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最近的天气阴晴不定,总是时好时坏。明明一直晴朗的天气,天黑之后,却开始飘起了小雨。
卫涵慵懒地靠在软榻上,在灯下静静地看着书。子岑则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双手交叠趴在面前的一张矮几上,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被看了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卫涵终于把视线从书本上移开,微带疑惑地问道:“你看了一晚上了,究竟在看什么?”
“我在看公子你啊!”子岑眨眨眼,无限崇拜地回答。
卫涵低头看看自己,奇怪地挑挑眉,“我脸上蹭上脏东西了?”
子岑摇头,“没有。”
“那……我的衣服穿反了?”他继续莫名其妙地问着。
“没有。”子岑还是摇头,“我只是惊讶……公子居然会武功哎!”他一直理所当然地以为他家公子根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
本来嘛!一个温雅俊美得堪称过火的文弱公子,看他的外表谁会想到他竟然会武功?而且据公子的出手来看,他的武功大概还不低!真是一大奇闻啊!
事情是这样的:在连下了几天的雨之后,今日天气终于难得地放了晴。于是一时兴起,他便拖着公子出门了。美其名曰是“陪公子散步”,实质上当然是溜出去放风。
当他们“散步”散到城门附近的时候,一人一马忽然从城外以极快的速度冲了进来。骑马的人信使打扮,看样子是八百里加急的什么重要公文。大概是因为实在赶了太久的路,马坚持不住了,奔进城门没多远,马突然双膝一软跪了下去,骑在马背上的人便往前直栽了出去。那信差骑术倒也精湛,就地一滚,本来也不至于会受什么伤。
但偏偏,对面也刚巧来了一辆马车。虽然速度并不快,但拉车的两匹马被这天外飞来一人一吓,同时扬起前蹄受惊地长嘶。这下子,那个信差就刚好准之又准地被送到马蹄之下了。
眼看惨剧就要当场发生的时候,看得连惊叫也忘了的子岑突然发现身边的公子不见了。
他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白影像一只大鸟般地掠了过去,伸手一把抓住那个信使的胳膊,然后顺势一扯一勾,揽住他的腰旋了个身,一同轻飘飘地落到旁边。
等所有人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之后,所有人吃惊、不信、惊艳的目光便全部落在了他家白衣飘飘,衣袂初定的公子身上。
那一瞬间子岑简直看傻了,不,不止是他。所有人都看傻了。等到被救的那个人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道谢的时候,他家公子淡淡一笑,然后冲他打了一个“跟上”的手势,就这么像所有传说中的江湖大侠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刻才真的觉得……作为他家公子身边的人,那个骄傲啊!
子岑的嘴角又开始露出白天那种傻傻的笑容,梦呓般地念叨着:“公子,你真是太厉害了。可惜我不是女孩子,不然我也缠着你不放,非要嫁给你不可。”
卫涵失笑,“白天那一下子就让你心驰神往成这个样子了?你别把我想得太高了,那不过只是一时的反应和巧劲而已,我练武纯是为了强身健体,没有什么实际功用的。”
“那也是文武兼备啊!难怪十七公主会看上公子。还真是独具慧眼呢!”
“呵!”卫涵把目光调回到手中的书卷上,“恰恰相反,十七公主应该是识人不清才对。我有什么好啊?山里出来的土包子,没见过世面又没有家教,和京城里的王孙公子们根本没得比的。”
“哪有!”子岑很愤愤不平地打断他,“人家都巴不得往自己脸上贴金,只有你老是拆自己的台,真是奇怪了。好像十七公主看上你是什么天大的罪过似的。我看你们就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我还指望着以后能跟你进驸马府去做管家呢……”说到后来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就差没有口沫四溅了。
“我有说过我跟公主有什么关系吗?”卫涵毫不客气地兜头泼了他一盆冷水,“公主就算真有了十七驸马,也不一定是我吧?”
“可是公主希望她的十七驸马就是公子啊!”子岑瞪大眼反驳道。
卫涵不说话了,半晌之后,他缓缓地合上书,抬起头带着淡淡的笑容看向子岑,“子岑,我和十七公主不论怎样,都是我们自己的事。你不要插进来过多的参与意见,好吗?”
