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紫禁城——

由于升平署在每一个节令里都会固定在重华宫东侧的漱芳斋里演戏,除了是宫里一向的传统,也是因为太皇太后特别爱看,所以年幼的皇帝为了让祖母开心,特别下旨要群臣以及一干女眷都得前来观赏,也能使气氛热闹一些。

「皇上和太皇太后还没到吗?」身穿石青色蟒袍、头戴凉帽的和硕睿亲王乌勒衮,询问距离自己最近的太监。

他人还没走到戏台前,远远的就见到固伦公主,以及一些贵族格格和大臣千金都在座,一群女人叽叽喳喳的,无非是在炫耀彼此身上穿戴的行头,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太监认出他的身分,马上恭谨地回话。「回王爷,皇上这会儿先陪太皇太后上佛堂拈香,应该待会儿就会到了,王爷要不要先到金昭玉粹里奉茶,几位王爷和郡王爷以及大人们都在那儿等候。」

「嗯。」乌勒衮颔了下首,正打算前往位在漱芳斋后方的小殿,就在这当口,听到前头传来小小的骚动,他的目光下意识往前看,想知道出了什么事。

「……这只银镯子还真是好看,不过你来戴太大了,还是我比较适合……」说话的固伦公主年约十六岁,一身艳丽华贵的旗装打扮,口气更是骄纵得很,在开口的同时,已经伸手去抢夺套在对方瘦弱手腕上的银镯子。

拚命护住银镯子的小丫头年纪约莫十四岁,只见过大的旗装套在她瘦瘦小小的身子上,模样显得有些滑稽。「这个不能给你……求求你……你要什么都行,唯独这个不行……」

固伦公主见对方愈是不给,她就偏要得到。「别以为皇阿玛生前收你为养女,就自以为姓爱新觉罗了……」

「公主说得是,她还以为有个和硕公主的名分,就当真认为自己身分比别人高了,根本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这么好看的银镯子,要真正的公主来戴才会好看……」

围绕在这位固伦公主身边的贵族格格、大臣千金为了拉拢关系,自然都站在她这一边,一块欺负眼前的小丫头。

听了她们的对话,乌勒衮这才知道那名身形瘦弱的小丫头就是先帝的养女,唯一得到册封的汉人和硕公主,也是已逝的平南王的孙女孔姮贞,因为祖父和父亲都为大清而死,生母也跟着殉节,先帝便下旨将还在襁褓中的她养育于宫中。乌勒衮此刻见到她这副受尽委屈的模样,看来也不是头一遭被欺负了。

「……你敢不听本公主的话!」固伦公主仗恃着自己才是真正先帝的女儿,气焰也就益发高张。

「这是我的……」姮贞拚死也要保护戴在手腕上的银镯子,因为那是生下她的双亲唯一留给自己的遗物,绝对不能被人抢走。

「咱们快点帮公主……」身边的几个贵族格格、大臣千金也粗鲁地拉扯着姮贞的衣裳和头发,就是要她把东西交出来。

原本不想和这群仗势欺人的女人扯上关系,但乌勒衮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走到戏台前,故意清了清喉咙,好藉此提醒她们做人不要太过分了。

乌勒衮铿然有力地请安。「公主吉祥!」

「啊!是睿亲王……」

「怎么会是他?」

在场的几个姑娘见到眼前这位年仅十九岁、外表俊朗的和硕睿亲王,全都有志一同的收起方才的张牙舞爪,摆出最优雅的姿态,个个红着脸蛋,朝他行了一个最美的蹲安礼。

「王爷吉祥!」她们心里全都惴惴不安,唯恐让睿亲王见到自己方才凶悍的样子,因为放眼朝中的年轻贵族之中,除了皇帝身边的「四大贝勒」,就数恭亲王、怡亲王和睿亲王这三位和硕亲王的身分最为尊贵。

只不过恭亲王个性太过一丝不苟,怡亲王……则是令人心生畏惧,只有睿亲王个性正直亲切,又不会摆架子,是她们心目中最心仪的上上之选,无不巴望着能嫁给他当福晋。

「乌勒衮,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先出个声?」固伦公主见到心中暗恋的对象,同样一脸尴尬。

「臣已经来好一阵子了,公主大概在忙,才没有注意到。」乌勒衮故意这么说,让在场的姑娘知道他全都看见了。

听到这番话,她们顿时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本公主不过是在管教不听话的妹妹,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固伦公主嘴硬地说。

