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夏晓清听不太清楚他们谈话内容,只是适才姑娘拒不上船,淡摇螓首无奈浅笑,宫静川脸色沉得难看,此时他们二人说了会儿话,男人那张翻黑的俊庞终于回温许多。

根本无须去在意,却还是挪不开心神,夏晓清从不知自己如此爱探人隐私。她与女尼们说话,眸角仍克制不住朝不远处那双男女瞧去——

姑娘垂眸看着他的腿,神态温柔,唇角噙一弯浅笑,该是问起他的腿伤。

他剑眉略舒,面庞因她的关怀而不再绷得死紧,薄唇掀动徐语。

突然间,祥和暖氛起了波动,他说了一长串话,目光炯锐,语气沉厉——

……我要你跟我回去,回松辽……

你想在「水月庵」清修,我让你去,从不阻你……

我什么都依你,你离开北方却一字不留,就这么不愿见我吗……

你真这样恨我……

那隐隐约约、断断续续传来的话语一下子揪紧夏晓清的心。

如被下了咒,真似着魔,她脚步受牵引般往那双男女的方向走去两步。

「夏施主,大智和果儿那两孩子在你那儿还勤奋吧?」

—名老女尼突然问起,把她几要走火入魔的神志猛地扯回。

「呃……他们俩……很好,都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欸,咱其实不提心果儿那丫头,她伶俐得很,能把事情做好的,但大智那孩子确实教人操心啊……」

老老女师父还说了许多话,夏晓清任对方的声音流泻,听得并不十分专心,她的专注力全放在那对男女身上。她听着、听着,那姑娘像似这么回答——

……没有……不恨的……

当年是我对不住你,辜负了你……没有恨你……

不……我不想回去……

这是很好,有许多事要忙,很好……

蓦然间,姑娘素袖一动,亲昵握住男人单掌,握得这样紧、这样牢,她笑,鹅蛋脸镶着温煦色泽,美丽不可方物。

姑娘忽地朝她这边望过来。

有些作贼心虚,夏晓清倏地低头,而后又偷偷抬睫去看。

她似乎变成那双男女的话题,就见方珑玥笑意盈盈,眸光泛亮,至于宫静川……他五官又转沉肃,摇摇头,坚快地摇头,瞥向她的目光暗藏迫人冷锋,能刮得人肌肤生疼。

夏晓清玉颊陡热,隐约猜出他们俩正说些什么……女的以为她与男的关系匪浅,男的沉着脸,极力、极力否认。

她夏晓清跟那个男人自然是……自然毫无干系!

说不出是何原因,只觉一股气堵在胸房间,闷得她无比难受。

她微恼地眨掉眼中很不合宜的湿气,看见方珑玥终放开男人的手,且不顾他的挽留,旋身朝这方走来。

「师姊,让各位久候了,咱们回庵里去吧。」方珑玥道。随即,她看向怔立在一旁的晓清,忽而压低柔嗓道。

「静川那边,得有劳夏姑娘关照了。」

……什么?!

她……她、她哪来身分关照他?

夏晓清掀唇欲辩,喉中却一阵涩然,连气息都滞碍不出,脸蛋不禁胀红。

一行女师父纷纷跟她告辞。

她静伫原地,怔怔目送她们,或者这中间还跟她们一些人说了话,但那些话全凭本能逸出唇齿,她记不太清楚自己说些什么。

然后,她们走远,沿着土道上坡,渐渐消失在眼界外。

岸边霎时间静下,静得仅余平波轻击的水声。

春风原是柔暖,应是穿过茫茫水面,此时风拂满身,竟觉有几丝凉意。

男人一袭暗中带银的衣袍被风轻轻打着,衣料上的银丝暗绣因此随春光翻扬。他动也不动,真要化成石像似的,整个侧面轮廓绷得凌厉,一直注视坡上,仿佛用力瞪视,能把心里的人儿召唤回来。

叩、叩——叩——

一直顾守在船首、船尾的少年以及掌橹大叔半句话不吭,夏晓清发现那少年又故意敲船板引她侧目。

这一次,苦着脸的少年不仅双手合十对她猛拜,真还跪下了,东指西画,还以眼神示意,原来是求她开口唤他家公子爷上船。

她摇头,再摇摇头,倏地看向那位姓邢的堂橹大叔,后者竟然……竟转身背对她,连个眼神都不跟她相接,完全事不关已的模样!

那也……事不关她啊!

为什么非得要她出面?

他是他们的主子爷,不是她的,他高兴呆站多久,他们管不了,她更无法管!

