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饭后,那几个老板转往客厅,谈论着他们的合作,几名饭局小姐相约到屋前庭园品咖啡,钟曼情只觉得自己与这诚仍是格格不入,因此并未同行。
她在桌前坐了许久,一名似是管家的妇人给了她一盘洗净、淋上一圈炼乳的草莓,还告诉她顺着回旋梯上去有片空中花园,她遂端起果盘,往楼上走去。
露台上搭着花架,架上头攀爬她看不出是何品种的绿色植物,架下植满不同品种的兰花,角落还摆了一组藤制桌椅,看得出来主人翁很懂得享受生活。
她靠着围墙,咬了口草莓,那口却无炼乳,酸意让她蹙了蹙眉。她目光往下便是水质清澈的泳池,夜色下的泳池泛着幽冷蓝光,让她想起那人,酸味便直渗入心。
为什么会在这样的诚相逢?
稍早前见到他时,她不是不错愕与意外。一对不该有交集的男女,以没有往来作为收场,却又以一种企业界老板与饭局小姐的身份在这里重遇,怎么生命总要以这种令她措手不及的速度展现它的各种姿态?
夜微深,露水沾湿了飘香的花瓣,她就立在那,任着裙摆被秋的夜风小幅度地翻摆着,梁秀辰无声地看着她的背影,寻思着下一步。
前几日那个叫瘳俊林的男人打着庄董事长有事相求的名义找到饭店,一进他办公室却是拿出名片介绍自己是模特儿公司的经纪人,随即拿出一迭照片,说照片上那些女人是今晚饭局上庄董将安排给他的福利,让他挑一个顺眼的。
庄董在想什么他岂会不懂。上回在这场地谈合作,他明显表示对合作企划不感兴趣;以梁亚饭店的名气根本不需要和什么游乐园配合以提高住客率,想不到庄董找来瘳俊林,瘳俊林那方法或许对大部分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男人有用,可偏偏他不热中此道。
只是让他大感意外的是那迭散落地面的照片中竟有她的影像,他当时震愕不已。为了得到她的消息,又不让瘳俊林看出他与她是旧识,他只得表现出猴急姿态,要了她的照片,还要瘳俊林安排她参加饭局。
“啊!”前头有她的轻呼声,他见她低下眼,看着围墙外。
梁秀辰走了过去,站在她身侧,他目光并未顺着她的目线,而是落在她姣美的侧颜。她长发应是被上过发卷,再被随性地挽起,这样的扎法让她的发髻显得很蓬松,清甜中带了点成熟,几根细幼的云发滑在她颊畔,诱人探指去勾拢。
他藏在西裤口袋的手指蠢蠢欲动,好想将那几根发丝缠在指间,用鼻尖轻轻去嗅。他是可以这样做,以这刻两人这样的身份,他就算拥抱、亲吻她也不算过分;如果她愿意更进一步也没什么,只是他怎么忍心将两人关系架构在金钱上?
钟曼情一双眼眸专注着下方的状况,在发现似乎没人看见她的无心之过时,她吐吐舌尖,好可爱。抬起脸蛋,余光有上身影映入,她倏然侧首,这这样闯入男人静深的黑眸。
她愣了几秒,甜甜扬笑。“呃,不小心没拿好,草莓掉下去了……”
他来多久了?看见她的蠢事了?
草莓?梁秀辰看了眼搁在围墙上的果盘,上头有几颗红草莓果。他微微挑起一道浓眉,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原来那一声轻呼,是因为她的草莓掉下去了,她方才在看她的草莓?
