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雪纷飞,年关将近,京城里却传来祸事。

镖局营运顺利,过年前的生意更是应接不暇。男人们分趟运镖,先忙完了工作的,就回家帮忙准备过年。

身为族长之子,西门贵与金宝领了一队人马,负责最远也是最贵重的一趟镖,押着十几辆车的货,出发去了京城,按照原本的计画,他们绝对有足够的时间,能在过年前赶回来。

秀娃左等右盼,一直等到了十二月二十五那日的中午,还是等不到丈夫的身影。她坐在大厅里,痴痴看着窗外,看了好几个时辰,就像个白玉雕的玉人儿似的一动也不动。

见她这么担心,坐在主位上、等着吃午餐的西门发财忍不住开口了。「秀娃儿啊,你别这么担心,阿贵他们的武功可好了,就算遇上什么麻烦,都难不倒他们的。」

白秋兰也点着头,对儿子们的身手有十足的信心。「是啊,肯定是雪积得太厚,回程时才延迟了几天。」

「谢谢爹娘,我知道了。」她勉强挤出笑容,心里却还是沈重得很。

虽然说,西门堡到京城路途遥远,归期延误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但这一次最严重,至今已迟了五天。再加上这几天来,她始终心神不宁,整日心慌意乱,甚至还前所未有的算错了好几笔的帐目。

不祥的预感,像一块大石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果然,当天午后,刚用完午膳,银宝就匆匆跑回西门家,不但神色惊慌,嘴里还嚷嚷着:「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秀娃身子一凛,连忙迎上前去。「发生了什么事?」她急急问道。

这趟运镖银宝没跟上,今早大雪稍停,秀娃才请他去附近的县城里添购些食材回来。谁知道他领了银两出门,回家时带回的却不是食材,而是满脸的惊慌。

他喘了半天,好不容易回过气来,这才有办法开口。

「嫂子,大哥他、他们在京里头,全让官府给抓了!」

秀娃的脸色刚地转为惨白。

她的公公婆婆听见这骇人的消息,也迅速奔了过来,围住银宝,气急败坏的追问着。

「被抓?出了什么事?」西门发财抓着儿子猛摇。

银宝被摇得头晕,差点说不出话来。「呃……爹,你冷静点!我是听人说,在京城里有商队惨死,官府说大哥他们杀人越货,把他们全逮进了大牢里啦!」

「你从哪里听来的?」秀娃强打起精神发问,没有人发现她的身子正在徽微颤抖着。

「就隔壁县城啊,我一到那里,就听见这个消息,街上每个人都把这事挂在嘴边。」听见消息的时候,他起先是愤怒,还以为是哪个王八蛋在开玩笑,等他弄明白了人们说的是实情时,吓得差点脚软,立刻就跑回家来通报。

听见两个儿子被逮进大牢,西门发财脸色发青,大手一拍桌子,发出轰然巨响。「银宝,把我的刀拿来!」

银宝不敢怠慢,转身跑到主位后,将那把尘封已久的大刀抽出来,双手捧进爹爹的手里。

「爹,刀在这里!」

「好!」西门发财挥舞着大刀,满脸狰狞。「我这就上京,把他们从牢里救出来!」

这还得了?!

极度的惊吓反倒让她回过神来。眼看公公挥舞大刀,挡也挡不住,就要往外冲时,她急忙大叫:「不可以!」

挥舞的大刀,顿停在半空中,两个男人同时回过头来。

「为什么拦我?」

「是啊,嫂子,我们这是要去救大哥啊!」

她深吸一口气,逼迫自个儿冷静下来,脑子里飞快的思索着,该怎么处理这棘手的事情,嘴里还忙着说服两个已经快急疯的男人。「不可以去劫狱,那是杀头大罪。」

「那又怎么样?」西门发财拍着胸膛。「我可不怕!」

「嫂子,现在可不是胆小的时候啊!」银宝也嚷着。

冷静!

