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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2)

七日后,下一个周六,何楚墨坐在「初秋」里,才用完餐,便被从外面飞奔进来的伲音一把拖住。

「何楚墨,你今天有空吗?可不可以陪我去发补助款?」她想来想去,还是找何楚墨一道比较不会被拆穿。

何楚墨淡淡扬眸,望着她,语不咸不淡地答:「贵单位发放补助金的速度着实快得惊人。」

说要帮孙女士做专案处理也不过上周六的事,这周六钱就下来了?更别提他还亲自把补助款送到府上这种彻彻底底违背逻辑的环节了。

「好说好说,敞单位小本经营,有效率是应该的。」唉哟!不求甚解的妈妈才不会搞懂这些,别太计较。

她刻意说官话的模样总是令他自内心地想笑。

「你外甥女呢?今天怎么没和你一起?」除了上周,他从没见过伲音星期六在「初秋」落单,而且,她今天不用餐吗?

难道,她是特意到这里来找他的?

为什么?她明明有他的行动电话号码,他们甚至还为了学步鞋的事情通过电话……何楚墨突然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或许又是她的「见面三分情」理论?

她担心他在电话中拒绝,于是亲自跑到他面前,好让他碍于那三分情面,不得不点头答应。

其实、或许、隐约,何楚墨觉得自己对她的情,有比三分还要多一点、更多一点点。她其实不需要这样子的。

「盼盼?噢……我姊姊和我姊夫,还有我爸、妈一道下南部玩,把她一并带去:「家里的妈妈对我很好。」

家里的妈妈?所以,孙女士是什么?杂货店的妈妈?何楚墨感到有些心酸的同时,不由得又有些想笑。

「既然是家族旅行,为什么你没一起?」其实,他想问的还有很多。

他想问她,既然她说她有姊姊,那么,她姊姊知道孙女士的存在吗?而她给孙女士的「补助款」,她的父亲与姊姊有赞助吗,他们对于孙女士所遇到的困境知情吗?

他有许多想问,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静静地等着她给他第一个问题的回答。

「我的工作做不完。」伲音把脸凑近他,很无奈地比自己眼下她本人觉得十分明显,旁人却极难察觉的青色暗影。「我已经熬夜了几个晚上,你看,黑眼圈都出现了。」

她突然靠近的动作只让何楚墨觉得心跳快停止。

他现在肯定,她上回在杂货店里,将他的识别证从胸前口袋拿出来时,那彷佛在他眼前慢速播放,狠狠撞击他心脏的动作,确确实实是她的无心之过。

明明不是存心,却这么容易勾诱……莫怪她的学长爱她,莫怪她学长的妻子会以为她是第三者……

她是一个目标太明显的假想敌。

「为什么工作做不完?」是不是因为补助了孙女士,所以她更需要钱了?

「因为,学步鞋的卖场里有个买家,跟某个给我留下负评的人一样,同时订了五双不同尺寸的鞋。」

「……」看来,这负评,不只是她的污点,也是他的,每次与她见面都要被拿出说嘴。

「走吧!不是要去孙女士那儿?」何楚墨将桌上的电脑收起来,拿起帐单准备到柜台结帐,转移话题,也好,反正他用完餐了,而且,每个周六固定到「初秋」来,也是因着她,若有似无养成的习惯。

嘿,看何楚墨噤声,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回她的心情真美妙。

伲音愉快地将方才拿下的墨镜与围巾重新戴上。

「你为什么老是要把自己包成这样?」何楚墨盯着她,终于忍不住问了。

伲音围围巾的动作一怔,还没戴上雷朋的双眼凝望他,像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这,要她怎么说呢?她知道,她长得不太平凡,不论是从前在学里,在公司里,甚至是走在路上,都会为她招来许多频频回首,令她感到极不安全,像正被赤裸裸审视的目光。

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经纪公司、模特儿公司、玩真心话大冒险被找来与她攀谈的男生、与她搭讪的男人,再有,就是像学长的妻子罗雅筑那样,莫名其妙误会她与别人老公或男朋友有染的女人。

从前,在学校里,大多数的男人想亲近她,于是她被大多数的女人讨厌。

她得到的同性友谊,大多有着想防止她与男友走太近的动机,至于她得到的异性友谊,更大多有着想追求她的目的。

而在公司里,她的工作能力太好,被说靠的是长相与身体;她的工作能力不太好,被说是个一无用处的花瓶。

她承受过太多像罗雅筑那样怨毒的目光,她们骂她有张漂亮的脸却做些肮脏事,她们说她若有似无的勾引她们的男人,即便那些男人只是为着些她也不明白的原因暗恋她。

她的外表一直是她亟欲摆脱,却怎么也摆脱不了的原罪与欲加之罪。

她没有办法将这些不美好的部分视为别人对她外貌上的恭维,也无法将之转化成她更努力的动力,于是等她意识到时,她身上已经长满了那些从来没有人会与她联想在一起的,关于自卑的那些刺。

她痛恨自己的美丽,但她却不能说出口,这就像上围雄伟的女人抱怨傲人尺寸会令人腰酸背痛一样,说出来只会百分之百令人误以为她在炫耀。

她本来还可以或多或少说服自己不要在意,但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却是自从在上一间公司任职时,某位男同事在公司里开了赌盘说要追她,并且到各个部门去吸收了一笔为数不小的赌金事件。

