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那天晌午,易家的仆人送洗脸水来时,就见新房的门已让人打开。

一名妇人,领着几个丫鬟进门却见刚嫁进门的少夫人,已经梳妆打扮好,少爷更是衣着整齐。

刚新婚的小两口,甜甜蜜蜜的站在铜镜前,少爷正拿着一张胭脂,神情温柔的要少夫人张开嘴。

「嘴张开,抿一下,别太用力,轻轻抿一下就好。」

少夫人脸儿红红,含羞带怯的张开了嘴,在那张胭脂上轻抿了一下,樱红的胭脂瞬间染上了那小巧的唇。

「这样可以吗?」她小声的问。

少爷抬手,以拇指抹了下她的唇瓣,微笑道:「这样就好,多了,就俗了。」

眼角察觉到进门的人,少夫人有些不自在,少爷见了,转头看来,瞧见她们,笑未收,眼却冷,只淡淡问:「怎么,林婶,有事吗?」

妇人闻言微微一僵,但仍抬起了下巴,回道:「过门首日,新娘得拜见婆婆,亲自奉茶,并到宗祠里上香祭祖,舅老爷担心少夫人刚入门,还不懂规矩,又忧她累着了,便要咱家领着丫头们来帮少夫人梳妆打扮。」

林婶这话说的好听,可易远清楚这女人打着什么主意。

他不恼不气,只微微一笑,蹲跪下来,亲自替冬冬穿上了绣花鞋,道:「梳妆就免了,她这样就成,你同丫头们收拾下房间就成。至于规矩,你让舅老爷放心,对我娘子来说,我说的规矩,那才是规矩。」

说着,他牵握着冬冬的手,就走了出去。

冬冬乖顺的跟在他身边,临出门前,却还是忍不棕头偷瞧了那妇人一眼,只见她脸色难看得要命,但仍是快步朝那张床榻走去,掀起了纱帐,探头进去,抽了一张白绢出来查看。

没想到那妇人真如易远先前所说,是来验红的,冬冬脸一红,忙转回头,和易远一块儿踏出了房门,穿过了院子。

离开小院后,她忍不住在回廊上,拉拉易远,悄声问。

「那不会被瞧出来吗?」

易远低下头,噙着笑,看着她说:「不会,那可是白露给的呢。」

虽然羞,她还是忍不住说:「可……原本那个的颜色,过两日,是会变得较暗沉的。」

「你放心,我把那晚的褥子留着了,晚点儿便会去换过来。」

冬冬愣了一下,小脸瞬间暴红,「你……你没事留那做什么?」

「留着,这会儿好用啊。」他瞧着她,说:「那夜是我太冲动,可不想让人以这事欺你。」

她仰望着眼前的男人,只觉喉头一紧,心中莫名暖热。

哪里想得到,他心思那么细,竟会想到那么多呢。

「易远,谢谢你。」

「谢什么,你是我娘子,我护着你是天经地义。」他抬手将她的发掠到她小巧的耳后,交代道:「冬冬,在这个家,除了我,你谁都可以不用管,谁要是唠叨你,你就别瞧着他,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她傻眼瞧着他,好笑的道:「那样很失礼的。」

他挑眉说:「你可是易家的少夫人,对着你啰嗦也是很失礼的。」

说着,他再次牵握着她的手,带着她穿过廊、走过院,又经过了好几栋屋,一直走到前头一座大屋外才停了下来。

冬冬以前虽去过纸坊、印坊,可却从没来过易家大宅。

她原以为纸坊就已经很大了,没想到易家大宅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易家宅子,由好几栋屋院相连着,屋院之间,又由庭院与廊道连接,从院墙后的屋脊,她可以看见有些屋是一进的,有些屋却有到三进之深。

易远带着她,一直来到了最前头的大屋。

她认得那儿雪白的石板,知这里便是她昨天与他拜堂成亲的地方。

他在那儿的院子里停了下来,看着她再次交代:「一会儿进去,你别怕,奉了茶咱们就出来。之后我再同你一块儿,去祠堂里上香祭祖。」

「嗯,好。」冬冬点点头。

他见状,这才牵握着她的手,走进了门。

屋子里,是个宽敞挑高的大厅,厅里以屏风隔出雅致的空间,还摆上了新奇的胡椅与胡桌,每具桌椅之间,都有小炉烧着火炭,让一室温暖如春。

而在正对大门的那面墙上,则有四幅工笔画的梅兰竹菊,画的正前方的胡椅上,则坐了一位妇人。

虽然从没正式见过,可冬冬认得她,知道她便是易家的夫人,易远的娘。

她在易远的带领下,走上前去。

易家夫人其实才四十出头,并非是已花白了头发的老妇人。她身穿紫红绸缎,一头黑发依旧,整齐严谨的高高盘在头上,一张脸涂得极白,眼上的蛾眉画得又黑又粗,搭上樱桃小嘴上的一抹朱红,显得十分刺目显眼,那妆容极为正式,看来却十分吓人,尤其她眼一抬,用那黑眼冷冷朝她看来时,更让冬冬紧张得差点往后退了一步。

