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安雪璃连着几天都住在阁楼中,她曾想搬回梨花斋,但是刚刚走出阁楼外的院门,就有人来告诉她,「夫人,城主说了,夫人今夜暂时不要回梨花斋,城内有点乱,还是这边安全。」夏凭阑没有再露面,即使这一处是属于他的私人休憩居所,他每天晚上夜宿哪里,她也不知道。
她很不安,不知道她与丈夫之间的心结到底能否化解开来,等在楼上静候他出现,那种煎熬更是让她度日如年。
终于,夏凭阑回来了。
他的神情淡淡的,看不出任何心绪,一见到她,他就皱了皱眉,「怎么好像瘦了,下人没有按时送饭吗?」「不是,是我吃不下。」她看到他时心头一阵狂喜.但是看到他冷峻的神情又不由得将狂喜暗暗压回心底。
「把晚饭端到这边来,我和夫人一起吃。」夏凭阑吩咐跟在他身后的掠影。
掠影看了安雪璃一眼,转身走了。
「这几天是掠影在陪你啊。」她望着掠影的背影远去。
他睨着她,脸一沉,「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没什么,你别误会。」她意识到自己的话的确有些问题,但她真的没有想偏了去,她只是想着掠影是他最亲近的亲信,有掠影在身边照顾他,他在行动坐卧时总算有人照顾。
但是夏凭阑听到的感觉却不是这样,他冷冷地说道:「如果你还想和我打探掠影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我想就不必了,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我说过的话向来不喜欢再重复第二遍。」他的话听来带着怒气,让她更不敢开口了。
看来当日她询问凶手的事情真的惹恼了他.新婚之后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冷冰冰、硬邦邦地和自己说话。
安雪璃默默地跟在他身边,直到饭菜都摆上了的餐桌后,她也只是默默地吃。
「昭和……走了吗?」她觉得这样僵持下去不好,但是一开口还是犯了他的忌讳。
夏凭阑夹起一根笋尖丢在她碗里。「昭和说的话你不必总是想来想去,他说的都是胡闹的玩笑,你若放在心里才是愚蠢。」她呆呆地看着那个笋尖,嗫嚅道:「也许我真的是很愚蠢。」当琅一声,饭碗突然摔在桌上,夏凭阑一手挑起她的脸,直视着她的眼睛,「好吧,既然你非要挑起这个话题,我就问问你,你那么在意昭和的话到底是因为你很认同,还是你很恐惧?」「昭阳郡主……是个很美的女孩。」她搜索枯肠地想词儿,却不知道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错的。
他的脸色阴沉下去,「那又如何?」「她、她是郡主,是皇上和太后宠爱的人。」他继续反问:「那又如何?」「你如果不娶她,也许会平白伤了一条性命。」「那又如何?」「娶了她,对你并无损失,而且还有不少好处……」她的手指紧紧抓住自己的袖边,不经意地揉搓之下,袖边缝制的花边几乎都要揉斓在她的纤纤十指上了。
夏凭阑全身僵硬,厉眼盯着她,「你真的是这么想的?」「是……」「你以为这样做是为我好?」「也是为了未及城好。」「你就不怕我娶了那个女人之后,未及城内便无你的立足之地了吗?」他的连续质问终于让安雪璃的回答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她绽出一个笑容,这笑像是初冬时绽放的第一朵梅花,美丽而脆弱,也许历经一阵寒风就会凋落。「你不会那么绝情吧?不过如果你党得这样可以帮到未及城,我、我可以让位。」夏凭阑的手指紧紧按在桌角,语声冷冷进出:
「我真没有想到,你是如此的「贤慧」,看来我对你的了解还不够深。」她听得出他的讽刺,嘴唇翕动着,想收回她的话.想告诉他说这不是她的真心,但是他接下来的话让她再也没有辩驳的机会,同时还给她的心上套上一个无比巨大的伽锁~「好,既然你如此贤慧,我就如你所愿,今天就给昭和去信,告诉他我同意这门亲事了。至于城内如何打点迎接昭阳郡主,就由你一手负责,我只要坐享齐人之福就好。」说完这句话时,掠影正好上楼来,手里捧着一封信,他甚至没有问一句话,便起身走了出去。
