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在天空中发现白儿的时候,元上陌忍不住有点紧张。
心里的话,全部都说出来了,这下就算她再迟钝,也不可能不明白他的心意——她会说些什么?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打开。
那一个刹那,随从发觉少主人的脸色血色蓦然退得干干净净。
五指瞬间收拢,信纸差点被捏变了形。
“回去!”
说出话来他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嘶哑。
随从愕然,“现在已经是晚上……”话还没说完,元上陌翻身上马,照原路飞奔而去。
随从连忙拍马跟上,目光落在元上陌手里的信纸上。
薄薄的一张信纸,只有两大字。
救命!
救命?
救谁的命?
良言出了什么事?
是一直对她虎视眈眈的尚夫人又对她下手了吗?!
元上陌恨恨地握紧了拳头,早应该把尚夫人的所作所为公布出来的!不该想着什么两家和气!
良言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人马在夜色中疾行,到达襄城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元上陌直奔尚家。
门上的下人见到元上陌,还不及行礼,已见这位未来的姑父骑着马,直接往里冲,尚良言院门口守着的下人连忙拦住他,“元少爷,我家小姐不舒服……”
“你们让开!”元上陌拍马跃进去,翻身下马,往屋子里去。
桑桑听到声音,立刻打开房门迎了出来。
他来了!
头发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眉头紧皱,眸子焦灼而忧心。
他身上仿佛有一股吸力,就像良言的身体吸取她的灵魂,她不由自主地跑过去,扑进他怀里。
这气息那么熟悉,是属于他的味道!她以为他只是一个吃喝玩乐的朋友,原来连气息都已经蔓延进了深心底处。
原来她也可以做一只海东鹘,在一千个人里,在一万个人里,只凭着气息辨认出他!
“良言!”元上陌拥住她,手臂不自觉地用力,生怕这活生生的人是个幻觉,“你没事!太好了!”酸涩猛地滑进嗓子里,直冲眼睫。一路上胸膛里有忧怒和担心,看到了她却从心底透出一股软弱,他把脸贴在她的头上,“我以为你出事了,我……”
阳光晴好,光线照亮整个院落,桑桑俯在他胸前,被他紧紧地抱着,全身骨骼都轻轻颤抖,是紧张,是兴奋,还是幸福?说不出来,整个灵魂都在战栗。
元上陌,原来我爱你,原来我是这样爱你。只是这样靠在你胸前,就希望时光可以就此停留,再也不要往前流淌。
爱人的怀抱,就是这世上最温暖的地方。
原来这句话是真的。
多么希望,世上只有我和你,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可以一直相拥,一直相爱。
然而……
桑桑慢慢地松开手,抬眼望向他。
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有稀薄的泪光。
元上陌眨眨眼,把泪意倒回去,咬牙道:“你是不是太想我,所以写那两个字骗我回来?”
“如果是,你会生气吗?”
“当然,我跑了一整夜,没吃没睡,不饿死也要困死。”
上陌,我多想听你这样说话,三分夸张,三分不正经,眼神里带着三分笑意,我喜欢看你说话的时候眉毛扬起来的样子,喜欢听你故意这样抱怨……桑桑低下头去,眼泪忍也忍不住,滴到衣服上,晕成铜钱大的一团。
“好了好了,我随便说说。”元上陌捧起她的脸,皱着眉擦掉她的泪,“你没有这么爱哭的……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事?良言,告诉我。”
“不是我有事,是任宣有事。”
“任宣出什么事了?”
“他昨天来过这里,走的时候样子吓人极了……”桑桑吐出一口气,擦了擦眼,“我很担心他出事,但是我没有办法出门,所以只有叫你回来……上陌,对不起,我应该跟你说清楚不让你担心,可是……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我……”
元上陌的手指轻轻放在她的唇上。
“别说了良言,我知道你在担心。”他轻声道,这样有些慌乱和无助的良言让他有些心疼,“我们快去看他。”
这是桑桑第一次来到任宣的医苑。只见院子里种着几杆竹子,风来沙沙作响,中央一只大缸,里头一枝残荷,叶子已经枯了。
好安静。
不见一个病人,连打杂的小厮也不在。
元上陌带着桑桑来到任宣的房间。
“吱呀”一声,推开房门。
任宣凭窗而立,一动不动。
“任宣?”
