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

白露看着那天真丫头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方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下了身上脏一污的衣裙,再将自己稍加擦洗了一下,才换上干净的衣物。

穿衣时,她注意到左手腕上有着一道红瘀,那是那汉子在呕吐时,过度用力抓着她时造成的。

还以为,会发作的。

可在那时,或许是因为人多吧,她什么也没多想,就只想着得救他。

她盯着那道红肿,用右手轻轻摩擦着。

不知怎,那男人的笑容,蓦然浮现。

她救了一个人。

一个人呢……

除了那身的新伤旧痕,他身上没有任何的东西可以告诉她,他的身份。

虽然她和喜儿说,他不是官爷就是强盗,但她很清楚,除此之外,还有太多的可能。

她并没有说谎,她只是没有提及那些可能。

报官是没有必要的,她告诉喜儿,心里却知道不只是因为如此。

救他的那个当下,她没想到其他太多,如果她知道会有后续这些麻烦,她还会救他吗?

她不晓得。

但她记得他的心跳在她掌心里重新跃动的感觉,那如此真实,彷佛此刻他的心,还被她握在手中。

缓缓的,她垂下手,让衣袖遮掩那道瘀痕。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显然她也只能想办法解决。

那心跳,宛若仍在掌心里噗通跳动。

轻轻的,她将手指收拢,握成了拳。

或许这并非什么坏事……

深深的,吸了口气,她抬首转身,走出门外。

她会确保那是没有必要的。

湖水很绿,荷叶在他头顶晃荡,遮住了些许蓝天。

这就是当鱼的感觉吗?如果可以呼吸,眼前的风景还挺不错的,只除了他快溺死了这件事。

这真是太糟糕了……

他快憋不住了,他感觉全身都像是燃烧了起来。

为什么会热成这样?溺死应该觉得很凉快才对,不是吗?毕竟他全身都泡在水里——

啊,该死,不行了,他真的需要呼吸。

再忍不住,他张开嘴,猛地吸了一大口气,又急又快,快到差点因此呛着,但湖水没有如他所料的涌入口鼻,倒是吸进了清凉的秋意。

他微怔的喘息着,眨了眨眼,方发现他人躺在屋里,在一张床榻上,而他的眼前,有一双蓝眼睛。

又大又蓝的眼睛。

他眨了眨眼,瞪着那双眼,那双眼无声无息的靠了过来,恍若鬼魅,它张开了嘴,露出利牙,他不觉再次屏住了呼吸,动也不敢多动一下。

但它耸动着鼻头,闻了闻他,然后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吓掉他半条命,才重新在床边趴下。

这是梦吧?

他昏沉的想着,还是刚刚在湖水下的才是梦?

他不确定,但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只能再次疲倦的闭上了眼。

是溺死比较好呢?或是被老虎吃掉比较好?

也许溺死好一点,但老虎猎捕食物时,会先咬断对方的喉咙吧?搞不好后者还干脆一些……等等,那是头白老虎吗?

他试着睁开眼睛确认,但他没有力气,他的腰好像已经被咬掉了一块……噢不,那是之前另一个王八蛋做的,那家伙砍了他一刀……

好吧,白老虎,湖水,他在房子里,还有药草味。

他猜如果这不是梦,他已经到了他要去的地方。

他希望真是如此……不然若他真的还在湖底,恐怕不会有人寻找他的尸体……

好热。

他热到像是掉到了刀山火海里。

焚烧的烈焰,烧灼着他,刹那间,过往前尘又在眼前浮现,刀光剑影交错,一张张愤怒、凶狠、悲痛的脸孔晃动着、嘶吼着,然后他们都变成了那只蓝眼睛的白老虎。

它踩着他,对他咆哮,或者是他在对它咆哮?他不知道,他感觉腰腹疼痛得像是被咬了一口,感觉全身血液都在沸腾。

住手!住手!

娇柔的喝止声响起,一只冰凉的小手,抓住了他箝注脖子的手。

为什么要阻止他?

