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江湖,多让人心潮澎湃的一个词呀。
无数技艺初成小成大成乃至无成的青年人带着满腔热血出道,开始了制兵器取名号斩妖除魔或戮仙屠佛、顺便进山洞寻找绝世兵器或武功秘笈之旅。当然,前提是你确定你已经踏进了江湖。
江湖到底在哪里?
前辈高人流传下来一句意味深长的“江湖无处不在”向来被喜欢装深沉的菜鸟侠士奉为金科玉律,抱臂持剑面对夕阳吟出时还要做出一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沧桑状。
可是,当你狂奔了两条街擒住的“邪魔歪道”最大的恶名不过是摸了王二嫂五枚铜钱,步步为营探入“宝洞”的结果只是惊扰了二愣子和春花妹的好事时,有脑子的人都该懂得质疑一下这句话的真实性了。
那么便问人吧,江湖到底在哪里?
若不幸问及滁阳城的小贩,他会给你两记大白眼,“江湖就在额家后院,七两北菜泥叨底埋唔埋(七两白菜你到底买不买)?”
江湖就在滁阳城,这句话江湖上恐怕没有人敢否定,皆因滁阳城有个江湖人称“天下第一庄”的枫晚山庄。在上一代的江湖中,枫晚山庄不过是正道的“四大山庄”之一,只是到了这一代,才博得天下人心服地冠上“天下第一庄”之名。
这一代的庄主夫妇可谓正道侠士的典范,尽管如今双双已过五旬,开始淡出江湖并已将庄内事务交与独子打理,他们年轻时的侠行义举仍在江湖上流传,滁阳城也成为江湖人士往来频繁的武林胜地。
又因了庄主夫妇素来不喜惊扰普通百姓,滁阳城中民众并不像其他地方的百姓那般敬畏江湖人士,看到江湖人士可说是当作吃饭买菜般平常了,甚至连书画铺都会挂了枫晚山庄几位主事的画像供千里迢迢赶来滁阳城寻觅江湖的菜鸟们瞻仰,譬如这位——
“这画上便是庄主夫妇吗?果真是宽仁慈厚又正气凛然呀。”
正背对着店门整理卷轴的伙计闻言,连忙回身笑道:“见过的大侠们都是这么说,小店还有其他人的画像,公子你——呃——”眼前这位是姑娘吧?
正在看画的年轻人对他一时的错愕并不以为意,男子袍服宽大的袖子一抬,指着另一幅画问道:“这位姑娘又是谁?可是枫晚山庄的大小姐?”
“那倒不是,不过地位也差不多了,她是当年与庄主情若手足的云天大侠的千金。云天大侠身世飘零,当年与庄主联手重创刹血老魔不幸身亡后,其妻哀恸之下产下遗腹女婴便香消玉殒了。庄主便把云小姐收在膝下,今年初与少庄主订下婚约,也等于是半个女儿了。云小姐的眉目虽然没画上去,但光那身姿气韵便已令人为之心折。据亲眼见过云小姐的人说,其容貌更是呃——”
本正滔滔不绝的伙计突然想到什么,舌头再度打了结。糟糕,他一贯是向男客宣扬云小姐的花容玉貌,女客则轻描淡写引到其他画像去,毕竟女人的嫉妒心可是很可怕的,可是这位——
年轻人受教地点点头,面上并无丝毫不悦之色,“如此这位定是少庄主了,枫晚山庄倒是尽出俊朗之人呀。”
“那……那又不是了,这位是庄主义子莫远少侠,现任山庄大管事,更为本年江湖十大青年才俊之一,各世家名媛心目中的如意郎君……”
“怎么不见少庄主的画像?”年轻人打断伙计的话。
难道又弄错了?伙计瞄瞄年轻人的一身男装打扮及随性扎起的发束,压下疑惑回答几乎每个客人都会问及的问题:“少庄主素来不喜在人前露面,姑……公……客官您若想一睹少庄主面目,可等候三日后少庄主的二十一岁生辰。”一连结巴了两次才换了个客栈小二对客人的称呼,书画铺伙计有些自贬身价地恼怒。
偏偏眼前这人女貌男装,若说是学人女扮男装的话,这胸前……唔哼,虽然很平,但还是看得出曲线的,一般人不是会用布裹一裹的吗?罢了罢了,做生意要紧,“客官您中意哪幅,小店可替您收起来。”
被人一问,她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击掌笑道:“不是,我是来买些丹粉的。”
伙计面色微垮,暗暗惋惜自己浪费掉的口水,好在年轻人各色上好颜料都要了不少,生意总算没白做。
付了银子后,年轻人要了笔墨,在放置丹粉的小木盒上挥笔写下盒内丹粉的名称,手势潇洒,应是画师书匠之流。
见伙计目露讶色,她一笑解释:“小小习惯而已。对了小哥,你说三日后是少庄主的生辰,敢问是人人都可见到他的吗?”