元上陌叫他,他仿佛没有听见。他就那么站着,像是站了亿万年,而且要一直站下去。
元上陌皱眉,正要上前拍他一下,袖子却被桑桑拉住,桑桑道:“上陌,你可以出去一下吗?”
元上陌有些意外。
“我有些话要跟表哥说。”
“你们来了?”任宣忽然开口了,回过头来,向桑桑道,“良言,上陌是你的丈夫,不可无礼。”
他的声调平缓,跟往日没有任何不同。但是脸色惨白,眸子几乎变作灰色,看不到一丝生气。
即使是那样痛苦,也要努力维护良言和上陌的幸福,这就是任宣?
桑桑的胸口又在疼了。
那是良言的疼痛,无可抑制地传了过来。
她的脸色因这痛楚而变得苍白,元上陌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走出门外。
任宣唤他:“上陌……”
“良言有话要跟你说。”元上陌已踏出房外,并没有回过头来,阳光照在他明显凌乱的发上,仿佛有一圈光影,他的声音有点低沉,“你们好好聊,我在外面等。”
“不,上陌——”任宣似要追出去,才跨出两三步,竟已力竭,身子一晃,跌在地上。
桑桑大吃一惊,扶住他。
“你想干什么?”任宣推开她,摇头,吃力地喘息,“他是你丈夫,你把你丈夫扔在一边跟我说话,你……”
“我喜欢的人是你!”桑桑脱口而出。
这句话,每一次见到任宣,都要在嗓子里徘徊。今天终于说出了口,整个身子仿佛都轻松下来,她接着道:“我从小喜欢的就是你,可是偏偏订下的却是元上陌。所以我装疯,我希望元上陌可以退婚,我希望你来照顾我,即使我疯了,你也会娶我的,对不对?你对我的心意我全部知道,任宣,我们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这是从一开始,她就想代良言告诉任宣的话。
“不要——”良言的声音传来,仿乎就在耳畔,又仿佛很遥远,近乎带着祈求,“桑桑不要说!”
良言,我知道这样的一番话,你永远也没有勇气说出口,那么,就让我来好了!
为什么不说出来?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不说出来?中间为什么要永远隔着一层窗户纸?良言,你好好看着吧!你们彼此痛苦的日子,要在今天结束!
任宣震惊,他不敢相信这番话是从良言口中说出来的。
良言,从小最安静最乖巧的良言,就算是小时候想吃点心也不会主动开口的良言,怎么可以说出这样一番话?这样的话,仿佛是从他的胸腔里喊出来,震荡得他几乎失去意识。
“不、不……”他下意识地摇头,“不……”
“什么不?!”桑桑急了,良言的心这样疼,疼得她自己都难受了,“这都是我的真心话,今天我全告诉你了!如果这辈子我们不能在一起,我痛苦,你也痛苦!难道你就要这么痛苦地过一生?”
