇孺的无知话,作不得准,若如此轻易就觉伤心,怎么得了?
又或者,这几天来,晚晴的心境是开朗的,最低限度,她忽然的觉得人生原来满抱希望。
晚晴甚至很少外出,她舒畅地呆在家,看书、听音乐、做运动。与此同时,她等待电话。
她知道冼崇浩会摇电话来。
或者不在今天,而在明天。若不在明天,则可能在后天。
每一次屋内响起电话铃声,杜晚晴的双眼就闪出明亮的光彩,似放射出阳光。
“小姐,请听电话。”女佣把电话递给在花园内躺着做日光浴的杜晚晴。
她转过身来,立即接听。
失望了,因为对方是个女声。
有什么要紧呢,这一次不对了,还会有下一次。一天之内,家里的电话响上很多很多次,给她带来很多很多的希望。
“是晚晴吗?我是二姐。”对方这样说。
“啊!二姐?”杜晚晴不禁骇异,很自然地坐直了身子。
“没有外出?”日晴说。
“没有。二姐,你可好?”
杜日晴来杜家,简直是稀客。
自从年前出嫁之后,很少回到娘家来,差不多摆明一副各家自扫门前雪的态度。
为此而伤心的反而不是花艳苓,而是柳湘鸾。
花艳苓也真有大开大埋的个性,她劝她的母亲说:“你难过些什么?路是她自己选着走的,她若觉得我们是她的负累,不就把我们这个包袱扔掉好了,不必要一生一世背着,添上无穷无尽的埋怨。再说,我们做父母的,会有什么奢求?无非希望儿女下半生安乐而已。别的且不去说它,现晴的例子犹在目前呢,难道他又能比日晴更能孝敬我们了?罢、罢、罢!日晴她不喜欢回家来认父认母认妹认弟,就随她去吧,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杜日晴的夫家姓游,是有一点家底的生意人,在港九开着很多家大酒楼。几个儿子,包括日晴的丈夫游子健在内,都是替老太爷游福生管理家业的。
游福生本身有一妻一妾;合共五个儿子、三个女儿,再加上这第二代又已各自成亲,每户都生下几个小娃仔,于是儿孙绕室,满堂高兴之同时,也代表人丁复杂,是非众多。
单是每星期,游福生的大太太主持的家宴,就有几桌子的亲属,你一言、我一语,那一房、那一户有什么奇闻怪事,必然共赏。就算家族中水静河飞,也会有一些亲戚禁捺不住寂寞,无事生非。
杜日晴认识了游家的四少游子健之后,想着对方好歹是太子爷身份,将来衣食无忧,且是明门正娶,故此,这头婚姻,很快的就水到渠成。
杜日晴之所以如此决断而爽快地嫁进游家,多多少少也为她看到那非比寻常的家庭负累所致。别说要她独个儿肩负责任,就算有份平分,也很够瞧了。
她自认没有妹妹杜晚晴的条件,更没有她的魄力和胸襟。
很熊小时,杜日晴就管自盘算,长大了,好好的嫁个人,就脱苦海去。
每个成年人只有责任照顾自己,这是杜日晴的信条。
故而她跟游子健走在一起之后,衡量过对方的条件适合,就有意无意地顺水推舟,很年轻就把自己嫁出去,安顿下来。
那游家里头姨妈姑爹之间的是是非非。多得令杜日晴很自然地提高警觉。
为了保护自己,免得过别让娘家人与夫家人相熟,免得他们翻出外祖母与母亲的底子来。
做酒楼业的,江湖上六路人马,全都知晓,要认出柳湘鸾与花艳苓,不是很困难的一回事。何况,如今还多添一个大名鼎鼎、炙手可热的杜晚晴?危险程度就更提高了。
故而,除掉过年过节,日晴循例回娘家,探视父母,送一点节敬之外,难得她跟杜、高两家人来往。
这次摇电话来找晚晴,真有一点出入意表之外。
“晚晴,有件小事,我想请你帮忙,能来你家小坐吗?”