掠影看了安雪璃一眼,才急忙跟着夏凭阑一起下楼。
「主人。」掠影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您说了什么,让夫人看起来那么伤心?」夏凭阑看她一眼,「我们夫妻之问的事情一定要告诉你吗?」她很难得的笑了,「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属下一直以为主人是专情又长情的人,一辈子不会对夫人变心。上次您又对太子说出那样恶狠狠的警告,无论怎样看,您似乎都不该把夫人气哭了才对。」「谁说她哭了?」「您前脚下楼,我回头去看,夫人的眼圈都红了。您看她两眼浮肿,显然是几夜没有睡好,又偷偷哭过。属下不明白,既然主人不准备另娶,夫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夏凭阑沉默了片刻,「掠影,你见过这种女人吗?又怕失去我,又要急着给我再娶?」掠影回答,「见过。」他诧异地看着她,「真的?」「我娘在生下我之后不久又生了一个小弟弟,本来是很开心的,但是我的小弟弟三岁就夭折了,然后她就再也没有生育过。她怕我父亲会变心娶了别人而不要她,就傻呼呼地先给他另娶了一房,新娘就是我娘陪嫁时的贴身丫头。
「这丫头很争气,嫁过来之后的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非常得我父亲的欢心。我娘本以为她为父亲娶的是自己人,她也可以跟着一起享福,没想到那个丫头当了二夫人后变得越来越不满足,还想做大太太,于是拚命在我父亲面前说我娘的坏话,终于有一天,我父亲把我娘休了,二夫人变成了大夫人。
「我娘觉得被丈夫休离很丢脸,就带着我远走他乡,我们母女俩一路吃尽了苦头,最终我娘积郁成疾,客死异乡。」夏凭阑静静地听,等她说完之后才问道:
「你们女人为什么总喜欢自找苦吃?难道没有了儿子,你父亲就不会再喜欢你娘了吗?」「我不知道,我娘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果妻子生不出儿子来,就犯了七出,要被休,或是被抛弃。」「哼,愚蠢的想法。」夏凭阑的蔑视却让一直追随附和他的掠影摇了摇头,「主人,您这样说是因为您不了解女人,女人自幼就被教导要如何孝顺父母公婆,礼敬夫君,要如何不嫉妒,如何为丈夫尽贤能。其实这不怨女人,而是因为世上大部份的男人都欲求不满,男人又强过女人,所以女人只好逼迫自己妥协于男人的想法。」他有些诧异地看着掠影,「你从哪里来的这些古怪想法?」「看到我娘这一生的凄苦之后,我就慢慢懂得了这些道理。所以,主人,如果夫人做了什么愚蠢的事情让您生气的话,请不要气太久了,因为夫人的的确确是非常在乎您的,她只是不知道如何做才能让您真正高兴而已。」夏凭阑久久地凝视着她,然后轻幽地一笑,「今日真是有趣,我先后看到两个女人不一样的面貌。掠影,我一直把你当孩子,看来你是真的长大了。」她借低下头的动作掩饰略带红晕的双颊,「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那好吧,掠影.你帮我去做一件事。」「是。」「保守住我们今天对话的内容,然后帮夫人去做事。」「做什么?」「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因为我已经许诺她可以负责筹划婚礼。」「谁的婚礼?」「我和昭阳郡主的。」掠影睁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不用诧异,就是我和昭阳的婚礼,或者说,是在她心中必然存在着的那抽礼。」她眼珠子一转,立刻明白了,「主人是想蒙骗夫人,让她以为您要另娶?」「不让她心痛到死一次,她就不会知道人间真情意的珍贵。」夏凭阑清澈的眼波投向阁楼顶端的窗棂。那个傻女人还在为了子虚乌有的事情而流泪吗?
