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黑曜石难耀君王颜

徽王爷登基之日,便是涟漪公主与高相国之子高泰明大婚之时。

此消息一出,整个首府为之庆贺。

头一个向高泰明道喜的便是段负浪了,好歹他们也是结伴回到大理的,多少还存着一份特殊的情谊。再说寄人篱下,段负浪怎么着也该嘴巴勤快些。

“恭喜贺喜,娶公主做驸马,大小登科你一并有了。”瞥了一眼驸马爷,段负浪的戏谑又开始了,“就算再怎么高兴,也不至于大清早就喝上酒了吧!”当真举国欢庆啊!

高泰明可欢不起来,一张倭瓜脸摆在案子上,他感觉自己不过是段涟漪公主殿下手里的鱼肉罢了。她一挥刀,他便什么都不是了。

“段负浪,你……了解女人吗?”

他忽然很想知道那些关于美丽的、可爱的、狡猾的、奸诈的,或者……丑到无敌的女人。

段负浪笑得比这春光还灿烂,“我敢说,这世上若我说不了解女人,再没人敢说了解。你忘了吗?我祖母是名妓,是媚惑国君的美人,是让君王宁可放弃天下也想拥有的女人。而我……”

“你自徐迹烟花之地,采遍天下艳花奇葩,对女人感受若肤。”这话他天天挂在嘴边,高泰明熟得都能背了。

从前他就搞不明白了,段负浪这家伙怎么能把自己在女人方面的表现作为值得向世人夸赞的长处呢?今日他算是明白了,对女人的了解也是身为男人的基本技能之一,而他缺的就是段负浪引以为傲的那块。

此刻的高泰明真的很想从段负浪的嘴里听到他对那个他搞不懂的女人的评价,“告诉我,一个女人想嫁给一个男人会出于什么样的因由?”

这问题倒是把段负浪给问住了,“不瞒你说,我没娶过妻——虽然有很多女人抢破头地想嫁我——我怎么会了解女人想嫁给一个男人的原因呢?”

“切——”

高泰明一记白眼翻出去,为了不丢了自己的份儿,段负浪说什么也要把这个谜底给他解开,“一个女人想嫁给一个男人不外乎几个原因,一则男人有钱有权可以给她想要的生活,二则男人英俊风流让她无法忘怀,三则……没人肯娶赖上冤大头了呗!”

他的解释还真是……相当全面啊!

高泰明掰着手指头跟他清算:“对段涟漪来说,一则,她不缺钱也不缺权;二则,我确是英俊风流也不足以让她无法忘怀到背叛祖宗、忘却王室;三则,我想这世上忽略她的容貌想娶她为妻的人可以从首府排到大宋了。”

段负浪的分析用在段涟漪公主身上,显然还是无法解释。倍感挫败的段负浪转过头来问高泰明:“那你以为呢?”

“起初我以为她爱慕我的容貌,欢喜我的作为,出于爱,想嫁给我。可昨夜宫中一叙,我发觉自己把这门亲事想得太简单了。她,段涟漪,她的手段、她的计谋、她的想法,根本不是我的心志可以判断,进而可以控制的女人。把她留在身边,似乎对于我们的大业有些冒险。”

段负浪摆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盯着他,连眉角都捎上了春风,“你娶了她,她是你的人了,所谓‘夫为妻纲’,到时候你想怎么样,还不全凭你的意愿——怕什么?”

“你觉得段涟漪是那种随便你揉扁搓圆的肉丸子吗?”

他一句话扔回去,顿时让段负浪无话可说。能在宫中运筹帷幄,坐镇大局的女人,再怎么样也不会任由自己被随便玩弄吧!

“那你打算怎么办?娶还是不娶?”这似乎都是一个问题。

高泰明抬手喝绝中酒,红着眼瞪他,“现在,这还由得我来决定吗?”

段负浪点头称是,如今他那位姑母,高泰明是愿意也要娶,不愿意也得娶回家放那里供着。可话说了这么久,“你总在问她为什么乐意嫁你,你怎么不说,你为什么娶她呢?爱吗?你爱她吗?”

“你还是先告诉我,她爱不爱我吧!”

