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宫中除了近侍言萝的人之外,没有多少人知道紫阳公主的“真面目”。

其实言萝十二岁起就很少居住在宫内,她不喜欢宫中压抑的气氛和勾心斗角的事情,执意要出宫去闯荡自己的一片天。

对于自己这个特立独行,叛逆得难以管教的女儿,西岳王着实无奈。那时候太子南隐也在宫外漂泊,西岳王就让南隐负责照顾妹妹的安全。

没想到言萝根本没和南隐见面,真的是全凭一己之力闯出一片天地,甚至比起只是漂泊而无建树的南隐,“恨生宫宫主”的名号早已如雷贯耳,越来越让人心惊胆战了。

西岳王屡次召言萝回宫,想重新管教,但言萝根本不听从王命,任凭内宫禁军到处寻找她的踪迹也不肯现身。

只有在每年西岳王大寿和新旧年交替的时候,她才会回宫一次,隔天就立刻离开,让西岳王只能顿足。

从小到大,她很少体悟自己身为公主的身份,但这天她突然收到父王送到恨生宫门口的密函,看那封信应该是塞在古墓大门的门缝上许多天,不仅落满灰尘,还有雨水沾染过的水渍,打开信后,略显模糊的文字让她不禁冷笑出声。

父王居然想让她和吴王世子君泽成亲?

先不说记忆中那个君泽就是最让她厌恶的文弱书生一型,就说他当年在婚礼上居然连自己的老婆都能让人抢走,这份窝囊足以让她想吐。

更何况,她对成亲这种事情全无兴趣,天下男子在她看来都如粪土,有几个人配与她成亲?

再冷笑一声,将父王的信撕了个粉碎。这要是在宫内,只怕会给她压一顶“毁坏圣旨”的重罪帽子。

不过,既然父王在这里留信,周围恐怕也有为迎回她而准备的人马,这里是不能久留。

匆匆离开恨生宫,再去离愁谷的时候被告知,仇无垢已经出谷去了菊花楼。她知道仇无垢和某位死敌的每年一赌之期就在眼前,反正闲来无事,不如去看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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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真的是流年不利,抑或这个世局早已不是戏词里唱的盛世清平,虽然她从不过问朝政,但也知道父王治理国家不算太糟。可是为什么每次她出门都会遇到恶徒?

距离菊花楼不过几里之外的一条小道上,她又撞到一伙歹徒正在抢劫,被抢的对象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商贩。

看这些商贩的打扮,都不是大户买卖,大概是要到京中赶赴每月月初的庙会,因为赶路没有走官道,抄了这条近路的结果就是遇上等候已久的盗匪。

眼见商贩和盗匪一阵混战,那些商贩明明没有什么本事却拚着性命保护自己的财物,而盗匪的刀当然也不是吃素的,不断地向着商贩的身上招呼。

她刚要上前,就见另一条路上跑来一匹马,有个人在马上大声喊,“哎呀呀!光天化日之下怎么可以打劫,还有没有王法了!”

她的黑瞳眯成了一条缝,不仅因为这个声音和语气熟悉得让她浑身都起鸡皮疙瘩,还因为这个人不自量力到了极点。

只见盗匪中的一个抬手一拉,就把他从马背上拉下,大笑道:“居然还有赶着来送死的肥羊,头儿!这匹马能值四五两银子吧?”

旁边另一个盗匪应道:“嗯,马留下,人不要了。”

眼见那把雪亮的刀如闪电般照着那个酸秀才的身体砍下,言萝闪身而至,一剑将那只握着刀柄的手削飞出去。

血光与惨呼同时而起,让那群盗匪惊得停了手。

“这位姑娘……你……”盗匪头子本想跳过来报仇,但是一对上言萝冰雪般的眸子和那一身鬼魅的黑衣,即将出口的污言秽语立刻都咽了回去,换成极为客气的一语气。

“姑娘是想分一杯羹,还是……”他试探地问,眼神向自己的同伙示意。

而狼狈不堪倒在地上的酸秀才,这时惊喜地蹦起来,喊道:“言萝姑娘!”

