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秦子扬订婚之后,便陪着尚未完成在澳洲学业的未婚妻出国去了,一周后才回来。刚巧公司之前接了几桩大案子,于是很多决议都移交给了另一位黄副理决定。

消息传出来,企划部一片哀嚎。

说起这位五十出头的黄副理,公司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固定职务到底是什么,只知他是元老级的人物,与大老板颇有些关系,在公司创立初期也算立过汗马功劳。

然而近年来他的职位一降再降,最后干脆由总公司发配到分公司,全是因为他越老越不像话,连连闹出骚扰女性职员的丑闻。调到分公司后他还是举世轻端,但没闹得太过分,这次小老板不知发什么神经让这样一位人物代理职务,全是娘子军的企划部能不哀嚎吗?

果然第一次开会便出了问题,黄副理不仅将企划部辛苦做出来的方案全盘否定,甚至在夏馨据理力争时还出言不逊:“你懂个什么?以前是有秦子扬帮你,不然你以为自己是怎么升到部门组长的?”说着,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还在她身上溜了一圈。

夏馨气得嘴唇都白了,但还是强忍着一条一条冷静分析,最后终是在其他部门组长的支持下让黄副理勉强同意在原方案上修改。

那日企划部正好有一台电脑出了问题,苏止庵下班后从电脑部过来,遇上独自留下加班的夏馨,她苦笑道:“看来我的磨难还没结束,唉,当初真不该把老板当成恋爱对象的。”

“现在去交文件?”他瞥见夏馨手上的文件。

“黄副理限我今天修改好,我都不敢告诉部门里的丫头,怕把她们气炸了,结果就弄到现在。”女子耸耸肩。

苏止庵动了动唇,终是没说什么。他本不是爱管闲事的人,黄副理的风评虽然略有耳闻,却从没亲眼见过。

只花了十分钟便把问题解决,夏馨还没回来,他略有些不安。走出企划部门口时他犹豫了一下,终是往副理室的方向走去。

然后第二天便传出电脑部新升的副部长因对副理动用暴力被勒令离职的消息。也不知公司的好事者是从哪挖出来的细节,大家都知道了黄副理在对企划部的夏组长图谋不轨时被人痛扁了一顿。

苏止庵有一段时间经常帮秦子扬接送夏馨,众人对他的看法本就暧昧,这下几乎是人人都相信他暗恋老板的前女友好久了。不过,也几乎是人人听了消息都拍手赞道:扁得好!

叶祈云算是迟钝的人,然而她一听闻此事就往电脑部跑,苏止庵的桌面确已收得干干净净,但摆在箱子里的私人物品表明他人还没离开公司。

最后她在天台上找到了他。

苏止庵却是不怎么高兴见到她,上一次叶祈云这样急急忙忙冲上来时对他说的话是“请多多指教,老乡同事”,结果弄得他心情极其恶劣,所以他一点都不乐意在天台上见到叶祈云。

“有事?”他口气不是很好地道。

“你……接下来要去哪?”叶祈云呆呆问他。

“回家。”

“回家?”她仍是呆呆地重复。

苏止庵看她一眼,知道她是有些明白自己的意思的,“没错,回另一个城市的家。”

那一瞬间叶祈云脸上的表情实在难以用词来形容。“你……”她有些艰难地开口,“其实用不着这样,大家都知道这件事你没有错。再过几天等秦经理回来后他一定会另行处理,况且、况且……”

她垂下目光,静静道:“夏姐人确实不错,又是刚刚受到感情创伤……”

苏止庵没听完就将眼移向了天空,今天实在是一个好天气,天空很蓝,只是风声有些大,大得他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然而他知道她要说什么。

这女孩总是这样自作主张。

自作主张地将他选做她目光追随的对象,自作主张地向他道歉,对他说“多多指教”,而今又要自作主张地建议他趁另一个女人失意之时乘虚而入。

其实她又知道多少?

她不知道那份辞职信其实在他第二次吻她那夜就已写好,在他桌子里放了一段时日,只因担心秦子扬会不放人。秦子扬走后第二日,他便交了上去,黄副理看都没看就批了,那时他们两个都没想到会有后来的事件。

若要追究辞职的原因,苏止庵也只好承认自己比不上叶祈云,他还没学会如何与一个很在乎却拒绝了他的女孩在同一家公司若无其事地度日。

她也不知道他为何要等下班后才去企划部,上次系统升级时只有她没有提出额外的要求,他一直是有些介怀的,所以在离开之前帮她找了一款最新的翻译软件,他想她应该用得上。

最后,她不知道的是他得罪黄副理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看不过眼,甚至不是为了夏馨。

苏止庵向来没有什么正义感,人生信条是自扫门前雪,最大的愿望便是太阳照常升起。那晚他原先只是扯了夏馨往外走,走到门口时突然想起等他离开公司后,若是企划部的另一个女孩遇到这种事情该怎么办,所以他又折回去痛扁了那头猪一顿。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告诉叶祈云这些事情,讲完后他看着对方呆若木鸡的神情心中顿生一种类似报复情绪的恶意快感,带着这种快感他越过她离开了天台。

是,他承认一遇见叶祈云他就会变得无比幼稚。

还记得他们开始记得彼此的情形吗?

