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陆子农的出现,解除了纪雪容燃眉之急的危机,农历过年前最大一宗出货顺利地完成了,所有人也松了一口气,开开心心地看着存折里优渥的年终奖金,准备好好犒赏自己这一年来的辛劳。
除夕回桃园父母家吃完团圆饭后,纪雪容便陪同男友参加朋友在各处举办的庆祝轰趴,接近清晨才回家。大年初一,又接连拜访重要的配合厂商及客户,送上新年贺礼,期许未来的一年仍合作愉快。
晚上回到住处,她累坏了,腿酸得倒挂在床边墙上,过年的假期,感觉上比平日还要疲惫十倍以上。
只是,身体倦了,思绪却仍清晰着,只要稍一闲下来,有个身影,就会自动窜出,递补空档。
她伸长手从床沿拉来皮包,拿出手机。
犹豫了半天,最后决定以拜年的名义,打电话给陆子农,谢谢他帮她这么大的忙。
电话响了好几声,她的勇气随着“嘟”一声,就减少一分。
她告诉自己,就像遇到了一位许久不见的好友,那份失而复得的感情,会让人特别珍惜,只是如此,她并非不安分,也没有其他想法。
“新年快乐。”陆子农接起电话了。
“厚……抢我的台词!”听见他的声音,不知怎的,就是感觉熟悉、感觉安稳,疲累也一扫而空。
“好、好,那我换一句,恭喜发财。”他笑了。寂静的夜晚,听见她的声音,一瞬间,温暖了起来。
“红包拿来。嘻。”她顽皮地接话。
“包好了,等着你来拿。”
“真的?我已经好久没领过红包了,你惨了,荷包准备大失血,我明天一早就冲过去拿。”她心情愉快地伸展双腿,像躺在海洋中,轻飘飘的。
“来呀,我住哪里,你知道的。”他尽量维持一种哥哥疼爱妹妹的口吻,一种无害,不会令她退缩的轻松态度。
这是他所能想到,还能继续关心她的方式。
“你还住在那里?”她没想到。
那时,蒋拓一天到晚抱怨,每天累得像条狗,下班还要爬五层楼的楼梯,等领了年终,一定要立刻搬家。
“习惯这边的环境了,跟邻居处得不错,附近店家吃的、用的,交通都很方便,就一直住下来了。”
“嗯……那里的生活机能是满不错的。”刹那间,纪雪容不禁要猜想,他还在等她吗?
“我还是经常到你以前打工的那间超市买东西,现在增设了一个面包坊,营业时间延长到晚上十二点,更方便。”
“那你们就不必老是吃泡面,呵。”她挤出笑声来,干干涩涩的。
她知道他念旧,喜欢稳定的生活,也许,他真的只是习惯那里的环境,而她,在刚刚那一瞬间,那个念头,未免太自以为是,也太自私了。
这些年,她前后交过三个男朋友,执意不再想起过去和他的那段感情。
刻意遗忘,将那段记忆封存,爱情里快不快乐,幸不幸福,已经不是她最在意的感觉了,这样冷漠无情的她,凭什么认为他会等待她?
“那是以前刚退伍,薪水都投资在硬体设备上,我跟蒋拓,最值钱的就是那两部电脑,现在没那么苦了。”
“但,我相信你还是一样懒,就不信你不吃泡面了。”她挖苦他。
“对啦……哈哈!”他有种被了解的感动。
“还笑咧。”她摇头,看来,想领他的那包红包,得先买些补品帮他补补。
一个随口提及的玩笑,成了她心头的一个冲动。她想回去看看,看看那段被她遗忘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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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纪雪容难得能睡到自然醒,她没调闹钟,就怕一起床便按捺不住去找陆子农。
细细地梳洗,整理一下过年前没时间大扫除的房子。
中午,泡个澡,吹干头发,将长发绾至脑后随意夹起,换上质料舒服的白色衬衫,套上服贴着修长双腿的牛仔裤,蹬双软底休闲鞋,裹上一件大披风,在镜子前端详自己许久。
这样装扮,年轻了不少。
脂粉未施的清秀脸庞,似乎还残存着点大学生的气息。
今天,是她的怀旧之旅,为了补上她生命中缺了许久的一段记忆。
开车出门,沿着当初她离开的路线,经过校园门口,经过曾住过的那间宿舍,路途上,过去的片段一一浮掠眼前,有一种淡淡的幸福伴着淡淡的忧愁。
车子来到大学时期打工的超市,她停下车,走进自动开启的玻璃门,闻到一阵烘焙面包的香气。
提着黄色的篮子,从入口进去。
里头的员工她当然都已经不认识,商品摆设的区块也变了好多,她一排一排地慢慢逛,挑选了些水果、牛奶、起司和点心类的零食。
想起以前,她站在收银柜台,每当陆子农走进店里,一颗心总是因为他的出现而急遽加快,准备等一下要跟他说的话。