很温和的语气,脸上也是带着笑的。但子岑却发现他的眼里是没有丝毫笑意的。
子岑说不清他那一刻的神情,只是觉得这样的公子是他完全陌生的。他很不喜欢,也不习惯这种感觉。
慧娆公主,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公子私下里并不愿提及的忌讳。
所以,他很本能地去打破了这种气氛,“公子,你天天看书——不如,讲个故事给我听吧?”又一次子岑式的突发奇想。“故事?你想听什么样的故事?”随着他的这句话,卫涵的神情也在片刻间恢复了正常,似乎没有料到他会突然提出这么一个要求。十三四岁的孩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不大,喜欢听人讲故事也不算稀奇。
“随便。只要公子给我讲,我就听。讲完我们就上床休息,好不好?”
“故事啊……”卫涵垂下了眼,低喃着,“我还真没给人讲过故事……”
“没关系!”子岑立刻搬来凳子在软榻边坐下,“就算公子你讲得像念经,我听了也刚好去睡觉。”
卫涵没有再回话。他闭上眼,像是想了很久,又像是陷进了某段回忆里。就在子岑终于等得快没有耐性的时候,他缓缓睁开了眼,然后开始了他的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山谷里住着很神秘的一族人。他们与世隔绝了很多很多年,信仰一个据说是妖怪,但又保护了他们近千年的生神。在他们的族群里,还供奉着一把圣剑,那把剑上蕴藏着凡人无法想象的东西,可以赐人以长生,也可以让人拥有上窥天道的无穷力量。”
“长生?无穷的力量?力量靠修行就可以得到了啊!可是长生?这世上真的有长生这种事吗?”子岑忍不住插了嘴,完全被这个离奇的故事吸引住了。
“后来,出现了两个很有野心,也有极强能力的人。”卫涵没有理会他的问题,仍然在继续他的故事,“他们一个想要长生,一个想拥有那种天地间最强大的力量。于是,他们不惜一切方法地找到了那族人,用尽了一切手段,示好、利诱、威胁、欺骗……他们要得到他们想要的。可是,那些东西真正的主人却不是他们。那把圣剑,只庇佑信奉它的人;那些力量,也只会转移给圣剑认可的人。所以,为了独一无二的保有长生和力量,这两个人就决定拿走他们要的东西,然后杀光这族人。”“啊?”一只手捂住了嘴,“杀光?那这一族人要怎么办?就这样被他们杀光吗?”
“我说了,这一族人有保护他们自己的保护神。一个被人当作妖怪,活了近千年的人。他曾经拣回过一个被族人遗弃、断定会夭折的孩子。他亲手带大了这个孩子,然后,在族人们需要他们的时候,他让那个孩子离开了族群。他们要消弥这称劫,保护所有的族人。”
“那……他们究竟会怎么做呢?”
“他们要……”卫涵垂下眼,忽然又低低地笑了声,掩去的是目光中涌起的某种他不愿意表露的东西。他好像在看着眼前的某一点,却又像是看到了更遥远的什么东西。他目光的焦距,那一瞬间落在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包涵了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他们要把所有人从梦里叫醒,然后让他们忘了那个梦。”
“啊?”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答案弄得张大了嘴,子岑只剩下满脸的错愕。不明白这算是什么结局,“为什么明明公子说的每个字我都听得懂……可是合起来的那个意思我却不明白?”公子这算哪门子的故事?
“好了,故事我也讲完了。照刚才的约定,你该去睡觉了。”卫涵伸个懒腰从软榻上站起来,“去打水吧!今晚早点休息。”“哦……”子岑呆呆地应了一声,转身朝门外走去,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个结尾牛头不对马嘴的故事。
“子岑——”但他正要迈出房门的时候,卫涵却突然开口叫住了他,“跟着我这些日子,你开心吗?”
子岑不假思索地点头,“我希望一辈子都能跟着公子,一辈子都这么开心。”
“记得,永远保留着你的单纯和热情。不管在哪里,也不管跟着谁,你都会开心的。”卫涵告诉了他这么一句好像很容易懂,又好像很难懂的话。
“不管在哪里,不管跟着谁?”搔搔后脑勺,走出房间的时候子岑还在疑惑地重复着这句话。
随后,他亲手伺候卫涵洗漱,然后看着他宽衣上床,替他盖上被子熄灯离开。
公子今晚应该会睡个好觉的。子岑打了个哈欠,也慢慢地朝自己的房间踱去。他也会睡个好觉的。
所以,他永远也不知道这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吱呀”一声,卫涵伸手推开了窗户。稀稀疏疏的雨丝夹着一股一股的凉意扑面而来,只顷刻间,他尚未收回的手就被沾湿了。
“还未入冬呢,寒意竟然就已经这么深了……”他望着仿佛起了一层薄雾的庭院,淡淡一笑,自言自语般地低喃着。
雨丝飘入窗户,窗前书桌上放着的那首词稿被洇湿了,上面的字迹渐渐化开,最终模糊成了一团。
卫涵的手指缓缓从纸上拂过,就这样看着那些字迹从他指尖消散。
“西风借道舞长阶,斑斓还似双飞蝶……”他眼神飘忽地笑笑,低声吟着纸上的句子。
慧娆啊,我是无法陪你长阶共舞的,你可明白?