“欢迎之至。”
说起来,日晴这是首次来探访妹子。她在房子里逛了一圈,微微翘起嘴唇,道:“你真有办法,晚晴!”
教杜晚晴不晓得怎样答,总不能回应说:“谢谢二姐你的夸奖!”
对方的赞美,并非不含杂质,杜晚晴是听得出来的,也就只好笑笑算了。
“二姐,这阵子有空回家去看母亲吗?”
“你知道我素来都不如你孝心。”
“二姐,父母爱子女之心无微不至,其实并不因那个儿女爱他们多一点或少一点而生偏袒,我看母亲尤其想念你,只是她性格硬直,不轻易流露感情。”
“那就太不公平了,像你这样子肯为他们一家大小的衣食住行操心,苦苦委屈自己干活的,应该疼爱你多一点。像我,从小到大,同桌吃饭,各自修行,问心讲,也不指望家里头的人能在我有急难之时,予我任何援手。”
晚晴听得出日晴的语气一直是酸溜溜的,心里很不舒服。这位姐姐难得来看一次娘家的亲人,事必有因。是不是为了有什么燃眉之急,却又因为着彼此的疏离,而出不了声,开不了口?
实情若真如是,倒不如由自己带领她,把问题坦白讲出来好。
对于日晴,晚晴有挥之不去的亲情,除为血浓于水之外,还为了小时候,姊妹俩的感情是的确很不错的。
记得她们有过同上小学的快乐童年。那年头,就读的小学在湾仔,下课铃声一响,学生们便蜂拥到操场的合作社去,抢购零食。
有一天,晚晴因迟了起床的关系,没法子赶及吃早点就上学去,肚子“叮咚、叮咚”地响至小息时间,便一反常态,拼命飞奔至合作社去买零食。人还未站稳脚步,就被高年级的两个男孩子碰撞,将晚晴推跌在地。
合作社建在操场尽头,是石屎地,人一摔在上头,双膝立即被擦得皮破血流。晚晴苦着脸,挣扎着起来。旁的那两个大男孩,还笑吟吟地说:“死丫头,争先恐后!”
此话一出,立即有人在身后一声咆哮,就骂:“你两个讲什么?有胆子的再在我跟前讲多一次,看我敢不敢把你们揪去见老师,在他跟前评评理。”
各人都抱了看热闹的心情,回头一望。晚晴喜出望外,竟见拔刀相助的人原来是她二姐杜日晴。她如获救星地轻喊:“二姐!”
日晴一手扶着妹子,另一手叉着腰,继续尖声喝骂:“大男孩欺小女孩,牛高马大,对小同学半点扶助心也没有,你们念书所学何事?不告诉老师去,怎么还得了?告诉你们,别想在我杜日晴跟前欺负人,尤其欺负我的妹子。”
两个大男孩忽然被骂个狗血淋头,反而畏缩地沉静下来。其中一个放低声音说:“把她碰跌在地,也不是故意欺负她的。”
“故意与不故意都不相干,分明是跌伤了膝盖了,连道歉一声也欠奉,就不应该,不可以。”日晴昂起头,非常坚持地对两个大男生说话。
二人面面相觑之际,旁的同学就有人起哄地嚷:“快快道歉一声了事吧!”
眼看大势已去,聚在一起看热闹的同学都站到杜家姊妹一边去了,还有什么转圜余地,于是两个大男孩讪讪地说“对不起!”
一场干戈就此化为玉帛。
晚晴跟在日晴身后,满心欢喜,一种备受保护与爱宠的荣耀感,使她浑忘了身体伤口所带来的痛楚。晚晴以感激的语调说:“二姐,多谢你!”