秀娃在心里默念着。

她不能心乱,她不能惊慌,她必须保持冷静!只有冷静的思考,才有机会把西门贵他们从牢里救出来。

「爹,官兵人多势众,您跟银宝就算去了,只怕也救不出他们。」她解说着,知道眼前第一件事,就是得先拦下公公。

「这……」西门发财胀红了脸,为难的吼道:「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的看着,两个儿子被砍头吗?」

「不,我的意思是,不如让我去京里。」

「你去?」西门发财一愣,看着这娇娇小小、彷佛风吹大一点就会被刮走的儿媳。

秀娃坚定的点头。

「是的。」

「你一个女人家,去了又能怎么样?」

「我在京里有熟识的人,能打通关节,查出整件事情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她镇定的说道,大眼里闪烁着决心。「西门堡过去虽然是土匪,可也从没杀过人,何况镖局生意不错,怎还需要去杀人越货?我相信,这一定是场误会。」

儿媳的一番话,虽然说得有理,但事关两个儿子的生死,西门发财还是放心不下。他拧着眉头,还想开口告诉宝贝儿媳,武力才是最快的途径,妻子的手却在这时搁上他的肩头,制止了他的鲁莽。

「秀娃说得有理。」比起丈夫的冲动,白秋兰显得冷静得多。「这事牵扯到官府,我们就算出面,也肯定会吃亏,还不如让秀娃去处理。」

「这……」西门发财瞪着她。「怎么连你也这么说?」

白秋兰转头,示意丈夫一同望去。

「你看看她的眼神。」他们一同看着那脸色苍白,却紧握着双拳、表情坚定的儿媳。她的眼里写满决心,彷佛这世上的一切,都不能阻挡她即将要做的事情。

「我相信,她一定会想尽办法,让他们平安回来的。」

************

虽然在收到消息当天,她就带着翠儿,让银宝驾着车,日夜兼程的赶往京城,但是路途遥远,他们还是足足走了五天才到,正准备先去牢里探望被关了数日的西门贵等人。

很可惜,她慢了一步。

才刚进城门不久,秀娃就听说了西门贵等人逃狱的消息!

年三十的下午,大街上人潮汹涌,除了采买年货的人群外,还有大队的官兵,持着刀枪,神色紧张的搜寻着。

逃狱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据说,西门贵非但徒手伤了牢头,还带着一群人,从牢里一路打了出来,打伤了不少官兵。就连赶去帮忙,试图镇压的禁军教头,都被他的铁拳打得趴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趁着官兵们倒的倒、昏的昏,他们发挥抢劫时的逃跑功力,转眼间就逃得不见人影。

「二姑娘,现在该怎么办?」翠儿看见官兵就吓得直发抖,连忙扯着秀娃的衣袖追问:「我们还去大牢吗?还是去东方家的商行找人帮忙?」

秀娃想了想,过了一会儿,才严肃的摇摇头。

「不行,两府联姻的消息,肯定也传到了京城。夫君逃狱后,官府一定会先搜查东方家在京城的所有据点。」

「那……」翠儿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银宝也急得直跳脚。

「嫂子,现在该怎么办?」

「我们先去凤祥饼铺。」秀娃悄声说道。

「去饼铺?」银宝抓着脑袋,纵然心急,也不敢发脾气,只得压着嗓子问:「都什么时候了?为什么要去饼铺?」

翠儿也跟着压低嗓子,小声告诉他:「那间饼铺是二姑娘开的,现在由云祥大姊管理。」她双眼一亮,这才明白。「二姑娘,我们要去找云祥大姊帮忙,对不对?」

秀娃只是点头,没再说话,快步领着两人,混进人潮之中,往凤祥饼铺的方向走去。

她原本还有些担心,银宝生得高大俊美,又跟金宝是孪生兄弟,会引来旁人的注意。所幸,今天是除夕,街上人来人往,不少店家都忙着祭祀,人们也赶着办年货,根本无暇注意他们。

这一路上,也遇着几次官兵,但都被他们躲了过去。三个人在京城里走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拐进另一条大街,满街赶办年货的人,多得让人寸步难行,需要靠银宝在前头开路,才有办法前进。

