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番外(一) 天朝圣儒

天朝圣儒〈1〉

传说中,天朝有个不世出大儒,学问无境,其貌色较之天朝的俊男美女稍嫌逊色,但举手投足间皆有仙人风范。

曾有人自雪山看见他踏雪而来,白衫飘飘,几乎足不点地,其姿如莲花初开,充满圣洁之感,当下有人误以为是神仙,遂跪地膜拜。

曾有人自海船上看他自奔腾大海行来,海水不沾靴,银光如轻泉,竟在他行走的那一道海上,不疾不徐地荡漾开来,恍若海神为他开道,狂风暴雨尽自他身侧而过,当然,海船上的人以为天仙来了,便也跪地膜拜起来了。

也曾有弟子蒙他教诲,学习世间所有的道理,有时,看他讲至趣味奥妙处,自己便轻轻笑了起来,那满室的圣洁光芒令弟子们双手合十,满面通红地低头,不敢再亵渎。

他讲课,不限地不限时,曾有远道而来的师者,与他对谈一天一夜,最后发现此人满腹学问,如无止境的宝藏,于是心悦诚服拜入他的门下。

更有甚者,自幼未习过书,路经他随处讲课的草屋时,那生动简洁的传道授业解惑,令樵者听之入迷,念念不忘,从此,他生起了好学的念头,刻苦生活之余,也拾起书本,到他年老垂垂时,依旧不忘读书之乐。

天下圣儒走遍天朝每一处,教过许多人,拥有许多外人冠上的美名,但他最习惯的,还是自己的名字。

庞然。

许多人怀着崇拜他的心情,走过他踏的每一寸地方,看过他看见的每一处美景,住过他选择的客栈……好奇他家乡妻子究竟是如何的绝色,才能与其匹配。

每次问到这问题,总是看见这位学者,微微地一笑,双颊透着一抹红晕,却不肯多说一句话,这令追随他的人总是好奇,庞师傅到底是有妻还是没妻?如果有,是美是丑?如果美,为什么要长年留在家乡?

曾有官员中意他的才气,作主将女儿许配给他,哪怕家中有元配也没有关系,女儿愿为侧室,留个女人在他身边打理一切才是最重要。

哪知,庞然腼腆但坚定地拒绝,惹得官员大怒,但终究还是不舍这个人才,放他独自一人走了。

追随他的人,心里疑惑却不敢详问原因,只含蓄问道:

「师傅在外远游,理该几年回故乡一次,将来若有儿子,父子儒名扬天下,这不是一件值得拍手称喜的事吗?」粗俗一点就是,师傅你不要外头的女人,那偶尔回回家,跟寂寞的师母洗洗鸳鸯浴一块盖盖被,早点生出个胖小子,将来庞家名扬天下就靠父子档。

「我不求孩子跟我一般,只求他健健康康就好。」庞然圣洁地微笑着,俊秀的面容竟又红了。

当场,一票死忠跟随者倒地不起。这到底是有孩子还是没有?师傅你脸红,到底是想到了什么?师娘生得到底如何?你到底成亲了没有?如果没有,可不可以接受男风——当然,拥有最后一个想望的弟子们被其他人彻底灭了埋尸荒野。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冬去春来,春走夏来……

天下大儒之名,一直不灭。

甚至,已有传言,庞然出身天上神界,所以世上没有凡人可以留得住他,等他将满腹知识传授给天朝人后,便要归天去了——当时,他的名声,已经连皇宫里的老人都知道了。宫里老人连下圣旨,封此人为天朝太傅,并特例将圣儒之名赐为功名,就等他入宫来。

不料,圣旨还没到,这位圣儒,就在他四十岁这一年,不小心在一场天朝小型暴动中,为了救人自悬崖滑落了。

无数的跟随者因此崩溃了因此发疯了因此拿着刀替圣儒报仇去了……

而这位天下圣儒,没有其他掉崖者的好运,诸如半空被冷面侠女拦截、顺着溪水被农家女所救,以谱出动人良缘——这些奇缘,他完全没有遇见。

在掉崖的一天后,有县民在溪头发现他与其他人的尸体,于是非常好心地将他们一块搬上牛车,一路驰往衙门停尸房。

这是小县,停尸房时常处于空虚寂寞的状态。

当这几具尸体送入停尸房时,仵作们都手舞足蹈,因为他们热爱仵作这个行业,他们需要尸体来练习,而现在,无名尸是最佳的对象。

仵作一,进行清理尸体表面污秽处,并且记录外伤所在。

仵作二,彻底清洗尸体每一处肮脏,让他们保持自出生以来最干净的状态。

仵作三迁入停尸房,即将进行最伟大的工程。

仵作三第一眼就挑中一个不那么健壮的身体,仔细摸过光滑尸体的每一处,当然,一定也要包括隐私处,以确认与平常学习的有无不同,最后,仵作三拿起特别订做的长刀,准备一刀划破尸体的肚腹,拿出内脏来研究。

尸体,猛然震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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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停尸房传出失控的尖叫声。

仵作们相互看一眼。

这声音,很惊恐,他们也很惊恐啊!