最近他有许多事情要忙,不能时刻陪在她身边,故意冷落她也是为了惩罚她轻信别人的话,而不顾及他的感受。
但愿他做的还不算太绝,只是如果不狠狠地伤她一下,只怕日后她还会傻傻地把他往外推给别的女人。
就让她深深地痛这一次吧。只这一次,算是让她受一回教训,也是为了让她那脆弱不堪的自信能重重地淬炼一次。
世上的男人有千百种,大多数男人不会将女人的意志看得很重,他们将女人看作是取悦自己的工具,如昭和、皇上。
但是他夏凭阑不是他们,他的心中只永远烙刻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安雪璃。
安雪璃手捧着清单,一件件清点着眼前的物大到雕花竹榻,小到紫霞萝纱,每一件都要在她点头确认之后才可以由下人搬到新房去。
新房,是夫婿即将与昭阳郡主成亲的地方,是她亲自挑选,亲手布置。
相公说他已经接到京中传来的书信.上面说昭阳郡主将于三个月后从京城动身,也就是说,他们这边至少要再等上三个月的时间。
安雪璃怕自己不懂而有所遗漏,即使时间充裕,她也不敢掉以轻心,于是这一忙就是十数天。
也正因为她的这份「热情」表现,让未及城上下议论纷纷,看来这位夫人比他们所想的要贤慧得多.不愧是贤内助,能做到这样无嫉无妒,大大方方的接受别的女人和自己共事一夫.当年的娥皇女英不过是因为姊妹的血肉之亲才能这样大度,而夫人的这份胸怀真可以说是天下无双了。
但是……她的心究竟是什么样的,谁曾见过?
「夫人,这床鸳鸯被是放到婚床上的吗?」侍女捧着一床大红的锦被问她。
她转过身,眼睛像是倏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这锦被,有些眼熟……想起来了,当时她和相公成亲的时候,婚床上也有这样的一幅「鸳鸯戏水」。
不到三个月就物是人非,曾经以为他们的婚姻就像戏文中的佳人配英雄,谁知如今佳人不再是佳人.英雄却依旧是堪配佳人的英雄。
她默默地接过那床锦被,说:「人家贵为郡主,这锦被上的图样与郡主的身份并不相配,叫绣坊另绣一条龙凤双喜被送来吧。」将鸳鸯被放回原处,手指还有些留恋地在那丝绸上多停留了片刻。留不住丈夫的人,总算能留下一点值得回忆的东西,不算输得太惨。
她忍不住对自己苦笑,我这是怎么了?竟然会为了一床锦被搞得如此神伤?这能怪谁?还不是怪自己,若不是她一再保证自己大度能容,逼迫相公娶昭阳郡主,她怎会陷入这进退两难的绝地呢?
手边还有一个方盒子,也是从仓库搬出来的,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她就顺手打开了,一畏面是一面水晶镜子。将镜子捧在手上.真金白银的外框,水晶的镜面,每一样都是冰冷的。
这件东西可以摆在新人的床头吧?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很美的景象。她记得这是昭和太子当初送来的贺礼之一,但是她并不大看重这些东西,就叫人收了起来。
如今,她将相公拱手相让的时候,连这件东西都要一起让出来吗?