但,凤祥饼铺平日生意就好,遇到了过年,门前更是人山人海。秀娃在人群中都快被挤得喘不过气,却还是挤不过眼前高高的人墙。

远远的,她瞧见了云祥大姊,正想开口呼喊,一条粗壮的臂膀却无声的从后头冒出来,悄悄捣住她的嘴,紧接着强大的力量就把她往后拉去,整个人被腾空抱走。

「二姑娘、二姑娘!」

她只来得及听见翠儿惊慌的叫声,看见两人焦急的表情。但是,那两张脸很快的就被淹没在人海之中。

那人从后面抱着她,轻易就把她掳进巷子里。宽厚的大掌仍捣着她的嘴,让她根本喊不出声音,从对方指缝间泄漏的只有意义不明的呜鸣。

秀娃没有挣扎。

一来,是对方太过强壮,她就算是挣扎,也起不了作用。

二来,几乎就在对方贴近她的瞬间,她已经从那熟悉的味道,辨认出他的身份。

所以,当那人抱住她,在阴暗的巷子里粗暴狂烈的吻着她时,她非但没有半点恐惧,反而是激动得几乎喜极而泣,伸出颤抖的小手,紧紧的回抱着她最最心爱的男人。

柔若无骨的小手,在他庞大的身躯上缓慢而仔细的摸索着。

那宽阔的背、温暖的胸膛、结实的手臂、熟悉的气息以及唇舌,都是她日夜所思念的。她紧抱着丈夫,确定他身上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不但脑袋还好好的搁在脖子上,大手大脚也安然无恙,像是连根头发都没少。

连续几日的担忧,终于溃堤,她眼里泪花乱转,几乎就要落泪。

西门贵抵着她的唇喘息,嘶声低语。

「该死,一开始我还以为我看错了。」他抬起头来,捧住她的小脸,不敢置信的瞪着她。「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应该在家里啊!」

「你出事了。」她简单的回答,说得理所当然。小手抚着他的胸膛,她仰起头来,注视着他的眼睛。「我担心你,没办法不来。」他是她的丈夫啊!做妻子的,怎能眼睁睁看着丈夫入狱,却袖手旁观?

他闭上眼睛,重重的喘了一口气。

「我早该猜到了。」这个小女人,绝对不会弃他不顾。

软软的小手,轻抓着他的衣襟。即使暗巷里看不到人,她的声音也压得小小声,格外谨慎。「夫君,金宝跟其他人呢?」

西门贵回头,探看街上的人潮,黑眸半眯。「这里人多,挤得连官兵也进不来,大夥儿全混在人群里。」他也压低了嗓音,在她耳边说着:「今天是除夕,晚上守城的卫兵,会比平时少些,我们准备等夜深后,从北门闯出去。」

这计画虽然直截了当,符合西门家的行事风格,却吓得秀娃脸色煞白,小手急急把丈夫左顾右盼的俊脸扳回来,紧张的猛摇头。

「这太危险了。听着,记得我提过的凤祥饼铺吗?」

他点头。

「就是因为记得,我才会想到,这条商街人多得很,才让大夥儿躲到这里来的。」

「你找得到饼铺的后门吗?在这条巷尾右转后第五间,朱红的那扇门。」她焦急的指示着。

「嗯。」

怕他心急,一意去冒险,她着急的苦劝。

「留在街上太危险了。我这就去开后门,你把大夥儿找来,先在饼铺里歇一歇。京里的三教九流,云祥大姊都识得,她一定有更安全的办法,把我们都送出城的。」

「你确定?」

「确定。」她认真的点点头,一颗泪滴却滚落粉颊,泄漏了她的担忧。

西门贵注视着怀里的小女人,她是那么的娇小,吐出的气息都冻成白烟,乌黑的大眼里还蓄积着泪水。

他相信她,所以也信她所相信的人。

「好。」他作出决定,捧着那几乎快冻伤的小脸,低头再用力吻了她一下,以拇指抹去她眼角的泪,才抵着她的额,徐声说道:「我到后门等你。」

她点点头,离开了丈夫的怀抱,再度跑回大街上,在饼铺前头找到正焦急不已的银宝与翠儿,然后好不容易戏了个空,才挤进了饼铺。

铺子里头,刚出炉的八宝甜糕还在冒烟,赶着最后一刻办年货的人潮,把铺子门口都快挤坏了。

云祥大姊眼尖,一眼就瞧见秀娃,立刻把手边的工作全交给了别人,亲自领着三人进屋,到后头的厢房里歇息。

一等四下无人,秀娃用最快的速度跟云祥大姊说明来龙去脉,并嘱咐她别让任何人进到后院厢房,然后才亲自去后院开门。

门外,西门贵带着弟弟与族人,早已全都到齐了,一等到她开门,立刻蹑手蹑脚的一个个溜了进来。急得直跺脚的银宝,一看见金宝,立刻迎上前去,用力抱住兄弟,两个大男人就像是两头大熊似的,紧紧抱着对方。

