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夜,冷冷清清的仿若归于一切的虚无。满月高挂,静悄悄地绽放着傲人的光华,在看不清颜色的地毯上斑驳着淡然的光束。

隐于光的后方,一个纯白的身影慵懒地蜷在柔软的沙发上,乌黑的长发包裹着身体,手臂横在胸前,嘴角浅浅勾起,似是嘲讽般地看着窗外,又似根本已融为她自身的面容。

好静的夜,她想。根本没有将来过又走的弗瑞德放在心上。

他何时来,何时走,此时已跟她没有丝毫关系。他想表示他的力量,表示他的容忍,这都与她无干,失去了一条利益的纽带,她反而变得强悍……

“我会活着回来的,我会接你走。”他说,“到那时你想留在我身边,还是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都随你……格露西亚,我发誓。”

克里斯,她一向是信他的,他所说的,她永远都会相信。

他发誓只爱她一个,他的确只爱了她一个,尽管想着宁可他爱上别人,选择了别人——克莱拉,至少她们有相似之处——但心底深处是不是也曾产生过喜悦呢r许是在肮脏的环境里生活了太久,久到不知不觉也沾染了污渍,有时看着他为她受苦,她竟会感觉到快乐。

她的确绝情,的确阴暗,可是,又忍不住装出无辜的样子……至少她是被迫选择的,不是吗?

她会这样想,这样沉沦,渐渐的已经距离以往的自己越来越远。

只是,距离越来越远,反而对他的依恋越来越深,他是她想象中的光明!

但,想象毕竟是想象,她不可能与这样的他在一起。

她想要与他在一起,想要从他那里得到幸福,可是,她害怕。每当真正面对着不是想象中的他,她都会有种自卑感,那样的感觉会让她无地自容,仿佛周身的肮脏被他赤裸裸地看到,尽管每每到了那时她更加的自如从容,表现得如没事发生一般。

“我期待看着你来接我的那一刻,可我……真的会跟你走吗?”

“咔!”门开了。

她没有回头,想也知道,定是那去而复返的人。

翌日,阳光灿烂。

普莉玛端着牛奶走进房间,放到床头,当看到床上沾染着的小块干涸的血渍时,不禁一怔,望向窗边正悠然自得看着窗外的格露西亚。

王妃的……应该还没到时候吧?

格露西亚转身,正好看到普莉玛惊讶地看着她的一幕,不禁一笑。慵懒的神情仿若夕阳最美丽温煦的光,“人总要学着保护自己啊!”

“……”

看着普莉玛呆呆的表情,她又是一笑,扬起手臂,宽宽的袖子滑过白嫩的肌肤,腕部包裹着白纱,透出殷殷的血迹。

以前,她也是靠这个手段逃过了不少……

“最近几天,我想他是不会来了,至少——不是强来。”

事实上,不仅最近几天,很长时间弗瑞德没再来过,他已经被内战搅得焦头烂额,与诺亚家族的关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紧张状态。

诺亚老公爵支持国王本来便是勉强,所幸国王给予了诸多的承诺他才应允,哪知派上战场的两个儿子相继战死,再不肯让才休养好的小儿子沃里克前往支援。生怕再有个万一,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只是沃里克生性好战,全然不把伤势放在眼里,非要杀上战场,于是,家族的矛盾闹到了国王那里,国王同意了他的请愿,反而与诺亚公爵陷入僵局。

许多人都在猜测国王的生辰宴会是否取消,但到了日子,依旧如期举行了,更让人想不到的,竟也邀请了外传早被打入冷宫的爱丽丝王妃。

盛装出席,她依旧是整个宴会的焦点。

歌舞升平下,战争的硝烟被粉饰无迹,觥筹交错中,惊艳的身影一闪而逝,在人们还未察觉间,已消失不见踪影。

“陛下。”一间宽敞的房间内,格露西亚平静地望着被撕碎抛在地毯上的华服,“我都说过,今天不方便。”

不知一会儿该怎么出去呢,她想。

“已经一个星期了,你仍是不方便?!”弗瑞德阴沉着脸,“别以为我不知你在耍什么手段,你在我的手掌中,逃也逃不掉的!”

“我没有逃。”

“是吗?!”他逼近,狠狠地将她身上仅剩的衬衣撕下,不顾一切地欺身而上……

灯火依旧亮着,窗外反而一片漆黑。

敲门声不间断地响着,格露西亚坐在地上,似乎没听见般毫无反应。

“咔!”门开了——

“都不许进来!”

