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十二月,寒流来袭,大清早的极低温,正适合赖在被窝睡大觉。

某处老小区,中庭寂静,绿色植物在冰冷空气里垂头丧气,但角落一幢漆成浅黄色的楼房内,一楼厨房的窗口正飘出阵阵食物香气。

厨房里,安咏竺系着蓝色围裙站在炉火前,正熟练地将荷包蛋起锅,放在烤得香酥的吐司上,她的马尾随轻快的动作椅,像一束活泼的阳光。

她双眉修长,眸心乌黑明亮,齐眉刘海让她的娃娃脸更显得甜美纯真,但她脸蛋上最勾人的部分,是那张鲜红饱满的菱唇,总是自然地微嘟着,彷佛随时等待被亲吻。

此刻,她柔软的唇瓣间哼着轻快曲调,瞧着煎成完美圆形的荷包蛋,满意微笑,将盘子端上桌,而后解下围裙,挂在冰箱边的挂钩上。

冰箱门上有各式纸黏土磁铁,童稚生动的造型显然是出自孩子的手笔,除了最上方的王冠和楔磁铁,其余的每个都压着备忘录或待缴账单。

她瞄着备忘录,默记今天该做的事,然后瞄到挂钟的时间,马上扬声喊:「安闵哲,制服换好了没?」

她话声刚落,脚步声就啪啪啪奔下楼梯,七岁的安闵哲穿着小学冬季制服,拎着书包出现在楼梯口。他面目俊秀,唇红齿白,眉眼间透着一股活泼机灵的神韵,中气十足地喊:「报告舰长,一等兵安闵哲整装完毕!」还行个漂亮的举手礼,酷似母亲的一双大眼神采奕奕,闪亮可爱。

一大早就要开始玩角色扮演吗?安咏竺的嘴角微微抽搐,正经道:「很好,坐下来吃你的早餐。」

「是的,舰长!」小家伙马上在餐桌边正襟危坐,看到早餐有他最爱吃的微焦吐司,黑眸乍亮,拿起吐司便咬了一大口。

「在进行今天的任务简报之前,我先检查你的装备。」安咏竺检查儿子的书包,嗯,连络簿和作业簿都有带,文具也都带好了,她用舰长的威严口吻道:「很好,你的记录器都带了,吃过早饭后,本舰将空投你于瑞阳行星,执行长达四小时的探勘任务,你可以胜任吗?一等兵安闵哲。」今年刚上小一的儿子就读瑞阳小学,离家近,开车只要五分钟。

「报告舰长,可以!」

「这是你的预备口粮,记得吃。」她将刚做好的新鲜三明治塞进书包,儿子正值成长期,容易饿,她每天都会另外帮他带份点心。

「是的,舰长!」安闵哲喝口温牛奶,上唇沾了一道白胡子,笑嘻嘻地弯起来。「马麻,你越来越会演了,你这样真的好像舰长喔!」

「还不是因为跟你玩航天员游戏练出来的!你天天玩,玩不腻啊?」安咏竺笑骂,轻捏儿子软嫩的脸颊一记,语气满是宠爱。

儿子是太空迷,星战电影每一部都看了N遍,万圣节不是扮航天员就是外星人,人家元宵节提灯笼,他拿自制光剑,上个月他收到几包太空食物,差点没乐疯,每晚都抱着它们睡觉,平日玩航天员角色扮演更是家常便饭,她这个妈只好义务奉陪了。

「我不是在玩,我长大要当航天员,现在就要练习啊!」安闵哲眉飞色舞。「我以后要开宇宙飞船,航向宇宙,寻找可以住人的星球,发现很多外星人!」

「所以你现在要好好念书,每一餐都要吃得饱饱的,赶快长高长壮,没有健康的身体和聪明的头脑,是不能当航天员的喔。」她赶快把握机会教育儿子。

「有啦,我都有乖乖吃饭。马麻你知道吗?第一个发现外星人的人,可以用他的名字命名喔!等我发现外星人,要用马麻你的名字命名,那个外星人就叫做安咏竺外星人!」

「……妈妈很高兴你有这样的心意,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好像在说我是外星人吗?」

「是喔?」安闵哲晶亮眼珠一溜,贼笑。「那用把拔的名字命名好了,让把拔当外星人!」

「你这不是陷害他吗?」她哈哈笑。

「哼,反正他都不在家,我陷害他,他也不知道。」安闵哲瘪嘴。

「他忙嘛……」她笑容稍敛。这是第一次,她从儿子口中听到他对父亲的怨怼,而她无法责备,她怎能指望孩子不怨一个出了这幢屋子就不认他的父亲?