“上陌他喜欢你——”
“那你喜不喜欢我?”桑桑截住他的话,几乎逼到他脸上,“你说、你说,我要你说,你喜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在这样的逼问下,心情急乱到了极处,任宣反而安静了下来,他轻声道,“我从小就喜欢你。我陪你捉蝴蝶,找你爱看的书给你,找任何借口和理由赖在尚家,良言,从我懂事起我就知道我喜欢你。然而从我懂事起,我就知道你将会是上陌的妻子。我们之间不要谈喜欢,这无足轻重。重要的是,你的丈夫是上陌。而现在,他就在外面。”
他的声音那么轻,像是风声。
“你只需要考虑你自己的幸福。”桑桑颤声道,“上陌,我……我会……”
“良言,你不喜欢上陌吗?”任宣眼神迷蒙地看着她,“你真的一点儿也不喜欢上陌吗?不要骗自己。昨天我看到你接到信的样子,你那么高兴,那么开心,高兴得好像要跳起来,我从来没有看你那么开心过……哪怕是小时候跟我在一起,你的脸上也没有那样夺目的光彩。良言,他令你如此快乐。”
“不,不是的。”喜欢元上陌的人是我,不是良言,良言喜欢的是你!这句话在骨子里翻腾,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如何让他相信,现在跟他说话的,其实并不是尚良言,而是千年之后的路桑桑?桑桑咬了咬唇,“任宣,你只要明白一件事,尚良言想嫁的人,只有你一个。”
“我曾经想过娶你的……”任宣轻轻地笑了,笑容凄艳而易碎,“我曾经想过,直接带你走的。然而我没有这样的勇气,我知道你不会这样跟我走,这样无名无分的日子,怎么能让你抛弃家园?然而我心底一直有这样的渴望,也许,有一天,我可以娶你做我的妻子……就当是白日梦吧!有时只是想一想,也是幸福的。但是昨天我才知道,世上有比我更能令你快乐的人……我还有什么资格去幻想?”
“如果我真的喜欢他,为什么要来找你?!”
这句话令桑桑的声音全变了,支离破碎,他提到了上陌、他提到了上陌,这个名字令她的心脏都快要碎裂。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任宣,你给我听着,你要是个男人,就娶尚良言!喜欢一个人而不敢付诸行动,你算什么男人?!”
任宣似乎被她的话惊痛,慢慢地站起来。
“你为什么要说出来?!”良言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激动与颤抖,“你自己怎么办?元上陌怎么办?”
元上陌!
桑桑血液里翻腾,心脏如被油煎。
整个人像是在刹那间脱力,眼前一晕。
这感觉她已经经历过一次。
良言回来了。
桑桑身子一松。
可是,心为什么还是这样痛?她已经离开了良言的身体,为什么还是这样强烈地感觉到她的痛楚?
她毫无障碍地穿过已经关闭的门,看到了元上陌。
他坐在地下,手搁在膝盖上,头埋在两臂间。
视线一触及到他,桑桑的眼泪就“刷”地流了下来,渴望被他拥抱的感觉这样强烈,只愿意靠进他的怀里,什么都不要去想。
她走到他身边,伸出手环抱他的肩,然而——手直接穿过他的身体,抱了个空。
现在的她,只是一个连眼泪也没有一丝重量的灵魂。
元上陌慢慢地抬起了头。
然后,桑桑无比清晰地看见,一颗泪,自他眼里滑下来,滑过面颊,凝在腮下,被阳光一照,刺痛人的眼睛。
整个魂魄都震荡。
你为什么哭?你听了什么吗?是,是的,你一定是听到了,我说话的声音那么大,我的情绪那么激动,一点也不知道克制,一点也没有顾忌到你就在外面。
也许,正是因为知道他在外面,所以她才更加不能克制自己?看到任宣只是一味地放弃,她几乎要掐死任宣。那个男人,知道为了他们能够在一起,她做了什么吗?!
她放弃了自己的爱情!
放弃了元上陌!
元上陌,这三个字刺痛魂魄。
在那个土窗子里看到嚣张少年的一刻,路桑桑,你会知道今天的你,会爱上这个人吗?
是谁,坐在云层之上,用冥冥之手,安排了这一切?