日晴的表情并不怎么样,只冷冷地答:“阿金舅母说得对。广东俗语谓:”好佬怕烂佬,烂佬怕泼妇‘,我杜日晴不怕做泼妇。“
这次之后,晚晴对日晴倍增依傍,益发感触到姊妹的情谊。
直至日晴出嫁,晚晴准备赴英供读,她们姊妹俩又谈了一次。
日晴问:“你真要到英国去念书?”
晚晴点头说:“你真要嫁了?”
“对。我们自此是各走各路了。”
“二姐……”
“晚晴,”日晴没等妹子把话说下去,就截她,“到了英国,若能在班上遇到个好男孩,有本事养得活你,就不要再回来了。”
晚晴瞪圆了眼睛望住她二姐,久久说不出声来。
二姐的这番话包含了对自己很大的关爱,当然,也同时是教唆她不必再对家庭负起什么回报提携的责任。
这两重意思,在晚晴看来是互相抵触而矛盾的。
晚晴感谢姊姊为她本身的幸福着想而劝导她,祈待她走日晴为自己选择要走的路,这不就等于在小时候,吃到一杯可口的雪糕,也不忘介绍小妹妹去分一杯羹似的。
然,要杜晚晴像她姐姐般放弃家庭责任,逍遥于道义与亲情之外,她实实在在地办不到。
一念到柳湘鸾与花艳苓苦苦地候她学成回来,为她俩擦出下半生的生命亮光时,杜晚晴就觉得责无旁贷。
“二姐,”晚晴说,“多谢你的心意。可是,我办不到。”
日晴咬一咬下唇,想了一会,再说:“好。我是算提点过你,教导过你了。所谓汝安,则为之。”
“二姐,你也是按照这个原则做人了?”
“晚晴,谁在这个世界不是了?汪洋大盗,操刀厮杀的一刻与民族英雄,从容就义之时,都是心安,才下得了手,才忍得住痛呢。我看不出分别来。”
“分别是有的,二姐。”晚晴这么说。
“也许你说得对,正如我俩,分别在于我笃信宁可我负天下人,不许天下人负我,而你,刚相反。”
不能说杜日晴全无义气,一个晓得自己所作所为属好抑或属丑的人,应该对她还予三分尊重。
就为了这三分尊重,加上童年的姊妹情谊,不论杜日晴嫁后所坚持的各家自扫门前雪态度,怎样刺痛了家人的心,也间接地表示对杜晚晴身份职业的不认同,晚晴还是对她二姐心存厚道,不生怨怼。
私底下,她祈望有一天,日晴与自己能通过某件事情而取得进一步的谅解,重新建立姊妹深厚的感情。
杜晚晴从没有觉察到,她是个非常渴求亲情的人。
她的所有行为,反射着这重心上的需要,她本人却不知不觉。因而晚晴的表现更显自然。
她非常诚恳地对日晴说:“二姐,别这么说!不管我们日常交往的疏密,彼此是同义父同母所生的亲人,谁个有什么困难,有能力的都会乐于伸出救援之手。”
“在你,晚晴,这又是责任,又是亲情?”
“对的,二姐。”
“你知道我从来不信这一套,我从不讲对人,尤其对亲人的责任。”日晴瞪着眼望住晚晴说,“故此,我此来看望你,有重重的矛盾,甚至困扰。”
“为什么?”
“因为我不得不请求你以你的信仰去拯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这好比一个从来都不相信有上帝存在的人,忽尔患了重病,四方延医无效,到头来,只好跑进圣堂,寻了个神职人员,请求她为自己祈祷,让上帝赐予奇迹,使她康复。”日晴说着这番话时,竟有泪光,“晚晴,你当不难想象这基督的叛徒,在走进天堂去时的心情如何的恶劣,如何的不情不愿,如何的迫不得已,又如何的无可奈何。”
第9节嫁进丰衣足食的豪门
说话至此,日晴的泪水,已经汩汩而下。
晚晴伸手过去,紧紧地握住了她二姐,说:“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的?”
“一个很大的数目。”
杜晚晴吁一口气,说:“只是钱?”
