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春花秋月楼的掌柜欲哭无泪。

庞家的国舅书写出一手漂亮的好字。

「掌柜,你说,本少爷够不够义气?」

「……国舅,您就饶了小的吧。」

庞何凶恶地瞪他一眼。「说得好像我是欺压你的恶霸似的。你说,前阵子,本少爷要进你这酒楼,结果你派人出来张贴什么?」

「……东主有丧。」掌柜心已死,泪已干。

「东主有丧才几天,你就开张大吉了,本少爷今天不嫌弃你,特地进来用餐,还顺道帮你重写一次,你不感激还哭什么?菁菁,咱们这位子好,就从窗口铺下去吧。」

菁菁应了声是,小心地将庞何的墨宝从二楼窗口直铺而下。

一时之间街上路人皆纷纷抬头,一看见那有二层楼高的绢布上,有着龙飞凤舞的四字,最后一个字异样的刺眼,行人连忙走避。

庞何打开折扇,笑弯眼:

「瞧,这不是清楚得很吗?那天你贴的东主有丧,字丑得难以见人,本少爷一直耿耿于怀,如今能了这心愿,哎,胃口大开啊!去去去,快把好酒好菜拿出来。」

掌柜含泪认了。谁教那天他们一看见暴走中的庞何,就立即关门呢。

「少爷真是心地善良,知道店家字丑,特地替他们写。」菁菁在旁恭维着。

庞何正喝着温茶呢,差点喷出来。这笨菁菁,到底是哪里捡回来她绝对不想去回忆!

「赵爷……一楼也不错啊……何必上二楼呢……」店小二在楼下招呼着。

庞何微地讶异。酒楼被她这么一闹,二楼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哪有人敢直上二楼来?

阶俤传来脚步声,没多久,一名很熟的男子上来。

「是赵太傅的独生子,上次少爷才跟他抢了没有用的娃娃回家,还浪费庞府食粮。」菁菁提醒道,同时后脑勺挨了一掌。

赵子明一上来就往这儿看来。他面露惊喜,结巴道:

「庞何,好久下见……我在外头看见东主有丧这四字,就知道是你。」还自动自发撩袍摆坐在她的对面。

真是匹夫勇气啊!庞何要欺压人有时看心情有时看对方资质,赵子明很无趣,所以她没兴趣,遂随口道:

「本少爷也没想到冬瓜兄对我字迹知之甚详啊!」

赵子明露出得意的笑:

「因为你与恭亲王的字有九成相像,恭亲王不会在京师胡闹,但庞弟你就……」

她微地眯眼。「庞弟?」哗啦啦,她想吐啊!

赵子明咳了一声,掩饰颊面红晕,拿出扇面,试着展现出潇洒的一面。

要比潇洒?比得过她庞何吗?她猛扬扇子,扇到站在她身旁的菁菁头发都狂飞了起来。

「那个……听说你在庞太妃那儿被一个人偶吓到晕倒,是吧?」

敢情是来嘲笑她的?庞何心里一个不爽,开始计画如何恶整这个矮冬瓜了。

「……我爹说……最近宫里有些秽气的事,那些娇弱的宫女不便去敞,太后有旨,请身怀武艺的庞弟扮女装……」

庞何皱起眉,以扇柄轻轻敲打掌心。「是哪个宫女如此嘴大传出去的?」

「不不不,跟宫里的宫女无关,是我爹说的。他不小心打皇上那儿听来的。」

原来大嘴的是惺上。「难道冬瓜兄是来嘲笑我的?」快嘲笑快嘲笑,只要敢嘲笑,她就整得他哭爹喊娘的!