元上陌缓缓地站起来,缓缓地回过头,望了一眼那关着的门。
这仿佛是个极慢的镜头,无论是心脏或者时间,都被无限拉长。
那一眼里,有讽刺、有愤怒、有悲伤、有绝望……更多的,还是一种痛。
痛入骨髓。
只一眼,他迅速掉过头去,跨上马,马鞭狠狠地抽下来,那马几乎是惊跳起来,带着他飞奔而去。
桑桑飞身追出去。
魂魄缥缈,没有任何质与形,轻如鸿毛,她跟在他后面,看着他疯狂地驰过街道,回到了元家。
她的上陌,她从来没有看过他这个样子。他用力地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大步踏进院子,踢开其中一间房门。
进了门,他“砰”地把门上,两扇门合掩的一瞬间,他的视线落在桌上的花瓶上,那儿插着一束已经干枯了的雏菊。
漫天的晚霞,比晚霞还要红的红叶,清澈的女孩子,瞪着眼睛说话的样子,眼睛里永远跳跃着一团荧光……一切的一切,呼啸而来,仿佛就在眼前。
他咬着牙,轻轻地笑了,笑中有一种令人心碎的狠厉。一挥手,花瓶被扫中,飞到墙上,落到地面上,碎成一片片。
碎片穿透桑桑的灵魂,她眼睁睁看着他扫落花瓶、眼睁睁看着他无力地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他发出凄怆的笑、眼睁睁看着他低低地道:“原来……这就是你装疯的原因……原来,什么都是假的……”
不、不、不!怎么会是假的,怎么会是假的?!桑桑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被撕裂,那样盛大的不是人类可以承受的痛苦,那种良言曾经承受过的痛苦,居然重现在她身上!她捂着自己的胸口,蹲下去,眼泪无声地滑落。
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受苦,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原来是这样痛苦的事情……而这痛苦还是她一手造成……我应该先跟你说……最起码你应该明白……现在,良言回来了,她可以和任宣在一起了,我也要离开了,然而上陌,我居然不能和你道别……居然没有亲口告诉你,我喜欢你。
她终于体会到,良言当初的心情。
死之前最遗憾的事,最牵挂的人,令人不甘心就此死亡。
她也不甘心就此消失!
桑桑翻身便往外去,她要再回到任宣的医苑,再回到良言的身体里,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有一个时辰,她也要,把话说清楚!
竹子依旧发出沙沙的声响,荷叶依旧寂寞地凋零,桑桑飘进屋子里,大声道:“良言,你的身体再借给我一天好不好?”
良言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声音低低地,跟任宣道:“……你记得那次吗?你弄丢了一本医书,那是你师傅借给你的,你很着急。然后我们两个,就凭着记忆,重新把书默写了一遍。那一阵子,你都住在我家。我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书房找你;每天睡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回忆书中的内容。那段日子担心你被你师傅责怪,我急得睡不着吃不好,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很开心。也就是那段日子,看着写字的你、看着默记的你,我有无数次差点控制不住自己要告诉你,我喜欢你。”任宣轻轻拥着她,脸上发着光。
她和他说了什么?让方才还绝望的男子,脸上充满瑰丽的光辉。
“表哥,我要走了。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能够像今世这样,在生命的最初,就遇上你。即使不能在一起,也不后悔。”尚良言微笑,笑容如此美丽,“我们彼此喜欢,这就足够了。”
“是。”任宣点头,“已经足够。”
“那么,再见了。表哥。”
桑桑悚然一惊。
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在道别?!
良言闭上了眼睛。
桑桑再一次感觉到那强烈的吸力,不由自主被扯进去,睁开眼已在任宣怀里。
任宣放开她,静静地道:“你是桑桑?”
桑桑一震,“良言告诉你了?”
“是,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任宣站起来,脸上有清亮的光辉,“喜欢上陌的人是你。”
他说“上陌”,只是提到这个名字,桑桑就觉得自己想流泪,她点点头,“对,是我。良言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你可以放心地娶她。”
“尚良言会嫁给元上陌。”任宣道,“所幸的是,你是喜欢上陌的。”
桑桑吃惊,“那你们怎么办?”
“我在良言心里,良言在我心里,我们永远不会分开。”任宣微笑,这是桑桑认识他以来,他最美丽的笑容,他道,“你去找上陌吧。”
上陌!
眼前一冒出元上陌那充满讽刺与惊痛的眼神,桑桑什么也顾不上了,一咬牙便翻身往外跑。
良言,请原谅我的自私,我只再借用一天!跟元上陌说清楚之后,我就会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