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洞。

春风凉飕飕,吹过原本该是人来人往,今儿个却因为巷头巷尾,都被派人堵住,而不见行人的长巷。春风,也吹起独自站在巷中,年轻女子的素雅衣衫,精工刺绣的牡丹,一会儿似绽放、一会儿似凋谢。

罗梦独自站在长巷中,看着眼前石墙下方,一个不大不小的洞。

春风吹啊吹,她却动也不动。

她是大风堂的千金、是天下第一美人,京城里的万家灯火齐亮,敌不过她的嫣然一笑;春季里的百花乍然谢落,敌不过她的悠悠一叹。当她流泪是天地变色、日月无光,连满天的星儿都要坠了。

只是,她的笑、她的叹,甚至是她的泪,事到如今都全无用处。

在她眼前的,是宰相府的墙,墙下那个洞,则是一个狗洞。

娇贵无比的罗梦,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有,必须钻狗洞的一天。想当初,听闺中密友提及时,她还掩嘴而笑,差点把手中的茶都洒了,直说荒唐荒唐。

无奈,情势逼人,她竟也沦落至此。

第无数次深呼吸后,她再次确认,长巷两头都瞧不见这处的动静后,才笨拙的趴下来,任由地上的灰尘沾染,昂贵如金的衣裳,闷着不敢呼吸,灰头土脸的往狗洞里爬。

天、下、第、一、美、人!

这名衔有什么用?!

她心里无声呐喊着,手肘一次一次前挪,任由落花染脏袖子,曲线曼妙的娇躯,一寸寸爬进洞,直到连穿着绣花鞋的脚儿,也消失在砖墙洞里。

砖墙后是宰相府的角落,是她先前就知道的,但是——

鞋!

她全身僵硬,瞪着眼前那双,朴素耐用的鞋。

穿鞋的那人就站在墙边,静静伫立着,在她艰困爬行的时候,没出半点声音,更别说是伸出援手,怜香惜玉的扶她起身,而是袖手旁观,也不知道「欣赏」了多久。

罗梦拂开妨碍视线的发丝,扬起的灰尘,呛得她咳咳数声,还漫得双眸含泪。泪汪汪的眸子,很慢、很慢的往上看去。

有着低调的黑绣、灰袍下的男性双肩、灰袍外的颈项,最后最后,才是那张向来冷硬硬死板着,像是全天下人都欠他银两、如今却笑容可掬的男人。

「罗姑娘,您今儿个怎么不走大门?」公孙明德双手后负,故意弯下腰来,好声好气好愉快的问着。

狼狈到极点的她,暗自恨恨咬牙,俏脸上却还是挤出甜笑,用最优雅的姿势,慢条斯理的起身,将灰尘拂去后,镇定的盈盈福礼。

「相爷,打扰了。」嘴上说打扰,她心里却是想着,要不是没有习武,打也打不过他,此刻肯定就要杀人灭口。

「不会不会。」公孙好整以暇,殷勤探问,嘴角还是收不住笑。「大门或后门,是有什么东西碍着吗?请罗姑娘直说,我立刻让人去处理。」

「没有。」他笑,她也笑。「是无双告诉我,这儿有条捷径,能瞧见您府里最美的景致,我才会特地来游赏。」睁眼说瞎话,可是她的看家本领。

回答起来也不含糊。「我留着这个狗洞,是为了纪念,她曾在这儿赏月观星,没想到她会向罗姑娘推荐。早知如此,我就该命人将这里打扫的干净些。」

「相爷不必麻烦了。」她笑得更甜,假装顾盼张望。「啊,糟了,我从来不曾从这儿走过,怕会迷路呢!」

「请放心,我能为您领路。」

喔呵呵呵呵,正合她意!

「那就劳烦相爷了。」

「好说。」

罗梦提着裙摆,随着公孙举步,两人一前一后,从容离开「案发现场」,像是她会从狗洞爬进来,是最寻常不过的事。

「对了。」才拐了个弯,她就低语出声。

公孙待客,从来没有这么尽心尽力过。「怎么了吗?」

「没什么。」软软的嗓音,润如蜂蜜,甜浓入耳。「我只是想到,今日春暖花开,您府内的庭院,该是美不胜收吧?」

「罗姑娘想去瞧瞧?」公孙笑意更深。

「喔,顺路看看也好。」她怎么能拂逆主人的好意呢?