「宫爷还要继续站在那儿,继续析腾自己的腿吗?」

结果,夏晓清啊夏晓清,你还是做出了蠢事,多管了闲事。

一部分的她拚命要自己闭嘴襟声,另一部分的她却看不过眼,横在眼前的事,不管不痛快。瞧,说了一句,竟然还有第二句,她语调漫漫幽幽——

「若要使苦肉计,适才就该用上,现下人都走远了,宫爷折腾自个儿已无意义,不是吗?」

砰——安丹一屁股歪坐在甲板上!

叽——邢叔一个踉跄,幸得及时扶住大橹,要不,绝对往水里栽。

至于遭她有意无意嘲讽的男人终于有所动静。

宫静川眼神一调,直直注视她,目中冷锋深厉。

此时他内心的情思浮于表面,欲挂上淡定、沉稳的面具,一时间竟难以掩饰。

既无法掩去,他也懒得隐藏,作怒便作怒,岭庞罩寒霜。

这男人的怒火走的是冷调路子……

也对,她难以想象他破口大骂、暴火四射会是什么样子,那不是他的作风呢,他比较偏爱用冷飕飕的目光将人「钉」死。

脑中思绪纷飞,被他「钉」在那里,夏晓清心里不由得苦笑。

明知他不痛快,还往火堆里加油添柴,她这是怎么了?

只因他在方珑玥面前极力与她划清关系,所以便着恼了?可扪心自问,他与她确实没什么瓜葛。

她何时这样小肚鸡肠?拿话嘲弄他,这又何必?

自觉逾越,她颊面微热,迎视他那双冷瞳的眼轻眨了眨,流光漾在眸心。

「宫爷该欢喜的,毕竟你找到要找的人,知道她在哪里落脚。」她嗓声不自觉放柔,不怕他冷厉的眼神,菱唇甚至淡显笑弧。

宫静川仍死死看着她,好似她触犯到某个他绝不允谁侵入的所在。

他欣常她的聪慧敏锐,然这一刻,他倒希望她蠢些、笨拙些。

「你什么都不知,最好别说话。」

「我确实不知宫爷和方姑娘的事,我只知,阁下此次南访,不为游玩,不为与船货帮的合伙生意,只为寻人。」

夏晓清流泻般将心底话说出,直觉就想敲自个儿脑袋瓜。

袖底,她绞紧十指,很讨厌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去挑衅他的脾性。何必啊……何必将他说过的话、做的事搁上心头?她明明不想在意他的。

极端压迫的静寂持续好一会儿。

她终于鼓起勇气重新瞧他,发现他的厉瞪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沉难解的凝注,不那么冷寒,却深邃得教她心惊。

……他在想什么?

她不及猜出,因宫静川单袖缓缓拂过衫袍,从容转身,径自上了篷船。

「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上来?想继续折腾我的腿吗?」跨上船后,他旋身冲她道,一脸冷然。

夏晓清两颗眼珠子险些瞠爆出来!

有、有他这样的人吗?是他赖在岸边不走,众人等他一个,待上了船,却来指责她拖拖拉拉?!

她气到秀颜一阵青、一阵白,身子甚至还隐隐颤抖。

宫静川一直等在船首,等到她很笨拙地跳上船、站稳了,他才转身步进船篷内,从头到尾脸色皆罩着薄薄一层阴霾。

「姑娘……」少年小厮低声唤,双目钦羡,对她偷偷翘出一根大拇指,很佩服她的胆气似的。

船尾的大叔摇动橹板,船身转了方向,朝庆阳城近回。

夏晓清没再进船篷,很固执地不愿进去,就跟少年一块儿窝在船首。

她心思紊乱,得很直到被送回夏家,回到小院落,仍没从中理出头绪。

这一夜,她在属于娘亲和她,还有大智和果儿的小小偏院里。

月光很好,洋洋洒洒落在四方小天井,娘亲很好,神智清楚,没有发病。

当她和果儿一块儿替娘亲略僵的筋骨按揉过后,果儿回房里休息,她陪在娘亲身边,母女俩躺在月光迤俪进屋的临窗长榻上话家常。

「清儿,那个松辽宫家的主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娘亲见她表情诧异,低柔笑了。

「我听果儿说的,她说啊,你今儿个被那位宫家大爷请出府,他要你带他去玩、去逛,果儿还说,那位爷很护着你……」

护她……是、是吗?

