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墨羽在月光下潋洒出层层皎光,当玄色饱满时,闪动的光原来是雪银之色。
这一次的血气大纵,外貌异变得十分彻底。
乌亮细羽霸占那张脸庞的宽额、颊面,以及唇下,除眼睛周围,也只剩两边颧骨、眉峰、鼻梁和人中部位,瞧得出原来粗犷的淡褐肤色。
人面鸟在胡乱狂飞大半个时辰后,终于迷途知返,飞回了南蛮莽林。
敛翅,停在最高的那处枝桠上,丰羽被风吹拂,温柔波动,留有一名女子发上、肤上独有的冷香气味,静静嗅闻,记起这气味是如何沾染上的,刚硬的心稍稍一软,但下一瞬,脑中浮出她诸事淡然的神情,丽唇吐出可恶言语,似乎,她还说了许多,许多是无法静心思索的,记得的仅有教人恨极的那些话……气息促浓,心又狠了,恨得牙根生疼!
结界内,月光骤然带紫,紫中生蓝,笼罩一大片莽林。
奇脆之事,见多了也变寻常。
月被抹成紫蓝,不是魔星的手笔,还能有谁?
人面鸟兀自盘伫树梢枝桠,瞬膜眨都不眨,能看到极远处的目力直直远放再远放,停在某个地方,即便那颗魔星已来到身侧,人面不回头,鸟身亦稳稳不动。
「怎么?竟又入魔?我记得你这变鸟后变不回人的症状,自修炼心法后就没再发作,不是吗?」
这一次,人面鸟异变太深,无法言语,也懒得说话,入定般只管远望。
魔星在枝桠上坐落,洁白衫摆随夜风轻荡,犹自笑叹。「能惹得我大怒大痛、走火入魔的,普天之下就那么一个,能惹得你大怒大痛也走火入魔的,我看也就那么一个,事情都到这分上,你先前提及要上北冥一探之事,我再不允,似乎也太不顾道义。」说着说着,竟有几分同病相怜的味儿。
「你也知的,不是我有意拦你,前阵子不就乱得很,我病得脱了形,你若再离开,南蛮若出乱子谁收拾?如今局势开朗,形势大好,你要飞出去探探,就去吧,但,还得给我回来。」
开玩笑,南蛮这么大,既是百鸟来朝之地,凭什么要火凤独力守护,而其他什么鸟的就能坐享其成?
火凤守护此地如此久长,难得逮回一只精血纯厚的飞燕,当然要压榨再压榨,想方设法困住这只燕,岂能放手?
这一方,人面鸟尽管不动,魔星所说的话倒听得明明白白。
突地,两瓣瞬膜迅捷翻眨。
魔星疑惑地低咦一声,循人面鸟视线去看,可惜目力不够深远,看不清。
此时结界起了动静!
哈,动得好啊!恰能让他用异能连结,感应整面结界。
然后在神识中,魔星清清楚楚看到踏进莽林的人——
是那个惹得男人变鸟身,害人入魔太深,一时间还变不回来的姑娘。
「原来守在这儿,是为了确认她回到莽林,安全无虞啊……」
欸,都不知两人上半夜吵了什么架?
竟能吵得让人面鸟丢下姑娘就飞回,厉害啊厉害!