等到人全进了厢房,秀娃先前嘱咐要翠儿跟云祥大姊准备的热茶与甜糕,也同时被端上桌。十个饿坏了的男人,一看见食物,就争先恐后的出手,一口茶一口糕的猛吞。

直到丈夫喝过茶,也吃饱了甜糕,始终坐在一旁的秀娃,才柔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西门贵拧着浓眉,又灌了一口热茶,才把杯子重重放下。

「我也不清楚。只记得那天我们才交了货,在城里住了一晚,第二天预备离开时,官兵们就找上门来,说昨夜两条街外的商队被抢,还说我们杀了人,抢了对方的货。」

「然后呢?」她柔声又问。

「我们跟着去了衙门,是想要说清楚事情不是我们做的。但是,谁晓得那些人根本不听我解释!」他握紧拳头,恼怒的瞪大双眼。

金宝也忍不住插嘴。

「是啊,嫂子,那些官啊,说有目击证人,亲眼看到杀人抢劫的人穿着咱们西门镖局的衣服,带头的那个还穿了件雪白的狼毛背心。」

「这怎么可能?」银宝也叫了起来。「白狼可不是到处都有!大哥那件背心,是宰了一头在咱们家乡到处吃羊的凶狠白狼,才做成的啊!」整个北方,谁不晓得,穿那件白狼毛背心的就只有大哥一人?

金宝双手一摊,无奈的叹气。「所以,官府才会一口咬定,杀人抢劫的一定是大哥和我们啊!」

秀娃想了想,半晌之后,才又问道:「官府掌握的证据,就只有那件白狼毛背心吗?」

「还有西门镖局的衣服。」金宝回答。

「确定是我们的衣服?」

「确定。」金宝点头。他亲眼看过,杀人现场所留下来的,的确是他们镖局里的衣服。

秀娃的脸色愈来愈苍白,一个可怕的想法,在她脑中,随着一句又一句的证言,像拼图般,一块块的拼凑成形。

难道——

她急忙再问丈夫。

「你那件白狼毛背心呢?」

「被官府没收去了,当作证据。」想起这几天以来所遭遇的无妄之灾,西门贵心里就有气,他猛敲桌子,力道之猛,敲得桌面都裂了,才忿忿不平的说:「不论我们怎么解释,官府始终一口咬定我们就是凶手。」

「所以,我们才决定逃狱的。」金宝补上一句。

当他们说完后,秀娃已经摇摇欲坠,几乎要当宠倒了。

她相信丈夫不会杀人,那么,整件事情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有人设下这个陷阱,就是想陷害西门镖局!

不论是白狼毛背心或是西门镖局的衣服,都是令人百口莫辩的铁证,再加上西门堡恶名在外,早让官府留下「匪徒」的刻板印象,出了这件杀人的大事,又有人指证历历,西门贵等人当然会被捕入狱。

是什么人想陷害西门镖局?

秀娃轻咬着唇,努力思索着。

不论对方是谁,可以确定的是,这的确是个缜密的陷阱。为了陷害西门镖局,对方特意挑选西门贵等人来到京城时,才杀人犯案,又仿造了白狼毛背心与西门镖局的衣裳。

这计画如此精密,处处都想致人于死,说不定,就连他们越狱这事,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可惜,西门贵等人能提供的证言有限,要想查出躲藏在幕后主使的人是谁,她还需要更多的线索。

打定主意后,秀娃站起身来,轻声吩咐着。「你们留在这里休息,我得出去一趟。」说完,她转身就要往外走去。

走不到几步,西门贵却一把抓住她,神色凝重的瞪着她。「你要去哪里?」

知道丈夫是在担心她的安危,秀娃神色更柔。

「东方家在城里的宅子,离这里不远,我想去那儿探探。」她注视着丈夫,仔细解释。「东方家在京城里的据点,都是由我堂哥东方枭负责。他聪明过人,这整件事情,说不定他心里早有了底。」京城里的事,应该都逃不过东方枭的耳目。