日晴抬起头来,怪异地答:“对,只是钱。钱是人生中极大的一个问题。”
“能以钱解决得来的问题并非至大的问题。”
“有钱人才有资格说这句话。”
“二姐,你需要多少?”
日晴倒抽一口气,随手捡起一支笔来,在茶几的报纸上写上一个很多个圈圈的银码。
晚晴数清楚那些圈圈,脸上并无为难之色,这叫日晴松了一口气。
“这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数目。”晚晴说,“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调动得来。然,二姐,为什么呢?游家没有这个钱吗?抑或是你个人出了什么意外?”
晚晴这么问,只是关心日晴。
世界是五花八门、阴险奸诈的世界,设下各式陷阱让女人栽进去的情况,比比皆是。
可是,日晴答:“不,不是我的意外。是子健闹出事来。”
“二姐夫的难题要由你来解决?他家里并不穷。”
“不穷的只是老太爷。未分家之前,那一房人都只有表面风光,其实我们撑得比效人家更惨,除非自己有才干,子健非但没这个本事,且,还不长进。”
“二姐夫生意亏蚀?”
“他做的生意永不会赚钱。”
“什么生意?”
“赌。”日晴答。
晚晴静下来,作不得声。
不是不战栗的。
过一会,晚晴才指一指那个日晴写下的数目,说:“现今欠的这一笔,解决了,他就会以后戒赌了是不是?”
日晴拿手背用力地,泄愤地拭去了眼泪,说:“他答应说是,又怎么样?到头来故态复萌的话,谁能有效地劝阻他了。只是,今次若不救他的话,怕会闹出大事来。给老太爷知道,就连立足之地也没有了。子健为了偿还赌债,把他管辖的酒楼现金都拿了去了,数目若填不出来,老太爷固然可以反脸无情,他并不缺儿孙奉侍,多子健一个不为多,少他一个亦不为少。旁的兄弟姊妹,个个都摩拳擦掌,恨不得家家出事,只剩下自己一房来,好独领风骚。晚晴,我的处境,不言而喻。且……”
日晴急急把想说的话吞回肚子去。已经迟了,晚晴很自然地问:“二姐,还有别情?”
日晴抿着嘴,完全是一副很倔强的样子,并不言语。
晚晴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是否帮日晴这个忙,也不在于要洞悉事件的每一个环节与其来龙去脉。
肯不肯把钱借出去,只视乎两个问题,其一是自己的能力,其二是对对方的感情与信任。
既然二者在晚晴的心目中都已确定,也就不必再强人所难,多生枝节。
于是,晚晴站起身来,嘱她二姐:“你稍候。”
就回房里取出了支票簿,写下那个数目,再回到客厅上来,双手将支票交给杜日晴。
日晴接过了支票,很呆了一呆,再抬头望了妹子一眼,缓缓地说:“故事还有一个重要的情节,你愿意听吗?”
“那不是交换条件,如果你觉得说出来,心上安乐,我愿意听,只此而已。”
“我若救了你二姐夫这一趟,他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跟他外头的女人分开。
杜晚晴差点惊叫。
完全始料不及。
日晴长长地吁一口气:“是我选择的人、选择的路,只好跟他一直走下去,总有云开见月的一天。老太爷终会寿终正寝,那时候,各房都可以独立起来,自由干活。晚晴,我已经捱了不少,不能半途而废,被旁的女人冷手执个热煎堆。我这次能救子健的话,他的人、他的权、他的位,都可以在我操纵之内。”
杜晚晴不晓得答话。
她忽然间觉得整个人都冷冰冰的,有微微的战颤。
怎么说了?长期跟定了一个男人,嫁进丰衣足食的豪门,也不外如是。
夫妻关系一样弄得如此剑拔弩张,你算我,我算你,才能稳操胜券,确保安全,值得吗?