一确知今夜被弃于水帘洞内的人儿独自返回了,人面鸟心事了结,昂首,挺胸,双翅大张,跟着就噗噗噗飞走了。
被遗留在树梢的魔星嗤了声,浸淫在紫蓝月光结界下,继续绽放独属于他的魔性光明,被魔化得颇严重的心里想着,下回要把妻子诱拐到这儿来,让她赏星赏月赏树海,顺道赏赏他这个俊夫。
*****
自上回被抛弃在水帘洞内,紫鸢已大半个月没见到燕影了。
确实是很刻意去寻找的,刻意到大刺刺询问别人他的行踪,但他行事原就神龙见首不见尾,问不出个结果,只好一路问到凤主那边去。
凤主笑笑道,燕影出了南蛮,北上探访一些杂七杂八、芝麻绿豆大的要事,她很想问凤主,既是「杂七杂八」又「芝麻绿豆大」,怎会是「要事」?不过疑惑归疑惑,凤主向来疯得厉害,也就不跟他较真。
那一夜,目睹那男人化作人面鸟飞走,她眸眶发烫,眼泪便默默垂下了。
很没用啊……
嘴上说,对他没有放不放得开、舍不舍得的事,说自己心境早调适好,该结束也就顺其自然……其实,根本洒脱不了。
很想再跟他谈谈,但他不在南蛮,而她亦随鬼叔一行人进中原一趟,如此错开,下回再聚首又不知是多久以后了。
「你穿这样真好看。」
眼前的小小少年换上簇新衣衫,鞋也是新的,发梳得一丝不苟,他微微仰高脸庞,她遂蹲低下来,望着他俊秀眉目真心称赞。
此地是中原武林盟的「泉石山庄」,从南蛮前来的一行人已在庄中住下七日,这一次之所以拜会武林盟,主要是护送范家小少主回来。
当年「素心山庄」范家遭难,起因跟一对碧玉宝刀有关,宝刀暗藏玄机,而能解开其中玄妙的人,只有范家小少主。
如今遗失的碧玉宝刀重现江湖,护在武林盟内,此事传出,南蛮那边也得到消息,然后范家小少主就决定重返中原。
紫鸢不知他如何跟太婆提的,也不知太婆是怎么跟凤主商议,总之最后是应了小少主的请求,与中原武林盟连系,而对方亦在打探他的下落,如此一来,双方顺利接上,凤主遂让人送他至此。
护送之事已圆满完成,范家小少主在这里的生活起居,自有人会帮他打点好,绝对比在南蛮山里更周到,紫鸢知道不必担忧,但毕竟在山里相处过一段时候,这位小少主又莫名喜欢待在她身边,然而明日一早,她就要跟鬼叔他们起程回南边,此番别过,也不知能否再见。
忍不住摸摸小小少年的脸,她淡淡笑。「再过几年,肯定有一大堆姑娘家为你争风吃醋,到那时,你还记得姊姊吗?」
他没答话,却在紫鸢欲起身时,俊庞靠近,随即在她嘴角亲了一记。
紫鸢陡地怔住,直到他转身溜走,她还怔在「泉石山庄」的石林园内。
一只手慢吞吞抚上被轻薄的嘴角,原本的淡笑转深了,她直起身子伫立,笑望小小少年离去的方向。
突然间——
她闻到一抹气味,有些朦胧的熟悉感,以为是范家小主留下的,但……不是啊……不是的……她眉心蹙了蹙,鼻间更仔细嗅闻,这味儿,暖中带清冽,温徐如香茗,沁爽似雪风,她闻过,一直记得,她其实相当熟悉,一直记得的……
玄冀!
惊心扬首,她四下张望,没有……没有那个人……
她开始胡乱奔走,而石林园如此开敞,她却找不到想见的那人。
气味时浓时淡,她干脆闭上双眸,用嗅觉分辨方位……啊,在石林园之外!
她一窜跃出石墙!
武林盟的几名护卫见状,不禁面面相觑,不知她急些什么。
紫鸢出了石墙,奔出不到半里路,在一片桃花林里看到那个人。
那人背对她立在艳红桃树下。
听到她脚步声奔近,骤止,对方于是徐徐转身,朝面色陡凝的她勾唇一笑——
「我就知道,一直确信得很,我的鸢儿没死呢,跃落白泉飞瀑,走时不留只字片语,你这孩子也忒狠心。」
玄翼……
「不……不是玄翼……不是他……」紫鸢吓得不轻,吓得几是魂不附体,艳唇瞬间惨白,两眼直勾勾,惊惶间,心里的话如呓语喃出。
「不是玄翼呢,是我不好吗?鸢儿该不会忘了我是谁吧?」