幸好,易远仍握着她的手,才教他没有临阵脱逃。

易远开口说话,她不知他说了什么,从她这儿,瞧不见他说了啥,只知他正对着他娘说话。

大厅里,除了坐在主位的易家夫人,还有六位妇人,五位大爷坐在一旁,他们身后都有人站着,那些男男女女较为年轻,每一个人都直盯着她瞧,有些人是好奇,有些人眼中却有掩不住的鄙夷和轻蔑。

从小在这城长大,她认得其中几个人,知这些都是易家的亲族。

那些女人,都同他娘一般,化着正式的妆容,只有少数两三个年岁尚小的姑娘是做一般打扮。

若是在外头,她们这盛装,个个都会引人注目,可如今,在这厅堂里,就显得她的模样异常突兀,十分显眼。

没来由的,冬冬紧张了起来,她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手中的大手。

他察觉到,轻轻捏握了她一下。

那无言的支持,莫名窝心。

忽然间,想起他那日在街上的从容,想起他让她抬起了首。

同她一起,不丢脸的,他不觉丢脸。

像是从他温暖的大手中汲取了力量,冬冬深吸口气,抬起小脸和眼帘,不再羞涩的将脑袋低垂。

一抬眼,她便看见李总管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站在易夫人身后。

就在这时,一名丫鬟端着茶具进了门,丫鬟将茶具搁在桌上,便退了开来。

易远牵握着她到那桌边,冬冬知这得她自个儿来泡茶,可才到桌边,就见其中一位老爷冷哼一声,张嘴开口。

「怎么,她连走路都不会,还得你牵着吗?该不会连茶也得要你泡吧?」

她见了,差点要抽回手,可易远却紧握着她手,回了一句言语。

她没瞧见他说了什么,可那老爷脸色一僵,瞬间闭上了嘴。

早习惯了被人瞧不起,冬冬不甚在意,却不爱他因她而被看轻。

忽然间,她反倒因此冷静下来,冬冬轻触他的手臂,仰头朝他微微一笑,易远低下头来,见了她的笑容,眼里的冷,消失了些。

她瞧着他,悄声说:「我来泡茶吧。」

他闻言,这方松了手。

冬冬自个儿走到了桌边,站着以小炉烧热了水,一边摆好了茶碗,以热水温热,再将水倒到一旁大碗中。

可她不像人们习惯的那样将茶叶磨成粉,加些香料,只以干燥的茶叶入杯里,以热水高高冲入。

一时间,茶香满室。

她这泡茶的方式,顿时教人议论纷纷。

冬冬浑然不知,只捧起一杯茶,送到了坐在主位的妇人面前。

眼前的妇人,仍是一脸的冷,用那双黑眼瞅着她。

冬冬没挪移开视线,只微微一笑,捧起茶碗,开了口。

「娘,请用茶。」

易氏瞅着眼前那女人,脸色无比难看,虽然那女人已将茶碗送到了她面前,她却半点也没伸手去接的意思。

一时间,厅里气氛变得极为尴尬。

那女人见她不接,也不收回手,就这样屈身捧着茶,脸上的笑,仍挂着,一双黑眸依旧不畏不惧的直视着她。

她可以瞧见,站在媳妇身后的儿子面色一沉,冷声道。

「娘,您媳妇正为您奉茶,您不尝尝吗?」

易氏眼角微抽,还没开口,一旁已经有人多事的张嘴出声。

「她这泡的是茶吗?谁家的茶,是这般泡的?既没碾茶置料,也无投盐兑汤,传了出去,还不贻笑大方。」

易远头也没回,就知开口的是那二姨,他微微一笑,转过身来,看着那老女人道:「应天堂的茶,便是这样泡的。这样冲茶,方能呈现出茶汤最基本的滋味,也只有上好的茶,才禁得住这般冲法,不需另外再添盐加料,遮掩粗茶的霉味。二姨您家哪天若有好茶,回去也可以试试,要不,一会儿同李总管取些回去也成。」

「那是,你听到了没,你一会儿便同李总管取些。」

那二姨没听出他话中有话,只厚着脸皮同坐在一旁的丈夫说着,然后转头又瞧着易远,轻哼一声,道:「不过,就算这茶是这般泡的好了,可你这媳妇也真是的,这是过门后的奉茶,她就这德行出来啊?也不知上点正妆,就这样轻描两下,是能见人吗?」