杜晚晴以为只有在欢场中交易的人,才计算利害。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纸婚书在手,依然落得这种结果。
不,她杜晚晴决不会用金钱去维持一段爱情,也不容许对方这样做。
爱情不是这样的。
爱情应该是自动自觉为对方作出至大的牺牲,而不求回报。
她刚才误会了。
她以为日晴深爱子健,不管他日后是否改过自新,也不顾一切地站在他身边,辅助他、拯救他,夫妻二人所面对的客观环境困难,诸如游家的复杂人际关系,与主观条件的缺憾,即游子健的嗜赌,都可以在爱情的感染之下,终于有日迎刃而解。
然,情况并不如此。
游子健爱杜日晴多少,不言而喻。
连杜日晴是否爱游子健有甚于她的自尊与理想,也成了疑问。
她厚颜求助于人,救援丈夫,只为以此作为战胜别个女人,确保自己既得利益与将得利益的条件。
杜晚晴是吃惊的。
她静静地、细心地想,如果发现自己爱的人,原来心目中另有别人,她会悄然引退,不会以任何条件手段留住他。这是对自己太大的侮辱、太不能忍受的委屈。
本是同根而生的两姊妹,竟有如此不同的人生信仰与处世态度。
一样米的确养百样人。
杜日晴的出现,给晚晴不大不小的冲击,令她至为迷惘。
爱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父母曾深深爱恋过,如今,落得个什么下场?
日晴夫妇又是惊人的一个例子。
再看外祖母,若然外祖父不是英年早逝,过尽悠悠经年后的今日,还会不会是对既能同患难,又可共富贵的恩爱夫妻,实在很难说了。
杜晚晴忽然间想起另外一对痴男怨女来,那是三姨的儿子罗敬慈与他的小情人小湄。
天下间总会有为爱为情而摒弃世俗物质与世途艰辛的故事吧!
杜晚晴不知何解,竟肉紧地要在生活圈子内,找出一个半个美丽的爱情个案去向自己证明什么。譬如说,这年纪轻轻的罗敬慈因为保护小湄,不被无赖侮辱,因而生了这宗不幸的意外。在狱中,他想念她,觉得就算有牢狱之灾也不要紧,只要她平安,只要她开心,只要她知道自己心意,只要她等待重逢相聚的一日就好了。而小湄呢,也有着同样的刻骨相思,昼夜默祷着敬慈会早早受完苦,回到她身边来,共创明月好花我俩的新天地。
世间上一定会有这么美丽的爱情故事。
晚晴自手袋中摸出了罗香莲给儿子的信,想起了这个未完成的任务,决定立即去找小湄。
与此同时,她那纤纤玉手又不期然地触摸到手袋暗格内略为隆起的物件。
玲珑骰子镶红豆。
杜晚晴心头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温馨与祈望。细问自己:“冼崇浩会不会已经淡忘这鸡血冻印章的故事了?”
原来感情上的患得患失,是既甘且苦,既好受又难受的。
再呆在屋子里,总不是办法。晚晴决定换了件比较不显眼、不张扬的套裙,也不施脂粉,出门找那小湄去。
先办妥这宗正经事,心上或会有双重的安稳。
才踏脚出大门,正拟上车,就见到有个斯斯文文的中年人拿着一束白色的百合,在杜家门口张望。见了晚晴,连忙趋前,问:“我找醉涛小筑杜晚晴小姐的住宅。”
晚晴答:“我是杜晚晴。”
“啊,杜小姐,有人请我送花来。”
杜晚晴接过,正要随手转交给站在大门口的女佣,就管自上车去了。一天到晚,杜家收的花还真不算少了。
女佣把花接过来,并把放在花束上的一封信递给车厢内的杜晚晴。
信封竟是沉甸甸的,晚晴一看,上面写着一个“冼”字。
晚晴精神立即为之一振,跟女佣说:“把那束百合花给我。”
随即抱了那束百合,放在膝上,才嘱司机开车。
信封内装的原来是一叠照片,正正是冼崇浩跟杜晚晴畅游北京的一段美丽而生动的纪录。看得杜晚晴沾沾自喜,把照片翻来覆去地欣赏,竟忘了信封内另有一张小字条。是冼崇浩给她的短柬,写道:“白承摄影技术并未到家,我的镜头笨拙,无法捕捉你的神韵与风采,故送楔一束,以示歉意。值得原谅的话,请给我一个电话。”杜晚晴情不自禁地管自在车厢内笑出声来,并且立即抓起了汽车电话,摇到冼崇浩的办公室去。
对方一定是先听了秘书的报告,故而在电话里头,第一句话就这样说:“我值得原谅,是不是?”
