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回到家呆坐了半晌,实在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苏止庵翻箱倒柜地找出温度计,一量,38度5。

啊,他想,那晚淋的雨终于发挥作用了。于是胡乱洗了澡,趁着意识还清醒时发了条短讯给秦子扬让他代为请假,然后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往床上一趴,睡觉。

似乎很久都没有这样沉沉地睡上一觉了,原本浅眠无梦的他竟乱七八糟地做了几个梦,就连很久远之前不知丢到哪去的青涩往事也跑回来造访他,间或穿插着叶祈云今早看他的表情,浮光掠影的眼瞳似乎在无声地问着:“你究竟记得多少事情?”

是啊,他记得多少事情呢?

苏止庵记得很多很多,有些事情他记得,叶祈云未必会有印象。

他记得小学后他上的是离家最近的初中,本城最好的中学他也是考得上的,只是每个入学的学生都要交上一笔名目古怪的费用。以苏止庵那时的经济状况,自然是能省则省。

初中开学几天后,他偶然经过那间自己原本该进的中学,抱着莫名的心态进去逛了一圈,无意间便瞥见了公告栏前的小小身影。

实在是因为放学后的校园人数稀少,也实在是因为那个女孩的举动太过可笑了。苏止庵心里小小地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竟还能认出这个野丫头。

公告栏上大大的红色标题表明女孩子正在看的是新生入学名单,苏止庵瞬间有些莫名狼狈,他自然知道她是这里的学生,只是……如今已初二的她站在椅子上一行一行地查找新生入学名单做什么?

苏止庵不敢深思下去,远远地望着那女孩吃力地踮起穿着白袜子的脚,脸几乎要贴在了公告栏上,样式古板的制服长长的裙摆悬在两条小细腿边越发显得滑稽可笑——在他的印象里,这女孩实在没有什么女性意识,因此他总觉得她像夹杂在一群粉雕玉琢的小公主中的野丫头。

又过了几年,苏止庵去了五专,他的学校在本地的专科院校中算是不错,常常出借场地举办各种名目的考试,其中也包括普通高中的学科竞赛。某个周日学校不知又在举办什么竞赛,他睡到十时从宿舍里出来,突然便望见对面考场大楼里走出一人。他停住,凝神细瞧那怎么看怎么眼熟的身影,心头一阵毛骨悚然:他们,未免太有缘了吧?

女孩绕到大楼转角的一排洗手池,摘下眼镜洗了下脸,突然动作一顿朝他这边望了过来。

苏止庵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继续走他的路。他并不担心她会认出他——瞧她那眯着眼睛的神态,度数恐怕不是一般的深。也是,能参加全国性学科竞赛的高中生,不用点功读书不行。

令他有些诧异的是终考的钟声响起后,各校的学生都与师长聚在前院讨论赛题,那女孩竟又绕了回来在考场大楼下徘徊。苏止庵站在宿舍楼梯的暗影里,望着女孩戴着丑丑眼镜的侧脸,那一刻心里的感觉难以言喻。

那是他第一次认真地思索,这世上会不会有一个人能一直、一直地记挂着他,不管他变成怎样?

叶祈云真是够落落大方的呀,竟能微笑着伸出手说“请多多指教”,她难道一点都不记得那晚她酒醉之后是如何对着他又哭又打的吗?

她反反复复念叨着一句话:“为什么又要出现在我面前?”

长夜漫漫,他怔怔地听着女孩在他怀里颠三倒四地喃喃多年前点点滴滴的年少情怀,鸡毛蒜皮的小事竟也给她记得清清楚楚,那一瞬间两人的记忆重合了。

苏止庵还是不相信感情这种玩意,但也不喜欢在发现女孩还惦念着自己之后没几天,就看到她与传闻中十一年长跑的男友出入成双。

所以他吻了她,恶意的。

十一年?混混沌沌的脑子里闪过这个数字。既然是胡乱搪塞同事的,为何不说五年、十年,偏偏是十一年?距他们小学毕业后一别至今,正好是这个年数啊……

一池混水般的意识里突然响起了奇怪的声音,苏止庵睁开眼,才发现那是敲门声。窗外竟已是霞光道道,他这一觉睡得可真久,竟睡了一天一夜。

苏止庵起身去开门,竟是叶祈云。

“呃……听说你病了,大家都很关心,夏姐向秦经理要了地址,她们就托我来了,你看这是大家要我捎来的慰问品……”他一开门女孩就赶紧噼里啪啦地解释开了,见他伸手按住额头才自动消了音。

“东西放那就行了。”苏止庵头痛欲裂地转身进屋将自己扔回床上,一点都不觉得他的待客之道有问题,反正他知道她现在急于与他撇开关系。

复又迷迷糊糊之际他没听见预计之中的关门声,反而是一阵阵的悉悉索索,像是有人在屋内走动的声音。

那声音让他觉得安心,小时候他身体弱,一淋雨准会发烧。奶奶一辈子都没对他表现过慈爱,碰到了这种时候也定然会将他骂得狗血淋头,然而骂完之后还是屋前屋后地为他熬姜糖水,煮白粥。

