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小姐,醒醒,醒醒!”

秦素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睑,望进丫鬟抱书满是担忧的双眼,忙欲展开安抚的笑靥,但梦境中那无止无境的心痛仍如决堤的洪水般压的她喘不过气来,直延续到现实之中,揪紧胸前的衣襟,汗水涔涔而下,湿透轻衫。那绝望而悲戚的梦境,奇异地泛着丝丝酸楚的温柔如涟漪在心头轻轻荡漾开来。

“小姐,小姐,又犯病了?”

抱书忙走近她,递上一杯微温的茶水,看着她皱眉咽下,呼吸也慢慢平顺下来,心里却是越聚越深的担忧。

七天前,小姐十六岁生辰当夜,突然莫名所以的昏迷不醒,城中所有的大夫皆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小姐是撞了邪,急得老爷夫人差点没一夜白头。还是城里的张天师出了个主意,让小姐和早已定亲的罗家少爷成亲,冲冲喜,去去晦气。结果,三天前小姐居然真醒了过来。这可不是神了么?一夕之间,张天师可真成了杭州城里的活神仙了。

可是说也奇怪,抱书老觉着苏醒后的小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原本有些活跃的性子变得温柔和顺了不少,

但一向康泰丰腴的身子却消瘦憔悴了许多,整个一病西施的模样了,看在她的眼中不知有多心疼。

“小姐,您可要好好顾着自个儿的身子啊。”

秦素轻吁口气,接过抱书递上的茶水,展颜一笑。

“我没事儿,不过做了一个噩梦。”

抱书扭了块巾帕为她擦拭额际的汗水,一脸关切,“怎么?又做噩梦,还是近日来的做的同一个噩梦吗?”

“嗯。”秦素若有所思地轻垂眼睫,有些苍白的双颊也因尚未完全从梦境中走出而染上点点红晕。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近来老是做着同一个梦。相同的梦境,相同的场景,触目惊心的鲜血,排山倒海的心痛,每一次从梦中惊醒那无边无际的痛都会从梦境里延续到现实中,紧紧地纠缠着她,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会如此呢?这梦境可是预示着什么?她与梦中男女可是有着某种深刻难解的联系?

抱书捏着巾帕,想了想,道:“小姐,您可是从醒过来后才做怪梦的?从前您做过相同的梦么?”

“没有。”秦素眼神中透出一片迷茫。

抱书忙劝道:“小姐,快别多想了,您身子还没大好,还是好好将息着才好。抱书看您啊,就是整天个胡思乱想才老是做怪梦的。俗话不是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等明儿个您身子大好了,去净慈寺还个愿,不就什么都好了。再说了,再三天您就要嫁进罗府了,等过了门,小姐您一定会安康美满的。”

秦素浅浅一笑,嫁人,这是从她未出娘胎爹娘就已安排好的未来,像是等待了一辈子的事。可是此刻她只想到院子里瞧瞧,“昨夜下了一夜的雨,不知那株月桂可经得住这凄风苦雨……我想去瞧瞧。”

抱书忙阻止,“这可不成呐,小姐。您身子还没大好,这一大清早雨刚停,风寒露湿的您可经不住啊。……那您可得多披件披风,您等等,奴婢这就去拿。”

奇怪的事再多一桩,小姐自醒来后就喜爱上了绣阁外的那株月桂树,每天总要花上几个时辰在月桂树下坐坐,弹弹琴,读读书,甚或什么也不做,就是倚着那月桂树默默而坐,只垂首望着那落了一地的月桂花瓣,不知想些什么。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那月桂想必也落了一地吧……

远远望见小姐一个人落寞地伫立在月桂树下,遗世独立的身姿娉婷曼妙,直如洛水之神迎风而立,那一身单薄的绮罗轻衫在微雨乍停的初秋却时分任性的直叫人心疼。小姐大概是忘了自个儿的身子是什么德行了,居然就这么站在月桂树下,也不怕风凉露冷,要是吹了风,又着凉了可怎么得了?

心中正埋怨着,一阵秋风扬起,满树星星点点的月桂纷纷挣离枝头,摇曳生姿地与秋风共舞着,洋洋洒洒像雪花般落下,直如从天而降了漫天的桂花雨,撒下一院清香。抱书怔怔望着秦素立于花雨纷纷间,被桂花雨落了一身,直觉间,小姐与那漫天的桂雨简直浑成一体,直欲乘风归去一般,简直不象属于这凡尘俗世的谪世仙子。恍惚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小姐难道是桂花花仙托世?

“素素。”有些低沉的嗓音在院中响起。

秦素翩然回身,绽放一朵微笑,一回眸间,漫天香花顿然失去了颜色,那绝世的风华令人不敢逼视。

高大健硕的身影缓缓朝她走来,随着他越来越近的步伐,强大的压迫感也随之逼近。

“罗少爷。”抱书忙快步走近,恭身一福。

是罗起言,她的未婚夫。看到来人,秦素就直觉地想起他的身份,甚至脑中还泛起许多似乎从前与他共有的过去。记忆中,她是喜欢着他的。

他,是她的未婚夫。虽然还隔着数十尺的距离,她仍感觉到他那灼灼的目光正紧紧地盯着她。他英俊的脸庞在她的眼中清晰起来,秦素不明白为何她会有种似是熟悉却又陌生的感觉。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十六年来的记忆鲜活地存在她的脑海中,可她感觉却像是初次走进这个家。自从大病苏醒后,她觉得只有绣阁外的那株月桂树才是她最熟悉的,就像她的家人,她的依靠,而她的爹娘,兄长,抱书反而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这感觉令她心悸,她并非不记得从前的一切,正相反,她清楚地记得过去的每一件事。她记得这十六年来发生的每一件事,可是她却失去了对这一切的感情,除了那株月桂树。时常她觉得自己不是秦素,只是一个拥有秦素记忆的陌生人。不是秦素,那是谁呢?难道真是绣阁外那株月桂?这种感觉她不敢对任何人说。