「不,我不是来嘲笑你的。我是想,想……庞弟扮女装,那真是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出的绝色……你、你怎么了?」

「我想吐!冬瓜兄,你是不是想找我单挑?尽管说!我乐于接受!」她师承长孙励,除了轻功学不好、点穴功还没开始学,其它都有师父的七成,绝对可以打赢赵子明。

赵子明闻言,有点发怒。「庞弟你就这点不好,要是脾气乖顺点,就十足像个女人……」见庞何火眼看他,他连忙挑出正题:「不不,我是说,到时可不可以将你扮女装的模样绘下一幅,送给我?」

「……」庞何以为自己错听,掏掏耳朵:「什么?」

「你身子颇高,扮起女装,总是、总是高得不像女人,令人有所遗憾,只怕在画中……才是真正名副其实的天仙妖精……」

庞何嘴一抽,凤眼一眯。她很高吗?高得不像女人?

她每年都跟师父比高,她明明看见她愈高师父嘴角扬笑更深的!她以为她愈高就表示身体愈健康,所以师父在笑,现在仔细想想,莫非师父在笑她不男不女?

可恶!师父一定在苦笑!

她内心火大,撇唇笑道:

「好啊!」见赵子明面露惊喜,她补充:「冬瓜兄个头比我矮,这女装模样肯定比我适合,如果冬瓜兄也赠我一幅你男扮女装的图,我就考虑考虑。」然后派人去打听画师何时进赵府,她就呼朋引伴去看女装的赵子明。咭咭咭。

趟子明一愣,结巴:「我是男人……」

庞何当没听见,径自看着窗外街上行人。

赵子明一咬牙,道:

「好!咱们来击掌立誓吧!」

凤眸眨眨调转回来,看看赵子明那举在半空中的手掌,她一向输人不输阵,轻碰一下他的掌心,随即收回。

说起来,师父的手掌还是比她大,又结实有茧,十五岁以前她沮丧,十五岁以后觉得有点差距也好,以免师父以后抱她施展轻功会以为在扛一栋楼。

赵子明长叹一声:

「明年皇上大婚后我也要成亲了。」

「恭喜啊。」庞何心不在焉地。

「也不是我心甘情愿的,我连见都没见过呢……」

「哦?」庞何听出点兴味了,终于正眼看他。「也对,平常冬瓜兄掳民女回赵府,都以姿色为选择标准,今天妻家没让你见到她,你肯定是食不下咽了。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娶妻当娶贤,你认命吧,日久生情,将来搞不好夫唱妇随呢。」你抢你的民女,她抢她的民男,一块败坏赵家名声。

赵子明没听出她的讽刺,问道:

「哪来的什么日久生情?」

「相处个七八年总是会有感情的。」

赵子明忽地一笑:

「你在说笑吧,庞弟?你也是男人,怎会相信日久生情这种事?」

「谁说没有,我爹跟我娘,一生一世,没有其他外人。」

赵子明一愣,傻傻看她美丽的发怒表情,吞吞吐吐:

「庞老太傅是天下圣儒……就算、就算心里有了其他人,也、也会护住名声……我、我至少有三个姨娘……每一个都是隔个三、五年就带进来的,对,掌柜,你说,你有几个房儿?」

那掌柜亲自送菜上来,听见这话,直觉答道:

「两个。老的在厨房帮忙,小的在家带孩子。」

赵子明点点头。「改明儿个,又要有第三个了吧?」

掌柜笑道:「小的很想啊,不过夜里的活儿怕是赶不完,白天没精神开工,很累的哪!」

赵子明闻言,意会地哈哈一笑。

庞何眼一眯,在掌柜走到阶梯时,手指一弹,掌柜膝窝一软,咚咚咚的就滚了下去。

赵子明一愣,随即发现自己也重心不稳,长凳左边缺了个脚,他及时移到右边去,哪知嘶的一声,右边脚也断了,他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十分之狼狈。

「哎啊啊,这是怎么了?这酒楼的凳子这么老旧?」庞何啧啧啧地直叫着,笑得非常无辜,非常开心地朝赵子明伸出手。

赵子明心知是庞何下的手,心里本有薄怒,但一看庞何对自己展开笑颜,还露出闪闪发亮的白牙齿,不由得气又弱了下来。他很想告诉庞何,如果他肯不露牙笑会更像女人,但他还不想死。