他话不多,如果她不主动开启话题,他可能就静静地等她结完帐,付了钱,微笑说声“再见”,便离开了。
那时,还未开始恋爱,她是多么珍惜每次短短几分钟的相处,帮他结帐的时候,故意放慢速度,偷偷记得他喜欢吃的东西,一点一点地认识他、了解他。
哪怕只能说上几句话也会开心一整晚;揣测着为什么另外一个收银台排队的人比较少,他却总是等在她这一排;得到他一句赞美,她会反复地在脑海中重播,将他每个表情、每个动作都记得牢牢的——
买完东西,她步行到离超市只隔两条巷子的旧公寓,爬上一阶一阶的楼梯。以前,她总是蹦蹦跳跳,两阶并一阶跳,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也曾生他的闷气,一边哭泣,万般委屈地走下这个楼梯。
那时的她,真的好爱好爱他,爱到整个世界失去平衡。
五楼到了。
按下门铃,门内传出那个熟悉的破锣嗓仿鸟叫铃声,她不禁笑了。
陆子农前来开门,便接到她那来不及收拾的笑容,如过去那些日子,阳光,随着她的到来,映亮一室。
“来讨红包了。”她俏皮地说。
“一直等着你来。”他打开门,看似随口说的,却是他这些年来的心情。
不知有多少夜晚,他作梦,梦里他打开门,见到她站在门外,假装可怜兮兮地说“我无家可归,你要不要收留我……”
“哪有人这么想发红包的啊!”她拎着满满一袋食物的超市提袋走进去。
陆子农将她手上的重物放到茶几上,还真的从柜子抽屉里拿出一个可爱的粉红色红包袋。
“喏,那么辛苦爬上来,不发红包怎么行。”
“贪财喽!”她笑得眯起眼,将红包收进皮包里。
“瞧你开心的。”忍不住,他伸出手,揉揉她的发丝。
她甜美的笑声,她的顽皮,是他静默的世界里唯一的音符。
“蒋拓呢?不在吗?”她看看房子里头的摆设,多了几样精致家具,不像当初那么克难,房子也重新粉刷过。公寓外墙是老旧的,但屋里焕然一新。
“老早就搬到有电梯的大楼了,不过,还是经常来过夜,说这里有他年少轻狂的味道,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了解。”她淡淡一笑。
因为陆子农还在这里,守住了他们魂牵梦萦的记忆,让人渴望回到这里,回到有他在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有种沉稳的魅力,像一座坚实的堡垒,像家一样的归属感,你会知道,无论多晚,有个人会亮着一盏灯,等你。
“你了解?”
“不过,不告诉你。”她一旋身,提着塑胶袋到厨房,整理归位,他摆放东西的习惯没变,她居然也都记得。
他不抢她的工作,在后方斜靠着墙,等她忙完。
她跟蒋拓一样,平常老嫌他懒散,可生活上的琐事又总是帮他打理得好好的,让他专心在自己有兴趣的领域上。
“你刚在忙什么?”她迳自拿了两个马克杯和茶包,回头问他。
“请个朋友帮你们公司重新设计了一个网站,刚和她MSN。待会儿你来看看样版。”
“真的?”她冲好茶,迫不及待想看。
她随他走进一个房间里。原本空着,蒋拓曾笑问她要不要搬来分摊房租的房间已经成了他的书房,电脑也从卧室搬过来了。
他走到电脑桌旁,弯身点启网页。
一间粉红色的立体店面跃上萤幕,打扮时尚的美丽店员站在展示柜后方,更增添商品的现代感。
展示柜上摆着各种口味的巧克力,后方陈列架上则是包装好的礼物盒。
“还没完全好,不过就是一个虚拟商店的概念。”他移动滑鼠,让她感受互动式网页的神奇。
移到展示柜上,可以看到每种巧克力的口味介绍,点选“购买”会转跳到礼盒清单,供客户选择数量。
“在这边输入客户的基本资料以及付款方式,整个流程结束,资料送出就会自动送到系统转成出货单……”他说明程式修改后的作业方式。
他示范按下“完成”,画面居然出现包装好,附上提袋的动画。
纪雪容看得目下转睛。
“真的就像一间店耶……好美、好梦幻喔!”3D模拟商店的网页令她赞叹不已。
“耀光企业”目前的网站主要是介绍商品和整个生产过程如何严格把关,因为商品是巧克力,当初设计公司便以沉稳的咖啡色来强调质感,只是,和粉嫩的包装设计以及客户似乎有点搭不上来,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好。
没想到,这个全新的设计一下子就打动了她的心,令她为之震撼。
“我这朋友是做室内设计的,闲暇时喜欢设计各种网页立体商店,我到你们百货公司的专柜买了几盒巧克力送她,她一高兴,连着几个晚上,就弄出这个网页,你们的巧克力魅力还真大。”
“那个朋友……是女的?”她狐疑地问他。
“你怎么知道?”
