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那日午后,阳光透过半空中牵藤的架子,斑斓地照在地上。因为疏于打理,那些爬山虎占驻了原本是牵牛花的地盘,绿茸茸的一片,一朵花也没有。他坐在院中的藤椅上,想着她是那么喜爱这片花园。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想起她来时,嘴角微微地上扬。
第一次与她见到的情景,是与今日完全迥异的天气。于他生命之中,多么偶然的一次际遇,偶然得像是命中注定一般。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三月的最后一天,他竟然记得那么清楚。那日下过一场阵雨,铅云低垂的上海的天空,那是一九二七年。
他遇到她时,是那么的盛气凌人。范家是上海的名门望族,他有不可一世的资本。父亲还在世时,在码头做船务生意。乱世生存几多不易,父亲还是在码头管理着青帮。在范丞曜还小的时候,便随父亲步上码头。多么的风光,他是青帮的少主。直至今日,他恍然大悟,风光的背后,亦是要付出代价的。任何人走向成功都不可能有捷径,有的只是代价的或多或少。父亲在范丞曜十八岁时辞世,他从少主跃升成了青帮的帮主。也曾意气用事,彼时,由得性子做事,他在上海翻云覆雨,亦没有人敢说半句。可是十八岁已不可再追,他在摸索中变得冷峻,学会隐忍。一九二七年三月的最后一天,他去百乐门“赔罪”。
“赔罪?”他的保镖阿笙一听到这词,跳了起来,“赔什么罪,哪有这样的道理?昨天是洪帮的人先在码头上闹起事来,怎么倒成了我们的不对,这分明是姓柴的那家伙挑拨起来的。”
这反应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范丞曜淡淡一笑,他从椅背上拿起外套,看看外面阴暗的天空,瞧一眼怒气冲天的阿笙,不紧不慢地说:“明知是柴震故意,你还乐得栽进去?”
“不论怎么样,可不能让你亲自去,”阿笙支支吾吾地说道,“传到道上去,青帮的兄弟们还要怎么混下去?”上海青帮与洪帮不合,已不是新鲜话题。
“那你说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还是明日再找几个兄弟再打几架?”
阿笙低下头来,他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只是依然固执,低声说:“找兄弟过去赔个不是便成,若你亲自去,倒显得他姓柴的有多风光似的,以后怕是要端起担子来了。”
范丞曜哪会不明白他的心思,只是他自有他的打算,先礼后兵,他向来可以拿捏得当。他让阿笙备车,三辆黑色小轿车,从范家青玉巷的公馆驶出。车子风驰电掣地从闹市区行过,打着“赔罪”的幌子,范丞曜亦要不着痕迹地向柴震示威。
而求和亦不等于认输,只是码头上的事情,闹得太久,让他有些心累。
三辆车排开,依次在百乐门外停住。范丞曜坐在中间的一部,阿笙为他打开车门,前后二车的保镖都已左右排开。范丞曜下了车,他抬头望了一眼百乐门的标志,阴雨的天气,显得毫无生气,他并没有要马上进百乐门的意思,只是百乐门已有人进去通风报信了。
彼时,柴震正在迎春堂中,迎春堂中正绑着一个中年人,不过又是一个欠债不还钱的赌徒。有人匆匆地跑了进来,在柴震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使从迎春堂中急急地出来。都找上自家门口,他哪有不慌的道理。
报信的人说范丞曜带了不少的人来,他自然以为他来闹场,他自己心里有恨,范丞曜也不可能对他以怨报德。彼此都极清楚。
柴震走出大门,看到范丞曜倚在黑色的车门边。他披一件黑色长褛,双手环在胸前,那双眼直直地向百乐门看来,似在看着自己,却又好像不是。看不出什么情绪,他与他都混得久了,自然不会轻易让人看透。柴震心里知道,这样的人并不好对付。所以,范丞曜没有说话,他亦不开口。
范丞曜倚在车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一脸严肃的柴震,他心中暗笑,这个下马威给得十足有趣。他方才开口说了来意。柴震如释重负,范丞曜先开口,那自然是他洪帮占了上风。他笑脸相迎让范丞曜进了百乐门。
范丞曜自然知道他的笑里并不带什么意思,只是骑虎难下,他不得不进去。经过迎春堂的时候,那个被绑住的中年人还在那里。里面有微微的呻吟声,看来他是被打得不轻。范丞曜已了然于心,看得多了,他倒也并没有在意。
柴震似有意与他为难,他偏在迎春堂外停住,半带着微笑地对范丞曜说:“素闻青帮向来帮规森严,若是有人触了帮规,不知道曜哥如何处理?”
范丞曜向迎春堂中看去,中年人半躺在地上,衣衫褴褛,多处地方已渗出血来。他早闻柴震心狠手辣,今日真见,心下骇然,表面上只问道:“他犯了什么事?”