“小姐穿得这么少,又站在这吹风,不怕着凉?”他目光挪走,看着远处隐匿于黑暗中的家农田,不应她的话。
“还好。这个气温还满舒服的。”她微微眯眼,享受夜风的清凉。
不知是天生体质还是因为自小练舞的关系,她不像一般女孩常见的四肢冰冷,也不大怕冷。
“明天有课吗?”梁秀辰低沉的嗓音在夜风中听来格外魅惑人心。
“有啊。”她捏了颗草莓,放入嘴里咬了一口。
“楼下饭局结束了,我送你回去。”
“嗄?”她侧过面容,圆睁秀目,一手还捏着那咬了一口的草莓。
“送你来的那位瘳先生喝醉了,庄董已经派了司机送他回去。”杨特助离开前已回报过,说瘳俊林根本不用灌,自己就卯起来喝,应当平时就是贪杯之人。他轻轻松松就让瘳俊林说出曼曼接饭局的原因,连曼曼的课表都掏出来给他。
“他回去了?”她瞅了瞅周遭环境。“这边好像没有公交车……”
瘳大哥走了,她一定得搭什么人的便车才能离开这里,但她不可能随意搭谁的车……此刻她默思着该不该搭他的车。
“也不是没有公交车,我记得从这里走到公车站牌要二十分钟。”梁秀辰看了眼腕表,道:“不过这时间,公交车司机应该已休息了。”
言下之意是,她想离开这里,一定得搭他的车子了?她只好轻垂眼帘,喟叹般的口气:“那这样就要麻烦梁总您了。”
“不麻烦。”他侧过身,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她先下楼。
钟曼情挪动脚步,久站不动的两脚在这刻闹了脾气,一阵从脚底窜上的软麻让她腿膝弯了弯,左手端着的盘子微倾,剩余的草莓落了地,同时间身侧一只探来的微凉大掌握住她右臂,稳住了她身躯。
她抬眼,腼腆地对着他笑。“脚麻。”说罢便弯下身子,将几颗草莓拾起,放进果盘里,想起身时,因着方才的久站而尚有软麻感,一时间竟直不起腿。
梁秀辰看出她动作略显迟疑,他弯身拿走果盘,放在一旁的藤制圆桌上,在她讶然的目光下,他伸出掌心。她看了下他修长的指节,仅只想了两秒便放上自己的手,他随即握住,她借力站起身来。
“谢谢梁总。您是不是觉得冷?手心凉凉的。”方才他握住她手臂时,他微凉的手温已让她感到讶然。这刻这一握,更是直接感受到他掌心的凉意。天气并不冷,微凉而已,他穿着西服,怎么手心却是冰凉?
他没说话,只拿那双深幽的目光看她,她被看得不自在,后觉地想起自己太多事,香腮一热,想收回还搁在男人掌心里的手,他却施力让她抽不开,她才又发现两人掌间缠着黏意,她恐怕是弄脏他的手了。
“走吧。”他牵握着她就要穿过花架。
“可是我把你的手弄得黏黏的……”应该是捡拾草莓时沾上炼乳,他又来握她,炼乳就在两人手心间缠裹。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两人交握的十指,宛若忆起什么画面,薄唇慢慢地抿起一道锐利冷冽的弧度,看着她的眸光,犹如被冰檐覆上。
那样清冷的眼神,甚至带了点无法谅解的情绪,让她在顷刻间明白了什么。
他是记得自己的——她方低下眼,却见一条手帕握在他手里,探到她眼帘下,那花色让她错愕不已。
“小姐若不介意这手帕太旧,就擦一擦。”低嗓不轻不重,只是敲痛了她耳膜。
手帕的确旧了,深蓝底色略淡,角落原该是DAKS的刺绣LOGO,像是脱过线般,看上去像小写C,质感似乎也不若当年他掏出来让她擦手时那般柔软。她瞪视着手帕,猜不透他意欲为何。
片刻后,她抬脸时只是扬着笑。“谢谢。我怕弄脏手帕,下楼洗手就她。”
她下楼洗过手,坐上他的休旅车,系好安全带。上回搭他的车,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当时他开的是宝马,但不是这部休旅车。是换车了,还是他有很多车?他似乎偏爱宝马,也偏好幽冷色系,如他的气质……
侧过脸想看他,却见他几乎与夜色融成一体的深眸正凝注着她。她微启菱唇,张合几次,偏不知该说什么。他为什么这样看她?她有什么不对吗?
她记忆中的他,情绪深埋,恒常淡漠的姿态,而现在的他,看上去并未有何改变,周身都是清冷,这刻刀子试图从他眼底看出情绪,不过徒劳无功。
正当被他看得心慌意乱时,他缓缓开口了:“小姐住哪里?”梁秀辰收回视线,目光直视前方。
她想了几秒,大略说明路径后,又补充:“梁总把我放在街角就可以了。”
他没应声,只是看着前头。经过的路灯,潺潺流水般滑入车内,短暂擦过他清俊面庞,在上头分割出阴影,更彰显他清冽的气质。
他性子本就清冷,此刻不说话,密闭的空间内甚至连音乐都没有,只有两人的清浅呼息声交错着;她感到不自在,挪了挪臀,将目光移向车窗外,偏又从窗面看见侧颜淡淡的他。看左边不对,看右边也不是,她只能端坐着目视前方。
梁秀辰不是没发觉她的不安,只是一时间真有几分迷惘——这女孩究竟有何本领,居然能让他陷入前所未有的矛盾情绪里进退两难?