手中一滑,那面镜子忽然掉落在地上,清脆的撞击声后,一面上好的水晶镜子陡然破裂成了许多片。
「哎呀,夫人小心!」旁边的婢女们都惊呼着跑过来。
安雪璃还木然地感慨,「多好的一面镜子啊,那么完美,却被我不小心毁掉了。」「夫人,您的手受伤了。」一名婢女抓住她的手腕,那儿被细小的水晶碎片划过了,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
「快去找大夫!」婢女们慌乱地喊着。
「没事,只是一个小伤口而已。」她摆摆手,并未立刻感觉到痛,因为这么多日子以来,真正能让她感觉到痛的是她的心。
手腕伤口处流出的血,如晶莹的红珍珠一颗颗跌落,融进土里。
大夫飞快赶到,,夏凭阑也来了。
他走进屋,看了眼屋内站得密密麻麻的人,皱了皱眉,「都下去吧,又不是什么大事。」好在安雪璃的伤口不深,及时处理即可,就在大夫包扎的时婢女们都出去了,大夫还在为安雪璃手上的绷带打结,夏凭阑拍了拍他的肩膀,「许大夫,您也先走吧。」许大夫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没说什么,悄悄的退出去了。
「耽误你的事情了。」安雪璃低头说:「我没事,只是划伤了一个小口.是下面人太大惊小怪了,其实我一点也不疼……」突然间她的手腕剧痛了一下,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夏凭阑的手掌紧紧地瘪住了她包扎好的伤口。
「真的不疼吗?」他像是在嘲笑,「雪璃,当着我的面不用说假话,因为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听假话。」「没有……那么疼。」她艰涩的回答让他的嘴角挂起一抹笑,这笑容是心疼,是怜惜,也是觉得好气又好笑,只可惜她看不出来。
「东西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他一进院子就看到满地的箱子。他任由她傻呼呼地为着一场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婚礼而心力交瘁,他最近在调查一件事,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前,他不想打扰她的「好兴致」。
「千头万绪,不知道该从哪里做起。」她想把还没有打好结的绷带弄好,但是一只手怎么也不灵巧,无奈之下.她只好抬头看着夏凭阑,恳求的目光楚楚动人,让他根本无法抗拒。
他一边打着结,一边问道:「有什么地方不明白吗?你可以去找念武,他最喜欢忙这些事情,当初你我的喜房就是他布置的。」「哦?是吗?」她呆呆地看着他为自己包扎完毕。这是他第二次为她包扎伤口,第一次她的手指被琴弦割伤,他的温柔和那方雪帕成了打动她心扉的原因,然而这一次……是否是最后一次了?
「明日你就可以搬回梨花斋。」夏凭阑不经意似的说道,「那里我已经叫人重新整修装饰过。」「其实不必这么大费周张的。」她这些日子已经在他的地方住习惯了,这座阁楼里有属于他的味道.即使他不回来,她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的无处不在。
忽然问让她搬走,她反而无法接受了。
「最近家里有人来找过你吗?」他再度不经意地转换了话题。
「家里人?」她这些天忙得昏天黑地,以为他指的是未及城的人,于是懵懂地回答,「只有掠影一直陪着我。」「我是说飞龙堡的人。」他的眸子中亮起一簇幽幽的冷光。
「没有。」她自从上次和表哥在街边小店里说完话之后,就再也没有飞龙堡的消息了。表哥在记恨她吧?因为她当时不肯为了父亲的死去质疑相公什么.只是没想到,最后她还是为了那件事和他走到这一步。
「如果家里有人来,你见见也无妨。」夏凭阑忽然出人意料的说了这一句话。
她不解地看着他,因为她知道相公不喜欢许蓝江,甚至对飞龙堡的死活都漠不关心,为何现下他会作出这样的决定?
「以后也许你会很寂寞,若有亲人陪着你会感觉好一些。」他的话别有意昧。
「雪璃,你觉得我们夫妻做到现在这个样子,有意思吗?」她张开唇,一股酸一股痛从心一昙深处向上涌动。她想告诉他,她后悔了,真的后悔了,也不想再用伪善的面具来欺骗自己和所有人,她不想和昭阳分享他,她害怕会因此失去他曾经给予她的爱,但是,看着门外屋内满地还在整理的箱子物品.那些话又都哽在喉中,泪也硬生生的忍住。
夏凭阑静静地凝视了她一会儿,没有听到她的任何回答.脸上露出一丝失望。
「雪璃,人心难测,不要考验我是否可以做到一心二用。」他没有解释他的话就走了。
安雪璃怔愣着看着他的背影,深恨自己为什么不追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肩膀,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积郁的委屈、不安、惺恐和悔恨都一古脑儿地倒出来。
是因为她还有一点怕吧?怕他已经渐渐地开始厌倦了自己,怕他为了父亲的事情和她开始割裂情意。如果她满腔热情地追上去,换来的却是他一记冷冷的眼神,该怎么办?
