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他连夜赶往何家书坊。都这会子了书坊依旧热闹非凡,刻字的、排稿的、制版的,一干匠人忙极了。
见着他来了,那些认识他的匠人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双手作揖,“恭喜了,姑爷。”
“姑爷,您来了?”
“姑爷,小姐在后院呢!早上才见的面,这么会工夫又惦记上了?”
姑爷?姑爷?!
这么一会子工夫他就成了何家的姑爷,何焯想着想着浑身打颤。二话不说,一扭头进了后院,再多听一句“姑爷”,他就有撞墙去死的冲动。
他一头往后院冲,迎头就听何家阿翁在那儿喊:“你来了啊,姑爷?”
哦,放过他吧!他错了还不行吗?
可总不能这么干站着不答话吧?可要是搭上这句,假的也成了真的。他干站在那里愣了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只好跟何家阿翁干瞪着四眼。等来等去,好歹总算等出个替他解围的。
“阿翁,你先去前头忙着,何焯是来取书稿的。”
何夫子靠着墙望着他,一句话把何家阿翁给指使走了。她打起帘子先进了屋,也不管后面跟着不尴不尬的何焯。
“你怎么知道我是来取书稿的?”只要不提成亲的事,要他说什么都成。
她偏叫他失望,“不来取书稿,还是来提亲的不成?”一句话将了他的军,“我知道你只是一时意气跟我打赌,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便失言。如今气话也说了,也没那么些人盯着,我还敢把你娶我的话当了真不成?我像是那么傻的姑娘吗?”
她自嘲,可话语间说得好像他就是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似的。
何焯气不过,仗着他的书生意气,学士风范嚷嚷开了:“君子一诺千金,待我会试结束,就娶你过门。”娶归娶,反正他一直都想娶她,可究竟是正室还是偏房,这总有个商量吧!
“会试?”何夫子揪着他的话往下头问,“坊间传闻是真的?你当真接了你恩师李光地的推荐,要去参加会试?”
“坊间都传开了?”他毫不在意地取了她的茶盏,恣意喝起来,那点得意都写在脸上了。她家的茶滋味一点也不比儒茶青幽差,没想到一间小小书坊在茶上头也讲究得很。
何夫子长长一叹,单只告诉他一句:“小心你那位恩师,他可不是一个凡人啊!”
她这话中有话啊N焯不禁要问:“你又从坊间听来些什么啊?”
她听的,那可就多了!
“你听过你那位恩师与陈梦雷陈先生之间的恩恩怨怨吗?
“那年,陈梦雷回乡省亲,正赶上三藩叛乱。翌年三月,靖南王耿精忠在福州举兵反清。耿精忠在福建遍罗名士,强授官职,胁迫士人同他一道反当今圣上。陈梦雷不愿与其为伍,遁入僧寺,本想逃过一劫。后因老父被耿精忠拘押,不得已入了耿王府充作幕僚。即便如此陈先生仍托病拒受印札——这些事当地的文人是都知道的。
“当时,与陈梦雷陈先生同年进士、同官编修——你的恩师李光地大人也被迫来福州,他以‘父疾’为由请假回家。陈先生称,他与李光地大人曾在福州密约:由陈梦雷在耿王府内离散逆党,探听消息,借你恩师李光地在外,从山路通信军前,共请清兵入剿叛党。
“陈梦雷主还拟写了请兵疏稿,借李光地之手上呈圣上。谁知半载后,你那位恩师李光地大人单独向朝廷上疏请兵,他因此大受当今圣上的赏识,从此青云直上,位极人臣。而陈梦雷不但功被埋没,又因京师传陈梦雷任耿精忠的学士,被朝廷抓捕。后来,陈先生又受到耿党徐鸿弼等人的诬告,被定以附逆之罪,他被下了狱,罪当论斩。
“陈先生入狱前后,曾多次要求你那位恩师李光地为自己作证辩诬。李光地却也曾为陈梦雷上奏请赦,但对陈梦雷在福州离散逆党,密图内应及同谋请兵之事,一语不提。这事辗转传到狱中,陈梦雷因此大恨你那位恩师,责其欺君负友,还写了《绝交书》公告天下……”
何夫子话音未落,何焯把个头摇得如拨浪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恩师不是那等欺世盗名之辈,这不是恩师之所为。”
“是非曲直只有你那位恩师自己心里头清楚。”何夫子一改往常嬉闹玩笑的神色,一本正经同他道,“然我相信一个已入狱论斩的人是决计不会随便攀附上往日好友的,更何况陈先生的人品,我们有目共睹。”
她这话是真的说到了何焯的心里去,他与陈梦雷先生却有过一些交往。那时候他与恩师是知己是学友,彼此珍视、惺惺相惜。陈先生入狱以后,他一直觉得奇怪,作为相交好友,恩师为什么不在圣上面前替陈先生请恩?