这一声真是又响又脆,不仅是盗匪们吓软了手脚,连商贩们也吓得连滚带爬躲到一边去。

言萝看也不看地上人一眼,寒眸盯着盗匪的头子,“既然知道我的名字,就应该知道我的规矩。”

一天杀一人,恨少不恨多。

这十个字陡然跳到众人面前,匪首心中还侥幸盘算着:既然是一天杀一人,或许推出去一个人就能安保他们其它的人,于是壮着胆子说:“是小的们有眼无珠,不知道宫主您在此,冲撞了您,我们这就走,刚才是二狗子要杀那位公子,与我们无关……”

听他狡辩,言萝冷笑之意更深,“生死面前情义全无,这些人跟了你也是他们倒霉。”

“言萝姑娘,既然人家已经求饶,不如……”地上的人爬起来,好心过来劝解,却只见言萝的剑光一闪,银光黑影缠绕成团,不过眨眼的工夫,满地都躺下了盗匪的尸体。

“啊!”刚刚站稳的官一洲惊吓得大叫起来,“你怎么可以随意杀人?”

言萝的黑衣上沾到几丝血迹,回过神,她肃杀的冰颜和血腥的味道交织在一起,说不出的冷峻诡谲,让那些死里逃生的商贩都不寒而栗.

但是官一洲却更近一步地跃到她身前,震怒地指责她,“他们虽然该杀,但是你也不能随便动用私刑,自然有官府处置。你手中的剑应是用来救人,而不是来杀人的,这样滥杀好战,哪里还有半点女儿家的婉约温柔之态,亏得我上一次拼命救你,竟不知你是如此冷酷无情又心狠手辣的女人!”

“我心狠手辣?”言萝冷笑,“我若是心狠手辣,现在就连你一起杀了,免得你这张嘴聒噪个没完。”

若是官一洲再这么吵吵闹闹下去,只怕地上那些尸体都会被烦得一跃而起吧?真没见过这种人,被救了还一腔的愤慨,满口的假仁义道德。

不想理他,迳自往前走,没想到他追了上来,挡在她身前,“言萝姑娘,你不听我的话,早晚要吃大亏。如果你杀的人有后人,将来学成武功来找你报仇,你要怎么办?一个人若有两个后人,你杀了十个人,就有二十个后人;若杀一百人,就有两百个后人来找你报仇。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你武功再高也禁不起这么多人的一再纠缠,何不现在就放下屠刀,哦不对,是放下屠剑,遇到事情多想想后果……”

“少烦!”她真的是忍无可忍了,一掌挥出,怒斥,“刚才就不该救你,让你死了才好!”

她盛怒之下这一掌拍出去到底用了几成功力,她自己也没有斟酌,只是刚刚碰到他的身体,就见他喷出一口鲜血横飞出去。

“天啊!”这下子本来对她心存感激的商贩也都吓傻,随便抓了几样自己的货物就跑,生怕她真的“心狠手辣”到连他们都要杀了。

言萝也没想到自己会出手打人,所以见他喷血飞出自己也惊到。

用脚碰了碰他的后背,“喂,你站得起来的话就不要装死。”

但是官一洲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悄无声息。

糟糕,不会把他打死了吧?言萝急忙用手试探他的鼻息,还好,还有呼吸,只是太过微弱。

“遇到你算我倒八辈子楣!”言萝终究不能把他丢下,恨恨地骂了一句,将他的身子提起,放到那匹他骑来的马上。

“希望那两个人的比试还没有结束。”她纵身跃上马,坐在官一洲的身后,双腿用力一夹,纵马直奔菊花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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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奔上楼,就见仇无垢面对着楼梯口坐着,言萝喜得立刻过去拉她,“快走快走!”

“怎么了?”仇无垢的面前有一排的小瓶子,本来正与坐在自己对面的人说话,被言萝突然打断,有点不大开心。

“楼下有个伤者,要你赶着去救。”言萝一脸急切。

“救人啊,什么时候你也开始心慈到会救人了?”仇无垢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银发男子,“救人是神医的事,我不过是个只会用毒的毒妇,不懂得怎么救人。”

于是言萝又转过头对着那名银发男子说:“公孙,先别比了,和我去救人。”

公孙那张俊中带邪的面容不动声色,“这一场比试还没有分出输赢,就算是天大的事情我也腾不开手。”他对着仇无垢挑起眉尾,“若是你认输,我现在就可以起身救人。”

“既然没有分出输赢,我为何要认输?”仇无垢轻声笑道,“请君继续。”

“这么说来,你朋友的病人你是不想管了?”

仇无垢看了眼言萝,“反正她也没什么朋友,想来那个病人无关紧要,不救就不救,我可管不了那么多。”

“正合我意。”公孙抬手抓起桌上一个瓶子刚要打开,就听言萝大喊一声,“小心有毒!”

