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婚期将近,两家开始忙碌起来。
而桑桑也开始约束自己的举止,努力朝“尚良言”发展,外人看上去,仿佛正在康复中。尚知敬看了十分欣慰,下人们也慢慢开始愿意接近她,只是桃儿,一天晚上问:“大仙,再过半个月就是小姐嫁到元家的日子了,大仙想出什么好办法没有?”
桑桑整个人都燥热起来,不敢看她。
怎么说?告诉她,你家小姐成全了我和元上陌?
“我觉得我很卑鄙。”元上陌来看桑桑的时候,桑桑忍不住这样说,“我信誓旦旦要帮助良言,结果却只顾着自己。”
“不要这样说。”元上陌原本带笑的脸,蓦然有些黯淡,“他们既然成全我们,我们就应该好好在一起。”
他也是难过的吧!桑桑暗暗叹了口气,心里很清楚,一提到任宣,元上陌的脸色就会黯下来。
“上陌,你说我们将来会怎么样?”
“会生一堆孩子。”提到这个话题,元上陌的脸色才好看了点,“六个男孩子,六个女孩子。”
“一年一个,你想弄一套十二生肖吗?”
元上陌扬了扬眉,“反正越多越好。”
她真喜欢看他说话时扬眉的样子,即使是显得嚣张也觉得帅呆了。就为了他这副神情,她也要把这个他喜欢的话题继续下去:“哈哈,到时候抱孙子和外孙会抱到手软的。”
“抱到手断才好!”元上陌说着,忽然抱起了她,在院子里转了起来,“将来那些子子孙孙,都在我手里呢!这不是抱起来了吗?!”
桑桑连忙抱住他的脖子,头顶是蓝汪汪的天,转得快,像是在飞,她贴在他胸前,心里涌着无以言喻的快乐。想象着,生一堆的孩子,她和他的血脉融在一起,世世代代,永永远远,在这个地球上繁衍下去。
这样的想法,太诱人了。让他们愿意背负对朋友的愧疚,让他们愿意变得自私,只为这样一刻,两个人可以在一起。
好容易元上陌停下来,两人跌坐在草丛里,都有些昏眩。桑桑半俯在元上陌身上,昏眩中看到彼此阳光下的脸,阳光是金色的,光线中有细小的微粒,落在地上,仿佛有细微的响动。
时光都在身边坠落,是如此的美好,可以让我们,放弃一切。
“哎呀,良言疯疯癫癫也就算了,你怎么也陪着她一起疯?”意外插进来的是尚夫人,美丽的面孔隐隐有气急败坏的神情,尚知敬在她旁边,却拈须微笑。
元上陌拉着桑桑从草丛地爬起来,忽然看到她头发上沾上了枯草屑,伸手替她拈下来。
尚夫人咳嗽一声,道:“上陌啊,我家良言还没有大好,你看,婚期是不是往后挪一挪?”
“再往后挪,我也是要嫁给他的。”桑桑道,自从知道良言被劫是尚夫人指使后,对面前这个美丽又有些锋利的女人一直就看不顺眼,说着,又补充一句,“而且,无论挪到什么时候,他娶的人都是尚良言,而不是其他任何一个女人!”
尚夫人的脸色有些难看,美丽的眸子里有丝煞气。
这样的眼神,让桑桑心里没来由地一寒,这是良言内心深处对尚夫人的恐惧吗?桑桑抬起头,心里涌起一个主意。她一笑,跑到尚知敬身边,道:“爹,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哦,什么事?”
“爹你知道上次是谁指使人去把我劫走吗?”
尚夫人的脸色顿时一白,眼睛“刷”地望过来。
尚知敬一惊,“是有人指使吗?不是那些匪人为了钱财吗?”
这是元上陌当初告诉他的说法,元上陌没有想到桑桑在这个时候把这件事说出来,在背后扯了扯她的衣裳。
桑桑做了个鬼脸,低声附在他耳边道:“我别的不能为良言做,至少可以为她出口气!”才说完,蓦然又道,“不要!”
极诡异。大家都见她方才还附在元上陌耳边细语,忽然又冒出这么一句。她的神情一直是带着一丝自得和兴奋,仿佛是一眨眼,却变成了一种急切和惶恐,她道:“不要说!”
元上陌浑身一震,不用问,不用说,刹那之间,他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身边的女孩子,眼眸寂寞如秋风,眉梢流泻忧伤。
这已经不是方才跟他一起在阳光中畅想未来生活的路桑桑了,而是尚良言。
尚良言猛然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身体里,一时愣住。
尚夫人冷笑道:“看吧,我就说她还没有好!一个疯子的话,老爷你又何必相信?”