冷静点,它不会伤害你。

“我不想被老虎吃掉……”

你不会被老虎吃掉的。

白色的老虎不知何时消失了,幻化成一名白衣姑娘,她压着他的肩头,将他按回床榻上,就像那只老虎一样,但她的手没有毛,而且好冰、好凉,还是湿的。

我不会让它吃了你。

她垂眼瞧着他,用那又轻又软的口音保证。

“是吗?”他听见自己问,几乎在同时,注意到她的纤纤十指如此湿滑,是因为沾染着鲜红的血,他的血。

当然,蓝蓝老了,你的肉对它来说太硬又太臭了。

她一脸平静,像是在谈天气,好像他要是个嫩小子,恐怕就难逃一死。她也对染血的双手一点也不介意,事实上,他发现她已经松开了他的眉头,伸手戳弄他腰上的伤口。

他应该要感到害怕,但反而笑了起来。

“你是虎妖精吗?”他用粗嗄如沙的声音问。

她拉回视线,抬眼瞅着他,用那清凉如水的声音,淡淡回道。

不是。

“真可惜……”

她微愣,轻问。

为什么?

“因为如果要死,我宁愿死在你手里……”

她一脸错愕,他笑了出来,然后汗水和高热,再次淹没了他。

她应该要问他的姓名,但她忘记了。

不过就算她记得,她怀疑自己能得到答案,从方才的对话中,她就知道他已神智不清,高烧夺走了他的理智,让他胡言乱语,所以他才会说出那种奇怪的话。

无论究竟是何原因,他总算是安静下来了。

她继续完成缝到一半的伤口,昨夜他因为高烧与梦魇挣扎着,扯裂了他腰上的刀伤,那道伤因为泡过湖水,又被他自己这般折腾,已经再次发炎出现了溃烂的状态。

她一直到早上有空过来查看时才发现,当时他腰伤的情况惨不忍睹,就连她看了也不由得脸色微变。

她承认,她不该让他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的,她没想到他的状况这么糟。

重新清洗缝好他的伤口,她小心替他上药,再以纱布固定。

他又在作恶梦了,她可以从他紧握的双拳、全身绷紧的肌肉、颈上暴起的青筋察觉,汗水点点滴滴的从他黝黑的皮肤上渗出,滑落。

她在水盆里洗净双手,拿起一旁干净的布巾,替他擦去身上的汗水。

那让他好了一些,但只是好一点点。

他有一副肌肉健壮但一点也不美丽的身体,一条条丑恶的刀疤,横陈在他身上,手脚、胸腹、背肌。

太多了。

虽然多数都是旧伤,但这些伤疤的数量太超过,超过一般士兵或强盗身上该有的数量。

它们都不是致命伤,但每一刀都会让人痛不欲生。

有个人,或者有些人,曾经狠狠的折磨过他,试图让他生不如死。

她很清楚,一个人要被绑着、箝制住了,才会任另一个人,对自身造成如此多的伤害。

如果要死,我宁愿死在你手里……

他沙哑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她看着那个陷入昏迷的男人,怀疑他曾经历过什么,才会有这样的念头,才会在快死时,还能露出那样的笑容?

蓬松的毛发,刷过她的腿侧,她回神,看见蓝蓝就在床边。

它饿了,正用那一双水汪汪的蓝眼看着她。

她伸手搔搔它颈上的白毛,然后起身开了门,让它离开这里去厨房觅食,反正照这情况看来,这里暂时也不需要它,那家伙此时此刻只剩下半条命,是不可能从床上爬起来做任何事的。

回到了床边,她看着那个伤痕累累的男人。

其实他若死了,对她来说会比较方便,没有人会再追问什么,没有人会试图多做些什么。

可是,他是一个人,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清楚他从何而来,要去何处。如果他死了,恐怕也没有人会伤心。

她只要走出去,同昨夜一般,留他一人。

但,此情此景,如此熟悉。

秋风悄悄又起,恰如那年那月……

迟疑了半晌,她还是在床边坐了下来,拿起布巾,继续替他擦拭身上及脸上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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