她试图活络气氛。「你怎么不用自己的名字命名?」

「因为,我听说外国人都会用他们最爱的人来命名,纪念他们,我最爱把拔和马麻,所以要用你们来命名啊!」

她讶异,虽然有怨,但还是爱着父亲,这是小家伙的心情吗?跟她如出一辙啊……她半是心疼,半是爱怜地摸摸孩子头发。「好啦好啦,你喜欢就好。」

当初得知怀孕时,她拒绝堕胎,因为她曾是弃婴,她无法像不曾谋面的亲生父母那样狠心割舍自己的骨肉,虽然她很清楚,她和孩子的爸的结局,不会因为有了孩子而改变,「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是连他也无法得到的童话Ending。

但她还是生下了孩子。

或许和她乐观的天性有关吧?育幼院的院长说当年尚在襁褓的她在垃圾桶中被发现时,浑然不觉自己悲惨的命运,还对发现她的清洁工格格直笑。「乐观」两字彷佛烙印在她的天性里,父母的抛弃并未损及她对人性的信赖,对生活的积极——也未减损她对爱情的天真。

即使生活清苦、拥有的很少,至少脸上的笑容是自己能掌控的;即使最终会和孩子的父亲分离,在分离之前,她只想顺从自己的心,爱这个不该爱的男人,与他相处的一点一滴,她都万分珍惜。

曾经怨过他,但她选择释怀,他也有他的苦,他们能在一起已经不容易,她不想拿这份感情给他增添压力。

她珍惜他们现有的一切,暗自期望分手那一天不要太快到来,更期待他们之间会有童话般的奇迹出现——谁说不可能呢?

她想着,就见儿子挥舞着叉子道:「对了9有我搭乘的宇宙飞船啊!马麻你的名字想用在宇宙飞船上吗?就叫做……叫做……咏竺号!」

「你专心吃,别乱挥叉子。」她制止儿子,乱挥的叉子简直是凶器。下一秒,惨剧果然发生了,儿子一叉戳歪,没戳起盘中吐司,却戳到握着盘边的手指。

她连忙拔出叉子,这一下不轻,在儿子的拇指上戳出一个小洞,血珠涌出,她心疼。「叫你专心吃,你不听……」一面唠叨,一面急忙找来急救箱,帮儿子消毒伤口,过程中儿子反常地安静,她抬头一看,不妙——

刚才还意气风发的未来航天员,俊秀小脸的笑容凝住了,嘴瘪了,莹莹泪珠在眼眶中颤抖,威胁着要滚出眼眶。

「不要哭,这是小伤而已。」她警告,拿起优碘,倒在伤口上。

安闵哲哇的一声大哭。「好痛,哇呜呜呜……」他最怕痛了,扭动身体想逃走,安咏竺用力捉牢儿子小手,坚持把优碘倒上去。

「这才一个小洞,不痛好吗?妈妈生你的时候比这个还痛。」

「这明明比较痛,你骗我没生过孝不知道……」泪水狂喷,奋力想将小手抽离老妈的魔爪,但徒劳无功。

「痛也要忍耐,你都七岁了,还这样哭得像小娃娃,可不可耻?」好歹是男孩子,每次受点小伤就哭哭啼啼,实在很难看,她板起脸。「安闵哲,你知道吗?爱哭鬼是不能当航天员的。」

哭声猛然停止,小男孩鼻头泛红,咬嘴红的嘴唇,极力表现一副大无畏的勇敢神情,但泪水依然哗啦啦地奔流,模样滑稽又可怜,让当妈的好笑又不舍。

唉,儿子的可爱没话说,若是能多遗传到一点父亲的男子气概就好了。

她叹口气,替儿子伤口包上OK绷。「往好处看,至少你出任务的时候,不用带水壶。」这么爱哭,喝自己的泪水就够啦!

