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别缇躺在血泊中,昏昏沉沉地醒来。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过了一个眨眼,也许已经过了许久。
想起雁鸣飞扑向她时,从他背部落下的刀光,还有刀锋砍人肉骨时的可怕声音,都让她几乎要神魂俱散。
挣扎着爬起来,她看到自己身上、身旁地上的片片血渍,心中不禁一阵惊慌。
她不知道那些血有多少是她自己的,多少是雁鸣飞流的,她只知道,雁鸣飞一定也受了伤。
那一刀本来是要砍向她的,挥来时一点也不留情。
她手上有短剑,勉强还能自保,但是那个笨蛋却用身体护住她……
笨蛋、笨蛋!
如果他死了,她要如何独活?
「不行,我必须赶快回到烟波阁去求救……」
她身上好痛,没有力气站起,只能拚了命地缓缓向前爬行,身后婉婉蜒蜒地拖出一条沭目惊心的长长血痕。
她觉得身子越来越冷,眼前一片模糊,恐怕是失血过多。
只爬行了一小段路,别缇最后仍是不支倒地,躺在地上不停地喘息。
怎么办……
她能撑得到「烟波阁」吗?
希望「烟波阁」里有人能经过这里发现她……
想起身上有一瓶雁鸣飞因为心疼她下厨偶尔会弄伤手指,因此特地为她炼制的、带有花香味的创伤药,还有一瓶他要求她随身带着、紧急救命用的还心丹,她立即抖着手,从腰间掏出药来,吞下丹药,并在较严重的伤口处敷上药。
用完药后,力气也已经完全放尽了。
「鸣飞……鸣飞……」
瘫倒在地上,她难过地低唤着。
她没有力气回去了……
鸣飞的伤不知道怎么样了?
如果她死了话,以后谁来为他做饭……盯着他好好吃饭……
那家伙很难养胖的……
她的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打转着各种念头。
忽然,漆黑的草丛里,传来一声又一声属于动物的骚动及喷气声,她的心头倏地惊悚不已。
血的气味,会引来山里的野兽!
草丛中碧绿的萤光一闪而过,接着在不远处听到了一声狼嚎,让她浑身一凉,禁不住颤栗起来。
狼群!
她下意识地摸索着腰间的短剑,这才想起她的短剑早就被那群自称是皇室派来的人不知道打飞到哪里去了。
她赶紧转头四处寻找着有什么可以自卫的树枝棍子,但伸长了手四处摸索,除了一片草皮外,什么都没有。
当第一只狼、第二只、第三只……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时,她绝望地闭了闭眼。
雁鸣飞老是担心他会比她先走,不知道有没有想过,她竟会比他还要早一步丧命?
她很想笑,因为生命果然无常,但又非常的想哭,以后,还有谁能照顾那个嘴刁到令人生气的男人呢?
当第一只狼低咆一声扑向她时,她便已昏厥过去。
突然,狼群发出了惨叫哀鸣声,许多人来来去去的杂沓声响起,接着,她身边围绕着几乎照亮整座山头的火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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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鸣飞倏然惊醒,瞪着华丽非凡的绣金流苏帐顶,脑子里有片刻的空白。
接着,他想起那砍向缇儿的致命一刀。
「缇儿!」
他胸口一紧,想要起身,背部瞬间传来像火烧一般的剧痛,忍不住呻吟一声,又倒了回去。
抬手摸了摸身上,发觉常穿的青襦已经换成了丝质衣袍,背上的伤口也已经仔细处理过了,而且很明显的,用在伤口上的,还是最高等级的止血生肌膏。
他百思不得其解,对方到底是谁,为何要他回来皇宫?
