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冥界之主驾到

冬离与楚君辞回到小院时,院内厅门前站了一个人,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只鬼。

小前厅内的童鬼不知何时睡了过去,怀里犹抱着悬狸不肯放手,而被抱着的悬狸,则瞪着一双金烁烁的狐眼看着厅外来意不明的鬼。

兽类都有着天生的直觉,从这只鬼出现在小院内,悬狸便感觉到他身上所夹带的森森鬼气。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谁知道这只鬼是来干吗的,虽然它不大喜欢抱着它的小鬼头,但如果他在它手里出了事,那不是有损它的颜面?

是以,悬狸始终用一双警戒的眼瞪着门外的鬼,它瞪了多久,那鬼便与它互瞪了多久,显见门外的鬼觉得门里的悬狸好像还挺好玩的。

看到回来的冬离与楚君辞,悬狸收回瞪视的目光,用鼻子不屑地哼出一声,心里嘀咕了句,死老鬼,和它一只狐狸比瞪眼,真是一丁点鬼品都没有。

窥见悬狸眼中浓浓的保护的神色,楚君辞微微笑了下。

冬离对站在厅外一身黑衣的男鬼轻点了下头,默然地从他身边走过,进到厅里拎起悬狸,随后消失踪影。

“我倒不知你现在还有兴趣收留牛鼻子道士!”黑衣男子墨色的眼瞳闪了闪,戏谑地道。

“我倒是想知道是什么风将尊贵的冥主殿下吹了来。”楚君辞拿起桌上的茶壶,缓缓地倒上一杯茶水。

水入茶杯,窜起阵阵缥缈的雾气,楚君辞轻轻地将杯放到已然落座的男子面前。

“风大雪狂,我体谅你恐怕行动不便,有心来接里面的小鬼头回去。”藏云笑笑地道,手指伸向旁边熟睡的童鬼,却未真的碰到人,便又将手收了回来。

楚君辞眼中闪过丝诧异,她认识这位喜欢戴着面具说话的冥主早已不是一两天,藏云看似没有什么冥界之主的驾子,但天生骨子里的傲然他半分不少。

试想一个君王会去体谅臣子的心情或是了解臣子的需要吗?

不会。

既然如此,那他堂堂一个冥主又怎会去体谅她这万千鬼众中的区区一个?

更何况从前这样的情况可不曾发生过,而她也不信藏云一下转了性子。

事出必有因,不过想来这个因未必在她身上,她自认没有那个分量。

藏云不愿讲,楚君辞也无意多作询问,不管怎样讲他们都是身份有别,藏云要做的事,岂是渺小如她者可以过问的?

“多谢吾主体谅,我原打算今晚带他回去的。”楚君辞轻抚着身旁童鬼柔软的发,百年来她心中的空白便是由这些来来去去的童鬼填满的。

抬手轻挥了两下,藏云支起手掌托着下巴,另一手抚着桌上的茶杯,“不急,现在我改主意了。”

“不知冥主改了什么主意?”抚着童鬼的手停下,楚君辞看向这个她从未看透过的冥主殿下。

“我决定多留他在你这里几日,过阵子再来领他回去。”径自说着,藏云黑眸中有着毫不掩饰的算计,唇角挑起一边,说不出的邪魅。

“冥主殿下有什么目的?”楚君辞也不客气地问。

笑得越加深沉又别具深意,藏云的黑眸中尽是精光,“如果我说,我现在所要做的事与你一直想要知道的事是同一件,最后也许可以给你一个明白的答案,这样……你还会再问下去吗?”

楚君辞心中大恸,那段被封印的过往是她唯一的弱点,藏云从来都知道她留在凡间为的是什么,而他素来会利用任何人,甚至于鬼的弱点来达到他的目的。

藏云做事,从来都是不择手段的。

即使没人明白,他用尽手段所做的那些事,最后为的究竟是什么,但只要他想,那便是最大的理由。

明白藏云话语背后的含义,楚君辞轻抿了下唇,“既是冥主殿下的决定,又于我有利,我还能有什么话好说。”

“柔顺并不适合你。”而他也看不惯楚君辞在他面前故作的柔顺,藏云暗自冷笑一声。

闻言,楚君辞突然笑开了眼,黑眸中一点流光轻转,眼角又是那种异常雅致的风韵,“冥主殿下这话当真不知让我如何回应。”

“你早已给过本主最好的回应。”嘴角一勾,藏云笑着黑眸幽深得看不到底。

楚君辞淡淡地笑着,本就是他这位冥主殿下不拘小节,不在乎下面的鬼对他是怎生的态度,而他又何尝不是以一种莫测难解的眼神看着那些对他直言的鬼众。

谁说做人复杂,就算是做鬼那也是有心思的,且绝不比做人时简单。

顿了下,藏云突然意有所指地道:“有时,不知道反倒是一种幸福。”