尸变啦!

才一眨眼,一名光裸的男子拉着死人白布匆匆奔了出来。

「是尸体三号!」

那男子既惊恐又狼狈,连连遮着身,凤眸瞪着停尸房里,仿佛停尸房里有多可怕的鬼怪一样。那惊吓的俊脸、活动自如的四肢、洁白有弹性的身躯,实在不像是个死人……

于是仵作们沉默了。

他们想起,先前彻底清洗这个男人,摸过这个男人的每一处……

还有另一个人,也彻底摸过了……就在停尸房里,那个人,慢慢走了出来。

是仵作三号。

「你你你……」尸体三号记得非常清晰,那时他在挣扎清醒中,彻底感觉有只软软的小手摸过他全身上下,包括、包括……是女的!是女的!

当他一张开眼眸,看见这个女的正站在自己旁边,分明已经将自己全身上下的身子看个透彻,摸个过瘾。思及此,他俊秀的脸庞竟是通红,勾勒出异样的丰采。

仵作一号看傻了眼。

仵作二号也看傻了眼,并且因此失神了。

仵作三号看看他,再回头看看停尸房里剩下那些粗壮的尸体,惋惜地叹息着:「可惜了。」语毕,拉上停尸房的门,继续进行她的解剖大计。

这就是庞何的父母——庞老太傅与庞老娘一开始的相遇。

天朝圣儒〈2〉

相遇不等于成亲。

但如何成亲的故事,庞然的弟子们以不清楚、不知道,拒绝回答等答复来搪塞,并以忘掉它、否决它的口号来洗掉自己的记忆。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老迈的仵作在偶尔提到陈年往事时,会想起,有一个姓庞的读书人,自从被误认为尸体后,竟然连着几次都再装成尸体进停尸房。

而且是各种死法的尸体。

因为,这读书人想求亲。

他经过一夜沉淀——其实是脸红一整晚,不停想着那姑娘,发觉想要求亲的姑娘,是以停尸房为家,几乎不曾出来过的孤僻女子。

他求亲被拒,活了一把年纪又不懂得追求,最后听信看戏好人谗言,持续装成不同种类尸体来接近仵作三号。

「小三以为他是哪里来胡闹的年轻人,哪知他都有四十了,竟然连点追求的花招都不懂,就这么傻傻地被县里的人诓,一直扮成尸体去追小三,要不是小三最后对他有点意思了,恐怕他要装一辈子尸体……这年头,只有女人赖着男人,哪有男人被看光了就赖着女人呢?真是。」那些老迈的仵作对于一些奇怪的事情总是印象深刻。

「……更夸张的是,这姓庞的好像在娶小三前是个童子身哪,难怪每次他一笑,总是充满神圣的光彩,害得咱们以为他前几辈子都是吃斋念佛的和尚,这辈子不幸被小三打击到了呢,幸亏我们意志坚定没有被那书生的神圣光彩打击到……」老仵作硬是强调着自己不受影响,再接着道:

「有妇人带着孝,说是那读书人在家乡的妻子,孝都有七八岁大了,不管那读书人如何平心静气的否认,那妇人总是纠缠不休,那时,小三快跟读书人成亲了,这要是一认下去,只怕那读书人冒充尸体的那段日子都白费了。」那仵作神神秘秘地,几乎把这回忆当宝物似的现宝着:

「当时啊,小三也在场,她拿出解剖的刀子,一刀就划过那读书人的手臂,几乎都要见到骨了,人人都以为要杀夫了,哪知她接着又要那孝伸出手划上,来个滴血认亲。那妇人吓得当场半晕,拉着孝连夜跑走了。小三那模样啊,冷得跟什么似的。我怀疑那读书人成亲后没好日子过。」仵作笑得乐歪歪,似乎非常高兴地位比他崇高的读书人被吃得死死的。