安雪璃搬回了梨花斋。她没有关注这里到底有什么变化,事实上从回来后,她就将婚礼的所有事宜全部丢下了。
梨花斋好像是紧闭自己的一个小方盒子,她拒绝走出去半步,也不再和人交流。
这里,俨然是禁锢她的一座冷宫,却是她自愿走入的。
其实早在此之前.她就已把自己锁在一座心门之内了。
坐在窗边,她反复在纸上涂鸦着一首词!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嗅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闱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您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钻届千度。
成亲的那一夜,坐在满室的红光之中,她想到的便是这阙词的第一句!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但她没有想到.他们短暂的婚姻生活会从纯净的幸福甜蜜变成了现在的黑幕沉沉,词中的「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就成了她的写照。
为了想知道杀害父亲的凶手是谁,她得罪了丈夫。
为了不让自己背上妒妇、不贤的罪名.她亲自为丈夫操办婚事.让他去迎娶别的女人。
除了丈夫以外,所有人都赞誉她的贤德和大度,却不知道她的心境是这样的凄苦。
不想再装模作样下去了,就像那天她无意问划伤了手,他紧紧握住她的伤口问她疼不疼,明明很疼的,但她就是不敢对他说实话。
明明后悔了,为什么不挽留他?
胆怯?羞涩?还是为了那不值一文的面子?
于是她将自己关在这一方狭小的庭院里,这里曾是他们亲密生活的见证,然而现在却找不到他的一点影子或气息。
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阑干……毋需到明年了,也许明朝依偎在他怀中的人就已经不是她了。
将自己深埋进这座院落中吧,让她变作那墙角的梨花,从此之后,默默地守着年华老去,从此之后,如同皇帝后宫内最可悲的冷宫女人,再也无人关心她的生死。
凭阑,凭阑……只有念着他的名字时,那份苦涩的甜蜜才会流过心头,让她在痛楚中感觉到一丝快乐。
「凭阑……凭阑……但愿除了我,再没有人可以这样亲密地念你的名~」「姊姊,我的球掉进院子里了,能帮我捡一下吗?」窗户对面的墙头上忽然传来一个孝子的声音。
安雪璃缓缓将视线移过去,发现是个小男孩正趴在墙头上,清亮的黑眸忽闪忽闪地看着她。
她走出房门,看见在院子中有一个布做的彩球,她弯腰拾起,「你下来拿吧。」「我不敢。」男孩摇头,「我娘说这里不是我们能来的地方,要是被城主知道了,会生气的。」「没关系,下来吧,城主不会知道的。」她温和地说,现在还会有谁关注她这里的事情?
男孩的眼珠骨碌碌转了好几个圈,依然没有动,「姊姊,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会不会很寂寞?要不要我陪你说说话?」「谢谢你,不过……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她淡淡地拒绝了这个孩子的好意。
但他却不肯走,依然饶有兴味地说:「姊姊,你长得真好看,像我娘常说的月宫里的嫦娥。可是嫦娥不是都会抱着一只玉免吗?你的兔子在哪里?」「我没有兔子。」她听到孩子这样赞美她并没有觉得开、心。说来,她现在的确像是被困在月宫的嫦娥,月宫太冷了,嫦娥怎么能住上千年?