姮贞听她称自己为「妹妹」,心里既无奈又好笑。「我……先走了……」

「哼!凭你也配坐在这儿跟咱们一起看戏,早就该走了,算你识相。」固伦公主悻悻然地说。

「那么臣先告退了。」看着固伦公主那嚣张跋扈的嘴脸,乌勒衮只觉得倒胃口,就算生得再美也让人不敢领教。

「乌勒衮,你就留下来陪咱们说说话……」固伦公主才这么说,身旁的贵族格格、大臣千金都露出期待的表情,只希望能跟他说句话也好,至少要让睿亲王记住自己的长相。

「恕臣还有事要办,先走一步了。」乌勒衮委婉地拒绝。

在众女失望的表情之下,只能目光哀怨地看着乌勒衮挺拔的身影渐行渐远,下回想这么近距离的见到他,只怕很难了。

亲眼见到那些女人最丑陋的一面,乌勒衮只希望将来皇帝不会把其中一个指给他当福晋,不过心里也明白这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事。

待乌勒衮离开了漱芳斋,连看戏的兴致也没有了,趁现在走还来得及,也希望没有人注意到他不在,才这么想,就见到前头不远处的瘦弱身影,头上的发髻都被扯乱了,样子看来可怜兮兮的,还不时用袖口抹着泪水。

「公主没事吧?」乌勒衮关心地问。

姮贞转过身,抬起残留泪痕的小脸。「你是刚刚那位……」

「臣叫乌勒衮……」看着尚未及笄的姮贞,巴掌大的脸颊太过瘦削,反倒衬得双眼过大,加上身子过于单薄,整个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生长在这座皇宫之内,先帝又已经过世,身边没了靠山,只怕往后的日子会更不好过,乌勒衮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公主以后还是离她们远一点好。」

闻言,姮贞露出不是她这年纪该有的苦笑,仰起脑袋看着面前比自己高上许多的睿亲王。「谢谢王爷的忠告……不过我不是因为被她们欺负才哭的,这种事早就习惯了,要是其他东西,被抢走也就算了,可是这只银镯子是生下我的双亲留下来的,所以绝对不能给。」

乌勒衮点了下头,或许因为他也失去双亲,所以更能够理解姮贞的想法。「那么公主就该把它藏好才对,免得下回真的被抢走了。」

「嗯,我以后会小心的。」姮贞朝他腼地笑了笑,在这一刻,也将乌勒衮浓眉俊目的五官深深地记在脑海里,因为他是这座皇宫里少数会主动关心自己的人。「有时我会忍不住想,如果当初我没有被册封为和硕公主或许会比较好,因为公主这个身分并不是我自己要来的。」

「公主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免得引来非议,再说这是先帝的恩宠,更应该感念在心,还有在这座皇宫里,言行举止更得处处谨慎小心。」乌勒衮见她年纪小不懂事,好心地提醒。

姮贞怔了一下,然后绽开天真的笑靥。「王爷真是一个好人。」

「臣斗胆,请公主恕罪。」乌勒衮这才想到自己踰矩了。

「我没有责怪王爷的意思,而是打从心底谢谢你这番好意,因为愿意跟我说这种话的人真的不多,所以真的很高兴。」姮贞面颊微热,连心都暖了。

「公主?」身材圆胖的冉嬷嬷见到主子发髻都被扯乱了,不用问也知道出了什么事,连忙奔了过来。「这回又是谁欺负公主了?早知道奴婢应该跟在身边,不让公主一个人来漱芳斋……」

「我没事,刚刚多亏了有睿亲王在,否则我手上的银镯子早就被抢走了。」别人对她的好,姮贞都会谨记在心。

冉嬷嬷一面用手巾拭泪,一面朝乌勒衮跪下来。「多谢王爷救了咱们公主,不然这回不晓得除了抢走银镯子之外,还会被怎么欺负了……刚刚奴婢去膳房想让公主吃点补品,结果他们一听是公主要吃的,就把奴婢赶出来了……」

「好了,起喀吧。」乌勒衮听了冉嬷嬷这么说,便知道自己猜测的没错,这位和硕公主在宫里的地位,只怕连个宫女都不如。

姮贞有些困窘,就是不希望让睿亲王知道她遭到这样不堪的对待。「嬷嬷,不吃补品也没关系,你就别难过了。」

「这事儿公主为什么不跟太皇太后提呢?有她老人家作主,相信没人敢再对公主无礼了。」乌勒衮不禁要为先帝收的这位养女打抱不平,别人也许羡慕她的好运,但却不知道其间受了多少的苦。

「我是可以请太皇太后作主,可是表面上大家不敢做什么,不过暗地里就不知道了,所以我宁可他们明里来,也不要在背后里搞鬼,那就更难防了。」姮贞自懂事以来便见多听多了这座皇宫里的黑暗面,对人性不再那么天真。

闻言,乌勒衮一脸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姮贞,明明应该是个天真单纯的小丫头,却有着超乎年纪的早熟,让他不禁感到心疼,只怕连固伦公主和那些贵族格格、大臣千金们,都比不上她的一分一毫。「公主考虑得周到。」