“你不是我,又如何知道我知道后会感到不幸?”楚君辞淡然地回道。

“我不必是你,只要我知道曾在你身上发生过的事就足够了,可惜你没有条件与本主交换,否则你也不必在凡间寻了快两百年,却始终得不到个结果。”藏云恶劣地笑道,言语中的挑衅若有似无。

怒气只存在了一瞬,下一刻楚君辞便平熄下心中蹿起的怒火,并非有心的压抑,而是一种习惯,一种没有理由的习惯,好似曾有人这样做过。

那人总是不愠不火,不疾不徐,怒不形于色,喜难入其心的模样,永远的稳定与淡然,久而久之,她便被那人所感染,变得淡然且习惯于平静。

“如果我当真寻不到心中的答案,那便是我之命,楚君辞命该如此,绝无怨尤。”

藏云挑眉,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墨黑的眼瞳眯起又睁开,“即便你平白浪费了两百年的时间。”

“无悔。”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掷地有声。

藏云笑得愉悦,甚至有些得意,似乎他要的便是这两个字,“希望你真的不会后悔。”

似咒语般的话敲在楚君辞心头,明知自己落入了藏云的陷阱,但陷阱又如何呢?藏云再如何算计于她,又能从她区区一个鬼魂身上得到什么?

拿起茶壶给藏云添上热的茶水,楚君辞一脉淡然。

方才神色还带着得意的藏云看着楚君辞了无变化的神情,眼中闪过丝阴鸷。

呵,他最讨厌的便是他人平静淡然的神情。

身体微微向前倾了倾,藏云看着疑惑地抬起头来的楚君辞,“与一个一掌就能打得你魂飞魄散的道士同处一室,你当真是在凡界呆得太久了嘛!休怪本主未提醒你,小心为上。”

淡然吧,他倒是有兴趣知道,她的平静和淡然能维持到几时。

面对藏云骤转且充满暗示性的话,楚君辞轻轻地笑了笑,“谢过吾主关心。”抱起仍熟睡的童鬼,行动间有着送客之意。

长身而起,玄黑的衣衫与长发随着屋外吹来的冷风飘起,唇边挂着狡诈的笑意,藏云踏步消失在屋外白茫茫的雪色之中。

希望那只童鬼能起到他的作用!

疼爱孩子是嘛!真是个再好利用不过的弱点。藏云轻蔑地笑着。

从藏云消失的门外吹过阵冷风,其中夹带着森森鬼气,令人不寒而栗。

楚君辞抱着童鬼,直到藏云消失无踪。

今天的藏云有几分怪异,他来得莫名,态度也暧昧不清,心里更不知怀着什么样的目的,如一团巨大的迷雾扑来,让她坠入其中,不辨方向。

但藏云说他此回的目的,与她一直追寻的事情乃是同一件事。

这是第一次藏云说出这样的话,近两百年来也是第一次插手她的事。

楚君辞不是个蠢笨的女子,她生前是个效人家的女儿,虽算不上府门千金,但也是知书达理,才思慧黠,藏云这突来之举怎能不惹她怀疑。

手指与童鬼散到她胸前的发相纠缠,楚君辞淡淡地看了一眼怀中的童鬼,他是藏云留下的,而冥府之主从不做没有目的的事,可她当真想不通留下一个小小的童鬼在此能有什么作用?

楚君辞收留过无数个童鬼,怀里抱着的这个不过是她收留的童鬼中的一个,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而她从来不曾对这些在她眼前来去匆匆的童鬼产生过感情。

她不是个眷恋柔情的女人,即便这个童鬼在她身边呆得再久,她还是那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楚君辞。