柴震轻蔑地哼道:“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是在库房做事,趁人不备,拿了些银子。”
中年人抬起头来,微软呼吸,却不忘为自己申辩:“震哥,我没有拿钱。”头发零乱地搭在他的额前,看不清楚面容。只是那双撑在地上的手,泛着红色的淤痕。
范丞曜依然是淡淡一笑,他并不表态,只说:“既然是洪帮的事,怎么轮到外面的人来管,自然是你们自己人说了算。”
柴震眼里闪出些许笑意,对左右使了眼色,旁边走出来两个年轻酗子,不由分说地向中年人身上抽起了鞭子。他吃痛,不住地哼哼。阿笙心里一紧,不过是这样一件事,若是他真拿了,让他吐出来。何必用私刑至此?他上前一步想要阻止,却被范丞曜暗中拦住,阿笙心里奇怪,却也只好忍了下来。只是不免为这中年人担心,这样打下来,这人不死也要落个残废。
柴震引着范丞曜上了楼去。楼梯转角,范丞曜转过身来向迎春堂看去,地势太高什么也瞧不见了。他转过头来,对柴震说:“他拿了多少?”
柴震反问:“怎么,曜哥想为他还钱?”范丞曜心中暗笑,他不过是好奇。只是柴震这样一说,反显得他越权了,这本就不是他该问的。还是谈正事吧。
所谓“赔罪”不过是双方就某一问题达成一致,而柴震想要的不过是南边码头的生意。码头生意,范丞曜已做得有些厌倦。若是柴震以为码头生意好做的话,倒不如给了他。这块烫手的山芋正好丢给他去。
范丞曜与柴震谈妥之后,从百乐门出来。再经过迎春堂,他下意识向里面望去,迎春堂空无一人。百乐门外他带来的人依然站在街头,因为为数众多,引起旁人侧目,阿笙为他打开车门。
已是晌午,阿笙安排着去“大都会”用餐。
“大都会”是一家夜总会,兼做餐饮。范家除了船务生意之外,也渗入了其他行业。例如这家,在上海以奢华而闻名的“大都会”。
范丞曜闭目倚在椅背之上,阿笙汇报着他今日的行程,下午华商会要开会,届时要选新的商会代表,诸如此类。范丞曜静静地坐在那里,只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知道了。阿笙坐在前排不断地向后面张望。
范丞曜问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阿笙心虚地说:“刚才怎么不阻止?”
“你还没有看出来,他故意做给我们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笙知道他说得对,转过头去,再没有说些什么。
车到“大都会”时,桑桑已在门外等候。她打理这家夜总会已有八年之久,虽然年纪不大,亦是一位聪明女子。她为范丞曜清了二楼的场,只单他一个用餐。只是范丞曜倒不领她的情来。他今日心情不好,隔着二楼的玻璃,看到街上人来人往,他一个人坐在上千平方的地方,转头对阿笙说:“去一楼。”
阿笙不赞成,直说不妥。范丞曜倒是笑起来,有什么不妥的,他跨步向一楼走去。桑桑与阿笙面面相觑,只得随着他下了楼。尽管范丞曜要在一楼用餐,为了安全起见,阿笙让桑桑挑了一个不太引人注目的角落,角落独立与外界隔开,中间一张雕花的檀木屏风,桑桑拿着菜单出来,竟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范丞曜喜怒不形于色,当真是伴君如伴虎。
经过厨房的时候,桑桑听到有人叫她。她转过头去,看到门外站着一个拿着托盘的女子。桑桑在里面,看不真切,亮光打在女子的身上,如加上一道白光。女子在光晕中轻笑,只是这笑声,桑桑是极熟悉的。她迎了上去,心里好奇,她早上请了假,这会怎么又回来了?
桑桑踏出房间,不经意用手挡了挡光线,嘴里嘀咕一句:“怎么是你?”
葛薇兰轻声一笑,她穿一件蓝色上衣,短发齐齐到耳边。桑桑睇了她一眼,眼神有些不悦。葛薇兰知道,她埋怨她来这里上班还是一副学生打扮。可她本来就是学生,在复旦工学里学新闻。
“你不是请假吗,怎么又来了?”桑桑问。
桑桑还没有来上海前,是住在一个叫里乡的小镇上。她与葛薇兰从小便认识,桑桑比她大上几岁。葛家是旧式的地主家庭,只是家道中落。葛薇兰的母亲过世得早,父亲后来娶了继母,继母自然不大管她。葛薇兰落得清静,好在母亲娘家还算殷富,她亦可以北上求学。但她素来好强,拿了学费自然不好意思再向母亲家里人要钱,因此在桑桑这找了一份差事,以支付每日生活起居,生活也还过得滋润。因为父亲热衷赌博,葛家早已剩下空壳。葛薇兰自来到上海读书后,她与父亲的关系也不那么密切了。
葛薇兰听桑桑这么一问,笑容一暗,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今晨有人来给她报信说,在赌场看到父亲,因为没有钱还赌债,被人赶了出来。葛薇兰倒也不吃惊,父亲是年初才到上海来的,他们也见过几次,见面的原因,多半是因为他没有了钱。她向桑桑告了假,才追去找人,根本没有父亲的踪影。这才意兴阑珊地回了这边。
桑桑心里盘算了一番,安慰她说道:“说不定看错了也是可能的。你们现在关系不比从前,他要去赌也是他的事,我看你帮得了他一次两次,总不见得能帮得了他一辈子。你啊,还是多关心一下你的学业,”她话题一转,“难得请个假,怎么不直接回学校去?”
葛薇兰一笑置之,以后的事情自然留到以后去烦恼,她反正乐观。嘴里与桑桑贫道:“有个赌徒的父亲,身为女儿的只有任劳任怨多赚些。”
桑桑哼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我看你啊,还是赶紧找人嫁了是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