“木头……”她嘀咕了声。魅力大的不是巧克力,是他!
“什么?”他没听清楚。
“没什么。”她不告诉他,因为冒出了点私心,冒出了点醋意,原来,早有人发现了他的好。“那我们公司要不要跟她签个约,看费用怎么算?”
“不用了,纯友情赞助。”
“喔……”能帮公司节省支出,她当然高兴,只是,她又不想陆子农为了她而欠人人情……尤其还是个女的。
“为什么嘴巴翘起来?”他捏扁她翘起来的红唇。“变鸭嘴兽。”
“唔……”她槌他,这样很丑。
他任她槌,就是不松手,气得她连脸颊也鼓了起来。
“变河豚,哈!”
“唔、唔……唔!”她舍不得用力打他,他当然不怕,最后,只好使出杀手锏,搔他痒。
这招,依然有效,很快,他缩起肩,受下了痒,放手了。
“陆子农!你这个无聊加幼稚加变态的穴居动物。”嘴巴一自由,她就不饶他,边追边念边搔他痒。
他实在受不了女人最擅长的这种攻击,索性将她双手箍住,喊——
“休战!”
等他们又笑又喘地停下打闹时,发现身体贴得太近,电光石火的悸动,揪紧了两个人的心。
过去那些缠绵的画面扫过眼前,她胸口一窒,向后弹开一步,终止这场太过危险的游戏。
“大、大过年的……”她转身掩饰红潮,调整心跳。“别窝在家里,我们出去逛逛。”
“呃……也好……”他顺着话接下去。
“那你换件衣服,我到客厅等你。”她逃也似地离开书房。
望着她急于逃脱的背影,他懊恼自己玩得忘形了。她,怕他?
两人离开公寓,依旧是纪雪容开车。
陆子农的活动范围很单纯,住家方圆两公里内的商店、重庆南路书店街、大安森林公园、世贸展览场、几位朋友住处,其他,就得靠电子地图才知道怎么走。
纪雪容也没特别想去哪里,他坐在旁边,光是这样,就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感,一种不需再多言语的契合。
“啊……我得再去买几盒巧克力。”陆子农突然想起一件事。
“为什么?”她问。因为他说的是复数,难道他经常送巧克女给女生,而且,不知道这个动作的意义?
“过年前我不是送巧克力给我那位做室内设计的朋友,请她帮我设计个网页?”
“嗯。”
“我提着纸袋到公司的时候,被几个眼尖的女同事看见了,起哄要我也买给她们,我答应了。”
“喔……那开工后,我从公司拿给你。”她愈来愈不是滋味了。这个呆头鹅真是怎么被烤了、吞了都不知道,人家起哄就答应。
“不行……”他摇头,随后笑着说:“帮你冲点业绩,虽然量不是很多。大户要靠蒋拓。”
“呵……他还是到处招蜂引蝶,没有女人制得了他?”
“他说,为了开拓公司的客源,他得保持身价,一辈子单身。”
“这家伙还是那么臭屁。”她哼了一声,却也觉得好笑。
以前蒋拓就曾问过她,为什么她先认识他,最后她却喜欢上陆子这个呆头宅男?
爱情这东西真的很微妙,她第一眼见到陆子农时,整个人是呆掉的,不是他帅得让人移不开视线,而是一种像被闪电吓到、心脏怦怦直跳,随后,一股幸福愉悦如晨雾一般,弥漫在只剩两人的世界,她的眼中,便只容得下他了。
毫无理由,一见钟情。
“他牺牲色相,牺牲很大。”陆子农轻笑。“过年前,一个客户打电话给他,邀他到家里吃饭,还开了一瓶上好红酒。”
“这是好康的事啊!”她不解。“吃完饭,两个人坐在沙发上,那个客户一直往他身上蹭。”他接着说。“长得不够美?”她还是不懂蒋拓有什么损失。“那个客户是男的。”
“……”纪雪容愣了三秒,终于明白蒋拓的牺牲,爆出大笑。“哈哈——好样的,男女通吃。”
“他半夜冲到我家向我哭诉,说要调薪,呵。”
“你怎么回答他?”