于他,这似乎至关重要。

又一个满月之夜。

紧接着上一个满月之夜段素光的死亡,储君段素徽的登基大典猝然开始。

照例是斋戒、沐浴、焚香、更衣,一切准备妥当,正是满月当空之时。八位宗室童子抬着黑曜石镜走进大正殿上,满朝文武、百官将相恭敬以待。

当满月之光柔柔地落在黑曜石镜上,却是大理国最惊心动魄的时刻。

段素徽,大理国第十二代君王上德帝的二子立于黑曜石镜前,当满满的月光铺上黝黑的石镜——没有!

什么也没有!

他的身影没有显现在黑色之中。

全畅然,众臣议论纷纷。

众所周知——满月之夜,搬出由黑曜石制成的镜,当满月之光照于镜上,恭请即将登位的大理王立于镜前,若黑镜能显现您光辉的容颜,则苍山洱海认您为千秋不朽的帝王之尊——没有!

他的身影没有显现在镜上,这说明什么?

说明苍山洱海不承认你这个王!

段素徽根本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明明是片黑色的石头,当月光照在上面,按理说自然会显现人的身影,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懵了,一时间没了应对之策。就在场面即将失控之时,朝臣中站出一个人。一步一停地走上这大正殿,直走到殿央,立于黑曜石镜前——段负浪,大理段氏的负王叔。

“诸位,容我说几句。”他一张口,洪亮的声音贯彻整间大正殿,让人不得不抬起头仰望着他的天颜。张开双臂,环视周遭,段负浪依旧带着他永远玩世不恭的笑,“我虽未长在大理国内,却知晓大理国世世代代的礼仪传承,还有那些古朽的传说。然,传说毕竟是传说。它不是朝纲,又怎能乱我朝纲?徽王爷是上德帝膝下三子中,如今仅存的,自然该由他传承大统,以保大理段氏千秋万代。”

话是这样说,理也是如此,可大理国历经这么多年的登基仪式不可能说不算数就不算数。叫他这话如何服众?

段负浪自有计较,他折身走到黑曜石镜前笑望着阶下,“若是随便一个人走到这石镜前,满月之光展现了他的身影,难道我们就要封他为王吗?这未免也将登基仪式变成儿戏,难不成我站在这石镜前,若满月之光显现了我的容貌,我便是苍山洱海认定的千秋不朽帝王之尊……”

说着话,他转过身立于黑曜石镜前,惊叹之事发生了——满月之光将他的容貌清楚地画于石镜之上——这下已经没有众臣的哗然了,一个个屏佐吸,连大气都不敢喘。

望着石镜上自己的身影,凝神地望着,有那么片刻的工夫,连他自己也忘了呼吸,只是那样静静地立着,静静地看着。

月光在悄然无声间夺走了他们全部的魂魄,收取。

而后,归还。

聚拢自己张开的双臂,段负浪拿出他最擅长的放荡不羁的笑,“看,我说的不假吧!若满月之光随便显现出一些人的身影,难道你们真的以为那就是苍山洱海认定的帝王之尊吗?”

转过脸来,他步下龙台,走到百官面前,“徽王爷,上德帝唯一在世子嗣,又乃永娴王后嫡出。自幼聪慧勤勉、品性端正,近来又带领高氏一门剿灭叛臣杨义贞,乃大理段氏千秋万代之有德明君。”

甩开袖袍,在文武百官的面前,他第一个匍匐在段素徽的面前,口呼万岁:“臣,段负浪,恭请大理第十三代君王……圣安。”

匍匐在殿下的同时,段负浪使眼色看向高泰明——那个直挺挺站在重臣中的人一身的喜服,看上去格外别扭,也格外耀眼。

被段负浪这一眼瞪下去,高泰明心不甘情不愿地双膝微曲,随着他跪下了,口里直呼:“臣,高泰明,恭请大理第十三代君王,圣安。”

有了高氏一门掌门人的这一跪,众臣还有什么可说的?即便黑曜石镜上没有显现段素徽的身影又如何?有了高家的支持,段素徽就是这大理不二的王。

众臣齐齐跪下,连声高呼——

“臣,恭请大理第十三代君王,圣安,圣君安。”

段素徽,大理第十三代君王上明帝,在段负浪的帮助下,在高泰明的支持下,终究登上了那高高在上的大正殿王位。

登基大典结束后,便是公主涟漪同高相国之子高泰明的大婚仪式。又是跪天地,又是跪祖宗,折腾了一圈之后,礼成。

新嫁娘段涟漪被送入高相国府,新郎官高泰明留在王宫中招待宾客——上至君王,下至众臣,朝野共贺。

仪式结束后,照例是要由那八个宗室童子将黑曜石镜抬回段氏宗庙安放妥当。他们刚抬起那重得可以压沉八对肩膀的一人来高巨石,就被高泰明给叫住了。

“你们先等会儿!”