“你言重了。花与照片都很有水准,十分多谢。”
“你不是客气?”冼崇浩问。
“不,我是真心的。”
“好,那么,不用罚了,还可以领赏。我请你吃饭成不成?”
“这也算是奖?”
“为什么不呢?你的时间宝贵,又不是闲人。”不知道冼崇浩这句说话有没有特别意思?杜晚晴只管叫自己不要多心。答应着:“好。你可以领奖。”
“迟恐有变。今晚成不成?”
“今晚?”
“已经有约?”
“不。”杜晚晴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近五时了,便说:“我要去探望一位小朋友,需要两小时之后才能有空。”
“不相干,你那位小朋友在什么地方,我就到附近接你。”
杜晚晴很自然地把区分说出来,对方沉静了一阵子,晚晴于是会意,道:“如果不方便,你不必到那儿接我,我们约在一间餐厅便可以了。”
“不,不,我只是有点奇怪,也有点担心,那是个徙置区分,环境比较嘈吵复杂,如果你独自去探访,可得要小心点,况且,已经入夜了。”
杜晚晴答:“放心,谢谢你,我会得照顾自己。”
“我把车子开到那区的地铁站出口处等你好不好,准七点。”就这样约定了。
沿途上,晚晴抱住那束花,有着轻微但无可否认的神魂颠倒。
司机把晚晴送到小湄工作的那间理发店前一个街口就让她下车。晚晴嘱咐:“我不用车了,请把花带回家去,嘱佣人插好,摆在我睡房。”
晚晴对于这儿的街道环境并不陌生,这些年,因罗香莲的士多店开在此区,她就曾陪着花艳苓来过几次。
敬慈的女友小湄工作的那家理发店,距离士多铺不远,杜晚晴并不难找到它。
杜晚晴一推门进去,理发店内的人下意识地向来人一望,无不略略骇异,每个人的眼睛与神情都似在透露一个问号: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儿走进来?环境显然地在相形之下,益发见拙。
“你找谁?”坐在柜台的一位老板娘模样的女士这样问,根本都不敢奢望她是来光顾理发店的。
“我是来找小湄的。”杜晚晴答。
“小湄!”老板娘把眼光向店内一扫,落在站于角落的一位少女身上,然后说:“这位小姐找你。”
小湄怯怯地走前来,站定了才晓得好好向杜晚晴打量,然后微带不安地说:“我并不认识你。”
“我姓杜,是敬慈的亲戚。”杜晚晴笑容可掬地说,“可以有空跟我去喝杯咖啡吗?”
小湄眉毛向上一扬,那张三分秀美而又带半点娇俏的脸浮出了一个惊骇的表情。她,很不期然地点了点头,随即向坐在柜位的女士说:“马太,我到外头去,一会儿就回来。”
一路上,小湄默不出声,只微微低下头跟着杜晚晴走。终于二人在街尾的那间冰室落了脚。
才坐定,小湄就轻声地问:“敬慈叫你来找我?”