她低眉一思,有什么猛地撞上心头,记起他大刺刺领着两妹子前来寻她的真正意图。护着她?嗯……无可否认,他此举的确让她在夏家有些分量。

「娘,他那个人啊,唔……不太好相到的,外表斯斯文文,像颗好咬的软柿子,其实脾气很大呢,又冷又酷,才说他几句,他光凭眼神就能杀人。」她今儿个就被「杀死」好多次。欸,总之谁敢碰他逆麟,绝对惨死,瞧,她不就被他「钉」个死惨……

她轻轻地、自嘲地笑出,心口却微微绞疼。

因为缺了什么,所以渴望获得什么,尤其亲眼见他追姑娘追到南方来,见他宁淡神态转眼封霜,那再再悸撼她心房。

她,夏晓清,也想被一个男子这般倾慕。

「清儿……」娘亲抬起细瘦的手,缓缓抚触她的流泉发、她的细颊,柔声道:「从没听你这么批评人啊……你其实挺在意他的,是吗?」

「娘,我没有,我只是——」急辩。

娘亲带暖的手突然抚住她噪进的唇。

晓清无法再语,因娘的指尖怜爱地勾勒她五官轮廓,而后缓缓挪向她的颈。

「清儿,我给你的那块双心玉呢?」

「在这儿,我一直贴身戴着。」她从微敞的单衣襟口拉出一条五彩带,底下系着一块圆形的羊脂玉佩,玉色温润无端,在月华下流泛光彩。

娘亲拍拍她的手,已有细纹的唇角扬了扬。

「贴身戴着……挺好、挺好啊……要真遇上喜爱的人,就把双心玉分给那人吧,当作定情之物,那才好。」

「娘……」她呐呐唤了声,绣颊如霞。

「呵呵……清儿害羞呢!」

她搂着娘亲的腰,脸埋进娘亲的香发里,母女俩相偎了好一会儿,晓清忽而细细、哑哑地问——

「娘,如果喜爱一个人,那人对自己却无情意,这样……还能一直去爱吗?」

娘亲没有答话,她微微拉开上半身,才知娘已交睫睡下。

她勾唇一笑,替娘亲盖平了被子,起身欲关窗。

月娘犹挂天井之上,她仰望着,想起刚刚所问出的,心里淌过一声叹息。

何须去问呢?

娘心里只有爹,倾心倾情,一生不悔,但爹……

对她而言,爹是一道模糊的身影,文弱寡言,只与书为伍,何曾真正、深刻、用心用情地看娘亲一眼?

她拢拢襟口,柔荑碰到藏在衣下的那方双心玉,不禁顿住。

玉心澄明,素心若梦,而谁能与共……

她突地轻抽一口气,因此时此刻,脑海中竟清楚浮出一张冷岭面容——

宫静川的脸。

成天胡思乱想,她发什么疯?!

微恼咬唇,甩甩头又有些狠地拍拍发烫的双颊。

她阖上两边窗板,将勾得人心思浮动的月光全挡在窗外,再把该抛掉的东西用力、用力地抛诸脑后……

之后每隔三日,宫家的马车一清早会等在城东夏府大门前,接夏晓清出城,然后午时过后会将她送回。

关于她受宫静川所聘,当起小姊妹俩的「西席」—事,夏家主爷知晓后自是喜孜孜,以为拉上这条线等同是攀附上「松辽宫家」,私下又不断叮嘱,要她继续伺候好宫家的爷和小小姐们……听这些话,她心里厌烦,却不能反

有时在宫静川面前,她内心深藏的自卑自鄙会无端端被唤出。

这个人深知夏家主爷、二爷的作为,根本瞧不起夏家,他虽肯与她交往,但她毕竟也是夏家人,与他所瞧不起的那些人摆脱不掉血脉相连的关系。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在意,只是在他面前,真会生出自渐形秽之感。

幸得近几次被接到竹林中那座大宅,他忙着处理生意上之事,亦忙着与当地官府和大商行会应酬,再有,他似乎也常上「静慈庵」参拜,她没能见到他。

所以,不见为好,可以少些牵扯。

但是啊但是,她近来与小姊妹们相处,渐渐有些心得,他曾说明玉、澄心没谁教得了,连他自己都束手无策……真正去教,她倒真明白他的意思了。

正因明白,所以兴起想与他谈谈的念头,欸,希望今日他有空,能拨些时候给她,她会速战速决,谈完话,她即刻走人,不彼此耽误……

结果事与愿违,宫家的家仆告诉她,主爷一早便上「静慈庵」。

他去得如此频繁,不为那位方姑娘,又能为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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