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2)
“南有缪木,葛累之。乐只君子,福履子之。南有木,葛荒之。乐只君子,福覆将之。南有木,葛萦之。乐只君子,福覆成之。”
唱歌的人黑衣束冠,以双手枕头,悠闲地靠在一株松树上,看着头上的白云蓝天。
他已经一年又两个月没有过上这样悠闲的日子,也已经有一年又两个月没有看到屈云桑了。
他知道她的姐姐死后,她代替姐姐做了竹国的巫尹。他也知道,她之所以没有去做辰宫的宫主,反而做了巫尹,那是因为她认为屈云青是被他间接害死的。可是,当他们在蓝田的战场上重逢时,他仍然止不住地兴奋。他想她也是一样,所以才会把他从战场中引了出来,甩开了大队人马,拐进了这个深谷里。
“桑桑,好久不见。我好想你!”
一勒马缰,将坐骑停在她身前三尺之处,彼此之间的距离,近得伸手就碰得到。不过,她的脸色却非常难看。
“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看到我不高兴?”
也许是他说错了什么吧。毕竟这里是蓝田,不是郢都,他们两国还在打仗,而他和她都是领军的人。
“你看到死了那么多的人还能很高兴?”她终于说话了,却硬硬地掷出这么一句。
“打仗就会有死人,除非对方主动投降。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从马背上跳下来,将战马系到一棵歪脖子的松树上,然后把她连人带马也牵了过去,将缰绳也拴在了那棵树上。
提到死人,他已经麻木。这一年来,他好像杀死过不少的人。也有不少的竹国士兵。当然,包括一部分江姓的士兵。大约是因为他已经想通了,或者是他杀过的人已经很多,所以他反而少了先前的那份压抑。
七国连连混战,淮河两岸白骨盈野,谁说现在这场为了消弭战争而进行的战争,不会救了更多的人呢?
“刷”的一声,马背上的云桑把腰中的佩剑拔了出来,居高临下地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他以为她想杀死他。可是她只是问道:“你还记得这把剑吗?在郢都的出冰仪式上,它帮过你的忙。”
“这剑是熊牟的。”他看了看脖子上的剑,眨着眼道,“可是它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难道那个二百五的傻小子死了吗?
可是云桑并没有回答他,忽然又收回了剑身,闭上眼睛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在做过那么多伤害我的事后,面对我是还可以这么坦然,这样高兴。”
他不但违背了当初向她许下的诺言,并且还间接害死了她的姐姐屈云青。可是他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还要她高兴?
“为什么直到今天,有些事你还是想不明白?”易轸摇头笑道,“我虽然骗了你,可是并非为了要害你。这是战争,不是儿戏!”
“不错。你并非故意要害我。虽然你违背了誓言,你可以说这不算背信弃义,只是兵不厌诈而已。可是在你的心目中,难道我们从来都是敌人吗?”
屈云桑的疑问,让易轸自己也迷惑起来。尽管他很想说:我们不是敌人,是亲人。可是,从故事的一开始,他们彼此就拥有不同的立场。之所以两人能够在一起,完全是因为他们彼此对身份的故意模糊而已。
在与云桑相处最美好的那几个月里,她从未主动告诉过他,她是辰宫的继承人;而他也未主动告诉过她,自己是张翼的义子,江国的王裔。彼此之间能看到的东西,都只有自己想看的而已。当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确很少能将思绪和那么残酷的沙场杀伐联系在一起。偶然提及他们的梦想,对于实现那个梦想的方式,他们也并未更深地讨论下去。这算是谁欺骗了谁,恐怕还是他们自己在欺骗自己!
“我只想要一个统一的天下,结束七国的纷争。不管怎么样,琴国才是如今七国中,唯一真正具备夷平六国,统一天下的实力的国家。”易轸将右手五指攒成了拳,从他的眼中,云桑第一次见到了霸气。
“在单阳,我们已经死了八万士兵。可是竹国人不会那么容易妥协,这场大战还会持续下去。你要我看到竹国人全都被你们杀光,我办不到!我知道我现在没有办法再说服你放弃,那是你的梦想。可是,我也不想成全你。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件事:当你赢得了蓝田之战,那将是踩着我屈云桑的尸体获得的胜利。”
遗憾的是:凭郑铎的功力,虽然能够替她开启“太乙之门”,让她预见到将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可惜终究还未能触及庄子休告诉她的那个未知的领域。那部《礼》将在百余年后出世。而天下大同的理想,还只是一个轮廓朦胧的东西。琴国一统天下的步伐却越来越近了!
