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那,是一个老旧的旅馆。
旅馆房间的地毯像是经年不换,空气里无论何时来都飘散着霉味与消毒剂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寂静的黑夜中,男人在一只表面早已因长年使用充满刮痕的玻璃酒杯中,倒入了酒红色的液体。
坐在又硬又小的单人沙发上,他看着窗外的城市夜景,那着名的铁塔早已不知在何时熄灭了灯火,只有隐约的身形在黑夜中静静杵立。
大提琴深沉哀伤的乐声从收音机中流泻而出,他应该要躺回床上去,但刚结束的那件案子,让肾上腺素还像余震般在他体内回响,他清楚他还无法睡着,而他已经厌倦了瞪着天花板,小小轻啜了一口酒,他让那葡萄酿的液体安慰自己。
他闭上眼,聆听那优美的乐声。
柴可夫斯基的夜曲,作品十九第四首。
他让自己沉入那乐曲中,等待肾上腺素退去,等待那熟悉的疼痛一点一滴的爬满占据全身。
恍惚中,他感觉自己像是秋风中飘荡的落叶,被那萧瑟的冷风和音乐抛到了半空,旋转、飘落,又被迫飞舞着……干枯……碎裂……
半梦半醒间,他似乎睡着了一会儿,又好像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某种轻微的震颤响了起来,是手机,他让它震了一阵子,直到它快掉落桌沿,才闭着眼,伸出手接住了它。
「杰克?」
「我是。」他说。
「为什么那么久才接电话?」
对方的质问,让他浓眉微蹙,但他依然合着眼,冷淡的回道:「我在睡觉。」
「你听起来不像在睡觉。」那男人咕哝着。
他装没听到,只耐着性子问:「什么事?」
「有件案子,在巴黎,老板希望你能接手。」
闻言,他睁开了眼,看着窗外的夜色,远处东方的天际线,已经微微的泛着浅浅的蓝。
他应该要去休假,他的肾上腺素退了,全身都在酸痛,像被重量级拳王狠狠殴打过十个回合,但他不想再窝在这屋子里,感觉自己像个干枯的叶子,碎成了千万片,他不喜欢那个感觉与念头。
他听见自己开了口。
「把资料传给我。」他说,然后按掉了通话键。
他喝掉了那杯冰块旱已融化的酒,看着天色缓缓亮了起来,当太阳升起,所有的景物都从深蓝转为粉红,再变为金黄。
紧紧相邻的屋瓦,在街头伫立的街灯,河道中缓缓流动的河水,跨过河道的石桥,与那高高耸立的铁塔,逐一亮了起来。
日光,驱散了薄雾,将这城市一一添上了颜色。
这城市很美,像是永远都不会改变。
可这只是错觉,他知道。
他将那一滴不剩的玻璃杯放回桌上,打开手机,查看对方传来的资料,然后套上灰色的风衣外套,离开了那间房,走入巴黎的清晨街头。
自杀案。
这种案子通常不会引起大规模警方的注意,当然自杀者若是政商名流,那就另当别论了。
虽然案发至令已超过五个小时,但对方一个小时前才报案,案发现场外依然停放了不少警车,甚至还有些得到消息的记者等在外面。
这一天,风和日丽,街旁的行道树,遮挡了些许阳光,徐徐而来的清风更是带来一丝凉意。
他停好了租来的车,抓握着在路边小店买来的咖啡,喝完了最后一口,并等到警方和主人确认了他的身分,才被放行走进那间豪宅。
这栋巴洛克风格的屋子里,有着宽敞的玄关和巨大的穹顶,穹顶上头还有着名家绘画的天使和云朵,他在门房的指示下,一路往前走,穿过悬挂着水晶吊灯的大厅,走上铺着地毯的楼梯,经过摆放各式各样艺术品的长廊。
长廊上有许多房间,有些房门半掩,有些房门则是打开的,一名少女哭倒在母亲怀中,几对还穿着睡衣的夫妻正在被员警盘问,两三个仆人聚在角落,脸色苍白。
他绕过那些人与警员,才来到那间主要的房间。