西门贵却握着她的手,还是不肯放。

「我跟你一起去。」他说。

「不行,你现在正被通缉,官兵都在找你呢。」秀娃抚着他忧心仲仲的俊脸,轻声安抚。「你放心,东方家在城里的宅子离这里并不远。再说,翠儿也会陪着我一起去,不会有事的。」

晶亮的黑眸里,闪过阴骛的神色。他紧抿着唇,过了好半晌,才把话从齿缝间挤了出来。

「我应该要保护你的。」他好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竟还需要柔弱的妻子为了他的安危而奔波。

乌黑的大眼里,有着满满的温柔以及感动。

她偎进丈夫怀里,紧贴在他胸前,倾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曾救过我。」

虽然,他不明白她为什么提起这件事,却还是点了点头。

「上次是你救我。」秀娃仰望着丈夫,轻抚着他的脸,认真的告诉他。「这次,该换我来救你了。」他是她的丈夫,她今生的挚爱,不论用什么办法,她都要确保他的平安。

她脸上的表情,比一个凶狠的拳头更具有杀伤力。西门贵的心口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胸怀之间涌现了前所未有的情绪。他不知道那种情绪该怎么形容,只知道眼前的小女人,己成了他生命里最不可或缺的存在。

他紧闭上眼,握紧那双小手,当着所有人的面,用力的吻住她,许久后才放开她,慎重的交代。

「你要小心点。」

羞怯不己的她,在众人的注视下,乖乖的点头。「我会的。」

西门贵咬紧牙关,就算再不舍、再不安,也只能松开她的小手,默不作声的看着她重新披上了暖裘,而后走进积满白雪的后院。

即使穿了不少衣服,她看来还是那么娇小。天际飘落的白雪,落在她的头上、肩上,彷佛随时都会将她淹没。

他必须用尽自制,才能克制住追上她的冲动。

但是,像是感应到他的思绪,已经走到后门的秀娃,在跨出门前,轻轻转过身来。她注视着他,露出最柔最美的笑容。

在大雪纷飞中,她的微笑,犹如春花盛开。

那一笑,阻止了他的冲动。

不知怎么的,西门贵就是明白她为什么会在这时微笑。她的笑容里有着安抚、有着保证,她怕他会跟来、她怕他会因此被官府逮捕。

因为明白她的担忧、她的苦心,所以西门贵只能待在原地,苦苦强忍着,亲眼注视那小小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

与东方枭详谈过后,当秀娃离开东方家时,天色已经暗了。

商街上的人变少了,家家户户都点上了灯火。偶尔,她还可以听见屋里传来人们的谈笑声,好像整座京城里的人,都围在桌前吃着团圆饭。

当她回到饼铺,踏进后院的时候,西门贵立刻迎了上来。

「怎么去了这么久?」他抓住她,暴躁的问。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他坐立难安,只能在屋子里一遍又一遍的绕圈子。

秀娃深吸一口气,对丈夫微笑着,好让他安心。「事情有些复杂,所以谈得久一些。」

「你堂哥怎么说?」西门贵追问着,大手抓着她不放,像是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似的。「他有听见什么消息吗?他知道是谁在搞鬼吗?」

「嗯。」秀娃点点头,握着他的手,夫妻一同走回厢房。她面对着众人,一并解释道:「我堂哥说,虽然他还不是很确定,但幕后黑手应该是江无涯。」

「江无涯?」西门贵拧着眉头,困惑的问道。「谁呀?我们抢过他吗?」他看看其他人。

男人纷纷摇头,对这名字全无印象。

秀娃这才补了一句。

「江无涯是京城的富商。」

「京城里的人?那这家伙为什么要陷害我们?」确定对方不是曾被他们抢劫过的受害者,西门贵瞬间暴跳如雷。「我又没抢过他!也不认识他!」他气得头顶冒烟,简直想把那个江无涯用刀砍成几大块。