「你醒了?」
一道似乎已经看遍人间百年变化的苍老嗓音,淡淡地在床帐外轻轻响起。
他警戒地转头过去。
只见床边有一名雍容华贵、发鬓霜白的老妇人,静静地端坐在床边,眼神淡漠地望着他。
他愕然地看着她,觉得她的面孔似曾相识,却又非常陌生。
「不认得本宫了吗?晏皇儿,本宫是你的母后娘娘呀!」
贵妇人唇边勾起—丝笑意,笑容中犹存几分当年的美貌。
雁鸣飞沉默着不说话。
他记得她。
从小他就觉得虽然她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但她的笑容却没有热度,冷得让他惧怕。
由于后宫规定皇子们一律交由皇后抚养,因此皇子们得定时送至皇后身边,与皇后日夜相处,每个月只有一、两日,才能回到亲生母妃身边相聚。
幼年时的他,十分害怕与她共处一室。
虽然他排行二皇子,却经常躲在其它比他年幼的皇子身后,能不靠近她就不靠近她。
因此好不容易见到母妃时,他总是紧紧地抱着母妃不放,强烈的希望不要再回到皇后身边去。
「你抓我来做什么?」
雁鸣飞冷冷地问道。
「只是想确认,你到底是不是晏皇儿而已。没想到,晏皇儿果然还活着,本宫当年还以为你真的死了呢。」
「怎么?你在恼恨当年没有毒死我,所以现在想要再补一手,赶尽杀绝吗?」
雁鸣飞的语气中有一丝仇恨与嘲讽的意味。
皇太后听了他的话,先是微微睁大眼,接着格格地笑了出来。
「可怜的孩子,你以为当年是我下毒害你及你的母妃?」
「难道你想说,不是你做的?」
「如果我说,在你身上下毒的,正是你的亲生母妃,你大概不肯信吧?」
太后平静地对他挑了挑眉。
「当年的事根本已经死无对证,随你推托、信口开河。」
雁鸣飞露出不齿的表情。
皇太后淡淡一笑,不管他说信不信,迳自开口继续解释。
「当年的事,的确死无对证了。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敏贵妃当年为了嫁祸于我、将我拉下后位,布了一招极为大胆的险局。」
雁鸣飞不接腔,太后也不以为意。
「她事先找来一个与你身形容貌相似的七岁孩童尸身,假替你中毒身亡,并利用她的兄弟带着你逃亡出宫,但是为了取信于身为御医的手足,便在你身上下了毒,让她兄弟信以为真……」
「不可能!」
雁鸣飞忍不住大声怒斥道。
「本来,我的确差点被先皇赏赐白绫自尽,没想到她的宫女最后因为害怕而供出一切,敏贵妃见事迹败露,最后干脆服毒而死。当时先皇因为宠爱敏贵妃,不忍她死后背上罪名,因此便将敏贵妃及你的替身草草下葬,让这件事不了了之,只在私下偷偷寻访你的下落。
「先皇驾崩之前,还对你念念不忘,为了完成先皇遗愿,这些年本宫仍持续寻找,直到现在才找到你,顺便让本宫解释一下当年的误会。」
「你胡说!」
他激动握拳,完全无法相信她说的话。
从七岁开始,舅舅便一直重复述说着,说他的母妃当年是如何拚着命将中毒的孩子送到他手中,他又是多么惊险地保住了孩子的命……
他怎么也无法想象,这一切都是个骗局。
他更无法接受,忍受了将近二十年的毒发之苦,竟然是他的亲生母妃一手造成的?!
「你胡说!我不相信!」
他气愤的又否认了一次。
皇太后依然维持着她端庄尊贵的表情,抬手递了一个小瓷瓶给他。
「你相信也罢,不相信也罢,本宫只想澄清一下,没兴趣担下别人造成的孽障。喏,这药是你母妃当年进宫时,随断肠毒一同奉上送给先皇的解药,拿去吧,可解你身上的断肠毒。」
他瞪大了眼,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身上中的,果然是断肠毒……」
他看着她手上的瓷瓶,苦涩地道。
「这断肠毒,是你母妃家族里秘制不传的毒药。」皇太后说道。
「我知道。」
他接过药,神情悲哀地点点头。
到现在,他终于愿意相信,皇太后所说的一切,是千真万确的。
「你知道?」皇太后愣了一下,露出迷惘的表情。「我听说……你这些年来,一直在找寻化解身上毒物的方法,既然你知道是断肠毒,怎么将近二十年来,一直无法化解?」
「我是最近才开始怀疑的。」
他看着手上的瓷瓶,淡淡地回答。
「最近?」皇太后疑惑地问。
「我舅舅曾告诉过我,我母系家族血统,与上古神农氏有渊源,因此家族男子代代皆以草药医术传家。相传神农氏尝断肠草而亡,神农氏后人定然熟知断肠草。我与我舅舅一直以为我的中毒症状虽然类似断肠毒,却从未想过那就是断肠毒,难怪将近二十年来,不但解不了毒,反而因用药不当,加剧毒素催化……」
雁鸣飞感到心灰意冷。
世界上连亲情都如此的不可信,还有什么能信的?
皇太后闻言,越想越荒谬,忍不浊呵笑出来。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你母妃当年在你身上下了自家的毒,一定以为你舅舅绝对能认出你身上的毒,进而帮你解毒。没想到你舅舅坚信你是被外人所害,怎么也不信你身上中的是家族秘传的毒药……真是妙啊,呵呵呵……」
雁鸣飞不怪她笑出来,因为连他自己都想狂笑,笑他这些年来的经历与努力,全都白忙一场,成了一桩悲惨的笑话。
「也许,这就是报应吧。」他低语道。
听见他破碎的语调,皇太后也笑不出来了。
「报应啊?不知何时,我的报应也会来呢……」
她的双眼萧瑟地望向门外。
「皇太后慈心善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喽!」
一道低沈清懒的嗓音,从暗处扬起。
「酗子,你总是这样神出鬼没的吗?」
皇太后笑开来,对着角落的人影说道。
雁鸣飞张大眼,瞪着缓缓从阴影处踱出来的何凤栖。
「凤栖?为什么你连深宫后院都能这样来去自如?」
他根本不是人,已经是神级了吧!