桑桑霎时被抽离到了身体之外,只见良言道:“爹,是我一时胡说,您不要放在心上。”
“为什么不告诉他?”桑桑不解,“她做错了事,就该受到惩罚,你为什么要包庇她?”
“她的心里也不好过。”良言道,“爹虽然娶了她,心里惦着的,却一直是我娘,这一点,尚家上下都知道。”
“那就可以成为她折磨你的理由?”桑桑愤愤不平,“你难道没有想过你落进那帮人手里的后果?如果没有我来,你会怎么样?她想害死你啊!现在又要把婚期往后挪,一定没有安好心!”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尚良言会受折磨,路桑桑却不会被欺负,对不对?”良言微笑,“好了,桑桑,你回来吧。”
两人一交流,身体便似空洞起来,元上陌知道这种情形,拦腰将她抱进屋子。
床上的人悠悠地醒来。
“良言,你怎么样?”
“我没事,爹。”
尚知敬松了一口气,尚夫人不愿他在屋子里多作逗留,拉着他离开。
元上陌看着她,一时竟不敢相认。
这一瞬,他竟看不出醒来的是谁。
如果是良言,却没有那秋风瑟瑟的寂寞之意,如果是桑桑,眸子里却没有那团荧光,整个人都变得十分黯淡。
“你……是桑桑吗?”
“是我。”
元上陌松了一口气。
桑桑瞧着他,眸子乌沉沉的。
“怎么了?”元上陌觉出不对劲,“是不是不舒服?”
桑桑摇摇头。
“这样子是不是会很累?你要不要睡会儿?”
桑桑只是看着他,忽然抱住他,脸贴在他背上。
有什么东西渗进衣服,渗进背上肌肤,温热一片。
元上陌整颗心都悬了起来,嗓子不自觉有些低哑,“发生了什么事对不对?!”
“没有。”桑桑抱着他,不让他回身,声音里有重重的鼻音,“只是,只是忽然不想让你走。”
“傻瓜,我没有说走啊。”
“今天可以不走吗?”
“可以啊,我中午在这里吃饭。”
“晚上也别走。”
元上陌一怔。
桑桑的声音低沉而模糊:“晚上留下来陪我,好吗?”
为免流言,傍晚时候,元上陌离开尚家。天黑之后,再从院外翻墙进来。
桑桑坐在床上,双手抱膝。黑暗中,瞧不清面目,只见眼底一片水光。他以她哭了,伸出手去,脸上却没有泪。只是很冷。他连忙握着她的手,她的手也冰凉,仔细一瞧,才见她只穿里衣坐着。
“你想冻死吗?”元上陌低声道,掀起被子整个地将她裹住,“我还以为等着我的会是软香温玉呢,谁知是块冰疙瘩!”
桑桑靠在他身上,低声道:“以后手冷的时候,我会想你吗?”
声音竟有些沙哑,她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悲伤的气息。
冷意,似乎随着她的手蔓延到元上陌身上,他心里一紧,“桑桑,不要瞒我,出了什么事?”
“不管出了什么事,最重要的,是我们彼此喜欢。”今夜的桑桑,看起来就像一团雾气,仿佛一不小心,就要在面前消散,她低声道,“我终于明白任宣和良言两个人的话,只要我们彼此喜欢,不管有没有结果,都已经足够了。”
“谁说我们没有结果?!”为了不惊动别人而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压不住声音里的一丝颤抖,元上陌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我们的婚礼已经开始在准备了!”
桑桑没有说话,闭了闭眼,仿佛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咳嗽一声,轻轻推开了他。
他有些诧异,然而在看到她脸上的神色后,猛然明白了。
这已不是桑桑,而是良言。
他立刻跳下了床,“对不起。”
“我并不是有意……”良言的声音里有一丝苦恼,“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她……还在吗?”
“应该还在,你等一下,我让她回来。”
这一句说完,帐幔里久久没有动静。
元上陌的额头上沁出冷汗。隐隐约约,明白了一个事实。
“对不起……”良言颓然地道,“我找不到她。”
冷汗,从额头滑落,滴到地上,寂静中,几乎听得到它在地上碎裂的声响。
他颤声道:“她……不在了?”
