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梦境里,净是隐约而模糊的画面——

他看见,有个男人拿着刻刀,用着笨拙手法、不甚熟练地在酒坛子下一刀一刀刻着,还要人把风,像是怕谁来了撞见似的。

慕容

雁回

于辛卯年初秋同酿夫妻酒

愿偕白首同欢愁地老天荒

没由地,他就是知道,男人刻了这些字。

守门仆人突然来报,说是她来了——

谁来了?

男人一慌,划伤了指。

坛子是掩饰妥了,却教她瞧见沁血的指腹。

她悉民为他上药,雪白布巾一圈圈缠上,也绕上了他心间,胸房暖暖激荡,那时其实好想冲动地什么也不管,告诉她、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呢?不记得了。迷迷蒙蒙,那画面又跳到黑夜,好似在溪畔、满溪流的莲花水灯,点点荧光,美丽灿然。

「要疼你、宠你、凡事依你,还得有好家世、好相貌才匹配得上咱们家雁回,最重要的是——必得真心待你,一生一世倾情不移。」

男人一面念着,笔下行云流水,挥毫而就,但写的,明明就是——

莫雁回,必嫁慕容略

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他当这是在做生意吗?还别无分号,笑死人了!

居然说一套做一套,还能面不改色,这人是有没有廉耻?姑娘,你千万别被他给骗了。

然后画面一转,天色已亮。

果然被他拐上手了,男人将她压在窗边,做着极羞人的事。

女子软软地推拒,倒也不是真心要拒绝,只是羞着,婉转承欢。

「慕容、慕容……」

诱着她这么喊,只是不想由她口中,听见她唤出别人的名,那是他最卑微的想望,至少那还是他的姓,他可以自欺。

听着耳畔情意婉约、柔软带媚的呼唤,于是他益发狂了,将她欺负得彻底、肆意偷香——

接着,同样的房里、同样的一个窗边,已不见女子身影。

夕阳微光照进寝房,男人身子看来好单薄,似是病得极重,站都站不稳,他扶着窗棂,开了那珍藏着的茶叶罐,抓起一把,往窗边撒去。

第二把、第三把……那一把一把,像是在掏着心,极痛。

他倔强地不肯喊疼,坚持要亲手将心掏空,才能舍得干净。

自己种的情要,自己铲。

莫雁回,我不要你了。

空了的茶罐滚落脚边,他连看也不看一眼,自怀中掏出了一只小瓷瓶,也不知是什么,仰首便一口饮尽,毅然决然……

睡梦中醒来,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无法喘息的窒疼,掌下按着心房,热泪满腮。

他坐起身,连靴也来不及穿上,便直奔青青房里,取出床下一藏便藏了三年多的物品。

怀有女儿那年,她为巡抚他,要将其扔弃,他怕她事后懊悔,默默地追了回来,又饮着酸醋,不想她日日瞧着、思念故人,灵光一闪,便往青青这儿塞,小家伙也够义气,一直替他保守秘密,藏着没对任何人提起。

他抚着坛身,一路抚至坛底刻痕。

这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从来没说过这坛底刻了什么字,他心里头介意,更是不曾多瞧一眼,又怎知——

定睛细读,一字一句,分毫不差。

他紧抱坛身,闭上了眼。

被那些奇奇怪怪的梦境干扰,一夜没有能安睡,现下两鬓抽疼提厉害。

妻子回房里,他正倚坐床帏,闭上眼,呼吸沉缓。

「病了吗?」她关切地上前,才留意到搁在桌上的陶瓮,步履停滞了下,倒也没多问。

她一在身旁落坐,他便倚靠而去,赖在柔软胸怀:「头好疼……」

她伸指柔柔地在他两鬓揉按,静静依偎着,好半晌谁也没开口。

过了一会儿,「大哥说,你要不舒服就待在家里头歇着,店里的事不用操心,他会看顾着。」

「嗯。」他想了想,忽而开口,「前几日,大宝哭着跑来问我,他是不是我的亲生儿。」

揉按的手一顿,「那你怎么回他?」

他翻身平躺,将她也拉进臂膀枕靠,「雁回,你爱大宝他爹吗?」

她迟疑了下,望望桌上那陶瓮,思忖着该如何回答,才不会又惹他醋海翻腾。

他也看穿她为难,直言道:「没别的意思,你只管实话说,夫妻不该欺瞒。」

「……爱。」

「那又为何让他掏空了心,绝望得什么都不要?」

「我只是……没能在那时就看清自己的心意,才会伤了他。」

「那现在呢?」

她抬眸望他一眼,不知从何应起。

他也没待她回答,便迳自道:「昨晚,我作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梦,我看见那个人替你放水灯求姻缘,可是笔下写的,却是莫雁回必嫁慕容略,你说这人多坏?诅咒你除了他,便再也嫁不出去。」

他顿了顿,掌心抚向她,捧都会秀致脸容,又问一回,「现在呢,你能把自己的心意看得清清楚楚了吗?你确定,你真的爱他吗?」

「……爱。」眸眶盈泪,她哑声又道:「很爱。」

「嗯。」他闭上眼,将她拥入怀里,抱得牢牢的,「那就不要让他再痛一回,那种亲手掏空自己的感受,他至今还很疼,也很怕。」

「不会了,再也不会……」她将脸埋在他胸怀里,几近无声地低喃,「对不起,慕容。」

也不晓得他听见了没。有她相陪,心神安定,很快便有了睡意,只记得临睡前,他喃喃说了句,「大嫂说的对……」

孩子当真偷生不得。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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