他吞了吞口水,轻轻握住庞何的手,顿觉手感酥麻,差点起不了身。

「没伤着吧?」庞何好心地问。

赵子明叹口气,摇摇手。「你家里有这么多丫鬟你就没碰过么?人都说庞国舅抢了一个女人又一个,这种喜新厌旧的心态你也该明白才对。怎么你能做旁人就不能做呢?」

再待下去,只怕下一刻筋骨都要重伤了,赵子明有点依依不舍作揖告辞,才走到阶梯口,就听得庞何不以为然道:

「我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十年以上,至今也没见过我喜欢上别的人。」

赵子明震惊地回头,一个踩不稳,连滑几阶下去,整个人就消失在二楼视线中。

「少爷,你不是喜欢上我了吧?」

扇柄直接往后敲打菁菁的头。

「你跟我几年?十年有吗?」庞何翻个白眼,往窗外看去。

出来散散心却被赵子明搞得心情很不好。恭亲王的府里,也有不少丫鬟啊,谁知师父碰过了没有?

思及此,她眯眼瞪着街上女子,天朝女子个个婀娜多姿,走起路来还扭着腰呢,去年师父生辰,天朝闻名的异国歌舞名伎被请来跳舞,精采归精采,她也看得兴致勃勃,但她总觉得其他官员跟她看的角度不大一样。

难道是她天性中男孩子气过重,长年扮男子,所以已经有了那种理所当然的心态,不希望自己心爱的人再拥有其他女人?

历代亲王中最不好色的也有两个侧妃呢,她心想,心情蓦地坏了起来。

但过一会儿,她面色又恢复喜色,眼波流转,掩嘴吱吱笑两声。赵子明成亲这事,她早知道了,听说是赵太傅请皇上指的婚,对方是将军之女,多少沾点霸气,这在天朝是很少见的,将来矮冬瓜想再强讨民女可就很难了。

师父目前就要她一个人,应该还没有什么二心,她得好好计画,让师父成为天朝里唯一破记录的亲王。吱吱吱。

「咦。」庞何忽地看见街上的行人中,有一名小童……她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

那华衣小童停在春花秋月楼前,看见东主有丧的四个大字,跟身边的老头子说了什么。

那距离太远,庞何听不真切,但大约猜出那口形是:这字真像励皇叔。

这不是废话吗!她自幼跟在长孙励身后,务必成为第二个长孙励,拿着他的字帖仿,可惜,总是少了几分平稳之气。

接着,那小童有些疑惑,抬起头望向二楼,一怔。

庞何咧嘴一笑,撩过长袍,靠在窗边喊道:

「小外甥,吃个午饭吧!」她运了点内力,整条街都是回响。

那小童没有因此受惊,摇摇头步进酒楼,反而是身边跟随的老太监成为众所注目的焦点,面色红红地跟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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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去去,把菜全撤下去,重新上来。菁菁,把那公告收起来。」庞何吩咐道,然后笑咪咪地对着面前的惺上道:「衅……」

惺上连忙截口:「舅舅!」

「哎,原来是甥儿啊!」庞何有点惋惜,其实她是想喊衅狗的,但她要真喊了,头也断了。

年纪大了就这点不好,小时可以无法无天,长大了就明白有些事有些人永远不能惹的,惹了根本是自找死路。

惺上见她气色颇好,道:

「我有点担心你,想你莫名其妙晕倒……所以偷偷出宫去庞府,哪知你不在府里,我便四处走走。刚才看见外头这四字,字迹是像皇叔,可惜皇叔不会这般胡闹。」

店小二上了菜色,好奇地看看惺上。

「这小爷好贵气啊!」

「是啊,是本国舅的小外甥。」

「原来是小国舅的外甥……真是跟小国舅长得一模一样,俊俏得很呢。」他拍着马屁。

惺帝怔了怔。他跟庞何很像?不会吧!