十一年前的某一天,奶奶将家里的存折摆在兄弟俩的面前坦陈了他们即将面对的经济状况。苏止庵听完后没什么表情地拎起书包照常上学,然而那天他并没有去学校的便利店买他惯吃却有些小贵的早点。

上楼时他在转角险些被一人撞到,对方不仅不道歉反而还恶狠狠地瞪了过来。苏止庵愣了一下,竟也莫名地扬起下巴瞪了回去——原谅他对此的大惑不解,这么幼稚的反应实在不像他会做出来的。

谁让叶祈云要否定他的感情?

她说的是没错,他对她的念恋中包含着太多太多对年少时光的感怀,然而那之后十一年过去了,他又何尝对哪个女人这样在意过了?

恐怕今后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

也许是因为太早涉入生活,苏止庵在真正懂得男女之情时便失却了对此的兴趣,于是叶祈云便一直留在了心里面。

有一句歌词是怎么说来着?

——懂事之前,情动之后,长不过一天。

实在是太符合他的心境了。

其实这句歌词何尝不能用来形容叶祈云?

苏止庵走之后,她心情激荡地从天台下来,正好就碰上黄副理。

黄副理鼻青脸肿地刚从医院里回来,怒气冲冲地见有人挡他的路伸手便去推——

后来在场的同事都说了,真没想到看起来这么文静娇小的女孩腿能踢得如此之高,那三寸高跟鞋跟往黄副理身上这么一踹呀,看到的人无不感同身受地哆嗦了两下。

由于大家一致作证女孩绝对是出于自卫——你瞧,黄副理的肥猪爪推人时不就直向人家的胸前嘛,瞧人家女孩子长得矮也不能这么欺负啊——所以黄副理第二次从医院里出来后便收到了总公司的解聘通知。

叶祈云能变得如此暴力并非平白无故,她继父在她十一岁时便发现了她凌晨两三点夜游的习惯,他没说什么,只是立马替她报了个女子防身术班。

所以叶祈云踹完人后眼泪就掉下来了,她想到了被她排出心房多年的继父,想到了苏止庵,这两个都是她至今仍会为其掉泪的男人,也是她最害怕承认对他们的感情的人。

她今年二十三岁,十八岁之前有三个男子对她意义非凡:继父,雁飞……和他。

也许是对家人放的感情太深,那年的意外之后她选择了保护自己,不想再为任何人伤心。五年来渐渐与家人恢复了联系,只是仍不冷不热。

两年前她发现苏止庵进了同一家公司,沉寂多年的心湖第一次又泛起了涟漪。纵使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无法无视他。

然而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懵懂懂的野丫头,也并非孤绝偏激的豆蔻少女了,她分得清自己的心跳中有多少是为了年少时单单纯纯地喜欢一个人的岁月,有多少是真正为了他。她知道自己应以平常态度对待苏止庵,也确实做到了,可是,为何今日还是会为他泪流?

被伤害,感情得不到回报就真是那么痛楚难当吗?

如果是,那么亲手推开对你而言最在意的人则更加痛楚十倍。

所以叶祈云泪如雨下。

***

有一件事情他们多年后才发觉。

苏止庵一直觉得他与叶祈云实在是太有缘分,其实他们之间仅靠缘分还是不够。

记得在酒吧初遇时秦子扬原本说是要将苏止庵招进B城的总公司的,秦子扬是晓婵的表哥,晓婵则是唯一知晓叶祈云这段少女往事的人,某个春节她在自家表哥的手机里发现了一个十分眼熟的名字,那时她刚成功地将叶祈云“磨”进表哥在C城的分公司,便故伎重施地让表哥把苏止庵转而塞进了分公司。

瞧,光靠缘分他们还是碰不上面。

不过再仔细想想,倘若苏止庵那晚没进那家酒吧,倘若秦子扬没将他的资料记下,倘若晓婵没看到表哥的手机……

他们还是很有缘的,可惜似乎没什么分。

这种问题苏止庵是不愿再去想了,他刚回到了自小生长的城市,将阔别两年多的家打扫得干干净净。那其实是奶奶的家,老太太嫌他父母的高级住宅区冷冰冰没有人情味,执意在居民区置了栋两层小楼,对苏止庵而言这里就是他真正的家。