“不、不,她在。”良言连忙安慰他,“只是有时候我听不到她的声音。就像以前的时候,她唤我,我明明有跟她说话,她却听不到。你放心,她会回来的。元上陌,真对不起,我……”
“尚姑娘,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你说。”
“可以住到元家去吗?”
尚良言一怔。
“我想二十四个时辰和她在一起,可以吗?”他似说得十分艰辛。
“你们还没有成婚,我住过去,恐怕不太好……”良言想了想,道,“我可以住到表哥的医苑去,就说在那儿治病,你也可以住过去。”
元上陌点点头,浑身冰凉,就如大病了一场。
第二天,元上陌就以为良言治病为由,请尚知敬允许他安排良言住到医苑去。
尚知敬答应下来,元上陌往尚良言的院子里来。
走进院落,脚下虚浮,几乎绊了一跤,身子前倾,他扶住柱子,喘息。
现在走进屋子里,他看到的人会是谁?
尚良言,还是路桑桑?
然而才踏进房间,她就扑进了他怀里。
他立刻抱住她,抱得那么紧,生怕再松开时,面前的脸就换了一副神情。
“桑桑……”嗓子含着一股酸涩,说话竟会成为一件吃力的事,“我接你到任宣的医苑去住。”
“我知道。”
“马车就在门外。”
“嗯。”
“我抱你出去,好吗?”
“嗯。”
元上陌抱起她,经过院子时,桑桑忽然道:“上陌,带我翻墙出去吧?”
哪怕现在是晴昼朗朗,哪怕现在墙内墙外都是人来人往,元上陌却没有一丝顾忌,就像从前每一个夜晚驾车来接她一样,抱着她从墙头翻了出去。
桑桑闭着眼睛,仿佛睁开眼时,眼前还是一片黑暗,而他们就在漆黑的街道上前进,整个世界如此安静,好像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桑桑,晚上我带你去赌坊吧?”
“好。”
“你还想跟那个胖子赌吗?”
“也许他现在已经比我厉害了。”
“那的确说不准。”他轻轻地一笑,“像你这么笨的人,想不比你厉害还真不容易。”
桑桑睁开眼,看到他的笑容,长长的眉毛已经要扬进鬓角里,挺直的鼻梁被阳光映照,好像会发光。她伸手抚摩他的头发、他的面庞、他的眼睛,每一处都是广阔无边的风景,纵使她用尽全力,也无法将全部的景色刻在心上。
她闭上眼睛想,元上陌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呢?眼前映现的马上是那对飞扬的长眉,还有那副嚣张的笑容。
任宣已经打扫出了两个房间,元上陌安排下人去安置带来的衣物与用具,任宣见到桑桑微微一惊,道:“你的气色很不好。”
“我没事。”桑桑笑了笑,笑容有些干涩,就像秋天的草,不知不觉间开始了枯萎,她道,“任宣,我可以请你帮个忙吗?”任宣的眼神有些奇特,他微笑,“你说。”
“我知道,无论我提什么样的要求,你都会尽力做的,对不对?就算不为路桑桑,也为尚良言。”桑桑看着他,道,“你跟上陌是好朋友,对吗?”
“对。”
“一直都会是吗?”
“当然。”
“如果他有什么事……如果他难过,如果他不快乐,请你陪在他身边,好吗?”
“陪在他身边的,应该是你。”
桑桑一笑,没有回答。
元上陌走来,道:“东西都安置好了,我带你去逛街吧!你一直说没有好好逛过街。”
任宣道:“她看上去精神很不好,还是让她休息吧。”
“不,我们去逛街。”桑桑说着,拉着元上陌的手走出医苑。任宣的视线一直追随在身后,谁能说足够就足够,说放手就放手呢?看到爱人的模样,谁的心里能够平静得像完全没有事情发生过呢?
任宣,哪怕你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也控制不了自己的目光呵!
阳光淡淡地照在脸上,桑桑抬起脸,微微眯着眼,感受阳光的抚摩,轻声道:“任宣他,很喜欢良言。”
“是。就像我喜欢你一样。”元上陌说着,深吸一口气,脸上现出笑容,道,“你看,前面那条街,就是你当初跟药发男子打架的地方。”
桑桑也笑了,忽然一个眼尖,在人群里看到一张眼熟的脸。
“喂!”桑桑唤住一个女孩子。
女孩子见了她,愣了一下,随即转身便跑。
“喂、喂,你别跑!”桑桑追上去,拉住她,“你跑什么?!这回又没有男人药发追你!”
这个女孩子就是当初桑桑救了她,她却只顾自己跑掉的那一个。
女孩子居然浑身颤抖,道:“你……你今天没有吃药吗?”