说是顺路,其实是绕了好大一圈,两人客客气气,你来我往、有问有答,净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好不容易,就在罗梦的耐心快要用尽,预备放弃长年维持,优雅有礼的完美形象,丢下公孙明德,径自拔足奔去时,偌大的庭院终于出现在眼前。

她看也没看,庭院里的花儿一眼,而是急急的往亭子里看去,搜寻着心心念念的熟悉身影。奈何,期盼成空,亭子里不见半个人影。

怎么会呢?

今日明明就是,每旬一回,沈飞鹰会来此,跟公孙明德下棋的日子啊!她痛下决心,纤尊降贵的钻狗洞,就是想来远远的偷瞧,他们在对弈的同时,会谈些什么。

以往,她可以不在乎。

但是现在,她不能够放弃,任何一丝一毫,能猜出他下个行动的机会。

偏偏,天不从人愿,今日诸事不顺,非但丢脸的模样被瞧见,她煞费苦心,却连他水、影儿都没瞧见。

罔顾公孙明德的存在,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踩过遍地繁花,走往空无一人的亭子,提裙踩阶而上,窈窕的背影格外落寞。

棋盘上的棋子,还未撤去,留着一个残局。

她伸出嫩嫩的小手,轻而又轻的抚过,他曾坐过的位子、他曾触过的棋子,试图感受他离去后的余温,指尖传来的却是又冷又硬,凉透入心的惆怅。他下的是白棋,这点她是知道的……

「你慢了一步。」慢步入亭的公孙,说得很直接。「他今天走得比较早。」他怎么会不知道,这女人真正的目的。

她收回小手,不想让公孙处处得意,刻意抬起小脸,露出讶异失望的神情,曲解他话中的涵义。

「啊,无双不在吗?」梦幻的双眸,眨啊眨的。

「原来,你是来找无双的。」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还能调整得刚刚好,非常自然又不夸张。

「是啊,我与无双情同姊妹,相爷又不是不知道。」哼哼,好险好险,要是她天分不够,怕还应付不了,这个在官场里打滚多年的老狐狸。

「是啊,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他知道的事可多了。既然她要装傻,他也主随客便,陪着装傻下去。「无双昨儿个晚睡,到现在还没起来。」

「她身子无恙吧?」她询问着。当朋友的,自然要多多关怀。

「没事的。」他昨晚彻夜「检查」过了。

「那就好。」罗梦长睫低敛,漫不经心的看着棋面,小手拾起一颗白棋,轻轻的搁下,才抬起头来。「不过,我还是去瞧瞧她,聊聊改日出游的事情。」说完,她离开桌边,走下亭阶,还愈走愈快。

身后,蓦地传来叫唤。

「罗姑娘。」

她深吸一口气,恢复甜甜软软的笑眉,才又转过身去,看着那个讨人厌到极点的家伙。「相爷还有什么事吗?」

「我只是想提醒,您走错方向了。」他伸手指着,庭院的另外一边。「无双的卧榻是在那边,您走的方向,可是正门呢!」

可恶!

罗梦心里暗骂,却还是福身答谢。「我一时糊涂了,谢谢相爷提醒。」

「还是,罗姑娘想从原处出去?」他过度好心的问。

「不用了。」她最最不愿意的,就是再去爬狗洞。「相爷留步,我自个儿去找无双就好。」她甜笑着回身。

这次,她走得很慢、很稳,朝着公孙所指的方向走去,任繁花如那些难以计数的爱慕者般,全都拜倒在她的裙下。

春阳下的窈窕身段,美得像是一幅画。

不过在转过一样茂密的杜鹃后,罗梦多走了几步,确定公孙明德已经看不见她,才在原地停步。她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

天下第一美人抓着裙子,在宰相府里,用最快的速度狂奔起来,一边绕着远路,一边在心里头,把公孙明德骂了无数遍,娇小的身影急切的往大门冲去,猜测沈飞鹰离开这里,该是回家里去了。

奔跑声远去,再也听不见,公孙明德嘴角的笑容,却迟迟未褪。这么有趣的事情,足够他笑上半辈子,聊慰因长年操劳国事,而久憋心中的烦闷。

他低下头来,预备收妥棋局,双手却在触及棋盘前的一瞬间,然冻住了。

笑意敛去,深沈的黑眸,直直注视残局。

罗梦刚刚下了一子,就一子。

但是那一子,却巧妙的,将白子的劣势,轻松转为优势。

这一步棋,他没有想到、沈飞鹰也没有想到,她虽心有旁鹜,却还能看透棋局,作出最正确的判断。

罗梦不是简单人物。

关于这一点,公孙明德始终心里有数。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的不简单……

站在亭子中、棋盘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管天下事的公孙明德决定,该是对天下第一美人刮目相看了。