杜晚晴看她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心上反而安慰,猜想小湄一定是很挂念失去自由的小情人了。因而她额外温柔地对小湄说:“是的。他很挂念你,很想见你,探悉你的近况。”
小湄抿着嘴,一双手不安地转着咖啡杯,两度打算拿起来呷一口,又像拿不住主意似的,终于还是把杯子放下。
杜晚晴把情景看在眼里,心上有几许不忍。
等待是残酷的。在成果未出现之前,那过程令人焦虑。杜晚晴自承刚刚有过这种经验,深明其中甘苦。
第10节使彼此都有点腼腆
于是,她更胸有成竹地安慰眼前这个六神无主的小女孩,说:“你们还年轻,未来的日子长呢,一定不可灰心,守得云开见月明。”
杜晚晴说了这几句话,就立即闭上了嘴。她忽然觉得自己非常老土,怎么会说起这么婆婆妈妈的话来。
实际上呢,晚晴从来不曾做过这种中间人的脚色,之所以毅然当此重任,并非她的性格使然,在这方面的天分,晚晴自认不足。只不过为了母亲跟罗香莲的深厚情谊,她决定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还有另外一重推动力来自她结识冼崇浩之后的轻快心情,一时间,看所有人物都觉轻爽美丽,对所有事情都觉易于处理。简单一句话,杜晚晴已一厢情愿地认为爱情必然存在于世,必然一如春花怒放般,开在每一个人的心田上,芬芳随风飘送,无远弗至。
不知是为了自己演绎的老土,抑或晚晴又联想到自己的心事去,因而忽然赤红着脸,没再说话。
两个人之间的缄默,使彼此都有点腼腆。
一个是无法再把说话讲下去,另一个却不晓得如何接腔。
终于还是晚晴再度开口:“你有去看望敬慈吗?”
对方的眉毛又微微向上扬,道:“你竟不知道我有没有去看望他吗?”
这句话令晚晴急躁起来,怕小湄以为她是乱打乱撞,于是慌忙解释:“是这样的,敬慈只是托他母亲转告我,他非常非常想念你,希望我能为他表达这重心意。”
“如果我有去看他,根本就用不着劳你的驾了。”
小湄这个答案令杜晚晴吃惊。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怎么她竟想不到,如果小湄在敬慈入狱后一直跟他保持联系,还用得着她杜晚晴去饰演红娘?
然则,小湄没有去看望敬慈,是因为不得其门而入,抑或别有内情,会不会她根本已不打算再守候他了?
这最后想到的一个可能性,在电光石火之间,忽然闪进杜晚晴的脑海里,似乎有一份阻力,不肯把它接收。
晚晴心里极力地想,不会的,不会的,小湄如果这么容易就淡忘一个曾为爱护她、保障她而挺身而出、闹出人命来的情人,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于是,晚晴下意识地力挽狂澜,她说:“或许因为你没有空,不方便去看望敬慈,所以,要人从中带个口讯,或传递消息之类。”
“杜小姐,刚才理发店的工作也是顶多的。我抽空出来跟你喝杯咖啡,只为我愿意这么做。”
杜晚晴当即坐直了身子,眼前的小妞不可轻视。
对极了,只要愿意做一件事,哪怕登山涉水,赴汤蹈火,也有本事完成它。不是说有很多隔世恩仇,都等到了冤家来报复吗?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根本不可能有没空、不方便、不得闲的这些理由存在,都是托辞与藉口而已。
那就是说,小湄没想过,或不愿意跟狱中的敬慈相见。
杜晚晴回过神来,把那些来看望小湄之前所积存的天真想法抹掉,打醒十二个精神跟对方说:“小湄,你既是有心跟我见面,又知道我是敬慈的亲人,那么,你是打算跟我说一些什么话,或者,要我替你给敬慈转达一些消息,是吗?”
“我想听听敬慈为什么叫你来找我?”