我……
他重又把手伸出窗外,冰凉的雨丝掠过指尖,沁入肌肤的是难言的寒意。
我只是你无意中迎来的一场冬雪。让你惊喜过、温暖过、亦寒冷过之后,春阳一照,便会消融得了无痕迹了……
眼望着窗外的景色良久,他慢慢地退到了床前,倚着床柱坐下,恍恍惚惚地合上了双眼。
很久很久之后,他知道自己睡着了,并且还做了一个梦。
梦境中,这二十几年来经历过的所有人和事都纷纷繁繁地在眼前一一浮一现——
卫祺、卫蓝铃、族长、卫氏的族人;慧娆、皇上、天远、尘昊、子岑、锦心;魅阴剑的神力、皇上要的长生、那道下令屠族的圣旨、卫祺最后做的那个决定……
“事成之后,你即刻离开,永远不要再回来了——”那是卫祺的声音。
我怎么可能不回来呢?他想笑。我的根在那深谷之中、高山之上、那个叫做“苍云阁”的地方啊……
“你……愿意爱我吗?”那是慧娆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还能这样漠视你多久。所以,我必须要作出选择了。傻丫头啊,你的幸福不会在我这里,可是为什么,我却渴望着在你身上找到属于我的幸福?
如果、如果……我选择了舍弃我自己,那么……
他闭着眼抓紧胸口,这个念头像句咒语一样解开了内心深处的禁锢,某些东西刹那间汹涌而出,措手不及得几乎让他震惊!
原来……他竟然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爱上慧娆了。
好吧!那就让感情彻底地释放一次,让自己抛开一切真真实实地去拥有一次吧!
“很好,你知道,现在你面前有几条路可以走吗?”
“第一,利用慧娆,和她成亲之后堂堂正正地进宫,你可以找到你要的东西,完成你要完成的事。”
“至于第二,知道现在你们卫氏一族里是什么状况吗?一将功成万骨枯。不踩着别人的枯骨,就拿你自己的命去填、去赌!”
之后想起来的,竟然全都是尘昊的话。
心里忽然有一种莫名的轻松,轻松得他想笑。尘昊那个人嘴巴虽然硬,却没有他自己以为的那样无情。如果知道了他现在在做的事,一定会骂他白痴的。在尘昊眼里,他一直就是个脑子异常的怪物。现在更证明了,他的话完全没有错。
其实这个选择,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也许,这样做才是最好的。他有了可以任性地去接受慧娆的理由,也铺开了走向使命的那条路……
卫涵啊卫涵,原来,你其实真的很幸运……
意识越来越模糊,他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了一个奇异的岔路口,每个路口都有柔和而朦胧的光亮,每个路口都有温柔的声音在召唤着他。他想跑、想跳、想站起来开心地大笑,却又隐隐觉得很累。索性懒懒地原地躺下,舒服地伸展开四肢——头好痛,心口也好痛……
可是,不要紧。痛过就好了。真的,很快就好了……
“……公子?”
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子岑的声音。
“你怎么靠在床边睡着了?我昨晚走的时候你明明还好好地睡在床上的啊?”子岑似乎很疑惑,“怎么窗户也打开了?”他缓缓睁开的眼被一片模糊的白光刺痛了。想要回答子岑的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好远好远的地方,远到他自己都听不见。
“公子?”子岑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是说了句什么,但那声音却低哑得根本无法听清。
“我……”他一手撑着床柱,想要站起来。但只是身子晃了晃,整个人就完全失去了重量,侧身倒了下去。
“公子!”子岑惊叫一声,连忙伸手去扶他,一触到他的身体立即感觉到一片灸人的火烫,“天哪!天哪!你在发高烧!公子,你究竟怎么了?怎么才一晚上就病成这样了?老天,快点来人帮忙啊!”