靠C不容易抬起来,不让走动,就这么直挺挺地担着,他想累死人啊?

心里的腹诽藏心里头,面对如今权势直逼大理君王的高家掌门人,他们还敢有任何异议吗?乖乖地站定了,等着他高驸马爷的指示,“驸马爷,您……您有什么事吗?”

“这石镜上头有块污渍,你们怎么没擦干净啊?”

他卷起袖子,这便要擦去那黑曜石镜上的斑点,他的动作极慢,像是在等待什么发生似的,直到……那满月之光摇摇洒洒地铺满整片石镜。

下一刻,他收回了自己的袖袍,挥舞着对那八个倒霉小子叫嚣着:“走吧!抬回宗庙去,安放妥当哦!”

八个小子应了,气喘吁吁地抬着石镜往宗庙去,这哪里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根本是累死人的倒霉玩意。

嘿哟嘿哟,八个小子去了,偏巧笃诺侍婢上来请他,“驸马爷,还请您去宴请宾客。”

高泰明应了声,正要去公主殿宴客,走了两步忽而停下脚步。

笃诺侍婢恭请:“驸马爷,您……有何不妥吗?”

高泰明摇摇头,背对着她问:“听段涟漪说,你入宫前是彝族宗室女子?”

“不敢,只是,奴婢入宫前姓‘笃诺’。”

高泰明沉吟片刻,偏过身来望着她久久,久到侍婢不安地低下头,这才听他说道:“——我回来了。”

“啊?”

没等侍婢明白过来,他已大步流星走向公主殿。这一夜,新郎官是注定要醉卧“欢”场的。

待高泰明应酬完宾客驾马回到相国府已是夤夜时分,想到有一大堆入洞房的仪式在等待着他,他头就疼。

让他更加头疼的是,怎么样和段涟漪公主完成那个洞房。

可不可以闭上眼就这么……过去了?

笃诺侍婢领着他往新房中去,她正要开口说:“公主,驸马爷来了,请您……”

“不必了,你们都下去吧!”公主殿下一句话,便撤了所有让高泰明头疼的礼仪。

这正如了他的心意,可麻烦的是,如此一来,他入洞房的那道手续不就来得更快了?哪管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笃诺侍婢一抬手,再一掩门,他便被推进了新房。

这孩子……心也太实诚了些。

咕隆着就钻进了新房,哟唷!这新娘子也太心急了些,喜帕也摘了,喜服也脱了,只穿了件单衣坐在床边,腿架在床架子上,手里操着一壶酒喝得畅快淋漓。

他拨开她的腿,夺过她的酒,自己先喝上一口——咦,壶嘴上都是她厚重的脂粉味,呛人——分不清是她的香味还是这烈酒。

“你也太不像新嫁娘了。”

“你也没把我当你新娘啊!”她回说。抢回自己的酒,大有一醉方休的意思。

跟她,连勉强的解释都不用。他们彼此知道,瞒不过对方,也不必瞒,他只问:“你干吗呢?”

“有你吗?”

“什么?”

她这东一句西一句的,都在说些什么啊?

“有你吗?”段涟漪凝眸瞧着他,还是那句。见他不明白,她懒得再跟他打哑谜,明说了吧!“我问,黑曜石镜上有你的身影吗?”

他怔住了,有点无力地看着她。

她当真有知晓天下的本事啊?

她的腿架在他面前,脚指头在他眼前晃悠,在女人在他面前可谓丑态百出,可他却觉得自己在她面前仿佛赤身裸体,被她看尽了,也看透了。

然,面对她,他却是一团乱麻,根本摸不着门道。

“段涟漪,你到底为什么要嫁给我?”