「是啊,他承袭我的恶习,待会儿你去取笔墨来,他打算练练字。」

店小二面色一垮。「您老放了我们吧,要再让您外甥写上一笔,那咱们春花秋月楼也别干了,这事秽气啊!」

惺帝眯眼。敢说他秽气!

庞何笑弯了眼,用扇柄打了店小二的头。「不要让本少爷发脾气,你去买匹上好的锦布……红色的,喜气,保你百年,去。」

红色的东主有丧?店小二认了,垂头丧气地准备回报给掌柜,他可能必须提早换工作。这酒楼被庞何盯上,不搞到死才怪……外甥?他在京师近十年,可以说是「跟庞何一块长大」,也可以说是「把庞何从小看到大」,这死国舅哪来的外甥……庞国舅的外甥是?

店小二蓦地回头,其速之快,差点扭伤了筋。

庞国舅的外甥不就是皇上……不会的J上是天天坐在天上的,肯定是其他外甥……他瞥见恭敬站在孝旁的无须老头子,然后咚的一声,他也滚下楼了。

惺上东张西望,不怎么喜欢这种环境。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庞何,微些柔软地问道:「你身子好些了?」

「好了好了,当时只是吓到而已,不碍事的。」

「要不要……再请太医看一看,比较安心点?」惺帝试探地问。

庞何与他对看半天,而后轻快地展笑:

「咦,原来我没让太医看吗?可是我现在好了啊,不用特地浪费太医院的人力跟药材了。」

惺帝皱了皱小眉头,正要开口,掌柜就拐着上来送菜,他遂闭嘴不言。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他跟长孙励匆匆上慈寿宫,皇叔的步伐有些急,这是前所未有的,一进慈寿宫,他就看见庞何被一具人偶吓晕了。

他本来要宣太医,皇叔却是飞步上前,一把接住庞何,那身姿动作分明是在护着庞何,分明……是喜欢着庞何的!

那样的举动任何人都可以做得出来,却不见得会有那种呵护到小心翼翼的感觉。

他不得不承认,他不曾在父皇与母后间看过;更不曾在摄政皇叔与母后间看过这种感觉……

那天,皇叔抱住庞何,硬将庞何自半晕中叫醒,而后立即拉着庞何退出慈寿宫,连抬眼看太后一眼都没有……

他追出去,目睹庞何撑出慈寿宫后软倒在皇叔怀里。皇叔也不再叫醒庞何,就这么抱着庞何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想叫太医,却隐隐觉得皇叔逼庞何短暂清醒,就是不要太医接触庞何……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庞何笑问。

阳光自窗外打在庞何芙蓉玉面上,一身暗色外袍,内衫也是偏暗色,根本是学长孙励的穿着,因为学得太像了,因为太会闹事了,所以,没有想过这样的芙蓉玉面会是个……是个……

这到底是舅舅,还是该喊声阿姨?

惺帝有些疑惑,很想问个翔实,但又不能问得太明显。如果真是女儿身,那岂不是犯了欺骗二朝天子的罪吗?

「舅舅,你……」满怀的疑问藏在胸腹。终究是改了口:「太妃跟我提了一下人偶的事,你真还这么怕人偶吗?」

「是啊,人偶是我的死穴,下回你敢用它来吓我,我就……揍人!揍不了你,揍你身边的老太监也是一样。」

惺帝一听他这么坦白,连死穴都对他说,不由得乐了,感觉自己喜欢这个舅舅没白喜欢上。

「人偶又不会动,有什么好怕的?」

「那是你没看过满屋子的人偶,当时它们都是要陪我一块入土的,你说我怕不怕?」

惺帝想象一下那场景,发现自己年纪太小,还无法想象死后的感觉,他道:「老太傅也真是的。明知你会怕,还做了一屋子的人偶来吓你,亏他是天下圣儒,众人景仰,偏吓自家孩子。」语气之中不免有些斥责。