居民区往往十年如一日变化不大,只是新建了个社区公园。左邻右巷的拽眼神中仍是带着些八卦,蜚长流短照样在暗地里流传,却不至于当面拦住你问说这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巷口那家家庭生意的早点店又换了一对夫妇,那儿的豆浆总是淡而无味,可他当年提着书包从巷口走出时,好几次都看见某个女孩站在柜台前喝豆浆。

目光若是不小心遇上了,女孩仍是眨巴着眼睛喝她的豆浆,他则心知肚明地移开视线。

真是,为什么要记得这么清楚呢?

他暂时没有找工作的打算,只想好好休息一段时日,反正这几年也有了些积蓄。

那年春节,在异地工作的哥哥也回来了。

他们兄弟俩一向聚少离多,一年中也只有这么一回能并肩坐在阳台上顶着寒风喝酒。几口酒下肚,哥告诉他说他交了个女朋友,是上司的女儿。这个称谓实在让人能联想到太多太多,然而苏止庵只是哦了一声,垂下眼继续喝酒。

一向比他还要沉稳少言的哥哥那晚似乎很有兴致,唠唠叨叨地聊起了年少时光,聊起了他们共同的回忆,其中说得最多的自然是在他们两人二十几年的生命中占了重要分量的老太太。

苏止庵静静地听着,间或插上这么一两句。

深夜时分,不知喝了几杯的哥哥终于哭了,他对弟弟说他在大学时其实有一个很喜欢的女孩子,两人默默传情了几年,他还是没有对那女孩开口。他想等工作几年,自己能够承担起生活的风浪后再说。

他和那女孩一直保持联系,然而几年过后,发现她再也不是她,他也不是那个自己了。今年那女孩嫁了人,他也有了女朋友,现在的女朋友很好,可是——

哥哥掩着脸问他,为什么他还是想着原来那个女孩呢?

苏止庵没办法回答。

现实中这样的故事太多太多,也许正因如此,他胆怯了,叶祈云也胆怯了。

他将烂醉的哥哥扶回床上,自己重又回到阳台上看着冬夜里显得特别澄澈的星空。

不知叶祈云今年是怎样度过的?他希望她不要固执地一个人留在异乡的城市,他希望她能解开心结回到家人的身边。

苏止庵向来是一个容易接受现实的人,过去他想拥有的是父母发生意外之前的生活,现在他想拥抱一个女孩,然而这两者都是他不可企及的,所以以后的日子对他而言,便也就是那样了。

多年前他曾在学校看过一部许多人称为经典的日剧,看完后并没有多大感觉,只是剧中的男主角对某个词的定义让今日的他感触良深。

长假,这样的沉寂期能让人思考,让人成长。

还能让人疗伤。

他的长假过后便也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即使他对生活并没有多大想望,即使有些事情其实只是深埋在了记忆深处。但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呢?有这样的想法,证明他还是可以一个人过下去。

几日后哥哥假期结束离去,苏止庵环顾一个人住显得有些寂寞的屋子,便想养条狗。到宠物店看了半天,最后牵回家的还是一只普普通通的柴犬——他记得某个女孩在酒醉胡言乱语那夜,反反复复提到了一只身形硕大的柴犬。

当别人在上班的当会,苏止庵便牵着狗到社区公园的沙地前坐着晒太阳。午后的阳光总是很温暖,他同狗儿一起懒洋洋地眯起眼睛,心里什么都不想。

这确实是一个好习惯,再多的事情,只要你不想,便就过去了。

有人蹲在了沙池旁。

他不在意,这地方本就有许多爱在沙子里打滚的野孩子。

那人握起一捧沙。

苏止庵看着沙子缓缓流泻而下,在阳光下闪动出纯净的金色光泽。他仿佛看到了那些年华,还有随着年华流动而过的碎散记忆。它们似乎都同指间的流沙一样一去不复返,其实却是堆积在了记忆的沙池里等待着谁与谁的相遇,然后唤醒。金黄色的细沙仍在叶祈云指间缓缓流泻。

自见过六岁的小祈云清澈的眼瞳后,她的继父便认定她是块璞玉。

而在小学毕业之前,苏止庵也一直以为自己是沉静在碧绿潭水中的鹅卵石。

然而在其他的玉石都在散发着光芒之际,他们却都在命运的沙砾中磨成了细沙。

璞玉也好,卵石也好,如今都只是指间一捧金黄的沙,再也没有人能将它们分得开。

于是他们都在阳光下垂眸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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