“包了个红包给他。安慰他说,可怜的孩子,第一次吧……”
“你更坏。”她笑到肚子痛。
他们一点也不觉得蒋拓无辜,谁让他欠那么多情债,该有人帮他消消业障。
只要和纪雪容在一起,陆子农的话总是比平常多了些,他说话总是很简短,但不知为什么,随便一句话就能引发她捧腹大笑。
或许,也为要压抑心中那份愈来愈膨胀的爱恋,两人拼命闪躲,用笑声强调自己的清明,撇清任何暧昧的成分。
纪雪容找了一间有他们专柜的百货公司。
过年期间,百货公司生意兴隆,许多人辛勤工作一年,领了年终,说什么也要稍稍满足一下挥霍的快感。
地下一楼,陆子农被挤在一堆女人中,排队买巧克力,纪雪容则颇有成就感地欣赏自家专柜前热闹的景况。
广告slogan——“一个人也能享受恋爱滋味”的“Eros”巧克力,特别受到学生及年轻女性的青睐。
粉红色带着闪闪亮点的硬盒包装,当初设计时便考虑到巧克力食用完,包装盒的附加价值,于是,出现了能当口红盒附小镜子的小包装,做成收纳盒,底部有凹槽能相叠的方形包装以及首饰、文具收纳的长形包装,美丽梦幻的设计,摆在办公室里,成了最佳的免费宣传,这是纪雪容的得意之作。
当陆子农突破人墙,提着一包包纸袋回到她身边时,她不自觉地抬起手,拨开他落在额前的发。
“我感觉像不小心卷入超市抢购限时折扣商品的欧巴桑中,太可怕了。”他将镜框往上托,心有余悸。
“呵……现在我才知道要男朋友送巧克力有多为难。”
“这个送你。”他从几个相同大小纸袋里抽出唯一一个小包装的巧克力,递给她。
“神经!要吃巧克力,我公司就有了。”她收下,怪他乱花钱。
“意义不一样嘛。”以前,他没送过她花,没送过她巧克力,就连生日礼物也来不及送出……
“那就谢喽!”她表现自然,却忍不住鼻酸,此时,他的体贴,成了她痛苦的来源。她吸口气,撑大眼睛说:“好渴,我们去吃冰淇淋。”
“大冷天吃冰淇淋?”
“就是要大冷天吃才过瘾。”她勾着他的手臂,将脸藏在他看不见的角度,要自己别胡思乱想。
两人步行定到附近一间知名的冰淇淋店。纪雪容经常开车自这里经过,也听同事形容过冰淇淋有多美味,却一直提不起兴致。然而,在这个寒冬、的日子里,她需要冷却一下太炽热的情感。
进到店里,她像个贪吃却不贪心的孩子,犹豫着该选什么口味。
“看起来都好好吃喔……”她指腹轻点着下巴。“我喜欢兰姆葡萄,草莓看起来很好吃,还有这个好像也不错……”
她望向陆子农,一副无辜表情,好似贪吃不是她的错,要怪就怪每种冰淇淋看起来都太诱人。
他笑了笑,决定一次满足她所有希望,虽然他知道最后的结果……
等待冰品的时间,她打量店里店外经过的情侣,不知道在别人眼中,她跟陆子农,是不是也像一对情人?
一盘盘妆点得令人垂涎的冰品送上桌了。
纪雪容期待地挖一小口,含入口中,满足地像只打盹的猫儿,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好好吃喔……”
这盘沾一口,另一盘试一下,这小妮子只想尝鲜,那点“肚量”,不一会儿便又出现那足以让战士变节的哀求表情,看着他。
“知道……”他无奈地接收她好奇完剩下的大部分冰淇淋。
“那我再帮你吃一点点。”为表示自己的努力,她也没停下。
“对,帮我吃……”他哭笑不得。
“没见过像你这么会耍赖的。”
“这招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了……”她吐吐舌头,低声回话。他并不知道,她只对他耍赖,只喜欢欺负他,只想要他对她的包容……
吃完冰,走出门口,迎面的冰冷令她打了一个哆嗦,她不自觉贴近他身旁取暖。
“过瘾了?”他拉开大衣将她包进臂弯里,霎时,那像被虫蚁啮咬心窝的麻痛感又出现了。
他根本没办法靠近她,却不去渴望她。
“嗯。”她用力点头,内疚却悄悄地升起。
可以这样吗?
假装两人的关系只是多年不见的好友,对他耍赖,要他呵护,却绝口不谈过去两人交往过的事实。
假装他不提,她不说,只要踩得住煞车,没有发生更亲密的行为,她就不算背叛男友,就不算欺骗陆子农……
她,是不是太自私、太贪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