“嗯。”罗起言朝抱书随意地点点头,看了一眼秦素单薄的衣裳,眉头轻皱,“怎么不多穿件衣裳就出来了?外头风大,你身子又还不怎么好。”

“可是人家想看桂花雨嘛。”秦素偎进他怀中巧笑倩兮,爱娇地伸手接住被吹落的几点月桂花瓣。“你闻闻,好香。”她把手中的花瓣凑到他的面前。

侧首望向身旁自然散发着冷凝气息的罗起言,秦素却轻易的从他清冷的黑眸中找到了丝丝柔情。记忆中,她与他虽从小就订了亲,他时常会来探望她,也非比寻常的关切着她的身子,可是他从未用过这种眼神看她。那灼热似火的眼神温暖了她有些凉意的身子也烧红了苍白的两颊,下意识地,她心慌了,收回手,避开了他的眼,望向一朵正与秋风缠绵共舞的月桂。

罗起言接过抱书手中的披风轻轻为秦素披上,手臂也自然地揽住她的肩,让她娇小的身子倚在自己胸前。

秦素发现自己的身子像是有着独立意识般自然地靠向他的怀中寻着最为温暖的怀抱,一切自然地恍如千百年来就是如此。仅只是这身子靠向他的怀抱么?恍惚中似乎连栖息在这身体中的灵魂也想在这怀抱中获得休憩。千百年来她寻找的不就是这个怀抱么?她还在惧怕着什么?还在犹豫着什么?还在等待着什么?她迷惘了,神魂也迷失在这温暖的怀抱中。

抱书识趣地藏着笑意退开。

他的怀抱对她是如此的契合,秦素舒服地叹息。

“素素。”

“嗯?”

“咱们的婚事已经安排的差不多了,再三天,再三天你就要过门了,可是我好象就连这三天都等不及了。”罗起言轻轻抬起怀中人儿光洁小巧的下巴,看她用那双漆黑明亮的眼天真的回视着他。

仍是那纯真似水的眼神,清澈的足以洗涤人世间的一切罪恶,救赎所有沉沦孽海的灵魂。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悄然从他清冷的眼底开始蔓延,一分分,一寸寸,来势汹汹地霸占了他的整颗心。上苍啊,冻结了千千万万年的心终于再次溶解了。为她而冰封,如今依然是为了她而解冻,为了那让他等待了生生世世的她,再度步入轮回的她令他的心也随之复活了。

漫长的千万年,那没有她的生生世世,行尸走肉般的生命,陀螺般的生生死死,终于在此刻圆满。他们终于在轮回中再度相遇,即使这并非她心甘情愿,即使他使了心计,耍了手段,但是此刻她在他的怀中,那么一切都是圆满的,值得的……

命定的转轮因他的执念,他的刻意安排而改变,脱了轨的命运正飞快的旋转着,改变着周围的一切。所有的人,事,物都脱离了命定的轨道,脱离了命运的控制,变数袭来,令人措手不及,再也不是他所能掌控。

“等不及?那我们今天就成亲,小素今天就嫁给你做你的娘子好不好?”她爱娇地看向他,满眼笑意。什么时候成亲,她才不在意呢,反正都是嫁给他嘛,什么时候还不一样,今天或是三天后毫无差别。

“你呐,成亲也能这么随便的吗?傻丫头!因为礼俗所限,这三天之中你我不得相见,你可要好好爱惜自个儿的身子。就要出阁了,可千万别在这节骨眼上出什么岔子,嗯?”他低头看她柔顺地偎在他的怀中,那契合的感觉一如天与地般合衬,为着这一刻,再漫长的等待也是值得啊。

“罗大哥……”

“叫我起言。”

她不解地抬眼望他,“可是小素以前不都这么称呼你的吗?”

“你我就要是夫妻了,你叫罗大哥也叫了十多年,也该腻了。别再大哥,小素的,咱们以后换个称呼,你喊我起言,我唤你素素,如何?”

对他的临时起意,秦素到没多大意见,不过,直觉地她仍是喜欢“素素”这名字多过“小素”。

“好。可是素素真的三天都看不到你么?”弯弯的秀眉轻蹙,她垂首不语,心底荡漾着浓浓的不舍。“怎会有这种烦人的礼俗呢?一点道理也没有。”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

她不愿,却没有办法。

秋风,扬起她柔软的秀发,几点月桂花瓣正在她紊乱的发丝里苦苦挣扎,希冀着挣脱发丝的羁绊纠缠重回秋风的怀抱中。

罗起言轻轻拈起这几点无意中闯入她发间的素白花瓣,理顺她凌乱的发丝。“院子里风大,进屋去吧。”边说边把她往屋里带。

“前些日子我和梓诚,宇翔约了今儿个晚上在谪仙楼喝酒品蟹,一块儿去吧,嗯?”

“陆大哥和高大哥吗?还有何人?”

陆梓诚和高宇翔是罗起言的换帖兄弟,号称什么“杭州三杰”,这是杭州城里三岁孝儿都知道的事。身为罗起言的未婚妻,对他们二人,她是熟悉的。

“就我们兄弟三人。出去走走也好,别整天关在府里闷坏了。”

“好啊,反正我也很久没见陆大哥他们了。”

倚在他的怀中,跟着他的脚步,秦素扬起璀璨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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