「我们烟波阁生意太好,不小心结交了一些权贵皇族。」
何凤栖摊了摊手。
「难道皇太后曾请烟波阁……」
「呃……你还记得上回差点逼死芝儿,还把逸浪射成蜂窝的那个小王爷吗?」
「记得啊……难道……」雁鸣飞望向皇太后。
「嗯哼,烟波阁替太后解决了皇上背后的大麻烦,所以太后欠了我一份人情。」
「所以我说,我的报应不知何时会来呀。」
太后淡淡说道,间接承认是她暗地明地指使,诛杀了暗结势力、意图谋反的小王爷。
如果他没弄错,那位小王爷算来该是皇太后的亲侄孙……
雁鸣飞瞧了太后—眼,她端庄平静的容颜下,隐约浮现了—抹身不由己的悲凉与无奈。
「所以我现在就用这解药还你的人情,以后本宫便与你们毫无瓜葛了。」
「多谢太后。」
何凤栖笑着躬身回礼。
太后转头看向雁鸣飞。
「至于晏皇儿……他当年早就埋入土里了,谁要是敢自称是晏皇子,便是欺君,要杀头的喔!」
她以重话暗示雁鸣飞,再也不能以二皇子的身世公诸于世,否则她会不择手段斩草除根。
「哼,皇室臭得像粪坑,谁想待着?」
雁鸣飞胆大包天地顶了回去。
没料到太后不但没发怒,竟然还笑了出来。
「你真的变了呢!当年像只惧生的小猫咪,如今也长了爪子啦!」
她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对往日的怀念,还有一丝淡淡的唏嘘。
「太后,咱们烟波阁是做口碑的,如果下次需要烟波阁的服务,我会以阁主的身分给您打个折数。」
「行了,快带晏……雁公子走吧。」
皇太后笑着挥袖嘘赶他。
何凤栖扶起雁鸣飞,向来时的阴影处走去。
接近墙边时,雁鸣飞发现墙角处有个暗门,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何凤栖是利用皇宫地道进来的。
只不过,皇宫地道是如何被何凤栖得知的,他完全没有探究的心思。
反正,这男人已经神得有些过火了。
从暗门离开前,雁鸣飞忍不棕头看了一眼皇太后。
太后并没有目送他们,反而是以渺茫的眼神,静静地望着窗外。
整座宫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一种寂寥得令人想落泪的气氛,充斥在太后周身……
「别流连了,快跟我回去,缇儿身受重伤,还等着你回去救命呢!」
何凤栖在他耳边说道,话语里没有一丝的玩笑,反而透露着少有的凝重口吻。
「什么?快带我回去!」
雁鸣飞大惊失色,不必人催,马上扯孜凤栖的胸口,直往暗道奔去。
「喂喂!我带你走,小心迷路!」
何凤栖随手合上暗门,有点狼狈地被人揪着跑。
他忿忿地想着,还好现在是在无人的暗道里,没人看到他的狼狈模样。
还有,要不是胸前那只揪着他衣裳的手,等会儿还得救人,不然他真想一掌砍断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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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儿缓缓睁开眼,一时之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躺在床上。
接着,雁鸣飞被人捉走的记忆流回了脑海,她惊慌地叫出声来。
「鸣……鸣飞……」
她无意识地向空中伸出手。
「我在这儿。」
一只温暖的手掌,握住了她。
缇儿转过头去,不敢相信雁鸣飞就在她身边,激动的红了眼眶。
「你……你没事吗?」
「我没事,何凤栖将我平安带回来了。」
「你的伤……」
「不会比你身上的伤还重。我赶回来的时候,你就只差那么一口气,差点就换不过来,简直吓坏我了。」
他温柔地说道,眼中还残留着几乎失去她的恐惧。
「你是神医,救活我是应该的。」
缇儿对他很有信心地笑道。
「谁说的,我也有无能为力、救不活的人……」
雁鸣飞的话语一顿,眼神忽然变得十分沈郁。
缇儿感觉身子十分的疲累,并没有察觉到他异样的表情。
虽然醒来后,只说了几句话,她却已经觉得眼皮好沉重,一直往下掉。
「鸣飞……」
她有点无助地微微握紧他的手。
她还不想睡,她还想好好地瞧瞧他……
「你别说话了,赶紧休息。渐渐的,你会越来越有精神的。等你下次醒来,我们再多说一些话。」他轻声安抚她。
她点点头,听话地闭上眼。
不一会儿,她又赶紧张开眼睛寻找他。
「鸣飞……」
「我在这儿。怎么还不睡?」
「我一定要跟你说一句话……」
「什么话?」
「我……希望跟你白头偕老……这辈子,我只认定你……」
雁鸣飞的眼眶红了。
他眨眨眼,硬将眼泪逼回去,挤出笑容。
「我明白……我雁鸣飞这辈子,也只认定你是我的妻子。」
缇儿笑了起来,原本毫无血色的苍白小脸,透出淡淡的红晕,显得十分娇丽。
「快睡吧。」
这一次,她乖乖闭上了双眼,没有再多做挣扎,顺着身子的本能,再度昏睡过去。
雁鸣飞小心翼翼地抚着她的额,悲伤的表情再也掩饰不住。
「缇儿,等你醒来之后,也许……就会开始恨我了……」
雁鸣飞的神情绝望,只能一动也不动的,痴痴凝望她美丽的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