“桑桑,我觉得这一年来你变了很多!”他道。
“难道你没有变吗?”她冷冷地道,眼神中有一缕怨气。
“我可以放弃替江氏复国,可是我无法放弃帮助琴国促成七国的统一。”
个人的荣辱于他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二十多年的夙愿即将得偿。只要结束了连年的战乱,那就可以杜绝将来更多的孩子像他一样,为了复仇而生。何况他为了这个梦想已经付出了二十多年的努力,现在抽身已晚,他的心已经无法平静了!
“我不能战败,我要是失败了,结局唯有死而已!”
“如果我们之间必须要有个了断的话,我还是希望把它放在明天。”
这一天,是属于他和云桑的日子。他们约定,将所有的烦恼都抛开,把你死我活的争斗都推迟到明天以后。暂时忘却彼此的立场与身份对立,真正开心地在一起。
云桑的手从前握惯了药锄,最近换了剑,但是手上的皮肤依然十分细腻。她将纤手浸泡在一片清凉的溪水之中,掌上捧着的是一大把酱紫色的桑葚。这是他们今晚的食物。
看到溪水中那一捧水润的桑葚,他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在新市那避雨的桑林。树上掉下一颗桑葚,砸到了他的脸上。然后他将桑葚捡起来,轻轻放到了云桑的唇边……
所有甜蜜的回忆一幕幕又涌进了脑子里。越想越觉得开心。想累了,不知不觉就睡熟了。一觉醒来后,他看到云桑正从山下回来,手里拎着一个酒坛。
“我到集市上买到了酒。”竹王已经颁布禁酒令一年多了,要买到酒十分不容易。
“嘘——”将手指轻放在她嫣红的唇上,易轸四下查看了一会儿,神神秘秘地道,“小声一点,如果让山鬼听到,说不定会去向竹王告密。”
“哦,那我们要不要用桑树叶将酒瓶盖起来,因为它太香了!”云桑眨着眼睛低声道。
“它会引来山精去向竹王告密吗?”他道。
“不,它会引来馋鬼。馋鬼会因为吃不到美酒心生嫉妒,然后去向竹王告密。”云桑哈哈大笑着说。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更让人开心的是,这一天,易轸终于让她看到了他的舞姿。
琴国的歌舞都和竹国的不同,竹人的舞姿轻灵多变,似白凤展翅,而琴人的舞蹈是更近似于武技,是那种大开大合,充满霸气的。
“我的舞姿,只有你一个人能见到。”易轸挥动他的长袖围着火堆起舞,他的手足都较普通人略长,所以能把一个平常的姿势做得比别人更滑稽,更夸张。
“可是你的舞姿真的好难看!”云桑被他的样子逗得连连发笑。难怪以前让他跳舞给她看,他一直不肯。
“这才是男人的舞姿,你不懂。”易轸边舞边笑道,“琴国人的舞蹈就是这样,也许我的和他们不完全一样,我是看了你的竹舞以后再参考琴舞钻研出来的,我身兼两家之长。”
“你——你身兼两家之长。”云桑为他的话绝倒。如果两家之长就这副模样,她宁可去学两家之短了。
他们两人整夜围着火堆跳围着火堆闹,一直柴火完全燃烬,天蒙蒙亮了。
“天亮了。”云桑用脚踩熄了火堆中最后的火苗,所有愉悦的心情也随着那火苗熄尽。
“是啊,天亮了。”易轸盘以手枕头,还是靠在那棵歪脖子的老松树上。
“你在想什么?”云桑走过去,靠坐在他身旁。
“我在想云青……”易轸眼神一黯,答道,“她为什么要自杀,我不明白。”
“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吗?在我们竹国,战败者的下场只有死。”想到姐姐,云桑心中一痛。
这不是王法的规定,这是民风使然。不要说一个巫尹,就算是王子,也有因战败回国,最后却被逼自杀的事情。
“那你害怕战败吗?”易轸坐起来,看着她的脸问道。
“害怕。”云桑低下头,眼中突然有了泪意,“我怕失败,我怕死。”
“既然你怕,为什么不选择离开。离开竹国的军队……”那样他们就可以避免正面交锋,不是很好吗?