“是他告诉你,有人封印了你的记忆?”冬离平静的声音从楚君辞身后传来。

回过头,楚君辞看到白衣胜雪的冬离站在内进的门边,显然他感觉到藏云离去,才从里面出来,冬离肩上悬狸围做半圆,盘在其上,闭着眼在假寐。

“嗯。”楚君辞点头。

“你留在凡间,想要寻找什么?”即使觉得相对陌生的两个人不该问这样的话,但冬离仍是开口问了出来,眼神中也未见任何尴尬。

楚君辞微微地皱起眉,虽然不觉得冬离是会偷听他人说话的人,但是……

“若是有执念的魂魄,眼神不会这般茫然,你有执念,却也没有。”因为她眼中充满了茫然的神色。

听到冬离的话,楚君辞无奈一笑,是啊,她的执念里全是茫然,所以她在凡界流连了近两百年,却依然没有一个结果。

轻叹出一口气,楚君辞给出一个异常简单的答案:“人。”这个答案,一如她询问冬离为何留下时得到的答案相同。

冬离顿了下,他肩上的悬狸感到他身体微微僵了下,不舒服地动了动,悬狸爱理不理地半眯起眼看了他们两人各一眼,闭上眼继续睡它的觉。

“你想找封印你记忆的人?”最直接的问话,冬离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异常。

谁知楚君辞却摇了摇头,“我想找回的,是我自己。”轻轻地叹出一口气,楚君辞看着屋外空茫的天际。

“我没有喝过孟婆汤。幽冥殿上,冥主笑着对我说,在死前忘了前尘过往,又让不该有的记忆冲入脑中的人,我是头一个,即便喝了孟汤婆,坠入轮回也再洗不去那份记忆。”

“于是你便留在了凡界。”冬离肯定地接道。

“我想知道那份不该有的记忆是什么。”淡淡地笑着,没有苦涩,没有怨念,只是眼神中有几点迷离,楚君辞对自己无奈一笑。

冬离看着楚君辞脸上的神情,一丝一点地变化,她真的是一个很平凡的女子,脸上的神色总是平静而柔和,眼眸不是怎样的黑白分明,但当她看着你时,你会觉得很平静。

她的笑意总是很淡,笑时轻抿着唇角,微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但她的眼角却轻轻地弯着,使人不会疑心她是否真的在笑。

楚君辞与藏云的谈话他听到了,他从未说自己是什么正人君子,肩上的笨狐狸也一直称他为妖道,所以冬离站在内室门后,将他们二人的话听得清楚。

“有时,不知道是一种幸福。”冬离的语气很轻,淡灰色的眼眸里是抹平淡,但他的眼神始终看着楚君辞。

被冬离淡然却坚定的眼神看着,楚君辞心上骤然一紧,一股异样流过心间,不确定地对上他的视线。

“你不是我。”她依然是这句话。

她楚君辞不是柔情缱绻的女子,骨子里她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来得倔强且执着。

“若可以,我愿拿自己的原魂去与冥主交换那个答案,可惜我区区一个孤魂野鬼,就算灰飞烟灭于天地间,他冥主殿下也不会眨一下眼睛,魂魄于他不过是轻挥下手指便可毁灭的东西。”楚君辞笑着轻声道,没有怨尤,没有任何一丝不甘的情绪,只是有一点点的叹息。

“你不必如此。”冬离道,神情中闪过丝异样。

“呵,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再死一次又何妨。”可惜,可惜就算她愿意,那个高高在上的冥主殿下也不屑要她这缕孤魂,更不会告诉她,她想要知道的答案。

楚君辞平静地笑着,有着女子特有的婉然的神韵。

冬离仍是定定地看着她,重复着刚刚说过的五个字:你不必如此。”

楚君辞突然怔住,她终于听出冬离这五个字间的异样,他……

一阵风吹入,将冬离白色的衣袂卷起,以玉簪绾起的发骤然松脱,黑发垂下,长及膝盖,在风中不停地飞扬四舞。

“叮”的一声,是玉簪落到地上的声响。

谁也没去理会落地碎裂的玉簪。

此时楚君辞眼中只有黑白两色,只怔怔地注视着冬离灰色的眼瞳,他的眼若琉璃,似碧还透,清清楚楚地映着她的脸,还有她脸上的神情。

“为一个答案再死一次,不值得。”冬离缓声道,他的声音总是异常的平稳,有时明明说着严肃或严厉的话,却平稳得感觉不到丝毫的尖锐与戾气。

楚君辞无意识地向前踏了一步,拉近与冬离间的距离。

冬离那黑得过分的发在她接近时,被风吹得抚上她的青衣,有一缕甚至抚过她的手指,在指尖微微缠绕了片刻,又随风散开。

“你……”楚君辞想说话,却不知要说什么。

“你不必如此。”第三次重复一遍这五个字,冬离不待她回神,抽身而去。

宽大的衣袖被风吹得在空中狂舞,黑发在身后飘动得如鬼怪的触手。楚君辞看着他的背影,手指轻轻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早就没了人类应有的心跳,可……现在这份窒息的感觉是什么?这份心悸的感觉又是什么?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看着冬离的背影,楚君辞有一刻的茫然,她看到的不是一个清濯于世的道者,而是一个气质魔魅的人。

他的语气,他的神情,楚君辞默然地看着已经没了人影的小院,黑色的眼瞳中一点点浮起抹沉淀后的深思之色,精明内敛。

眼中精芒闪动,霎时如一盏灯,照亮了楚君辞整个人。

甚至,亮得有点炫目。

冬离,这个修行过人的道者,他留在这里果真不是一个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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