秀丽的小脸上浮现满满的歉意。她低下头来,轻扯着丈夫的袖子,小小声的唤着。

「呃,夫君……」

他低下头来,火气未散。「什么事?」

「江无涯会栽赃嫁祸是为了东方家。」

「哇,怎么又是东方家!」话还没说完,银宝没好气的叫了出来。

秀娃尴尬的瑟缩了一下。

「对不起……」

西门贵浓眉一抬,瞪了小弟一眼,然后才又说:「你说清楚点。」

她看着丈夫,点了点头。

「江无涯对东方家的生意版图垂涎已久。如今两家联姻,他不愿意两家合作后,北方势力再起,东方家更加壮大,才会设计陷害你们。」

「所以说,他陷害我们,只是因为如此一来可以牵连东方家?」西门贵听出了重点。

「是的。」

「这就容易了!」他用力一拍桌子,狰狞的问道:「那个姓江的现在人在哪里?」

「啊?」

「你说啊,我这就去宰了他!」

「不行。」秀娃连忙抓住丈夫的手,急切的说道:「夫君,你若杀了他,就无法洗刷我们的冤屈了。」

俊脸因为怒气,变得有些扭曲。「但是……」

「还有,他之前聘雇了伏虎门绑架我娘,结果哥哥开出更高的价钱,要伏虎门反过来追杀他,所以江无涯躲了起来,一时间,我们是找不到他的。」

眼前的困境让西门贵勃然大怒,像只困兽般狺狺低咆着。「这不能、那也不成!难道要我们就这样一直躲起来做缩头乌龟?」

男人们也骚动了起来。

「没错!」

「难道要我们躲一辈子吗?」

「妈的,老子咽不下这口气!」

「是啊!」

男人们的怒吼在屋里回荡着。还好秀娃老早习惯这些人暴躁易怒的性格,快快站到椅子上,挥舞着双手,挽回众人的注意力。

「当然不是!」她拉高了嗓门,镇定的喊着。「只不过,现在风声很紧,我们就算留在京城里,也难以自由活动。倒不如明天一早,先让云祥大姊帮我们出城,回西门堡暂时避避风头,这段时间里,东方家的人会全力找出江无涯,帮我们平反的。」

一听见要回家,男人们脸上的怒容都稍稍和缓了些。只是,有人心里仍有着疑虑,忍不住开口问道。

「少夫人,东方家真会愿意帮我们吗?」

想到堂哥的笑容,秀娃的心头莫名的一慌。

只是,她没有泄漏半点不安,仍保持着微笑,用力点头保证。「当然,我们现在是亲家了,就像是待在同一条船上啊。」

西门贵也靠了过来,低声问她:「你确定,你堂哥可以信任?」

「我知道,你担心东方家记着旧仇,所以,我并没让堂哥知道你们的落脚处在哪里。」她露出更灿烂的笑容,说得清楚仔细,没有任何破绽。「出城的事,云祥大姊也打了包票,明天就让你们混在饼铺送货出城的人当中——」

蓦地,门上传来轻敲。

屋内立刻陷入沈默,所有的视线都紧盯着那扇门。

门被推开,一颗小脑袋探了进来。「二姑娘,云祥大姊说,晚膳都备妥了,可以请姑爷跟各位去用餐了。」

「知道了,我们一会儿就来。」秀娃小手抚着心口,转身看着众人,柔声说道。「今儿个是除夕夜,我想大家也饿了,所以请云祥大姊煮了一桌年夜饭,替你们去去霉气。今晚吃饱些、睡好点,明天才有力气赶路。」