“这位小姐第一次接这样的饭局?”静沉良久,他低声问。
有些意外他突然开口,钟曼情看着他的侧脸愣了几秒,才轻轻应声:“嗯。”
“事先知道这种饭局的情况吗?”感受到她的注目,他修长的指节紧握方向盘,只是直视前方。
“知道。一些政商人士会在私人招待所聚会,就陪陪那些人吃饭,也许还可能听听他们的心事,或是陪他们说些比较轻松的话题。”她低下眼,平铺直述着她从经纪人那里听来的,关于饭局小姐的工作内容。
“这种饭局看似没什么,但往往会有续摊。就像我们离开前,你也看到了那几个老板和身边的小姐正打算到别处继续接下去的活动。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倘若今晚你陪的对象不是我,而那位老板对你提出续摊的邀约,你是否会去?”说话时,他眉心微微地皱起。
“不去。不瞒梁总,我今晚也是很勉强才过来的。我迟到不全是因为去做头发的关系,而是因为我一开始并没有打算过来。”
“而你终究来了。”他毫不客气地点出事实。
钟曼情一愣,像挨了一巴掌般地难堪。前一刻争辩着自己的清白,下一秒却被人直指她早已踏入染缸。踏入就是跨入了,谁管水淹多高?即便只沾上裤脚,她终究是染上污浊的水,又何来清白?
明知这样说会伤她自尊,却不得不为之。要不趁这刻让她看清男人光鲜亮丽的身份地位背后,其实也有丑陋不堪的一面,下一次她会坐在哪个政商名流的身边?
“不是政治人物、不是大企业家大老板就都是洁身自爱的。要是存心在饭菜里或是饮料里下药,还由得你选择要不要?像这样上了我的车,我不送你回去,而是转往别的地方,你能奈我何?即便事后事情闹开了,一个小小没名气的女模和一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舆论倒向谁?社会形态在改变,很多女人为了成名,自爆新闻以搏版面让自己成功的例子不是没有,导致于就算真有苦衷,即使说真相也未尽能得到支持的情况。”
她低垂着长睫,两手搁在裙面上,像听训的孩子。
他说的那些她何尝没想过?奈何欠了钱,她不能不还,对于家人更无法不管不顾;若能逍遥自在随心所欲地生活,她又何尝愿意走入稍早前的那场饭局?
“梁总每次参加这样的饭局,都会对小姐训上一顿吗?”他说得头头是道,可他不也让她在饭局里陪着?叫来小姐却又暗指她不自爱?上他的车不过因为对象是他,要不她宁愿靠两条腿脚走回去。
训?若非对象是她,她以为他哪来这样的心思对别的女人说这些?
车子忽地一转,在路边停下,梁秀辰侧过面庞,倾身向前,直勾勾看着她。他抿起嘴,没说话,只是凝视着她。
她肤质也许天生丽质,未有暗青在眼下凝聚,整个脸蛋秀气莹润,较之当年更秀妍夺目。杨特助离开前向他说明了从瘳俊林口里得到的讯息。
他知道她过得不好,相当不好,可这刻他却在她晶亮亮的大眼里看见倔气与坚毅。
她不见憔悴,反倒更美艳,她那小草般的生命力果然不容小觑,他应该相信她不会纵容自己走到最不堪的那一步。
稍长的沉默后,他低低道:“大概还要半个钟头才会到市区,你睡一下吧。”
钟曼情见他停车又盯着她瞧,一度以为他要教训她,怎知却只是看着她,最后还要她睡一下!可她哪里睡得着?见他将车子重新上路,她一双大眼瞪着窗外,脑海里翻来覆去着他今晚的所有举止言行,直到车子在她说的街角停下。
“这里吗?”梁秀辰看了看周遭环境,清一色透天店面住宅,夜里看来幽静,白日或热闹些?
“嗯,谢谢梁总专程送我回来。”钟曼情解开安全带,欲开车门,才发现他没开锁,她转头看他。“车门打不开。”
“你一直都住这里?”他侧头看她,目光深幽幽的,瞧不出底蕴。
她愣了几秒,才应他:“不是,前几年搬来的。”
“住巷子里吗?我送你进去。夜这样深,巷子里藏了什么人谁说得准?”
“不用麻烦了。”她摇摇头。“梁总,今晚谢谢您,请您让我下车。”
梁秀辰看着她略有倔气的侧颜,解开中控锁。“回去吧。”
听闻中控锁解开的声音,她开门下车,脚步匆匆,像是急着逃离;可走了几步远,终因没听见他车子离开的声音,她停步回身,就见路灯下泛着冰冷金属色泽的黑色宝马冷傲地停在那,一如他的人。
她想了几秒,提步走向那部休旅车,绕过车头。她微倾身子,看着车窗。
有些意外她的回身,甚至往他车子方向走来。透过挡风玻璃,梁秀辰看着她缓缓经过,她四肢纤长,体态匀称,黑夜更衬得她肤色莹白,裙摆摇摇。她犹如夜的精灵踏着夜色而来,他就这样看着她绕到他左手边的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