她还记得当时她看见那张表格时的惊诧。

约会五百、牵手一千、接吻两千、上床……那张白纸上写了一个明明白白的日期,与各种奇怪、可以随意被标上价码的项目……而物件,是她。

最令她感到不堪的,是她发现那张表格的前一天,才与那位男同事一起去看了一场电影……难怪那位男同事在电影开演前,像个观光客一样邀她在电影院拍照……

原来啊,那是他与她一道出游的证明,为他嬴得赌金的证据,原来,她身上的任何一样东西,甚至任何一部部位都是可以标上价钱的。

她气得跑去找那位男同事兴师问罪,却没想到那个平时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呵护有加得几乎令她心动的男事,简直像是彻彻底底,改头换面地成为了另一个人,回话回得理直气壮。

他说:「海音,你长得这么漂亮,带出门多有面子,大家都想看看谁追得上你,出来玩一玩,不就是图个乐趣,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是啊,她这么生气做什么?她就是个现成的,备受指点的笑话,而她对他的心意,更是一个可以拿出来公开取笑或贩售的笑话。

她没有说,但是,其实她很喜欢那位同事,他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感到有点喜欢,靠近时会令她心跳不已的男性……

结果,他贩卖她,拿她当筹码,拿她当炫耀的工具……

原来,她的皮相从来不会为她占到什么便宜,只会为她招惹越来越多,更多更多,想避也避不掉的麻烦。

于是,从那之后,她停止在一般公司行号里上班,停止坐在是非八卦最多的办公室里工作,而她出来开始做网路拍卖之后,卖场规则更是不当面交易。

她再也不想跟谁见面,再也不想被说长道短、评头论足,她的朋友越来越少,生活圈子越来越狭隘,行为越来越退缩,对于别人看着她的眼光也越来越无法忍受,若不是现在每周要出门到邮局寄两次货,也因着要帮忙照顾盼盼,总有需要带孩子出门透透气的时刻,她几乎是足不出户。

她知道,她是矫枉过正了,但她却无法说服自己不这么做。

「我讨厌我的长相。」想了许久,伲音这么说,事实如此,简单地来说,就是这样。

她希望她长得像大姊一样温柔娴雅,也希望她长得像二姊一样聪慧干练,不管长哪样都好,总之,她就是不喜欢自己长得像现在这样。

围好了大围巾,把墨镜戴上,不知道在生什么气地,伲音本欲前行的步伐被何楚墨唤住。

「为什么讨厌?你现在很好,很完美。」何楚墨说得客观,这绝对不只是恭维。

不完美,一点也不!讨厌死了!她还记得,她当过多少次她不想当的班花、校花,然后像个赌注似地成为男人押注的筹码与话题。

得到她与践踏她从来都是同一件事。

「反正我就是讨厌。」委屈了多年似地,忿忿抛下一句。

这语调简直像极了孩子赌气时,对着妈妈说「我最讨厌你了!」时的口吻,不知为何逗得何楚墨直想发笑。

如此羡煞人的外貌,她却如此厌恶,听在旁人耳里一定极为不是滋味吧?

「这么讨厌,就心一横划花它啊。」很多人想要都要不到,她也太知足了。

就说,何楚墨的句句掐入重点实在是很致命,有种残忍的幽默与喜感。

但是,她真的想过耶!在赌注事件爆发时,她曾经偏激得紧,从抽屉里翻出了美刀举到脸庞……

要没有这张脸,大家就会注意到她的内在,大家就不会再找她的麻烦。

她不用担心那个跑来对她告白的男人是不是背地开了什么赌盘,不用担心她的回应会不会变成茶余饭后的笑话,更不用顾忌被不知名的女人,为了那些她不相识或不相熟的男人找麻烦……

她想,她真的很想,锐利的刀片贴在颊心好几回,最终还是因为赡小作罢。

「我不敢。」把眼镜摘下来,大方承认,然后朝他站近一歩,将手中的车钥匙塞给他。「不如你来吧!」随即紧闭双眼。车钥匙应该也可以划花脸吧?可是……车钥匙比较钝,应该会比美工刀痛,唔……

这……?

何楚墨哭笑不得地看着手中那把,若是知道自己即将被拿来毁容用,绝对会无奈想离家出走的倒楣钥匙,而后将眸光定住在那张双眸紧闭得很用力的美颜之上。

小姐柔软的双唇就近在咫尺,他几乎能闻到她甜美的气息,他觉得,这个场景,这个画面与角度,他应该要吻她,他能吻她,他想吻她……

还来不及让理智与情感打架,做出什么非分逾矩的事,眼前散发着香气的身体却忽然支撑不住地晃了晃。

「海音?」怎么回事?何楚墨反射动作地一把搀住她。

小姐的面容有点白,睁眸望着他,表情看来有些难受,有些困惑,想了想,然后转为难为情。

「何楚墨,我没事,我只是——」扳指数了数,尴尬地笑了笑。「我现在才想到,我昨天吃完早餐之后,就没有再吃过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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