小小的苏止庵躺在床上,听着老太太走动的声音,便会觉得心安,恐怕他至今都没察觉到自己对那个精明世故的老太太怀有怎样深厚的感情。

兴许是对自己竟起了少年的柔弱觉得丢脸,叶祈云叫醒他吃药喝粥时他都是一言不发地两三口解决完,没敢多看她一眼翻身又躺回床上装睡。

他感到叶祈云在床边静静坐了一会,然后她突然开口道:“对不起,你昨天身体就不舒服了我却没发觉,还硬拉你逛街。”

顿了顿,她又说:“小雪她们——就是我们昨天碰上的那两个女孩子,她们昨天误会了你,怪不好意思,那些水果就是她们买来向你道歉的。”

她的声音淡淡柔柔,苏止庵却听得心里微微发热,只觉得胸前有什么很温柔很温柔的液状物体快要满溢了出来。仿佛短短一天之内便发现她是这么一个温柔体贴的女孩,不由得想起这女孩小学时的模样:小小的个头,总是站在远远的地方看他,手上似乎总拿着东西,有时候是一个甜筒,有时候是一本书。

班上的女生偶尔会为一些小问题找他,比如说解一两道他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难度的数学题,可是她却一直一直就这么远远地站着,仿佛永远都不会踏上一步。除了无所不在的目光,她实在没有给他太多打扰。

叶祈云站起身来,“那,我先走了。”

苏止庵闻言下意识睁眼起身,“我送你。”

女孩大概是想劝止的,不知为何脸突然一红,敛下了目光。

他才意识到因为出汗,自己上身并没穿衣服。现在套上未免太过矫情了,他不做声地尾随叶祈云穿过屋子,瞧着前头的身影不由又疑惑开了:她怎么能这么小呀?

时光的魔术师仿佛对她的身形无计可施,让他恍神间不小心就以为自己见着了当年那个发育不良的小丫头,连带着也将他拖回了那段干净的岁月。

十一年……苏止庵的脑中又跳出了这个数字,就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手已扣上叶祈云握住门柄的手背,制止了她开门的动作。

她惊诧地转过身来,却被他困在了自己与门板之间。她挣了几下,其实本能够挣脱病中虚弱的他,然而双手一触到他未着片缕的胸膛时便又慌慌张张地缩回了。

趁着自己还没恢复理性,苏止庵低头封住了她的唇。

果然是印象中清清涩涩的味道,并非雨水的关系。

他放纵自己沉湎其中,很怀念啊,这般年少的味道。

心下便有些蠢蠢欲动,仿佛……仿佛只要得到了她,便又能回到那泓碧绿清幽的潭水中。

苏止庵其实有些小洁癖,纵使刻意忽略了,纵使并无实际意义上的放纵,然而第一次被女人压在墙上强吻了之后,他还是觉得自己有些脏了。

这样的想法若说出来,这个光怪陆离的都市中不知有多少饮食男女会笑到喷泪,可少年人的偏执岂是轻易可变的东西?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有多怀念原先那个纯净的世界。

直到唇舌之间混进一缕又咸又涩的味道,苏止庵才睁开眼,慢慢抽离了紧闭着眼泪流满面的女孩。

女孩颤抖着手狠狠往唇角一抹,突然一拳捶了过来。

“过分!”她哭骂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一边骂着一边就如酒醉当晚那般乱拳捶下,再不管他是否病中虚弱,也不管他是不是光着身子。

苏止庵有些吃痛,不知为何却没有闪避。他对她算是有些了解了,知道她平时看起来文文静静,情绪激动时却有些暴力倾向,小小的拳头砸在身上还是有些分量。

“过分!过分!人家原本发誓不再为谁哭了……你当我真的可以随便欺负吗?”叶祈云还是在骂。

随便?他的表情冷了下来。

他知道公司里有许多女孩子将他看成随便的人,然而别人是别人,她怎么可以也这样认为?

苏止庵突然转身冲进卧室,胡乱翻出条T恤套上,又冲出去继续冷冷地瞪那个口无遮拦的女人——生性中的保守观念作祟,苏止庵总觉得与别人骂架时光着膀子非常理不直气不壮。

叶祈云被他莫名的举动弄得有些惊魂不定,人反而冷静了下来,抹干了眼泪与他对峙。

大眼瞪小眼。

两人突然都觉得这幅场景似曾相识。

“是,”还是女孩子冷静地先开了口,“我原先是喜欢过你,但那不知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这段时间我对你的态度确实不大对劲,但那也只是因为你毕竟是我小时候在意过的男孩子,如果是这种态度让你产生了什么误会的话,我道歉。”

“误会?”苏止庵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然呢?难道你以为对一个人的感情可以延续这么多年吗?多少人对第一次恋情念念不忘,是因为怀念那种心情而非怀念那个人。”她看他一眼,“你问问自己,对我做出这种举动难道真是因了我这个人吗,或是因为别的原因。”

他答不上来。

叶祈云没再说什么,捡起掉落在门边的手提袋,开门走了出去。

门“啪”的一声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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