「……羽、羽姬……」她呐呐吐言,瞠大的眸眶有些倔气,却隐隐泛光。
丽妆艳衣的美妇很愉悦的模样,走近,香指滑过紫鸢面颊,柔声道:「坏孩子,你要唤我阿娘,我听了才开怀啊!」
紫鸢僵住不动,脑子还在努力厘清眼前之事,不敢妄动。
金羽姬继而又道:「派出来的人跟我说,瞧见你出现在泉石山庄,跟武林盟的人混作一块儿,且跟素心山庄范家那根小独苗也亲近,我本来不信,今儿个才亲自寻来,心想,倘使是真,你嗅到玄翼独有的身香,定会追出来探看。」她笑,媚眼如丝。
「玄翼身上的香,我早把它养在瓶里了,养了这么多年,香魂听我驱使,真把你乖乖勾了来,与你相较,那碧玉宝刀算什么宝贝?你才是咱的宝呢!」
紫鸢悄悄拉长吐纳,像瞬间被冰封,得靠意志突破出口。
听得对方所说,她渐能掌握思绪,在脑中暗自拼凑出大概——
「白泉飞瀑」里并无武艺绝佳者,即便是她金羽姬,武艺虽好,亦称不上什么绝顶高手。
她对碧玉宝刀感兴趣,对唯一能解宝刀之谜的范家小主感兴趣,然,「泉石山庄」为武林盟地盘,她不敢闯,而她所学术法再高,也难一次掌控那么多人。
这些天,有好几路人马在「泉石山庄」外转悠,暗中窥伺的人亦不少,「白泉飞瀑」的人也在其间,因此才发现当年从飞瀑一跃而下的人,竟在此现身。
紫鸢不禁苦笑,都逃离五年多了,想来她的容貌并无多大改变,才教「白泉飞瀑」的帮众轻易认出吧……
再想!快想!紫鸢,想想该怎么办,快!
「鸢儿,跟娘回去,乖些啊,别再惹娘生气,好吗?」金羽姬轻拉她的手。
忍住想甩开对方碰触的冲动,紫鸢张口想拒绝,有几个人此时往桃花林这儿赶至。
「紫鸢,出什么事了?」鬼叔声若洪钟。
「紫鸢丫头,武林盟的护卫说你突然翻墙,急着见谁啊?」
「咦?这位是……」
一听到鬼叔与其他几位大叔的声音,紫鸢脑门蓦地一凛,浑沌被狠狠剖开。
南蛮、刁氏凤族、凤鸟守护的神地、鸟族精血……
纯粹且高贵的精血……
人面鸟。
对!尤其是人面鸟!
「白泉飞瀑」的主人不能知道,不能让金羽姬知道!
脑中清明,她深吸了口气,转身面对众位大叔时,她笑得灿若桃花。
「鬼叔,我找到我娘了,我要跟她走,不跟你们回去了。」
她反握金羽姬柔腻无端的手,握得牢牢的,像害怕好不容易寻到的亲人,下一刻又要消失似的,握得那样牢。
*****
紫鸢离开时,连行李也没收拾,就匆匆跟着金羽姬走。
不想鬼叔他们再追问,交谈越多,只会曝露更多的事。
更不想鬼叔他们搅进这潭黑水中,跟「白泉飞瀑」的主人斗,武艺或者可胜,但金羽姬可畏之处本就不在实实在在的拳脚功夫,最怕术法一动,后患无穷。
「鸢儿,你担心我对那几个粗鲁大汉出手吗?」
离开「泉石山庄」已两个时辰,紫鸢很乖顺沉静,听到金羽姬问话,她未答问话之人已自个儿先笑了。
「坏孩子,坏心得很呢,那般的货色,你以为我瞧得上眼吗?」
紫鸢依旧无语,一手悄悄按在腰间。
金羽姬心满意足叹道:「你回来就好,有你在身边,谁还入得了我眼界?」
紫鸢选在这时动手!
腰间软剑一出,剑身如蛇疾行,迂回间逼至对方咽喉。
不会轻易得手的,她内心明白,但至少能逼退对方,为自己争取逃脱的时机。
金羽姬确实被逼得非退不可。
往后疾撤时,她艳目直视紫鸢,带笑的唇角泛冷,彷佛又骂着——
坏孩子,坏心得很……
紫鸢抢到时机,不纠缠,随即旋身欲走,岂料刚转身,十来名红衣劲装的男女纷纷现身,将她合围。
「小姐还是乖乖随主人回去吧。」
时机已失,但既动了手,怎可能束手就擒?
紫鸢在愈缩愈小的围势中左突右冲,软剑银光飞掠,带出一道道蜿蜒凛冽的剑气,她瞬间伤中三人,合围之阵陡现缺口。
她亟欲窜出,两侧又来阻挠,她剑招如行云流水,轻易再伤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