罗府。

看见自家门口,那龙飞凤舞的扁额,罗梦总算松了口气。

从小她就知道利用柔弱与美貌,当成摆布旁人的招数。这些年来,被她以此摆布的男女不知有多少,但公孙明德却不一样。

他不吃她这一套。

知道她不同于外貌般柔弱的,只有少数几人,公孙明德就是其中之一。

这一点并不是龙无双出卖好友,把她的底细掀了,她老早心里有数,在龙无双还没与公孙成亲前,他就己心知肚明。

他知道她的心,都在沈飞鹰身上,更知道她不是柔弱无辜、胆小怕事的美人。

但是,这些年他从没说破,也不拿这当把柄来威胁利用过她,可是她明白这个男人不可小觑。

能娶龙无双为妻的男人,铁定该要提防。

能让沈飞鹰视为挚友的家伙,更不能等闲视之。

踏进自家大门后,罗梦第一件事情,就是向看门的大叔询问。「总管回来了吗?这会儿他人在哪里?」她轻言轻语,万般惹人疼。

大叔诚惶诚恐,多么想回答,却又只能惋惜的摇头。「总管是回来了,但是老奴不知,他在哪里忙些什么。」

「谢谢大叔,我再去问问。」

「大小姐慢走啊,」大叔关心的说着,恨不得能扑上前,当罗梦的踩脚垫,舍不得她踩在石砖上,就怕她走得脚疼。

原本以为,沈飞鹰会在大厅,但是到了大厅后,照样不见他踪影,倒是上官清云还在,正摊开满桌卷宗,逐一仔细看着。瞧见她出现,他毕恭毕敬有礼的回应她的询问。

「总管在书房里。」他也是刚离开书房不久。「大小姐,您找总管有事吗?」他好意的问着。

「嗯,我有些事情,想要找他商量。」她甜甜一笑,脸不红、气不喘,形象完美无缺。「上官大哥,书房那儿,除了他之外,还有旁人吗?」

「没有,就总管一个人。」

太好了!

罗梦心头一喜,压抑蹦跳起来的冲动,敛裙福礼,软软的说道:「谢谢上官大哥,我这就去找他。」

说着说着,她加快脚步,尽量保持优雅,但速度快了些,要不是上官清云还在身后,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又想提裙狂奔,就怕沈飞鹰又会离开书房去了别处。

平常不跟着,她还不晓得,只知道他事事都管着。等到这会儿,真的要追着他找,她才知道他在一天之内,竟能做那么多事、走那么多地方。

刚刚在舒适的软轿里头,她稍稍想了一想,就作了决定。

既然无法偷听,那么,干脆就来个正面迎击。

其实,如果是她开口吩咐,说一句想要找他,靠着镖师们的口耳相传,沈飞鹰当然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只是,如此一来,他就先有了防备,让她的「攻击力」大大减弱。

沈飞鹰本来就是心思极定的人,然而这些年来的历练,让他更是一年比一年沈稳,她愈来愈难得,看见他的脸上,会透露出明显的情绪起伏。

按捺着满心的焦急,罗梦好不容易来到书房,终于瞧见了那个,她寻寻觅觅、心心念念,还不惜爬狗洞,费时大半天才找到的男人。

站在书房的回廊上,她远远隔着廊上,垂下的紫藤花、精致木格窗棍,看着沈飞鹰伏案在书案后,正在提笔书写。

虽然,面对任何人,她都能从容自若,但唯独面对他,她就会患得患失,甚至觉得紧张。

刚才在软轿里,罗梦明明己经对着铜镜,检查了好几遍。但是,到了这会儿要「上阵」的时候,她还是重新整了整衣裙、顺了顺长发,还忍着疼,偷偷捏红粉颊,更不忘伸出丁香小舌润润唇。

楚姑娘说过,男人对姑娘家的唇,颇有遐思,最最难以抗拒,水嫩些才好。

延聘楚怜怜为师,的确让她长了不少见识。也难怪京城里的男人们,耗尽金山银山,费尽所有手段,就为了见楚怜怜一面。

更教罗梦在意的是,她虽然被称为天下第一美人,但是男人们却都说,天下最诱人的女子,是楚怜怜而不是她。

有几回,她还亲耳听到,男人们开着玩笑说,她罗梦像天仙,是要供着看着的,而楚怜怜才是那个,让人想搂在怀中疼爱的。

不!

她绝对不想,到老都还被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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