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你确定是画上人?”雄州知府指着皇榜上的头像问女掌柜。
“当然是。”女掌柜连连点头,她可是比对着这张画像才认出他的。
“他身边还有什么人?”一个慵懒的男声自后堂传来,低沉的嗓音异常悦耳。
“还有个斯文俏书生。”原本还对着知府讨好巴结的女掌柜一听到那抹极撼人心的男音,便着魔般地忘了知府只知直直地回答神秘人,“不过小人估计这个书生是女扮男装的。否则两个大男人要两间房做什么。逃难的人哪会这样胡乱地用盘缠。”
一阵珠帘相撞的清脆声,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停在掌柜面前,“你是说,莫昔童身边有个女的?”
“嗯。”女掌柜头如蒜捣,这男人真是忒俊了点吧。那杨树似的挺拔身形,在这荒漠之地还真是罕有。不自主地猛咽了口口水。
得到肯定的答复,俊美男子唇边溢出一个邪魅的浅笑来。这无心的一笑,老板娘不由得看痴了。
是她!他无比肯定。李从颖,你让我找得好苦。胸口的发簪也因感染到了热烈的心跳而微微发烫。这次,他不会再让她逃走了。这相思的煎熬,他受够了!
哪有什么逃犯和书生?触目所及,只有昏睡在地上的小二和洞开的客房大门。赵光义浓眉纠结,竟然又与他们擦肩而过了!
赵光义扫了一眼房内,目光停伫在木桌上那满杯的茶水。一进屋便被诱到那不合时宜的浓馥香味,用长眸睨了眼掌柜,“这是她要的?”
“不是,是我命人以莫昔童的名义送的。”
姑娘家都喜好这种花茶,这可是她的珍藏,平时自己都不舍得喝,难得泡一杯也至多放上三四个花骨朵。在汴京这茉莉花都尚属媳玩意儿,更何况在这气候恶劣的雄州。这还是去年一个终年行经南北两地的熟客特地为她从南边捎来的。为了能骗那乔装的书生喝下迷药,她可是下足血本了。
赵光义嘴边逸出一个浅笑,那个逃逸的俏书生果然是他的从颖。除了她,世间还有哪个女子会这般兰心蕙质。她一身书生装扮,掌柜却差人送上只有姑娘家会喜欢的花茶,她必定是由此推断出自己的乔装被已被识破。此地四季寒冷,茉莉花茶虽不能说是珍品但也是物以稀为贵。来这客栈落脚的不是浪人商贾便是逃难避祸的主儿,这样珍贵的花茶绝对不可能是列在价目牌上供客人喝的日常茶水。试想价目牌上没有的茶水莫昔童又怎么会点给她呢?破绽虽说不明显,但足够心思细腻的从颖产生戒心。在为她喝彩的同时,他却又不能不面对这样一个问题——狡黠如她,让他如何才能逮个正着呢。
他一路从汴京追至太原、澶州,现在又来到雄州。看样子,莫昔童正带着从颖一路北上。他们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不知道再继续北行,便会危险异常?雄、霸两州正与契丹云、幽二州交壤。耶律谨德在前不久的幽霸之战,以多败少,输在自己手下……幽霸,难道这两个人是去霸州找自己不成?他们一路急赶,定是不知道自己只用三个月就平了北疆之乱!霸州,这两个家伙一定是去霸州了!
三两步跨至门外,凤眼轻扫,选中了一匹栗色高马。扯过马缰,不理身后小跑跟上的随从们,双腿一夹,快速朝那个前不久刚被他血洗的地方赶去。这莫昔童是疯了吗?他不知道战后的霸州根本是危机四伏?赵光义真不知道到底要到什么时候,自己才可以停止这种心惊胆战的日子?
树林中,一白一黑两匹骏马放蹄前行。连绵不绝的马蹄声映下一串串直指北方的痕迹。即使自小从未离开过皇宫,根本辨不清金陵皇苑以外的任何地方,但李从颖还是能清晰了解到,莫昔童正带着自己一路北上。他到底想去哪里?难道是……霸州?那样的话,是不是就能知道他的近况了?初出汴京时,街坊的传言都说他这一役是凶多吉少。因为国内尚有战乱待平,所以他只向皇上要了二千精兵去对抗辽国的一万精兵。呵,什么战乱待平,宋皇分明就是有意不肯多给他兵力,好让辽兵拖住他,以便趁机对自己下手。同样是两兄弟,同样有着无上的权利,可为什么一个可以活得那么坦荡而光明,一个却阴暗自私到让人不寒而栗?