“客官有所不知,枫晚山庄有个传统,长子二十一岁生辰时便要有个羿射仪式。据说山庄是前代某个退隐将军所建,仪式用意大概是要后人不忘先人出身吧,现今倒是成了一桩江湖盛事。普通人是不能进枫晚山庄见到少庄主没错,少庄主却是要出山庄射这支箭的。”
“仪式地点是在……”
“自然在城中最高的连湘阁了。”
年轻人闻言,目露古怪之色,半晌才笑道:“多谢小哥,我算是长了见识啦。”
“客官是住在哪里,小店可差人替你送去。”见她瘦瘦小小的要提这么一大包东西,伙计忍不住道。
她想了想,点头称谢。
“是要送到……”
“连湘阁。”
连湘阁是一间酒楼。
既然身为小江湖,滁阳城便免不了有江湖帮派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事情发生,但在滁阳城却不会瞧见掌柜小二躲在一旁瑟瑟发抖,客栈老板捶胸顿足哀叹又损失多少桌椅碗碟的场景。架可以打,东西可以砸,银子却是不能不赔的,而赔多少是客栈老板说的算,想讨价还价?上枫晚山庄说去吧!
而连湘阁又号称城中最大最高又最有背景的酒楼,因此能在连湘阁打得起架的,也多是叫得上名号的帮派,小鱼小虾动手前得先掂掂钱袋。
就说上个月吧,四川唐门几个弟子与苗疆地区小有名头的五毒门一干人等在竹间狭路相逢,一场口水战便从你说我用毒老套,我说你下蛊低俗开始,演变为肉搏上阵。
一得知是用毒高手干架,平日里听说有人打架便端板凳倒茶水嗑瓜子看戏的酒楼伙计立马跑了个精光,可两派人马还是不敢用毒针毒粉这类易伤及无辜的招数——顾忌着枫晚山庄哪。
于是只好在视觉上大做文章,这不,竹间老大一面墙都被毁了,抬出酒楼门口的人只有一个——隔壁梅间被从头上飞过的一条死蛇吓晕的林家主母。
柳老板的算盘一摇,竹间那面墙上不知哪个无名画师的涂鸦便成了前朝某某居士的画作,最终得出的数字让两派前来结账的人脸都青了,就同那面墙如今的颜色一样。
柳老板大笔银子进了袖袋,将墙重新粉刷,不知上哪找了个不知名的老画师依图为墙恢复旧貌。有好事者便问柳老板为何不请个名家,也好配得上连湘阁的地位,柳老板微微一笑,“此言差矣,怎能为一面随时会出事的墙花费功夫呢?”
将“工夫”二字换成“银子”便是他的真实之意,闻者无不汗颜,暗忖柳老板能置下这滁阳城最大酒楼果真不是没有道理的。
三日后——
竹间临江的一面窗从内推开,一人探出身子往下一望,不由吐吐舌头回身笑道:“师傅,滁阳城真是越来越热闹了呢,那些江湖人也真怪,巴巴跑来瞧人射一支箭,真有那么好看吗?”
她一身淡蓝男装,长发也如男子般束起,脸上脂粉未施,圆润的唇形却不掩女貌。本是突兀古怪的装扮,只是她眉间的安然之色让瞧见她的人也说不出突兀在哪了。
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老人微微一笑,“这就是江湖。”
烟袋一放,他起身伸个懒腰,“该开工了,烟儿,拿丹粉来。”
原烟波摸摸肚皮,“师傅,你可以抽一袋烟便当早膳了,我可不行,待我叫小二哥送些吃的来。”
她拉开门,见廊道上空无一人,不由讶道:“奇了,今早怎么没人呢?师傅你等等,我上灶间瞧瞧。”
梅间,菊间……一路走下去,竟都是空的。她心下微诧,但也不细想。
下到二楼时,隐隐可闻楼下人声鼎沸,她脚步一顿,转了个方向朝小二哥曾告知她的偏僻楼道走去。小二哥说那里很少有人走动,不过今日不准了——
原烟波停步瞧着缓步上楼的素衣男子,拿不定主意是下去还是躲开。
“借过。”犹豫间男子已近前,轻声道。
他一袭素面长袍,未携兵器,瞧不出是普通客人还是江湖人士。
原烟波侧身相让,双眼习惯性地瞧向他的面部。那人似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头微侧,并未全束起的长发更加模糊了面容,步履却仍是那般不紧不慢地过去了。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这人……好没存在感呀。师傅说过,江湖上几乎人人都想扬名立万,努力显示自己的卓而不群,会刻意隐藏气息的只有杀手或是贴身护卫等人……且慢再想,先填饱肚皮先。
不好冒险再下楼,便在二楼小灶房抓了两个隔夜馒头。隐约听见楼下有人嚷什么“箭”、“少庄主”的,她一击掌,“原来今日便是那什劳子少庄主射箭的日子呀!”