“之后,你打算作出回应。”
小湄一怔,再挺一挺胸,微昂着头,姿势带味道,声线放得很平稳,说:“如果他不愿意不了了之,那就总要作出交代的。”
只此两句话,就已经表白得相当清楚了。
杜晚晴的心冷了一半,仍只好咬一咬牙,求取一个切实而清楚的答案,以免自己过分敏感,猜错了对方百分之一的意思,也能牵连甚广。
杜晚晴于是冷静而平和地问:“这也是应该的,所谓来清去白,不尚拖泥带水,大家也求个心安。”
“那么,就麻烦你替我转告罗敬慈一声,我们以前的一切已经过去,不必记挂了。”
杜晚晴点点头,自觉喉咙间有硬物堵住,一时间作不了声。
她有着相当的难过,为罗敬慈,并为天下间的有情人。
因着杜晚晴的沉默,小湄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地加添了一些解释:“敬慈或会怪责我无情无义,但,杜小姐,你是女人,你会明白我们的所有也无非是几年轻春日子以及一个嫁得安稳的希望而已。罗敬慈出狱时,已近九七,在今天这个千变万化的大时代中,谁都不敢否认有朝不保夕的变动,谁敢保证这几年内有什么突发之事会干扰到我们的生活与计划?要香港人保证未来几年居住本城,也不容易,何况要我作出等候他出狱的承诺?再者,他就算能出狱,仇家会不会就此了事,也是个疑问。我不打算冒这个险。”
杜晚晴辞穷。
小湄又说:“请别说敬慈是为了救我,才动手跟那起无赖生了争执,以致酿成意外的。他要以这个为藉口,令他有英雄感,去弥补他现受的创伤,未尝不可。但不必真的硬要我戴上一顶受恩深重的帽子,在当时的情景下,姑勿论我和敬慈有什么特殊感情关系,在无赖刻意挑战、撩是生非的情况下,那种悲剧是无可避免地要发生的。对此,我们可以怨天,却不应该尤人。敬慈须要搞清楚这一点。”
杜晚晴轻轻地放下纸币,打算告辞。
对方甚至没有问起罗敬慈现在狱中的境况,亦没有关怀罗香莲的去处。那还有什么是值得杜晚晴留下来跟小湄再商议的呢?
“小湄,多谢你跟我见面,并作了这些交代。”
“杜小姐,请告诉罗敬慈一声,最低限度,我对他坦白。”
杜晚晴微笑,很友善地跟小湄握了手,离开冰室。
小湄说得对,她最低限度坦白。以诚相交,也是尊重,实在。人要欺骗人,易如反掌。人要对人直率,反而是一重困难与考验。
若从这个角度去看,小湄对敬慈不算太差了。
然,问题是罗敬慈肯不肯从这个角度去体察、接纳整件事。
杜晚晴不期然地打了个寒噤。
她茫然,甚至失望。
小湄不但粉碎了罗敬慈的美梦,其实这小女子也粉碎了杜晚晴的梦想。
她一直联想,世间总有为爱情而肯牺牲俗世需求的人。杜晚晴打算寻寻觅觅,让她的这个假设获得求证,可是,又一次的失败了。
在路上走着走着,脑海里空白一片,想不起这以后应该怎么办?
以后代表这分钟以后的约会,抑或是以后向罗敬慈的交代,还是以后自己的人生观?
直至身后响起了汽车的鸣按之声,杜晚晴回转头来,才看到那张熟悉的俊朗的脸伸出车厢之外。
“对不起,我看不到你的车子。”杜晚晴失笑道,人已从迷糊的思虑中清醒过来。
为了见着冼崇浩的缘故。
“难怪,你根本没有见过我的汽车。本来约定了你在地铁站出口处等,到了才发现那儿不准停车,要泊前半个街口位,幸好我留意到你从转角处走过来。”杜晚晴上了车子,问:“我们到哪里去吃晚饭?”
“属意于哪—间餐厅?”
“你拿主意吧!”
“好。”
杜晚晴歪一歪头说:“会不会又是地摊子?”
“不会。”冼崇浩答。
当他们坐到六星级一流大酒店的餐厅内时,冼崇浩问:“是不是大失所望?一点新鲜感都没有,还是那些老地方!你知道,这其中有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