公孙一怔,刚要说话,言萝一掌将瓷瓶打飞,紧接着他眼前一阵混乱,再定睛去看时,所有的瓷瓶都被言萝抓在手里。

她退后几步,朗声说:“行了,现在可以和我救人去了吧?”

仇无垢微微变了脸色,从自己的袖中迅速拿出一粒药塞进言萝的嘴里,“吃了它。”

“到底是朋友,刚刚这十个瓶子在我手里时就没见你如此紧张。”

“那是因为我知道它们毒不死你。”仇无垢淡声回答,然后对言萝道:“服你了,人在哪里,我去看看。”

公孙伸臂一拦,“喂,不是说救人是我们大夫的本分吗?”

“神医无能的话自然要我费些手脚。”仇无垢头也不回地跟着言萝走下楼。

楼下的官一洲还趴在马背上,奄奄一息的样子。

仇无垢蹙眉道:“你若不想他死,最好将他反躺过来,否则这样不能让他顺气呼吸。”

言萝将官一洲从马背上提起,仇无垢见她粗手粗脚,忙道:“哎,你是要救他,不是要摔死他。”

“怎么那么麻烦。”言萝不耐烦地拉过旁边一张桌子,让官一洲平躺在桌子上。

茶楼的掌柜凑过来刚开口说:“二位姑娘,我们这里还要做生意……”

言萝一记冷厉的目光瞪过去,掌柜立刻缩到柜台之后。

仇无垢的手指在官一洲的胸口摸了一下,“他被人打断了三根肋骨,是谁出手这么重?”

言萝一脸闷闷地,“是我打的。”

“你?你出手向来是几招毙命,怎么会留活口了?”

“我本来没想打他。”言萝纠正她的错误观点,她的本意又不是要杀官一洲,谈什么留下活口。“是这个人聒噪得实在让我受不了,我救了他,他还要和我讲一大堆的道理,天底下再没见过第二个这么长舌的男人。”

“哦?聒噪的男人你不是前几天刚遇到一个。”仇无垢审视着面前这张年轻俊俏但实在是太过苍白的面孔,“该不会就是这个人吧?”

“我倒八辈子楣才会遇到这么一个克星。”言萝默认她的猜测。“你快点救人!我可不想让他就这么死在我手里,传出去也坏了我的名声。”

“这断了的肋骨要怎么接上呢?”仇无垢喃喃自语。

“什么,你不会接骨!”言萝惊呼一声。

招惹来的是仇无垢的白眼,“我本来就和你说我只会下毒,不会治病,是你非要拉我来。”

身后传来一个人嗽嗓的声音,“二位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请尽管开口。”

公孙不知何时也已站在两人身后。

仇无垢丑话说在前。“若想让我用认输来换你的出手,就不必了。”

“认输一次又要不了你的命。”言萝对公孙说:“你出手救他,我替无垢认输。”

“你替得了我吗?”仇无垢沉下脸来,“我可没许你替我胡乱应承什么,就算是你应了,我也不认。”

“仇无垢!”言萝连名带姓地叫道,“好歹你给我这个朋友留几分面子。”

仇无垢淡淡一笑,“给你留了面子,那我的面子该放在哪里?”她转身向门外走,“无趣,这一次来得真是无趣。”

言萝一把拽住公孙,“你把她逼走,自己可别想溜。”

“我何曾逼走她。”公孙满脸苦笑,“而且我若想走早就走了,何必等在这里看热闹。”

“这么说你肯救他?”她眼睛一亮。

公孙也摸了摸官一洲的胸口,忽然咦了一声,“他的肋骨虽然断了,但是胸口内的气很盛啊。”

“他哪会有什么气?”言萝蹙眉问;“你到底是不是神医,不会看错吧?他这个人嘴上功夫能把死人说活,手脚功夫却是连三岁孝都未必能打得过。”

“哦?是吗——”公孙别有兴味地看着紧闭双眼的官一洲,微微一笑,“这么有趣的人我是应该救一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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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在言萝面前总是号称自己是天下第一神医,言萝原本还抱有怀疑,但见他几个手势下去就把官一洲断了的骨头接好,不由得对他的医术刮目相看。

“还好你不是欺世盗名。”言萝低头看着转醒的官一洲还有些无神的眸子,轻问:“能起身吗?”

“断了三根肋骨的人,你居然让他现在就起身?”公孙在旁取笑她,“就算我是神仙,也不可能让断了的骨头在一夕之间长好,他起码要休养上三个月才能恢复。”

“三个月?要那么久!”