一走进去,他入眼就看见那整片的绿与蓝,蓝绿之间点缀着几许的粉,他停下脚步,看着那幅巨大的睡莲油画占据了整面的墙。
这幅画虽然巨大,但很美,看似凌乱的笔画,却勾勒出清爽的风景,站在这里,他几乎能看见那水光荡漾着,感觉到微风轻拂过湖面。
他拉回神智,只需要一眼,屋子里谁在做主就能清楚明白。
屋主不在现场,屋子正中,一名较为高阶的警探忙碌的指示分配着工作,几名员警蹲在一架平台钢琴旁边,对那仰天朝上的尸首采证,屋内左侧另外几名员警则正在问案,他们将那些仆人与挤进来查看现场的来宾各自带开,询问案发经过。
他不再挡在门口,只晃进屋里,来到警探身旁,一边欣赏那幅美丽的油画、观看现场情况,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员警与那位看起来像总管的男人问答,耐心的等待警探理会他。
「昨天晚上,宴会一结束,布莱克大师就先回房了。」
「他是单独一人回房的吗?」
「是的,我看见他独自一人离开了音乐厅。」
「你知道他何时回到这早的吗?」
「不,我不知道布莱克大师何时回来的。」
「你半夜有听到任何异常声响吗?」
「没有,我一觉到天亮。」
员警一边录音,一边还拿着笔记本记录着重点,然后他让那名发已灰白的总管离开,换下一个人询问。
警探紧拧着眉,对着另一名员警低咆:「我们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外面挤着一堆狗仔,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把消息泄漏出去的。珍妮,法医和救护车到底在哪?」
「被塞在路上,正赶过来。」叫珍妮的制服员警头也不抬的说。
满脸胡碴子的警探抱怨咕哝着:「狗屎,我最讨厌处理这种名人自杀的命案了,等救护车赶到,外面他妈的恐怕会像星光大道一样挤满了人,这些神经质的音乐家,就算死了都还要找麻烦。」
男人闻言挑了下眉,只是再看了眼那个仰天倒地的布莱克大师。
警探的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他接起来,耸起眉毛大声应答:「我是安利。长官,我知道,我也不想——」
警探闭上嘴,脸色铁青的听训,然后解释道:「装尸体的救护车迟到了——」
那手机里传来咒骂声,他再一次闭上嘴,翻着白眼听对方大声咆哮,等到对方唤气时,才开口说。
「长官,如果可以,我们当然不希望布莱克大师拿着点四五的手枪,一枪把自己的脑袋轰掉——」
警探又一次闭上嘴,无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门口又走进来一人,不像男人那般不显眼,那女人进来时,每个人都注意到她的存在,当然也包括他和那位被长官教训的警探。
这女人有着细致典雅的五官,一头乌黑的长发被优雅的挽成了发髻,其上还簪着装饰的楔,与垂落在她乌黑秀发上的白色珍珠。
她上半身穿着白色的蕾丝衬杉和薰衣草色的小外套,下半身则是一件以好几层米白色蕾丝交叠在一起的及膝蛋糕裙,修长的腿上套着同样薰衣草色的长靴,靴跟至少有三寸高,而说真的,她本来就很高了,那双靴子让她几乎能俯视现场大部分的男人。
可即便身材高身兆,她看来依然有种精巧的感觉,像是橱窗里被施了魔法才因此动起来的皇家骨瓷娃娃。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她把自己那张脸用化妆品涂得超级白,白得莫名吊诡,那让那张白脸上又浓又黑的睫毛和纤艳欲滴的红唇异常鲜明。
这里是巴黎,巴黎常有奇装异服的人,但那都是在时尚秀里,很少有人会穿着这么奇特走在巴黎街上,更别提闯进命案现场了。