“为什么要离开的是我,而不能是你呢?”
其实他如果愿意成全她,也可以选择离开琴国。但是他知道他不会。现在整个琴国的势力,虽然不能算完全掌握在他义父张翼的手上,但是张家的人在琴国的确拥有无上的荣耀与权利。况且,如果一旦琴国打败了竹国,琴王已经允诺将竹国包括郢都在内的大片土里赐给他们父子做封地。那样他们就有了复辟江国,甚至在将来一统天下的根基与实力。
静默一阵后,他终于又开口了:“如果我离开了琴国,你是不是会离开竹国,不再管这场战事的结局?”
“不可能,我现在是竹国的巫尹。我如果离开,竹将必然士气大落,竹国必败无疑。你要知道,这些人和在单阳的那些人一样,都是竹国的士兵,都是我的同胞,大王的子民。”他们和她一样,都是竹国人。可是易轸参与的那场仗,却在单阳害死了八万竹国人。然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道:“来,让我们最后再共饮一杯。这一杯饮完之后……大家还是做回敌人吧!”
他接过她递来的酒杯,犹豫了很久也没有再说什么,一饮而尽。
“当”的一声,酒杯落地,碎得粉碎,把云桑的心也一起摔成了碎片。
这一饮之后,他们的缘分就尽了。不只是因为他们敌对的关系,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一杯她千辛万苦从集市上买到的私酒,最终会要了易轸这个“亡竹妖人”的命。
不久之后……
“对不起,我害死了你。”眼泪止不住簌簌地往下掉,泪水模糊了视线,让她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
他笑笑说:“没有,没有关系。我本来就是你的敌人,我现在就把这条命还给你,反正也是你救的。”
“我好像做错了什么?”云桑扶着他,紧紧搂住他问自己。
“没有,你是为了你的国家,你没有错。但是……我还是认为我没有做错,我是为了我的梦想。”他用微弱声音缓慢地道。
“难道你早就知道我在酒中下了毒?”从知道中毒时起,他的反应平静得出奇。
“我知道,从你买酒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易轸面色一片惨白,语意含混地道,“记得郢都城郊的那个被水淹没的矿洞吗?那次你带我路过矿洞附近的酒肆,在竹王禁酒之前,我曾经在那里饮过这样的酒,我很清楚他的味道。我嗅得出。”
“那你为什么还要喝下去?”
“桑桑,我不止一次地骗了你。你不必替我感到难过。因为……那个铁矿洞被水淹没的事,不是我义父,而是我指使人去干的。叶庭的那个晚上,从一开始,杀人的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根本不关那名县尹的事。”易轸苦笑道,“想想我的可恶之处,这样会不会觉得好过一些。”
闭上双眸,云桑只觉心痛,痛得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一直埋怨我什么也不肯替你做吗?我现在喝了这杯酒,就当是替你做了一件事。我活过这二十多年,合七国为一是我唯一的梦想,可是为了成全你,我不得不放弃。我不能就这样离开战场,那样我无法向义父与母亲交代,也无法向我自己这二十几年的努力交代……可你却说战败了要死。我不想你死,你要我死,我现在……就把我这条命还给你。替你除了一个竹国的心腹大患。实践当初我发下的毒誓,今生我要死在你的手里,到了来世……”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停顿了,仰起头来,长叹一声,望着蓝天上飘过的白云。
“来世怎么样?”她轻声问道。
“到了来世,我的毒誓也会应验,来世我也将会失去我最爱的东西……”说到这里,他就再也没有发出声音。睁大眼睛,看着远方的天地,嘴角流淌出一股浓血,却微微泛着笑意。
易轸死了,他实践了他自己当初发下的毒誓,死在了云桑的手上。但这不是报应,不是天意,只是他们彼此之间,因为对梦想的执着与对国家的责任做出的交代而已。
不过,当易轸最后选择用死的方式成全了云桑时,云桑的确感到有一些后悔。因为她这时候才完全相信,他是深爱着她的,他对她的爱大于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