官一洲此时终于看清了言萝的脸,艰难地开口问:“姑娘,你把我的画箱放在哪里了?”

“箱?”她从墙角拿过来一个竹箱,这本来是背在马儿身上的。“是这个东西?”

“是啊。”官一洲一看到那箱子,原本混浊的眼睛也亮了起来,挣扎着硬是要把箱子拿到枕边,再费劲地把箱子打开,里面摆满了一个个卷轴。

他看了眼箱内东西,呼出口气,“还好,东西还在。”

言萝手快,抽出一个卷轴,打开一看,竟然是幅仕女图。

她蹙紧眉心,“你是画师?你不是中原人,为什么跑到我们西岳国来?”

“小生的理想就是踏遍万水千山,为世上的佳人们作画,画尽她们的明艳美丽。”官一洲抚摸着自己的卷轴,苍白的脸色仿佛有了红润,“一路上我已经画了上百位佳人,只可惜画得好的不过这二三十幅。”

恶心!言萝在心中骂道。原来他竟然是个画师,还最爱画美女,难怪说话这样酸溜溜的,也才会在依香阁中和那群青楼女子打得火热。

“你画美女还真是来者不拒。”她戏谑他,“也不管对方身份如何,来历如何,就可以提笔作画,一个画者对自己的画如此轻贱,将来也画不出什么名堂。”

“姑娘此言差矣。”官一洲本来胸口闷得连喘气都很困难,但听她如此批评他的人和他的画,情不自禁就开口反驳,“小生作画只画美女,不管对方身份是高贵还是低贱,只要她们各有美态,小生都会悉心描摹,而且小生作画是为了心中的理想,可不是为了将来赚钱成名。”

听他一说“此言差矣”,她就知道这后面必然有长篇大论的文章在等着自己,脚步迳自向外挪动。

“言萝姑娘,小生对你也有个不情之请。”官一洲的眼睛来回地逡巡她的脸,“姑娘你这张面孔和气质是小生平生所未见,不知……”

“你休想画我!”言萝冷冰冰地直接拒绝他的企图,“若是你胆敢下笔画我一丝一毫,小心我再打断你三根肋骨!”

“言萝姑娘,你的美貌当为世人共睹,如此推拒,是担心小生把你画丑了吗?若是不信任小生,你可以先看小生为其它女子画的仕女图,每一张都倾注小生的心血无限,比如这一幅,是我们中原一座教坊有名的歌女,哀怨愁情之态,尽展画纸之上,过往的人每每看到此幅画无不驻足贪看;再比如这一幅……”

“公孙!”言萝突然出声喊道:“有没有什么药可以让人吃了之后立刻变成哑巴?”

一直抱臂身前冷眼旁观的公孙微笑回答,“那是毒药,不是救命的良药,你要去问仇无垢,而不是问我。”

“真不该放无垢离开!”言萝咬着牙,对官一洲威胁道;“你若是再多言,我就把你的舌头割去!”

官一洲不解地问:“姑娘为何对小生总是连下重手,又威言恫吓?是小生在何时何地得罪过姑娘吗?”

“我看你不顺眼,就是如此!”言萝咬着唇,“在我面前你少嘻皮笑脸的!”

“小生天生一张笑脸,以前我娘说……”

言萝不等他说完,已经摔门而去。

公孙还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他,开口道:“官公子是吧?”

“是,小生姓官,字崇美,中原人士,今年二十,家中父母双全,有房……”

“行了,这一套话你说给她听就够了,我可不想被你说疯。”公孙唇边的笑容似乎另有深意。

官一洲还是愉快地笑说:“我胸前断了的肋骨是你给我接上的?”

公孙没有回答,反问他,“你的功夫是和谁学的?”

“功夫?”官一洲眨巴眨巴眼睛,“小生手无缚鸡之力,不懂什么功夫。如果小生会功夫,又岂能让言萝姑娘一掌打成现在这副样子。”

“我好心救你,结果你满口谎言,也罢,各人有各人的难言之隐,我也不深究,只是我要提醒你一句,言萝可不是好欺骗的人,若是让她发现你故意对她有所隐瞒,到时候她可能把你拆成十七八块,然后丢去喂狗。”

“公子你说的话,小生怎么听不懂。”官一洲的无辜表情端得更直白。

公孙悠然走出房间,临走留下一句话,“劝君好自为之。”

待他的脚步走远,屋内的官一洲才抚着胸口,幽幽噙笑道:“这么痛的伤,我当然会‘好自为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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