“怎么了?不舒服吗?”莫昔童见李从颖没有跟上,连忙勒马放慢行速。秋风中,一袭蓝色儒衫的她有着说不尽的儒雅、秀美。她是独一无二的。自打莫昔童第一眼望见她,便再也无法将她自心间抹去。即使他那样深地压抑过、强迫过自己,但只要她像现在这样浅浅对自己勾一下唇角,他便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的存在的意义,只能痴痴望着她,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我没事。”她淡淡地应着。对他的态度不再排斥。若不是他的突然出现,自己现在可能已不在人世了吧。是自己连累他丢了官位,还要这样落魄地流浪天涯。自己总是在连累别人,眼前的莫将军是这样,他也是……因为自己而跳入了根本宋皇精心策划的陷阱。天知道!他背上的伤尚未痊愈。这一路走的尽是偏僻小径,所以根本无从得知霸州的战事如何了。他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她就算蹙眉凝神都是这般楚楚动人。莫昔童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的美,同样没有放过她轻拧的柳眉。
“放心吧。他已经得胜回朝了。”算准了她揪心的原因,心下却没有太多的不悦。
他竟然轻易猜中了自己的心思?李从颖诧异地望着莫昔童。这个大大咧咧、毛手毛脚的将军,为什么越是与他接近,越是觉得他并非表面那般简单。近一个月的接触下来,李从颖隐隐觉得,越是往北走,莫昔童那骨子里透出的锐利、精明就越显锋芒。难道过去的一切都只是假象?眼前这个他才越来越近与真实的莫昔童?
“我们现在在哪里?”天高地阔,偶尔甚至可以听见鹰叫划空而过。他们已经越来越接近北面。
“霸州。”莫昔童微笑着给出答案。总算,已经到了霸州了。
“果然是霸州。”空气中仍有消散后未完全化去的硝烟味。
李从颖从断壁残垣中不难测出这里不久前有过激烈战事。原先她认定莫昔童是带自己去霸州,去与赵光义会合。可是,在莫昔童已经得知赵光义回朝的情况下,她猜不透莫昔童为什么还要将自己带来霸州?
他笑对她眼中的疑惑,“再耐心前行两天,你会得到你要的答案。”
“再前行?那不是辽境了吗?”莫昔童是疯了吗?他身为宋国将军,又是钦命要犯,这样的身份如何去得了辽国?
“难道我们还有其他选择吗?”莫昔童笑着挥鞭,策上李从颖胯下的白色骏马。
也是。天地之大,却已经没有她可以选择的余地了。宋国已是不能待了,西夏断然是不会为了自己和莫昔童而与宋皇起冲突的,吐蕃别说是再调头前往难度堪大,就算是到了吐蕃,各部落之间的连年内战也实在不是安身立命的适合之地。辽国,是唯一的选择。
赵光义勒马查看着地上深浅不依的两排蹄印。
“莫昔童究竟意欲何为?”深深皱起眉头。昔童竟然带着从颖直奔幽州而去。难道他想入契丹?自己不久前才刚刚以少胜多,杀得耶律谨德溃不成军。此时的幽州定是草木皆兵。他一个堂堂宋国将军,如何能平安混入敌国。若是契丹如此容易打入,那宋国哪里还需时时防备,早就发兵移平契丹了。他单逞匹夫之勇倒也算了,可他身边还带着一个人。
“荒唐!”铁拳重重锤向身旁的那棵参天白杨。树叶如翠雨般落英缤纷。他赵光义从来就是个不相信天命的人。天命?陈桥兵变之后,他就相信,人定胜天。布衣出生的自己不是照样成为了天子的皇弟,身享至高的皇权吗?天意,就是强者的意志。任凭造化如何弄人,他也不会坐以待毙!
将金钗自怀中掏出,细细摩挲着。他早将自己的生生世世与她结在一起了。她是他掌中殷红的流年,如何曲曲折折都休想逃开。
“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都不会放手。”豹眸微眯着,迎着阳光,望向那无垠的、充满了危险与希望的陌生禁土。
李从颖设想太多到辽国以后可能会发生的事,却单单没有想到自己会作为贵宾入住到耶律谨德的王府。
想她当初在金陵,为了掩饰自己的独特身份,连七皇兄李从善的王府也未曾亲临过。没想到自己出了金陵,宋、辽两国都是还未来得及细细游赏,就直接被送入了王府好生照顾起来。
莫昔童到底与耶律谨德是何关系?为什么他一进辽国,便会被几个契丹武士迎入王府内。而且自那几个武士的表情来看,对莫昔童还是尊敬有加的。别说他现在将军的头衔如悬在空中般,就算他仍是将军,那对辽兵而言也是敌国的将军,何来尊重恭迎的道理?再反观莫昔童,更是一副受之无愧的坦然。这团团迷雾在眼前越来越浓重,蒙得李从颖已看不真切真实究竟为何。
“既来之,则安之吧。”她劝慰自己道。在这里,在这一刻,至少她是安全的。那就让她好好地睡上一觉吧。六皇嫂的背叛、圣女身份的暴露、连日的餐风露宿。她已是身心俱疲。和衣而睡,很快地便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从颖,我总算是找到你了。”低沉而磁性的男音是那样熟悉。李从颖不敢相信地睁开双眼。一见到他的样子,那个在心底百转千折的名字脱口而出。他为何会如何憔悴,又为何这般的褴褛落魄?