庞何微微一笑,替惺帝夹了点辣味鸡丝,然后故意搅乱他的饭。

惺帝瞪她一眼。身边的太监立即要重新换饭来,惺帝摆摆手,就着那碗吃了,他辣得眼泪都流出来,看得庞何哈哈一笑:

「外甥,好吃吧。」

「你怎么不先跟我说这么辣?」

「先说了,好吃的感觉也会没了,那多无趣啊。」顿了顿,她忽然道:「我爹临走前,我跪在他床边,问他到底是真心要那些人偶陪我入土呢,还是故意拿人偶吓我,吓得我不甘心死,不想跟那些人偶葬在一块,于是会拚命活下来?」

惺帝一呆。庞何的确有点偏激性子,老太傅若真这样做,也算不意外吧,只是不大合老太傅圣洁的形象……

庞何撇撇嘴,哼声:

「他老人家,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然后两腿一伸,走了。」

「……」惺帝想象那场景,忽然发现自己很万幸当年他年纪很小,所以没有什么心结要问父皇。

庞何看着墙外的街上,又直:

「接着没两年呢,我娘也要走了,我实在忍不住,于是又跪在她老人家床边,诚恳地问她,当年做人偶到底是为了陪葬,还是激起我求生意志呢?」

「……老夫人怎么说?」惺帝变得很好奇。

「她呢,就看着我,还有力气摸我的头,接着,她也露出一个意味深远的笑容,然后两眼一闭,就走了。」

老太监撇开脸,掩嘴咳着。

庞何瞪他一眼,接着看向惺上。

惺上已是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才迟疑问:

「那这岂不是成为永远无解的谜吗?」

「是啊,所以我不甘心啊!于是我依样画葫芦,我爹娘入土时,我放了许多的人偶陪他们。人的信念是很重要的,如果他们真认为那些人偶能在我死后化成人魂陪着我,那么也会有人陪着他们。」

「如果那些人偶根本是老太傅用来激你求生意志的……」

庞何露齿而笑,那白白贝齿在阳光下竟有种邪恶的错觉。「那就让二位老人家天天面对那些僵硬的人偶,让他们都想着世上还有个孩子呢。不是我要说,这位是……喜公公吧,你咳嗽怎么愈来愈严重了?」

「别咳了。」惺帝瞪身边老太监一眼。知道老太监心里在想什么,他在想自己幸亏是太监,没孩子,才不会以后死后还要遭恶整。

天朝哪来的女恶霸?要说庞何是女孩家,实在……可是,怀疑的种子一下,他真是愈看愈像,除了身高跟恶劣的性子完全不像外,现在仔细想想,这样的容貌、这样的腰身,实在跟女孩没两样。

若真是女孩,为何要女扮男装?堂堂国舅耶,这名声是天下皆知,岂不是自己封了绝路……惺帝思绪一顿,蓦地想起父皇有些色贪,庞太妃虽色美却远不如庞何,就连被喻为天朝第一美人的母后,也是不及古灵精怪眉目流盼时的庞何……一时之间,惺帝忽然明白了什么,猛眨着眼。

庞何一见他露出孝样儿,也学着他猛眨着凤眼。

惺帝瞪她一眼。「你——」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楼下一阵喧闹,随即咚咚咚的,有人跑上二楼。

庞何疑声道:

「真是奇了。平常我走到哪儿大家都退避三舍,今天倒是一个接着一个来。」

「庞何,还我女儿来!」一名面目肮脏的中年汉子拿着长竹竿冲上二楼,一看见庞何,便是一棍打来。

庞何手脚极快地跳开。

那一棍击在桌面上,桌面饭菜四溅,那老太监惊呼一声,连忙护住惺上。

「大胆——」汤汁溅得惺帝一脸都是。他大为光火,又看见那汉子朝庞何乱打。不由得叫道:「还不快去帮国舅爷!」

老太监根本不懂武功,又忠心得很,他低声道:

「皇上,奴才若去帮忙,那人伤到皇上该如何是好?何况……何况这是庞国舅自找的,您听听,人家是来讨女儿的啊……」

惺帝闻言,一时语塞。

庞何连闪了几次,最后俐落地接住长竿,那中年汉子连抽几次都抽不回来,痛骂道:

「还我女儿来!」

「不好意思哪,本国舅抢的女人很多,忘了你女儿是谁。」庞何见他放弃长竿,张牙舞爪要冲上来打她,长竿一顶,正好顶住那汉子的胸口,不耐道:「你浑身臭气,别靠近本国舅。」

「你这无耻的男人!几年前当街抢了我女儿!我告上府衙却被压了下来,好啊!庞国舅仗势欺人,我张三不服!」

「原来你叫张三!」庞何兴头一来,拿着那长竿打着这跳来跳去的跳虾,笑道:「本国舅现在就记下了,待会上府衙说一声,务必要让你在京师无栖身之处。」

那张三挨了许多棍子却近不了庞何之身,他一时发怒,冒着被痛打的疼痛硬是往上前要擒住庞何。

庞何皱起眉头,暗怨师父不教她点穴功。要教了,对付这种纠缠不休的人就容易多了。

现在,她还得算计如何脱身才能不打死人。

那张三拚了老命终于抓住庞何的宽袖,她闻到一种发霉腐败的气味,顺势松了竹竿,将长袍褪去,然后一脚踹飞张三。

张三还死死揪着那华丽的长袍不放,一路跌到一楼去。

「把他拖出去!」庞何有些薄怒,站在阶梯口,望着楼下想避难的掌柜。「就是你!想再娶的掌柜,我看你老早不顺眼了,把这臭老头拖去府衙地牢,不关个十天半个月不准放他出来!那衣袍我也不要了,让他带走!」

那掌柜发着抖,唯唯诺诺着,忙进厨房叫老妻出来,一块拖着半昏迷的张三离开。

庞何抹抹鼻子。那臭味,真他娘的掩不去,她回头一看,惺帝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十分之严肃,完全不是孝子该有的表情。

她扮个鬼脸,笑道:

「甥儿可没伤到吧?」

「朕时常听闻小国舅在外胡作非乱,这还是头一遭见识,你是不是太过分了点……」惺帝忽然感到桌面不停抖动着。

「皇上真的认为我很过分?」

「正是!你是朕没有血缘的舅舅,朕纵容你,你在外作乱,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今天亲眼见到你这样行歹……你去把人家女儿还给他,朕就不怪罪你!」惺帝停顿一会儿,皱眉头斥道:「这桌子怎么一直动?」

庞何来到桌前,用靴子踢踢桌面下发着抖的人,道:

「张菁菁,你给我滚出来!本少爷替你赔了件袍子你要怎么还?」

惺帝一愣。张?

「少爷,我有工钱……」随着这话,一只缩头乌龟自桌底下爬出来。

「工钱工钱?你工钱都支到十年后了,哪来的工钱?」

菁菁非常规矩地垂手站在那儿,天真地说:

「还有后十年……」

庞何用扇柄敲她的头,骂道:

「本少爷这么倒楣啊9要被你纠缠二十年啊!嗯?」虽然是在数落,但语气听不出凶狠。

庞何把扇子交给菁菁,菁菁立即尽责地替她扇风,把她最潇洒的一面扇出来,扇到旁边的惺帝的头发也飞了起来。

庞何踢开地上的碗盘,想要撩袍摆跪下做做样子,但又嫌脏,遂不情不愿道:

「皇上要罚便罚吧,菁菁这丫头臣是不还的。」

「……舅舅,刚才那男子做何营生?」惺帝问道。

哼,不爽的时候就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想要讨亲情的时候又变舅甥,庞何撇撇嘴,自动自发又挺起腰,很跩地说:

「甥儿看不出来吗?那张三,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

惺上噫了一声。「你不也是不学无术吗?怎么差这么多?」

庞何瞪他一眼,嫌恶地说道:

「你拿我跟他比?你是不是太贬低我了?我虽是不学无术,但也不会去嫖去赌去卖女儿啊!」

「……」你不是不会,而是根本不能嫖吧?惺帝在心里默想着。他又叹道:「舅舅,你这人,明明是在干好事,怎么教人传成这样……」

庞何发出咭咭的怪笑声:

「甥儿,既然我是好人,快发个免死金牌给我。」

那笑声,真难听,为什么皇叔会喜欢呢?惺帝又叹气:

「咱们现在是舅甥,又不是君臣,发什么免死金牌。」

庞何暗呸一声骂他小气。她往窗外瞧去,说道:

「我爹啊,是天下圣儒呢,他老人家就我一个孩子,听说他曾对着一名恶霸说上三天三夜,说得那为非作歹的恶霸痛改前非放下屠刀,还为百姓除了三害,庞何没那本事,不过偶尔模仿一下老爹,那感觉还不错,难怪他老人家热中当圣儒。」说到最后,语气充满虚荣。

惺帝无言。老太傅地下有知,不知会不会很遗憾在生前没有花个三天三夜彻底教化庞何?

「咦!」庞何震怒,瞪着街上两顶轿子。

惺帝跟着探头看去,只见一顶轿子是恭王府的,一顶是相爷府的,正好撞在一块,一条街就这么宽,哪容得了两轿子同时通过?

庞何眯起凤眸,冷冷地看着相爷府的轿子停下。

一名蒙着面纱的妙龄女子自轿里现身,朝着恭王府的轿子敛衽,而后,恭王府的轿子里也步出一人,正是一身长袍的长孙励。

「百闻果然不如一见。常闻恭亲王长孙励天生温厚品貌端正玉树临风丰采潇洒,为天星转世天朝天之栋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哪儿的话,是众人谬赞了。相爷千金娴淑之名传遍天朝,今日一见果然令本王惊艳,敢问小姐要上哪儿?」

「妾身正要去天云寺上香,祈求有个好姻缘呢……」

「不如由本王护送小姐去吧……」

惺帝默默地调回目光,看着庞何自演自唱;「舅舅,就算你会读唇语,也绝对看不见背对着我们的皇叔说的话吧?」

「嗯?」庞何扬起好看的眉,语气懒洋洋地。「戏里不都是这样么?眉目交接,天雷勾动地火。」

惺帝嘴巴微地抽动,终究是绷不住地笑了。

两方轿子的主子又退回轿内。恭亲王的轿子先是侧到路边去,让相爷府的轿子通过后,才继续往前行着。

庞何头也不回说道:「菁菁自己回府。小外甥,下次宫中见。」语毕,自二楼跃下,摇着扇,快步追上,跟着恭王府的轿侧走。

「勤之,你的外袍呢?」轿里有着再熟不过的温暖。

「丢了。」庞何眼波乱转,就是不看轿子。「传闻,恭亲王长孙励天生温厚品貌端正玉树临风,为天朝天之栋梁,今天一看啊,果然名不虚传。」

她没头没脑的话儿,轿里的人竟也能答得快速:

「传闻庞府小猛虎,品性不端,其性恶劣,见人必要捉弄一番,如今见了,倒也觉得传闻有几分可信了。」

庞何闻言,龇牙咧嘴。「既然如此,我们就分道扬镳去。」

「你上哪儿?」

「我去天云寺上香好了。」

轿里的声音有些讶异。「你要去上香?」

「坏事做多了总要去请神佛保佑保佑。」她随口道。

长孙励笑道:

「你有自知之明那是最好。你进来吧,虽是盛暑,但你没穿外袍,要受了凉可不好,天云寺就在郊外,既然是同路人,就一块去吧。」

庞何一怔,虽不知长孙励为何去天云寺,但既然能跟师父同行,那也是挺有乐趣的。

思及此,她掩嘴偷笑,然后非常愉快地钻进轿子里。

那远方二楼,惺帝一直目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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