他猜想大逆之罪或不容赦,可何夫子这一番坊间之言,却让他的心头有些疑团被解开,更多的纠葛重新结起。
他要去找恩师问个清楚。
“我的《八股锦绣集》先放着莫要印了,等我春闱会试之后再说。”他转身便走。
何夫子追在他的身后高喊:“你去哪里?”
“有点事。”话仍在,人已远去。
他走得这样匆忙,莫不是……莫不是去找李光地了吧?
何夫子心头暗道大事不妙!
“恩师,学生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站在他的面前,望着依旧温文尔雅的恩师,何焯却总觉得有些什么东西在悄悄起着变化。
李光地招呼他坐下说话:“这么晚过来,有什么要紧的事啊?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当说不当说的?有话就直说吧!”
他还真就照直了说:“坊间传闻恩师与陈先生之事……”
李光地神色大变,他万万没想到何焯竟是来同他说这件事的。他取了茶端着,时不时地拨弄着茶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半晌方道:“会试将近,润千,你好生温书,莫再理这些闲言碎语。”
恩师并不替自己辩解,这反倒让何焯感觉更差了,“此事攸关恩师的名声,我无论如何也要……”
“当”的一声,茶盏落到桌上,李光地半敛着眼道:“为师在圣上面前力荐你,指望你能在会试中一举高中,他日成为我的左膀右臂。眼见春闱会试近在眼前,你一门心思纠结在这些琐事上。你叫为师如何能放心?”
恩师发话了,何焯惟有起身讷讷致歉:“是学生多事了,学生这就回去埋头温书,绝不辜负恩师的期望。”何焯尴尬地退出了府门。
盯着他的背影,李光地重重地放下茶盏来,半天闷闷地哼了一声:“我现在总算明白徐乾学为何会削去他的门生名义了,这小子太不识好歹了,日后恐成祸患啊……”
等不到日后了,他现在就灭了这祸患。
春闱会试开考,何焯进了考场,见了考题沉思片刻后他便大笔一挥而就,心有成竹地出了场,早有大姑娘等在外头。
“怎么样?怎么样?这回能高中吧?”
“前三甲非我莫属。”他确是自信满满。
大姑娘冷不丁地泼他冷水,“前六次会试,你哪回不是这样说的,结果呢?”别说是前三甲,连金榜都没有他的名字。
每想到此,别说是何焯了,就连大姑娘也心凉啊!亏他还如此有信心。
“此次不同过去,有恩师保驾,我定能高中,摘得头魁也未可知啊!”他是一点也不担心啊,只命大姑娘准备酒菜,“我要携一帮好友一醉方休。”
何焯醉卧榻上的时候,会试上佳的卷宗已特别取出来放到了南书房,交由圣上亲览。几日之后,圣上叫了李光地等几位股肱之臣到南书房说话。
圣上头一个就点到了何焯的卷子,“光地啊,你这位学生好才气啊!朕就奇怪了,怎么先前会六试不中呢?”
李光地取了何焯的卷子略扫了一眼,“我这学生才气是上好的,只是人品……先前落第怕也跟此有关。”
圣上不解,“他为人有何不妥?”
李光地再三支吾,终跪在地上禀报:“臣罪该万死,先前只想为圣上攫取人才,忽略了小节。近日臣方才听说,臣这学生落第这些年来,一直靠卖书为生。”
圣上不以为然,“这也并无不妥啊!”
李光地长叹再三方道:“何焯依仗自己八股文了得,每届会试押题命宝,试图揣度圣意。他还将所押之题着成文集,高价售卖。坊间仕子对其书争相购买,他的书一册竟卖到一千两余。实乃我文人之耻,社稷之辱。”
圣上默然,在场诸位也都屏佐吸,不敢露出一点声来。惟有李光地仍喋喋不休地说道:“臣对此亦有失察之责,然还请圣上看在何焯确有真才实学的分上,格外开恩。”
圣上仍不言语,只是将何焯的卷子放到了一旁,远离那些被圈中的卷宗,远离一国之君的目光所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