忽然忆起现在两人身处的是辽国王府,他绝对不可以在这里逗留。她不由失色地推着他道:“光义,你快走,快离开这里!”
赵光义却似乎丝毫未曾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立在原处动也不动,只是那样温柔地注视着她,“从颖,我给你的紫玉蟠龙可还在?”
“在,当然在。”她焦急地想让他快些离开,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惦记着他那块紫玉。
“让我看看。”他不为所动,坚持要她照着自己所说的去做。
李从颖无奈,只得去取贴身带着的那块蟠龙玉,却左找右找也找不到。
“放到哪里去了?”她越找越心慌,难道是在路上不慎遗失了?不会呀。她每到夜晚,只有握着这块玉才能安心入眠的。究竟到哪里去了?
赵光义原本温柔的眸因为看到她的六神无主而渐渐变冷变硬。
“你把玉弄丢了?”嘲讽声充满了鄙夷。
“我没有。应该在的。”她的心好乱,为什么玉会突然不见了?
“你没有玉,你根本不是从颖。”赵光义高高在上地下了宣判。
“我有玉,我有玉。我是真的,我是真的。”他怎么可以因为一块玉就否定了自己,她是真真正正的李从颖呀。玉呢?为什么玉不见了?
“我的玉,我的玉呢?”她挣扎着,却似乎怎么也动不了。
而赵光义则冷冷地站在那里,睥睨着她。
“李姑娘!李姑娘!”
恍惚中,自正上方传入另一个声音,急切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李从颖抬头想去看,只觉得眼睛酸涩无比,头也昏昏沉沉。
“你没事吧?”李从颖虚弱地睁开眼,见到的是莫昔童那双盛满关心的眼。原来……是一场梦。
那紫玉蟠龙呢?连忙将手探入怀中。一触到那块带着温热的玉,不禁大大松了口气。幸好,玉还在原处。
“还好吗?”莫昔童听丫环说李从颖午睡了,原本想悄悄来看看她是否安好,却没料到一进屋,便见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口中还念念有词。
“我没事。”仍沉浸在梦境中的她长长叹了口气,寻思着那梦究竟蕴含着何种征兆。无论如何,再也没有会比梦中发生的一切更难以收拾了。该庆幸,幸好是梦。
“没事就好。”莫昔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似乎轻易便懂了她的心事,“晚膳时间快到了。我特命厨子做了一些细致的南方菜点。”
他竟然可以命令王府的厨子!莫昔童到底与耶律谨德之间有着怎样的关联?
“莫将军,你答应过会给我答案的。”
“会的。”他笑起来仍像在宋国时一般,可是却再也找不回毫无城府的鲁莽感。
为什么每个人都是如此。宋皇表里不一,莫昔童神秘难测,六皇嫂忠奸难辨。她一向自认聪慧,在经历种种了之后,始知人心根本不是聪慧就能摸透的。
晚膳后,她独自立在草原上仰望着夜色。今晚的月亦如分别前的那晚。忽然好想念他。他是唯一一个坦荡荡的人。他所表现的喜便是喜,怒便是怒。原本以为离开后,会渐渐淡忘他的。可是现下,他的种种好却是越发铭记难忘了。这北国的夜好冷,莫名渴望起那暖暖的胸膛来。眼下却只能环臂抱紧自己来取暖。她甚至开始后悔了。其实这“后悔”是自踏出晋王府那步起就已种下了。明知会悔,却不能不离开。出生至今,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份与责任产生了深深的厌倦感。
“李姑娘。”丫环恭敬地向李从颖作了个揖,“我家主子请你去一下书房,说是有幅画想请姑娘鉴赏一下。”
“你家主子?”莫非是耶律谨德?她入王府这几日来都未曾得见耶律王爷的庐山真面目。现下身为客人的她总算是能见到好客之主了。
“是的。姑娘请随我来。”
丫环小心翼翼地带着路,李从颖步步跟随,直到丫环在一间红砖房前停住了步。
“姑娘请进吧。”丫环又作了揖,静静立在门外。显然是没有得到主人的允许不能擅自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