难怪会没客人,枫晚山庄想必将酒楼都给包下了。
唔……
“不看白不看,先去占个好位子,师傅您多等一会吧!”
连湘阁临江一侧的大街上,各路好事者早早已聚起翘首以待。待到日影东斜,明亮又不刺目,正是射羿的好时辰,连湘阁顶楼数代重修的羿台上出现人影,街上又是一阵骚动,无论是专程赶来观礼的江湖草莽,或是只想趁热闹大赚一笔的本地小贩,情不自禁都伸长了脖子。
连湘阁不愧为城中最高处,普通人望过去只能辨出衣物服色,容貌皆模糊不清。好在江湖中人目力俱佳,城中富商更是置了西洋目镜,此等距离还不成问题。当下便有人“啊”的一声叫出来:“少庄主长得真俊呀,剑眉星目,丰神俊采,江湖上传他容貌不佳故鲜少现人,看来是无稽之谈。”
他这番话立时换来周遭一片哄笑声,左侧一个衣鲜亮丽的富商放下目镜,面带不屑之色道:“兄台怕是初来鄙城吧,想必也没有什么江湖历练,连枫晚山庄大管事、庄主之义子莫远少侠都不识得。”
受他讥诮的青年确是初出江湖不久,当众出了洋相也不敢声张,只心下暗讶:连一介管事都是如此人物,少庄主更是不知怎样了得。
忽听富商之中有几人呼道:“少庄主出来了!”连忙凝神细看。
连湘阁的羿台建在中部,略凸,两边各有一雅间,比楼下梅兰竹菊不知又高级了多少,非名门望族不开设接待。可如今左手边冷月阁正对着羿台的湘竹窗上,扬州绣神房氏的纱绣赫然被人戳了两个铜钱大小的洞。
原烟波小口撕咬着手上的白糖馒头,不时从洞中瞄瞄羿台。她记性极佳,当一锦衣贵气男子出现在羿台上时,就已认出正是在书画铺画像上看到的庄主义子莫远,不由打了个呵欠,小声抱怨:“怎么还未开始呀?”
刚一眨眼,羿台上不知何时又多出一人。她一怔,凑近窗孔细看,背脊一阵无发凉:这人什么时候站在那的,不会是鬼吧?
那人长发未束,遮挡了大半张脸,身形与莫远相仿,身上袍子也与莫远的同色,不知为何后者显得流光溢彩,贵气逼人,他却平平黯淡了许多,就如莫远的影子般。
原烟波看了半晌,仍不能确定是那人的身手太快,无声无息地上了羿台,抑或他太没存在感,在台上站了半天都没被察觉?
不管怎样,与枫晚山庄大管事同台出现,也该是个要紧人物,说不准是少庄主的贴身护卫,也难怪会于众人之前独自上楼。她拍拍手上的面包屑,拉过一张太师椅好生看戏。
楼下声波突然喧嚣了几分,少庄主出现了吗?她精神一振,凝目望去,但左看右看,羿台上仍是那两个人。
忽见那“侍卫”从莫远手上接过了什么,圆眸不由睁大了。不……不会吧?
他从枫晚山庄大管事手中接过的,是一张长弓。
这个气息淡得如影子一般的素袍男子竟就是今日的主角。
一条大街的人潮霎时鸦雀无声,是惊愕,也是紧张。从男子指尖触及弓柄那一刻起,莫名的紧张感便袭上众人心头。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冷月阁里偷看的人惊愕过后,露齿一笑,爽快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相貌、相貌,比起看也看不懂的羿射,她对这个少庄主的容貌更感兴趣。
素袍男子一直侧身对她,额前缕缕长发令他的轮廓飘忽不清。倏地,修长双指搭在了箭弦上,男子抬眸举起了弓,众人屏息静气——
他突地一顿,微乎其微地偏脸朝冷月阁望来。
被发现了?原烟波直觉后退,随即又倾身向前——名门正派又能拿一个小协师怎样,看戏要紧——啊,可恶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