「公主,咱们快回去,奴婢好帮你重新整理。」冉嬷嬷在旁边嚷道。

「今天真的要谢谢王爷,那我先走了。」姮贞才走几步,又忍不棕头看了乌勒衮一眼,不明白这是什么样的心情,只是想跟他再多说一会儿话,不过冉嬷嬷又在催,只好跟她一起离开。

★★★

数日后——

乌勒衮来到南三所,这儿又称为「阿哥所」,是皇子们居住的地方,不过先帝因为感念平南王父子生前为大清立下不少大功,可以说是鞠躬尽瘁,便破例让唯一的养女住在其中一座小小的偏殿内,也跟着皇子们一块读书识字,听说当时还惹出不少争议,这些都是他从其他王公大臣口中旁敲侧击而来的。

乌勒衮瞥了一眼提在手上的食盒,他特地让王府里的厨子炖了一盅补汤,趁着今天早朝特地带进宫来,打算在回去之前交给和硕公主。

为什么会对这位汉人和硕公主格外好奇?是因为心疼她的遭遇?还是觉得他们之间有相似的地方?这些疑问一直在他脑中盘旋。

不过这些思绪在察觉到周遭的冷清和寂静时,不禁暂时打住了。

他原本想说找个太监或宫女进去通报一声,结果连半个人影也没有瞧见,四下只有树梢被风吹动发出的沙沙声响,以及他的脚步声。

在这座小小的偏殿里,乌勒衮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冷落以及被人遗忘,和其他几位公主的际遇实在差别太大了。

当乌勒衮瞧见独自坐在廊下的石阶上,望着天空发呆的瘦弱身影,那寂寞的表情让他想到自己,在他年幼时也经常这样孤伶伶的坐在院子里,期待着有人能够陪自己玩。

「公主这个身分并不是我自己要来的……」

没错!那天就是这句话特别触动了他的心。

乌勒衮终于明白了,因为和硕睿亲王这个爵位也不是他自己要来的,身为多罗贝勒的阿玛和先帝是一块长大的玩伴和心腹,更是唯一的知己,为了要帮先帝分忧,日日夜夜劳心劳力,最后积劳成疾,从此一病不起,先帝在哀恸之余便册封刚满十岁的自己为和硕睿亲王,众人欣羡他的好运,但他却宁可以靠自己立下功劳,来得到皇帝的赏赐,而不是像这般的不劳而获,根本没有人能够体会他的心情,所以才会对这位汉人和硕公主多了一份惺惺相惜。

「公主吉祥!」他上前打千请安。

姮贞眨了眨眼皮,认出是他,脸上的落寞也一扫而空了。

「你怎么来了?」能再见到睿亲王,她真的好开心。

「公主要是觉得寂寞,可以上慈宁宫陪太皇太后说说话,相信她老人家会很欢喜的,这么一来,有了这座靠山,欺负公主的人自然也会收敛些。」乌勒衮还是忍不住提出建议,只希望她能少受一点委屈。

「我才没有王爷想的那么脆弱,总有一天会跟那些人讨回来。」姮贞信誓旦旦地说道。

乌勒衮笑咳一声,看着瘦弱无依的她说着如此有志气的话,让他很想摸摸公主的头,然后夸奖她两句。

「你这样很瞧不起人。」姮贞气鼓鼓地说。

「臣不敢。」乌勒衮口中这么说,不过嘴角依旧上扬。

「王爷会下棋吗?」姮贞从石阶上站起来,拍了拍长袍上的灰尘。

「臣是懂一些。」不明白姮贞想要做什么,乌勒衮保留地说。

「那咱们来下一盘怎么样?」姮贞说到自己最拿手的事,小脸都亮了,双眼也跟着炯炯有神。「不用担心赢了我会掉脑袋,尽管拿出王爷的真本事。」

乌勒衮怔了怔。「公主是说真的?」

「当然。」姮贞昂起下巴,挑衅意味浓厚。「难道王爷不敢接受挑战?」

「那么臣就不客气了。」乌勒衮可不认为自己会输给一个小丫头。「对了!这里头有要给公主喝的补汤,不过已经凉了,记得重新热过再喝。」

姮贞接过他手上的食盒,不禁心跳加速,领受了睿亲王的这份用心,她真的很感动。也知道他绝不是刻意讨好她的,因为自己没有任何权力,不禁有些高兴,却又有些难堪,因为她知道多半是因为那天听到冉嬷嬷说的话,他才会这么做的。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对于男女之情她还是懵懂无知,可是这一刻起,睿亲王的身影便深深烙印在她的心坎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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