她在入门后,停下脚步,神色自若的环视现场,完全无惧旁人惊讶的视线。
他注意到她手上戴着白色的蕾丝手套,右手还拎着一个小小的以珍珠和蕾丝缝缀成的宴会包。
她和这个地方是如此格格不入。
室内一片沉寂,每个人都呆看着她。
然后,她朝注视她的人们露出了让男人们屏息的微笑。
跟着,他听见了某人从远处传来的咆哮,几乎在同时,他从眼前这诡异的画面中醒了过来,听见身旁的警探尴尬的咳了两声,回答长官的问题。
「是,我还在。是,他是自杀的,我确定,场面不是很好看。」
对方又说了些什么,但已经降低了音量。
他看见那个神秘的女人移动了脚步,却不是退出房门,反而朝那具尸首而去,没有人记得要阻止她靠近,包括那几名鉴识员。
「我会尽快处理,我们会通知家属。」警探说到这里,一名员警递上来一支手机,老警探接过手,看着手机上的萤幕,道:「我们已经找到他家属的联络电话了,不会让家属慢半拍才从新闻上看到。是,我会代市长献上他的哀悼之意。」
那警探快快说完那通电话,按掉手机的通话键,快步上前来到那女人身边。
「小姐,抱歉,你是布莱克大师的亲人吗?」
「噢,不是。」她抬起那美丽的瓜子脸,微微一笑,用那软软的口音,以法文回道:「我不是布莱克大师的亲人。」
说着,她拎着那小包包优雅的蹲了下来,打量审视着那具尸体,她的神态自然而轻松,好像她看的是一件美丽的家俱,而不是一具脑袋被爆掉的尸体。
布莱克大师的正前方看起来好好的,但他那朝下的后脑袋可是像被打烂的西瓜一样整个爆了开来,棕发周围全是血迹,他所处身后的墙上也是。
警探被她吓了一跳,忙伸手拉住她的手:「小姐,这里不是博物馆。」
她再抬首,瞅着那警探紧抓着她手臂的手,挑起了秀丽的眉。
她有一种高雅的气质,宛若皇室贵族,几乎在第一时间,那警探不安的松开了手,但仍坚持的道:「布莱克大师不是展览品。」
见他缩回了手,她满意的再微笑,软软同意道:「他当然不是。」
「米契。」误以为她也是昨夜的来宾之一,警探挥手召来手下,和她道:「小姐,我是安利队长,请你和米契一起到旁边去,他会和你解释发生了什么事,也麻烦你配合我们对布莱克大师自杀案的调查。」
再次听到这个错误的判断,男人忍不住开口插了嘴。
「他不是自杀的。」
一句话,却同时出自两张嘴。
男人愣了一下,发现另一个开口的人,是那名神秘的女子。她闻言也挑起了眉,眼里露出欣赏的神色。
警探皱起了眉,瞪着眼前这女人和一旁的男人,脱口道:「什么意思?他当然是自杀的,那把枪都还在他手上。」
「在他的右手上。」男人指出重点。
女人又瞧他一眼,微微再一笑,然后拎着她手上的小珠包,瞅着那警探道:「只要认识布莱克大师的人都知道,虽然他和惯用右手的人一样以右手持弓,但他实际上却是个左撇子。如果你想自杀,绝不会以非惯用手持枪,因为要是一个不小心手滑的话,没死成更惨。」
警探一愣,脸色难看的道:「你怎么能确定?他既然能用右手持弓,恐怕也早习惯以右手做事了吧?」
「那确实是有可能的。」女人点点头,眨了眨她的大眼睛,然后转向了他,用那有着长长睫毛,画着厚厚紫色眼影的双眸,瞅着他,笑问。
「先生,你说呢?」
他微愣,挑起了眉,在那一秒,他相信她其实很清楚答案是什么,但她只是把问题丢到了他身上。
但那警探拧起了盾,将视线横了过来,一脸凶恶。
他瞅那粉唇轻扬的女人一眼,然后才看着那安利队长,道:「他若是吞枪自杀,那把枪不可能还在他手上。那是柯尔特点四五的手枪,开枪后,枪的后座力会让那把枪掉到地上。」
她点了点头,赏了他另一抹微笑,转头再看向那警探,「所以,这不是自杀案件,这是谋杀案。我相信如果你去测试他持枪的袖子,不会发现任何硝烟反应。」
「为了什么?」安利队长不开心的瞪着她质问:「每一个人都说布莱克大师是一个好好先生。」