当然,以上证言,被圣儒子弟有技巧地消灭在历史之中了。

天朝圣儒〈3〉

当庞然的第一个孩儿出生时,他为她取名庞何。

她一出生,心肺就不怎么好,大夫说,没法根治,只能共存。庞然疼她入骨,对她病症却束手无策。

当庞何四岁终于可以走出房外时,她穿着小小男装,已有小小妖精的娇态,她被庞然抱着,好奇地东张西望,最后指着花园里的花。

「花耶!」那红咚咚的小嘴扬着,挣脱父亲的怀抱,跑进花园里乱踩。

庞然不生气,反而笑道:「真是好精神哪!」他身为父亲,完全无条件接纳女儿身子不佳,因病脾气任性,甚至,他的女儿要求他留胡子方便她欺负,他也一定照办。

「爹!爬墙!」庞何难得有精神,兴奋地想要爬过那面墙,但自知人小,想要奔进爹的怀里让他抱着,但眼角看见娘正进院子来,于是改投奔娘亲。

庞然一双手臂停在那里。

「爹干巴巴,不好抱。」庞何理所当然道,自动缠起胖胖的娘亲。

「那面墙不能随便爬,对面是恭王府,有人的。」庞然仍然笑着,偷偷摸着自己偏瘦的身躯,再偷看那对母女。他真的很瘦?小三没抗议过啊!

庞何掩嘴吱吱娇笑着。「爹!我们去霸了他们的家,好不好?」

「……」庞然摸摸她的头。「好啊。等你长大了,爹陪你去霸占他们的家。」

她又掩嘴得意地笑,那样子可爱到庞然都要哭了出来。这样的可爱,只有她活蹦乱跳时才有,平常躺在病床上总是奄奄一息,有好几次他都得小心贴在女儿胸口上,听听她的心跳声才安心。

「爹,我要骑那个你说的马!你当马!」

「好啊!」庞然当作没有看见妻子的不赞同,马上化身为骏马,让女儿骑在背上。

她又开心地直笑着,吱吱吱的,那不能笑得太大声以免伤身的小笑音,对他来说如天乐啊!

小女儿虽然一笑不致倾城,但地一双凤眼极似他的,放在女孩家脸上,那一笑风情毕露,尚且年幼已有绝色雏貌,将来长大了该如何是好?

如果能长大……

如果能长大,那些天下虚名放弃了他也不会舍不得,只要他的女儿能平安长大……

这个女儿,是他跟小三的。

茫茫人海中,他跟小三相遇,已是奇迹,成亲十多年能生下这个女儿,他更是感谢老天。

他很宠很宠,一直很宠女儿的。

所以,一定要保住她的命,再生一个孩子都不是庞何,老天爷,再给他一个奇迹,让庞何这个名字的主人,一直活下去吧。

天朝圣儒〈4〉

「爹,当年那些人偶,真是要陪我入土,还是你故意吓我,激起我求生意志?」庞何跪在床边,轻轻握住老爹的手。

庞然看着依旧任性的庞何,她凤眸微红,却仍是倔强地试着拉回他逐渐涣散的心神。他又看向坐在床缘,扶住他另一只手的妻子。

他望着他妻子良久,彼此微笑着,传递着彼此的意念。

千言万语,终在这一眼里。

他的妻子小三轻轻笑着:

「一切交给我。你年纪到了,自然是要升天当神仙的,等下次你在天上烦了,再回来找我们吧,我不会再拿刀肢解你的。」她轻轻卷起他的袖子,在女儿面前亲上当年在他手臂上留下的刀疤。

十几岁的庞何愣愣看着爹娘间的举动。

「爹……」

庞然微笑着,看向女儿,把女儿的相貌刻在心里。然后,露出一个跟庞何非常相似却不该出现在老人面上的古灵精怪笑容。

要答案没有,要命一条。他的笑容是这样说的。

随即,他闭上眼,安心地走了。

心神散去之时,他好像听见一个小女孩在他耳边喊着:

「爹,咱们爬墙去!」

又听见已经长大的庞何在他耳边低语:

「爹,庞家我担着,你放心,我再顽劣也绝不恶辱你的圣名!等以后我走了,一定去找你问个清楚,到时你一定得答我的。」

别走得太早啊,女儿……爹就是要你活得长命百岁,就算下辈子你追不上当爹女儿的时间也没有关系,那答案就让你想着念着,才不会太快忘记爹……你到老了也不要忘了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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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朝圣儒仙逝后,百年内再也没人担得起这名。