「姊姊,我给你唱支曲子吧?」男孩在她身后扯着细嫩的童音唱道:「旧酒投,新酷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这孩子唱得抑扬顿挫,古同低起伏,很是有趣。
安雪璃终于又回过头来,「孩子,天色不早了,你该回家去了。」「姊姊不喜欢我唱的曲子?」男孩还执意要表演给她看.「这是我从戏文里听来的,我每次一唱,我娘就是有再多的烦心事都会笑出来的.可是姊姊为什么不笑?」「因为姊姊笑不出来。」她走入屋内,反手关上门。
那男孩一跃而下,对始终默默站在自己身后的人说:「城主,我没让夫人笑,是不是就领不到赏银了?」夏凭阑摇摇头,他拿出一锭银子放在孩子的手中,低下身说:「不,你做得很好,倘若你明天还能来,我还会继续给你赏银。」「谢谢城主!明天我一定还来!」男孩欢天喜地地跑掉了。
安雪璃发现这几天那男孩像是故意似的,一次次跑来找她,有时候借口说有东西掉落到院子里了,有时候甚至连借口都不找了,只说来看她。
初时她几乎什么话都不回答.只是静静地坐着,后来他的话越来越多,让她很难继续无动于衷下去,偶尔和孩子对上几句,于是她知道他叫「牛牛」,家里只有一个母亲。
「我爹常年在外面做生意哦,根本不回来,所以我现在都记不清我爹长什么样子了。」牛牛说起这句话时满脸都是抱怨。
「你恨你爹吗?」安雪璃问道。
「恨?什么叫恨?」「就是比讨厌还要厌恶这个人。」牛牛想了想,「我不讨厌爹,爹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买好多好吃好玩的东西。」「看来你爹也是真心疼爱你。」她幽幽地想着,似是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宽慰别人,「所以你也要真心地爱他,千万不要失去后再追悔莫及。」「姊姊,你说什么?我不懂。」牛牛困惑地看着她.然后又恍然大悟地说:「哦!我知道了,姊姊一定是有想见的人,可是却像我和我爹一样,总是见不到,是不是?」安雪璃一惊,难道她的心事连孩子都知道了?
牛牛笑着说:「姊姊皱眉头的样子和我娘说起我爹时的样子好像,我娘还常背一首曲子,不知道是不是在说我爹……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阑袖拂扬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她浑身如遗雷击一般。为何又在诗文中听到了她和夏凭阑的名字?难道无论天上地下.他和她真的是绑在一起,解不开的夫妻结吗?
如果真是如此,为何她和他的缘份会这样浅?
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
「姊姊笑了!姊姊笑了!」牛牛兴奋地跳下墙,挥舞着手臂跑去找夏凭阑领赏。但是他不知道,夏凭阑想看到的.并不是她此刻嘴角边这苦涩得如药汁一般的笑容。
掠影偶尔也会来看看安雪璃,发现她都默默地独自一人或弹琴,或看书,掠影和她说话,她也很少回应。
掠影不由得开始担心起来。于是她去找夏凭阑,将她的情况告诉他。
「主人,有一件事属下还要提醒您,女人的、心胸大多没有男人宽阔。您想考验一下夫人,或者气气她,这本无所谓,但是不要弄假成真了。
夫人现在是自暴自弃,满肚子的伤感却不敢和您说,我看您还是去和她坦白吧。」夏凭阑微蹙眉心,「有那么严重吗?上次牛牛还和我说他已经把雪璃逗乐了。」卜一个七岁孝子说的话,能有几分可信?
有句话叫「强颜欢笑」,您应该是听说过的。」掠影到底是女人,最了解女人的心,「您若是真的心里在乎她,就不要再折磨她了,我怕夫人把自己逼入一个死胡同里,再想出来就难了。」这时候梨花斋的婢女慌慌张张地来禀报,「城主.夫人病了。」夏凭阑眉心凝结,即刻丢下手边处理中的事务,快步奔向梨花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