「也许是为了一把琴。」她说。
「什么?」安利队长恼怒的扬高了声音。
「我刚先上楼到他借住的房间看了一下,也问过房闻里的员警,到处都没看见他的那把小提琴,对吧?」
「那是禁止进入的,你怎么——」安利气得想敲那个乱讲话的员警,直接回头对手下咆哮:「珍妮,在布莱克大师房间的家伙是谁?叫他立刻来见我!」
「你不需要责怪他。」那画着大浓妆的美女挥了挥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柔声道:「他只是回答了玛丽夫人的问题。」
「玛丽夫人?」那是屋主的老婆,不过那女人已经四十八岁了,他刚刚才见过她。安利一愣,瞪着眼前的女人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抱歉,忘了自我介绍,是我的错。」她将那可爱的小嘴张成O字形,不好意思的伸手轻点了下粉唇,才笑着打开了她的小包包,伸出戴着手套的小手,掏出一张纯白的名片交给他,道:「安利队长你好,我是红眼意外调查公司的调查员,乔依丝。玛丽夫人在今早发现这个意外后,特别请我来协助调查。」
「我不管你是谁,这里是命案现场,不许任何闲杂人等——」
「我知道,但请放心,我并不打算干扰队长您办案,只是夫人希望我能提供您一些协助,好找回失窃的小提琴。」
在一旁的制服员警米契一听,忍不住插嘴道:「怎么可能有人会为一把小提琴杀人?这实在是太蠢了。」
「如果只是普通的小提琴,那当然是不可能。」女人看着那年轻的员警微笑,道:「但为了布莱克大师的这一把,就有可能。」
「为什么?」米契困惑的问。
「因为那是安东尼奥·史特拉底瓦里制作的小提琴。」乔依丝说。
米契还是一脸困惑,队长安利也是。
乔依丝将视线拉到他身上,微笑:「我想这位先生比我更清楚这把名琴的历史。」
看着那女人眼中莞尔的笑意,男人好心的告诉眼前这两名显然对乐器一窍不通,也完全没有兴趣的警察,开口解释。
「史特拉底瓦里是生于十七世纪,殁于十八世纪的制琴师,他制作的大提琴与小提琴,是世上最好的名琴。史特拉底瓦里所制作的小提琴最近一次在伦敦的拍卖,成交价是九百八十万英镑,相当于一千两百多万欧元。若有人想拿这把琴去换钱,就算是在黑市中,也能轻易卖到相当好的价钱。」
这金额让安利队长闻言一下子白了脸,咒骂出声:「狗屎!为什么没人告诉我?珍妮!汤米!你们是怎么问宴的?把罗维先生和玛丽夫人请过来!」
说完,安利队长凶狠的转过身来质问他。
「还有你,你又是谁?」
他朝队长微一颔首,从灰色的风衣口袋中,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回答:「寇尔比保险公司保险调查员,杰克。寇尔比保险公司替罗维先生承保了布莱克大师这把小提琴的保险,我们公司需要找回这把小提琴。」
「替罗维先生承保,什么意思?」安利浓眉一扬。「这不是布莱克大师的小提琴吗?」
乔依丝抬起一根食指,道:「事实上,这把小提琴是玛丽夫人当初出嫁时带来的嫁妆,只是玛丽夫人觉得小提琴若没人使用就是死物而已,所以二十年前才借给好友布莱克大师。」
「借了二十年?」安利更狐疑了。
「玛丽夫人欣赏布莱克大师的才华,因此承诺将出借这把琴给布莱克大师使用,直到他往生为止。」屠欢看了那个面容冷硬的保险公司调查员一眼,挑眉强调,「这把琴的主人是玛丽夫人。」
他没有和这女人争论,只一耸肩,淡淡道:「我对主人是谁没意见,我只负责替公司把琴找回来。」
「很好。」她满意的露出微笑,「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