奥丽薇亚一怔,连忙大叫,迅速地关上门。

她靠着门,目瞪口呆地看着赤裸着身子的格露西亚,肌肤白璧无瑕,只是腿下沾染着干涸的血迹,就是此时也仍有鲜红的血缓缓流下。

缓缓地走近,抱住她,心中竟微微地颤抖。没想到这样特殊的日子,弗瑞德也不放过她。

她的脸色阴沉。

“也许你死,会好一些。”

“大人。”杰西跟在克里斯身后,战场上一片狼藉,遥遥望着的是胜利的一方,也让人感到难言的遗憾。

“真该让国王亲自上战场,好好看一看死伤的人们。”

收回遥远的视线,克里斯微微叹息。生与死就是这样,那么近,跨进死亡的阴影中,怕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了吧。

“他应该是很爱惜生命的人呢!”

“可惜他爱惜的只是自己的生命,如果不是身为一国之王的他出尔反尔,国家又怎么会乱成这样,自相残杀?!”

克里斯抬头看天,天好蓝,一朵云也没有。远方的人是不是也像他思念她一样在想着他呢?

“如果他上战场,我不会让他活着回去。”

杰西相信他说得出做得到,“只是我们的进攻是不是太过迅速了?”这和公爵以往的稳扎稳打战术不同,快速得令人不可思议,几乎旋风般还没来得及意识到的时候战斗便已经结束了。他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有些奇怪。

克里斯听他一问,侧首对他一笑,目光温柔非常,“我要尽快结束这场战争,打到帝都去,因为——那里有人等着我。”

“不过你放心,”他拍拍杰西的肩膀,“我不会急功近利,看不清状况地乱打,相信我。”

原来如此,杰西回以一笑,“我相信。”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个可以相信的人,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公爵。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公爵点头,他就会没有理由地选择相信。

公爵深爱着爱丽丝王妃,而他则深信她必有令他如此深情的理由——尽管,他丝毫看不出。

梅里小姐比她年轻,诺亚小姐比她可爱,家乡的福克小姐比她单纯,就连追逐公爵多年的交际花桃丽丝也比她深情……

“我第一次见您这样的表情。”深深地相信一个人,不经意间都会流露出温柔的神色。

“你终归也会遇到能够使你露出这样表情的女人。”

“这我相信,可是,您为什么这么爱她?”公爵对她的爱令他惊诧不已,印象中他从不曾看到公爵会因哪个女人而痛苦神伤,可是去了一次勃垦特拉,他的印象彻底转变,那时才知,原来公爵竟可以是那么深情,那么无悔付出的男人。

“为什么?”克里斯仔细想,“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放不下吧。”无论走到哪里,遇到什么样的人,关于她的记忆不曾稍减。爱也好,恨也好,她始终占据着他心的深处,从不曾离开。

“现在的我不会想那么多的为什么,我只是想走近她,只要在她身边能够看到她的距离,我就会很高兴了。”他不知是在对杰西说,还是喃喃自语,“我们……又近了一步。”她知道吗,他想她想得快发疯了。

“王妃……”

“这些你记得收好,够你生活无忧的了。”格露西亚淡淡一笑,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愉悦,“我不能看着你出嫁了,你要……幸福地生活,克莱拉,你要幸福。”

“为什么您会突然讲这些?还给了我这么些的钱,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怕不能陪你们了,要给你准备好后路啊。”

克莱拉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女人,这真的是她吗?真是的那个迷倒众生的爱丽丝王妃?退去了诱人的妖媚,平静的脸孔似乎更适合她呢!

“为什么?”

“人有旦夕祸福,谁也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我担心若我有意外,你要怎么过生活。”格露西亚说,“也许我会死。”

“……”

“如果我死了,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这些,还有——算了,也许玫瑰堡不会存在,你要好好地生活,找一个真心爱你的人过快乐的日子。”

“你说的话我听不懂。”克莱拉湛蓝的眼睛看着她,让她想起自由的蓝天。

她笑了,“听不懂不要紧,今晚……除非有人叫你,否则不要出房间。”

月牙高高地挂在夜空,玫瑰堡内一片黑暗。

门悄悄地开了,蜡烛的光微微闪着,使黑暗中多了点点光明,普莉玛小心翼翼地看看四周,方拉格露西亚出来。此时的她一身简单的黑衣,头发编成粗辫子,垂在背后。

“你们……”两人一惊,回头只看到克莱拉远远地站在门口,在阴影中望着她们。

“不是叫你不要出来吗?”

“您这是要做什么?”她走近,“您要偷偷溜走吗?”