随后有些凌乱的脚步声,有人奔进奔出,尘昊似乎也来过。但他什么都听不真切,也看不真切。
等到慧娆接到消息赶到扫叶居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卫涵吃了药,迷迷糊糊地睡在了软榻上。
“公子怎么会说病就病了?”慧娆皱着眉,握了握软榻的锦被下卫涵发烫的手心,又试了试他额头上的温度。语气不见得如何严厉,但也隐隐有些责怪的意味。
“你早知我有旧疾,发作起来自然是说倒就倒,你责怪他做什么?”迷迷糊糊听到这句话,卫涵睁开了眼,倦倦地插了一句。
“身体不舒服就闭着嘴留点精神。你倒还有力气来管这些。”慧娆向后伸出手,锦心把包着碎冰的帕子递到她手上。
“明知道公子的身子不好,平时就该多注意。别非要等到人倒了才来咋咋呼呼。”她一边把帕子覆上卫涵的额头,一边还在数落着子岑,“不然,要你来何用?掌教把你派来的时候没教过你怎么侍候人吗?”
“回公主,是小的不好。小的知错了。”子岑屈膝跪下,显得万分的委屈,“小的知道公子的身子马虎不得,所以一向特别注意的。前几次也见过公子发病,可是吃过药休息一会就会好的。昨晚我亲手伺候公子上床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可今早来的时候就发现公子居然晕倒在地上了……”
“好了。”卫涵低低地打断,“我说了,是我自己身体不好,不关他的事。”一句话说完,像是累了,本来半闭的眼帘缓缓垂了下来。
“好,你是好人,我是恶人。”慧娆缩回手站起来踱开。看到锦心想跟着她走开,立即又斥道,“不懂事的丫头。你和子岑两个人一步也不许离开地守着他。他额上那么烫,那碎冰很容易就会化的。要是化成水浸湿了头发、衣枕,岂不是病上加病?”
“是,笨丫头知道了。”锦心抬头一笑,把身边的一大盆窖藏冰块拣出一块来放进石臼里慢慢捣开,一边吩咐子岑,“你替公子随时擦着汗和水,我来捣冰换帕子。”
慧娆走到书桌前,一跃坐了上去,仔细打量着卫涵的气色,“就你这样的身子,我要是真要你当我的驸马,不是过门没几天就要守寡了?”语气平平的,听不出是在说笑还是真的在担心。
卫涵似乎是想笑。唇角微动,却并没有笑出来。反而是因为发烧而泛起红晕的脸色渐渐变作惊人的苍白,额头上渗出密密的冷汗,一只露出被角的手痉挛地抓住了软榻边沿。
“公子?”子岑看出不对,试着唤了一声。
卫涵不答话,只是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咬得鲜血迸出,顺着唇角往下淌。
“公子!”这回锦心和子岑同时惊叫一声,都变了脸色。慧娆也猛地从桌上跳下冲了过来。
“卫涵!”慧娆急叫一声,看到他的呼吸越来越艰难,最后紧到极处,突然顿住,然后头一侧就此没了声息。
“锦心,马上叫人传太医!”慧娆终于失了平日的淡定,陡然抬首惊喊。
“公子这病……”老太医三根手指搭在卫涵的腕脉,捻着胡须眉头皱成了一团,“难。”
“他刚才突然晕过去是怎么了?”慧娆这时候已经恢复了常态,只是始终握着卫涵的手没有松开。
“是啊。我也看公子发过几次病,可从来没有这次这么吓人过。”子岑也犹带余悸地点头。
老太医叹了口气,“公子的病在血脉中,先天带来的。之前应该一直有名医延治,所以一直压着。只是最近,突然有极严重的风寒侵体,导致病情急速恶化……”
“难道是昨晚?”子岑诧异又震惊地瞪大眼,“可是昨天公子明明还好好的。”
“这……我也说不清。这风寒侵体应该就是最近的事。他病势本重,这一恶化……唉,这病到了后期发病时不仅会高烧不退,还会剧痛难当,刚才他这就是痛晕过去了。”老太医摇摇头,“公子恐怕时日无多了。”
“是吗?”慧娆坐在软榻前,听到这番话并没有什么表情。她用衣袖细细地拭着卫涵额间的汗,动作很轻,眼神也很特别,“我只知道他身体不好,倒没想过,他还能活多久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