“我吃什么药?”
“你要是不吃药,那天怎么会去打那个人……”
桑桑呆住了,“你以为我冲上去也是神志不清?”
“难……难道不是吗?”
“我晕!我才不会吃那什么破药呢!我是为了救你啊,为了救你啊!结果你一个人跑得远远的,害得我好惨!我早就想,要是哪天在街上碰到你,一定要好好骂你一顿!”
“真……真的吗?”女孩子仔细看她神色,不像是药发的样子,顿时红了脸,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我以为你也是……恩人救我一命,恩人请受我一拜!”
说着女孩子就跪下了,桑桑连忙拉起她,“别别,那天也是我自己要冲上,好了好了,没事了。”
“恩人请到我家里坐坐吧?”
桑桑没想到她这样热情,连忙道:“我还有事,先走了。”说着,拉了元上陌就走。
元上陌笑道:“你何必跑得这么快?她也未必是真心要认你这个恩人,你看,她都不追来。”
“我怕她以身相许要跟着我啊!”
“你又不是男人。”
“你是男人啊!没准她就是看你在我旁边,要赖上我,然后打你的主意呢?”
“唔,这也不无道理。像我这样英俊潇洒的人物,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一些——哎……”鞋子上被毫不客气地踩了一脚。
桑桑得逞就跑开了,远远拉着脸皮道:“脸皮真是比城墙还厚!”
元上陌追上去,“你别跑,有种别让我逮着你!”
桑桑岂能不跑?只是又怎么跑得过元上陌?三两下就被捉住了,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元上陌看着她,眼睛好黑好亮,仿佛有星辰在里面闪烁,忽地,他抱住了她。
抱得那样紧,她几乎不能正常呼吸。
“上陌……”她的额头抵在他胸前,“我……”
“我们吃饭!”元上陌蓦地打断她的话头,往客栈去。
第一道菜就是羊腿。
“你要啃还是切?”
“当然是切。”
“其实我嘱咐过他们,先蒸再烤,已经很烂了。”
“是吗?”桑桑啃了一口,果然。
“我喜欢看你啃羊腿。”元上陌说,“我想,再不可能看到第二个女人在我面前抱着一条羊腿,啃得满脸是油了。”
桑桑啃羊腿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了头,眸子有些忧伤。
元上陌已经偏过头去,问掌柜的:“打听出来了吗?”
“她叫红珠,今年十七岁,父母是在街市口卖菜的。”
元上陌点点头。
掌柜退开。
桑桑好奇,“你打听谁?”
“刚刚喊你恩人的那个。”
“打听这个干什么?”
“不干什么。”元上陌往椅子靠,垂下了眼睑,看不清神色,“以后多个人聊聊天。”
羊腿香气浓烈,可是桑桑再也吃不下去了。
水汽像雾一样在眼眸里聚拢,她低声道:“其实,你知道的吧?”
“我不知道。”元上陌抬起眼,扬眉一笑,“我什么都不知道。来,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他大吃起来,好像饿足三天没吃过东西似的,大口大口把菜填进嘴里。
桑桑扑上去抽掉他的筷子,他端起酒杯,桑桑拨乱酒杯,他拿酒壶,桑桑打翻酒壶,一时杯盘狼藉。
桑桑浑身颤抖,泪凝于睫,只觉得一颗心脏似被猫抓,点点迸出心血,胸腔有无形的气流在乱窜,四处奔突,到处都是穷途。
元上陌的衣服泼上了酒,发上也溅上了,一滴一滴,顺着额头滴下来。
他低着头,胸膛剧烈起伏,眉毛压得极低,几乎抬不起眼。
屋子里极静,像一根绷得极紧的弦,只要稍微在某处一用力,就要断裂了。
这样的紧绷和压抑,令人几欲疯狂。
元上陌冲上去抱住了桑桑,唇如灭顶吻住她,怀里的人是一摊水,是一朵云,是一阵风,是想留却永远也留不住的缥缈灵魂,他吻她,悲切而忧伤,自己的泪滴下来,落到她的面颊上。
桑桑深深地吻回他,用尽全身力气。那一刻心底有毁灭的冲动。说不出来的情绪,是恨吗?是悲伤吗?只想把这一切毁灭!
一起死吧!以死亡来结束吧!
这样强烈的冲动,近乎疯狂。她在元上陌的眼睛里,看到了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疯狂,想毁灭一切,想破坏一切,想焚烧,想让这世界一起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