“……是。”

克莱拉沉默了片刻,幽幽地道:“我想跟您一起走……王妃,让我跟您一起走吧,我很想跟您生活在一起,长这么大只有您是真心对我好,王妃……”

普莉玛看向格露西亚,本意是示意她不要答应,却分明听到了她的肯定答复。

“谢谢您,以后我会好好服侍您!等我一下,我去换件衣服!”克莱拉轻快地跑进房间。

“您不该同意,这很危险。”普莉玛责备。

“我也有些担心她一个人留在这儿会被……欺负,她想跟我们走,这是最好的了。”格露西亚轻笑握住她粗壮的手,“我会在那个地方等你,然后我们三个一起离开。”

普莉玛叹息,“好吧,既然您这么说。”有时,她真的希望小姐狠一些,自私一些,不要顾虑那么多。

片刻,克莱拉迈着轻快的步伐跑过来,虽说已尽可能穿得简单,可仍是略显华丽。

“动作轻一些。”普莉玛看了她一眼,领着二人下楼梯,绕过厨房从后门走了出去。

外面天气微凉,呼出的气变成白雾。格露西亚望着群星闪耀的夜空,不由嘴角轻勾,笑了起来。

“您要保重。”普莉玛不舍地拉着她的手不愿放开。

“普莉玛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格露西亚看着普莉玛,亲了一下她的脸颊,“我等你来。”

普莉玛的眼睛湿润了,点点头,又冲克莱拉道:“好好照顾小姐。”

于是,克莱拉疑惑地看着普莉玛一步一步又走回去,直到门“咣”的一声关上,她才回头。

“我们走吧。”格露西亚浅笑,背着深格纹的包裹,拉着克莱拉的手向堡外的深幽小径走去,转了几个弯,终于到了堡外,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宽敞的有篷马车。

车夫戴着一顶破破的帽子,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

克莱拉看着格露西亚带笑的目光,也跟着一笑,上了车。马车不疾不徐地渐行渐远,她挑开车帘,只见并不如何遥远的玫瑰堡起了点点的火光,慢慢地火势变大——那正是爱丽丝王妃的房间。

“王妃……”

“王妃已经死了。”格露西亚指着玫瑰堡的方向,“她死在了那场大火中。”连同那终日纠缠的杰克的阴影和所有难堪的记忆,一同烧毁了。

不知走了多远的路,天渐渐亮了,泛着青白色的光。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呢?”克莱拉问,车内很宽敞,很自如地放着各自带着的包裹。

“车夫知道。”格露西亚挑帘道,“他是普莉玛找来的,会带我们去普莉玛在乡下买下的一幢房子那儿,会很保险的,没人知道。”

“嗯……然后您打算去找克里斯吗?我的意思是,等普莉玛和我们汇合之后。”

“不、不会。”至少,她从没想过以这样一个逃亡者的身份去找他。

克莱拉渐渐地垂下眸,“可是他还是会来找您,在知道您的处境之后,他一定千方百计找到您——他就是那样的人,爱上一个人就不顾一切了。”

“不会的,他不会来找我的。”她叹,不知是遗憾还是松了口气,“在别人的眼中,我已经死了。”

“您有没有想到过,”克莱拉声音低沉,有种莫名的魔魅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他知道您死亡的消息会是怎样的反应?绝望、痛苦、伤心,还是只是淡淡的遗憾?您想,他会变成什么样?继续过他的舒适生活,还是会消沉下去,直到死亡……”

格露西亚惊讶地看着她,她几乎忘了……克莱拉也曾经喜欢克里斯。糜烂的生活让她忘记了太多应该记得的事,甚至最重要的她的心——

“您会去找他吧。”克莱拉看出了她的动摇,“您并不像表现出的那么无情,至少对克里斯您是多情的。”

“克莱拉——”原来她竟如此犀利。

“可能因为时间的关系,您初时并没有考虑那么多,但以后您会慢慢想到,您会慢慢靠近他,或者让他靠近您,至少,让他知道您还活着……他会来找您的,我肯定。我希望您——能幸福。”

马车颠了一下,格露西亚不小心倾向前,克莱拉连忙携扶,浅浅地带着笑,蓝色的眼眸还是那么清澈。

她们像吗?格露西亚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人人都说她们相像,曾经连她自己都这么认为,可是这一瞬间,她从未如此强烈地感觉到了彼此的不同,她们是不同的,克莱拉是尖锐的,一眼可以看透她的本质,可她,永远只是注重在了表面。

时间在莫名的沉默中流逝,空气中淡淡流淌着之前无人发觉的灰暗色彩。

“到了。”车夫沙哑的声音随着车轮的停止而响起。

普莉玛的房子坐落在小村庄的一头,距离村落最近的一家仍有一段并不短的距离,这里的每一户房屋外面看起来都差不多,只是新旧的差别,相比较而言,她的房子算是比较新的了,屋前大片空地种着说不出名字的楔。

“普莉玛的侄子就住在村落的中间,离这里不是很远,偶尔会过来打扫一下房子。”

“那接我们来的那个男人呢?”

格露西亚含笑,“她只说是个可靠的人,我也再没有问。”

现在的气氛似乎恢复了正常,方才是她的心理作用吧,竟会有种阴凉的气息划过心间。

“也许是普莉玛喜欢的人?”克莱拉将煮好的牛奶,男人去市集买回来的小面包放到桌上,“我想应该是吧,可靠的人——这几个字可不是好说出口的呢!”

“你这犀利的丫头。”

克莱拉“嘻嘻”一笑,与普遍十六岁的少女一样看上去童心未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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