“想知道?”她睇了他一眼,站起身来,手持着壶,边走边说,说尽埋在深宫里那全部的秘密——

“我父亲,大理第十一代君王。年四十方才有了我这个女儿,自小我是在他膝下长起来的,是在那象征着至高王权的大正殿里长起来的。自我懂事起便知道,父王诸多子女当中,可以随意出入大正殿的便只有我和大王兄。我隐约明白,我可以长在这大正殿里是因为我年幼,父王疼惜我,并非因为我的身份。而王兄出入大正殿,却是因为父王千秋后,他会是接管这大正殿的主人。

“日日待在大正殿里,我看到了许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包括你祖父高相爷的权欲和霸行。你或许不记得了,曾经高氏一门是如何的权倾朝野,不可一世。废除负浪的祖父段素兴,立我父王为君,这是怎样的功劳?又要怎样的魄力、权势和谋略才能建此奇功?你祖父做到了。不吝啬地说,你和你父亲,两个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你祖父的勇气、智慧和担当。我佩服他,若我不是大理第十一代君王的女儿,大理第十二代君王的幺妹,我甚至会景仰他,拜他为这凡世的神。可我的身份决定了,你的祖父必然是我,是整个大理王室的敌人。

“少时,每每你祖父离开大正殿,我父王望着我王兄的背影总是哀哀地叹气。王兄不知道,他到死也不会知道,父王于他多少总是失望的。父王不止一次地摩挲着我的手掌,望着我说:‘涟漪啊涟漪,若你身为男儿,大理段氏就有救了。’可我不是男儿,我是女儿身,我是真真切切的涟漪公主,所以我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我不止一次地拉着父王的手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公主就不可以继承大统?’每次……每次我提起这话,父王总是抱着我进宗庙,揭开那厚重的紫缎,露出那沉重的黑石,当月光照在那片石镜上,父亲总会问我:‘涟漪啊涟漪,这石镜上可有你的容颜?’没有!什么也没有!石镜上单有我父王的容颜,却没有我的存在。父王的怀抱里是空的,空荡荡的臂弯里没有我段涟漪的影子,哪怕只是一弯模糊不清的影子……都没有。

“‘若黑镜能显现您光辉的容颜,则苍山洱海认您为千秋不朽的帝王之尊。’我不是苍山洱海认定的千秋不朽帝王之尊,我不是。所以,我不可以做这大理的王吗?每次……每次我问父王这话,他总微笑地看着我,含蓄地告诉我:‘等着吧!我的小涟漪,等下辈子你投胎转世,你还做父王的孩子,但记得一定要做男孩儿。那时候,父王一定将千秋万代的基业传于你。’下辈子?下辈子投胎转世即便我是男儿身又如何?我还能投胎到帝王家吗?我等不到下辈子,也不想再等。没等我表露心意,父王已经无法掌控你祖父的权势,他做出的选择是——出家为僧,父王成了一心大师,王兄做了上德帝。

“一切都变了,我搬离了大正殿,迁到了公主殿。王兄对我关怀如昔,然我再不是父王盘在手心里的小公主了。与此同时,我的周遭开始慢慢发生变化,宫中女眷竟敢议论我的容貌。嫌我丑?大理段氏王朝向来如此,论容貌,男子俊朗,女子平庸,我……更是个中奇葩。那又如何?想要求我下嫁的公子官爷照样排山倒海望公主殿而跪之。我一直晾着婚事,王兄以为我是因容貌而害怕遭夫家嫌弃。他不知道,我在等待一个契机,一个可以不用等到下辈子,一个不用变成男儿身就可以达偿心愿的契机。

“那会儿,你进了宫,出现在我的面前。叛臣杨义贞软禁我王兄,素徽出宫去搬救兵。我不用脑子想也知道,那当口唯一有可能制伏杨逆贼的就只剩下一直韬光养晦的高氏一门。你来了,带着我和素徽的暗语,带着满副视天下为无物的傲然,带着指挥天下兵马的豪气——能兼有此三的必然是高氏一门新一代的掌门人——你父亲已经年老,高氏一门极需要自己新上任的舵手。能让高相国心甘情愿让出位子,全力辅佐的应该只有他的独子。

“当你告诉我,你叫高泰明,已想透这一切,对你的身份了然于胸的我就已经认定——此生,非你不嫁。我要叫这大理王室,叫满朝文武,叫红尘苍生,叫那个遁入佛门的一心大师看看——我,段涟漪,大理段氏王朝的丑公主如何——无敌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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