「有饭吃吗?在哪?在哪?」

「难怪我刚闻到红烧蹄膀的味道。」

「真好,我还以为今年的年夜饭,只能吃甜糕。」

几个大男人开心的嚷嚷着,连西门贵也忍不住嘴馋,咽了下口水,但他还能保持镇定,叫住几个馋虫冲脑、就要冲出去的男人。

「你们几个给我等等!」他大喝一声,确定没人有胆跑出去,才回头问妻子。「现在出去安全吗?」

「嗯,员工们都回家去了,大家可以放心到饭厅里去用餐。」

男人们欢呼出声,却吓出她一声冷汗。

秀娃连忙又说:「但是,还是要小声些,附近的商家都休息了,如果我们太大声,会引起旁人注意的。」

「听到没有,小声点!」西门贵低咆一声,转头瞧见妻子小脸苍白得没有血色,还以为自己也喊得太过大声,只好把声音压到最低,认真的告诉她:「别担心,我也会小声点的。」

可疑的水光在大眼里一闪而逝。她还是笑得那么温柔、那么灿烂,软嫩的小手伸向粗糙的大手,握得紧紧的。「走吧,我们去吃饭!」

在饭菜的召唤下,男人们脚步快得很,匆匆就来到饭厅,也不用旁人招呼,就自动自发的坐下,享用着好酒好菜。虽然事先警告过,但是餐桌上气氛热烈,又有美酒助兴,才吃到一半,就有人吆喝起来了。

「嘿,要不是那个姓江的躲了起来,不用大哥出手,我金宝第一个就杀过去,砍得他七七八八的!」

「算我一份!」

「别忘了我,我也要去!」银宝大叫。

「真不知哪个不长眼的,竟敢在我们西门堡的头上撒尿。」

「什么撒尿!是陷害!」

「是啊,鬼才在你头上撒尿!我可没被人撒过尿!」

听着众人的喧闹,坐在主位的秀娃,始终默默无语,只是善尽妻子职责,为丈夫倒酒,还帮他切了一块油嫩多汁的肥羊腿。

「夫君,来,你多吃些。」这道烤羊腿,是她特别请云祥大姊去买回来烹制的。

除了烤羊腿外,大大的圆桌上,鸡鸭鱼、牛羊猪,可是一样都没缺。这些上好的食材,再加上云祥大姊的绝妙厨艺,让所有的男人都吃得万分尽兴,停也停不下来。

在牢里熬了几天苦日子,好不容易才能重见天日,吃着这些美味佳肴,男人们终于能放松下来,再度把酒言欢。

倒是西门贵一边吃饭喝酒,还没忘了关注娇妻的饮食,见她净把最美味的东西,都搁进他碗里,他拧着眉头,一边把小刀抽了出来,切了些肉给她。

「你也吃点,别又饿坏了。」

「你吃吧。」她柔柔一笑,把肉放回他碗里。「几天不见,你瘦了不少。我天天在外头大鱼大肉的,可吃得撑着了呢。」

这个谎言却没能骗过西门贵。他问过银宝,知道她要求日夜兼程赶路,这一路上几乎什么都没吃,就算是吃了,也全都因为晕车,老早吐得一干二净。

难怪,今晚的饭席上,她看来会这么憔悴。

「别骗我,瘦的人可是你!」他直视着她,暗暗发誓,绝对要把她养胖些,再也舍不得见她这么憔悴的模样。

「那么,我吃,你也吃,好不好?」秀娃挤出笑容。

「好。」

西门贵这才点头,又在她的伺候下,喝了不少酒,吃了不少菜。

片刻之后,男人们酒足饭饱,准备要起身回房时,却赫然发现情况大大的不对劲。

怪了,怎么吃了酒菜后,每个人都觉得晕了起来。

「怎么回事?」

「我……我晕了……」

「喂,醒醒!」

「不行,我撑不住了……」

眼看兄弟们,一个又一个全都软倒在地上。金宝勉强想起身,却发现自个儿也是双脚发软,晕眩得厉害,根本无法动弹。

「不好……大哥,饭菜里有毒……我们……」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昏了过去,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西门贵伸手撑住了自己,回头看向妻子,却发现一桌男人全倒下,而秀娃却仍安然无恙,还能维持清醒。

「你……」

「放心,那不是毒,而是药。」她软甜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了过来。「好好睡吧!」

他瞪大了眼,不敢相信的看着妻子,却晕眩的无法确定,眼前哪一个影像才是真正的她。

睡?

西门贵张嘴想质问她,却只能发出含糊微弱的吼声,非但如此,他的手脚也如千斤一般重,就算费尽了力气,也举不起来。

在晕眩的边缘,他似乎隐约看见她无声的落泪。但下一瞬间,那张泪湿的小脸,就整个颠倒过来,他重重的跌落在地上。

在失去意识之前,西门贵只来得及说出一句话。

「笨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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