「她这妆是我画的,我就爱她这模样。」易远再笑,挑起了眉,意有所指的道:「我可不爱她同某些人一样,把一张脸画得和猴屁股一样红,没事还往眉毛上贴两块黑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儿贴了两块黑色的狗皮膏药,若她真把自个儿画得那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教人看了都要吓出三魂七魄来,那才真的是不能见人呢。」

这话,教那二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恼火的说:「你、你这什么话?」

他皮笑肉不笑,冷看着她说:「人话。」

「京城里的人都时兴这么画的,你你你——你根本不知什么叫美——」

「京里的人时兴把自个儿画得像鬼,你便要学,京里的人若是哪天时兴像赵飞燕那般,你也会学着少吃两餐饭吗?」

天天都坚持要吃上五餐的二姨,闻言倒抽口气,恼羞成怒,还要再说,一旁丈夫却忙抓住了她,制止她再开口得罪这掌控易家经济大权的少爷。

其他在场的妇人闻言,虽觉羞恼,却没人敢多说什么,倒是几个男人举袖轻咳,遮掩隐忍的窃笑,几位姑娘听了他的猴屁股、狗皮膏药评论之后,又见男人们忍俊不住的笑,忽然也觉那原本看似正常的妆容很怪,不禁尴尬的纷纷红了脸,恨不能赶紧回房擦去这一脸的猴屁股妆。

易远见了,这才转过身去,瞧着那坐在主位上的娘,淡淡道:「娘,冬冬知这茶好,方以这法冲泡,让娘能尝尝今年秋茶的甘甜。」

易氏闻言,却仍没伸手,两手交叠在裙上,沉默着。

他知,因他不顾她反对,硬娶了冬冬,教她这会儿铁了心就是要给冬冬难看。

易远下颚紧绷,双手负在身后,冷冷的垂眼瞧着她,道:「还是说,娘觉得李总管年事已高、老眼昏花,以至于今年进的秋茶,品质不够好?」

易氏眼一眯,黑眸中燃起一簇火。

易远挑起眉,眼更冷。

无端被牵连进去的李总管却仍面无表情的站着,活像少爷方才提到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

易家母子间紧绷的气氛,教一室大厅像是在瞬间掉入了结冰的湖里一般冷。

冬冬捧着茶碗的手,因为发酸,不由自主的微微轻颤着。

正当易远打算要冬冬搁下茶碗,带着她转身离开时,那女人终于退让的抬起了苍白的手,接下了冬冬手中的茶碗。

冬冬见状,松了口气,方直起了身子。

易氏冷着脸,将茶碗凑到唇边轻轻沾了一口,就当了事的将茶碗搁在一旁小桌上,跟着瞧也不瞧那有耳疾的媳妇一眼,起身一甩袖就往后走去。

李总管领着几名丫鬟和妇人立时跟上。

见婆婆突然走人,冬冬微楞,回首瞧着他,轻问:「结束了吗?」

易远垂眼看着她,握住了她的手,微微一笑。

「是,结束了。」

「我们不是还要祭祖?」

「我俩一块儿去上个香就行。」

说着,他再次当着众人的面,牵握住了她的手,转身从另一扇门离开,走向那在大宅后头的宗祠。

「你别介意,我娘不接你的茶,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

到宗祠的路上,易远怕她难过,在一处回廊转角停下脚步,告诉她:「无论我做什么,怎么做,她都不会满意,不会开心。」

冬冬不是笨蛋,她答应嫁他那时,早知易家的人不会轻易接受她,方才在大厅上,他娘不愿接过她奉的茶,她虽觉难堪,却早有心理准备。

「我不介意。」她仰望着他,轻声道:「只是不想让你为难。」

「迎你过门这事,我从头到尾就没为难过。」

他一脸坚定,她见了只觉心热,柔声道:「那你也别介意了,我是条件不好,你娘也有你娘的顾虑,你同她闹脾气,只会让家里气氛更差,不是吗?」

他闻言,自嘲的笑了笑,「这儿的气氛,从来就没好过。」

冬冬微楞,原本,她很想问他,为何会和家里人处成这般,可他却再次牵握着她举步。

她将问题压在心上,没再追问,只乖顺的跟着他走。

易家宗祠是一家庙,屋宅虽不大,却也已有上百年,里头庄严肃穆,易家的列祖列宗,死后牌位全都入了这宗祠,还有一大本书册在桌案上。

她认得书上的字,知那是易家的族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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