他四十岁前,走遍天朝每一片土地,四十岁之后定居京师,成为天朝太傅。

他的儿子庞何,二十岁前只待在京师,二十岁后出海走遍世间所有小国。

父子两人所看遍的景象,足足胜过天朝所有的旅行者。

只是,偶尔有人有点惋惜,一代圣儒,竟然教养出一个横行霸道不学无术百姓忌惮的小少爷。

庞何的后代,也不曾在天朝出现过,那是说,如果她有孩子的话。

庞家就此断了后代香烟承续圣儒之志,天下之憾也。

后来的记载如此写着。

〈天朝圣儒〉之……所有人不可能知道的后续

庞然到底是不是神仙,没有人知道。

有人谣传他是神仙下凡,也或许他真的是神仙,只是遗忘仙籍;更或者他被贬下凡却不自觉,总之,当他看见一整个墓室的人偶时,先是错愕,而后,难得地,哈哈大笑了。

他想留在这里等妻子,妻子是他厚着老脸皮求来的,女儿是妻子千辛万苦生下来的。

他一直很疼的。疼到他获知皇上竟对何儿有意时,他竟破例骂了一句:老不修!

他疼极的女儿,怎能嫁给一个色老头呢?

皇子三人他都曾传授过,他很清楚皇上想要的只是女儿的貌色,根本无力给女儿属于她自己的天地。皇家里要真有人得娶何儿,他还是属意长孙励。

幸得庞家有其他小辈愿入宫,幸得恭亲王相助……说起来,恭亲王长孙励跟他年轻时候的脾气颇像嘛,女儿恋父由此可证,他不由得傻笑起来。

恭亲王,我女儿喜欢的是我,不是你啊!

这一笑,再摸着胡子,赫然发现自己下巴光滑无须,面目竟似二、三十岁。小三见了他,不就乐得要命?

他年少只知书之乐,对女子实在不擅接触也没有兴趣,直到四十,才遇见小三……他不会贪心地去遗憾相识太晚。不管几岁遇见小三都好,这一世,有机会与她结为夫妻,他就满足了。当然,还有他最可爱的女儿与他结缘。

他笑了,看着四周完全没有动静的人偶,人偶没有生命,这种异国习俗果然没有用,由他证实了。

但这对他并无任何区别,他一向心静,跟女儿一病时就耐不住寂寞完全不同,只要女儿用不着,那人偶是不是有精魂都无所谓。

他微微笑着,心境十分平和地等着妻子。

等着等着,他看着其中一个小人偶,那人偶虽是僵着脸,但一双眼睛竟微地上挑,跟女儿的凤眸有些神似。

他一怔,上前抱起那扎着辫子的小人偶。这小人偶上的衣服……好眼熟啊!是何儿幼年的衣物啊,小三亲自做的,怎么穿在这人偶身上?

又是何儿的花招吗?是要一个人偶扮作她来陪他的么?真是乖女儿啊!爹没白疼你,不过你更可爱呢!你出生时,爹天天守在床边,看着你小小的身子在被里扭动着,你娘粗鲁,一抱你,你就哭,还是要爹抱着你才破涕为笑,虽然你后来嫌爹干巴巴的……

想着想着,那怀里的人偶竟开始幻化为庞何幼年的模样,亲热地攀上他。

他整个呆住,接着恍然大悟。

原来,异国人偶陪葬真正的意义便在此,藏着生者思念的人偶化成死者心中挂念的人,在墓室永远陪伴着墓主。

这秘密永远无法外传,因为死人无法传递消息,要不,能让女儿知道并因此安心有多好啊!

「爹!咱们爬墙去,打下恭亲王!」

他笑道:

「好好……可是这里没墙爬啊!爹当马让你骑好了。」

「那我要骑马!我要骑马啦!」

「好好——」

他等小三就好了,小三老了,再几年他等小三一块走,女儿就不要来了,就让这小人偶陪他一阵就够了。

女儿还有大好人生,绝不要来!

天朝太保守,不适合她,但愿女儿有朝一日,能如天上大鹰,四方畅游,尽情活过这一辈子,去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这对做父亲的他已经够了,纵有小小遗憾,下世会来不及再为父女,但,有这一世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爹,女儿始终是喜欢爹的!」那小人偶大声叫着。

「爹知道。」他哈哈笑着,取出小女孩怀里袖袋女儿亲写的纸条。这人偶真神,还能了解女儿的心意啊!

「马儿,爬墙去!打垮恭王府!」娇娇的男装小女孩又大声叫道。

「好好……你说什么都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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