送儿子上学后,安咏竺来到上班的报社。

「瑞东日报」是他们这处偏僻乡镇经营数十载的老报纸,销路一直很平淡,近年网络崛起,加速报纸没落,但就在报社快要关门大吉时,报社老板的养子接手,毅然改变经营形态,改为发展电子报,除了新闻事件等基本内容,焦点着重在当地生活,例如前头巷口的空地昨天来了整地的工人,今天电子报就会有篇「畸零地改建为公园」的新闻,以最快速度掌握地方的大小动态。

而且采访的不一定是专业记者,有时是乡亲自发性地提供附有现场照片的事件,不但提升新闻的实时性,也增加向心力。这份报纸完全和在地生活结合,此外还有特色小吃、旅游景点的专栏,彻底在地化,博得乡亲们的认同感,反而令这家老报社起死回生。

如今,报社拥有自己的网站,还开发脸书粉丝团和手机应用程序,让读者能快速追踪地方事,安咏竺的职责就是维护网站,回复留言。她是资工系毕业,对这份工作游刃有余,老板也很体谅员工,她这单亲妈妈若有急事得照顾孩子,他不介意她在家工作,上哪儿去找这么有弹性的好差事?

在这宁静的小镇,安逸的步调、轻松的工作,日子悠闲得像退休生活,她是打算在这个岗位终老了——她笑咪咪地这么想着,走入办公室时,冷不防就被一屋子喧闹人声打了一头一脸,错愕地立在门口。

就见办公室内人影奔走来去,电话响个没完,打愈达达达忙着打印,一片兵荒马乱。发生什么大事了?

有人急声追问:「到底连络到了没?记者会的场地在哪?」

「有,问到了,是在他下榻的饭店大厅,十一点开始。」

「蛤?那他住哪个饭店?」

「呃——这个——」

「笨蛋!饭店地址也要问啊!」咻,一支笔飞向办事不力的菜鸟记者。

「我知道有个四星的……」编辑吴绮红沉吟,忽见安咏竺呆杵在门口,她奔去把她拽过来座位上,道:「安安,你来得正好!网站要发头条,内容都打好了,你马上发出去!」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指向计算机屏幕上开好的档案,催促着。

「怎么了?有大官来吗?」安咏竺连忙端起键盘照办。上次报社里这么忙乱是中央官员下乡,难道又有大官要来?怎么事前都没听说?

啪,艳红蔻丹挟起一本临时装订的小册子丢到桌上,封面赫然是七个大字:「莫唯复教战手册」,安咏竺头皮一麻。「这是什么?」

「就那个莫氏集团的开发案啊!莫氏想在山里盖个度假村,土地分属二十多个地主,双方几乎要签约了,结果被媒体踢爆环评是造假的,整个案子紧急喊停,负责开发计划的人无法安抚地主的不满,莫氏紧急换了人处理,还是不行,拖了一年多,这就派莫唯复出场了。」

「那教战手册是什么意思?」这四字杀气腾腾,敌意很重啊!

「这是我和总编辑讨论出来的,我们一听说莫唯复要来,花十分钟确定这次的报导方针,印出来给大家参考。你不知道莫唯复是什么人吗?」

「我当然知道啊!他是莫氏集团第三代,现任饭店事业部的副总裁,被看好是集团的接班人,但他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堂哥和一个堂弟,鹿死谁手还不知道。」这男人是媒体宠儿,关于他的信息随手可得,她如数家珍。

「但是——这和教战手册有什么关系?」

「他的两个哥哥大他二十岁,先后负责这个案子都失败了,这么年轻的他凭什么接手?难道是因为他长得帅?」吴绮红双眸闪出梦幻光采。「虽然他真的很帅,我没见过比他更适合戴眼镜的男人——」

「吴编辑,你的口水流出来了。」路过的总编辑冷冷丢下一句,飘走。

「咦?」吴绮红慌忙一抹唇边,干的,她狠狠白了总编辑高大背影一眼,继续振振有辞。「总之,听说他很独裁,作风强势,跟人讲话都是用命令句,他这种作风来到这里,面对一群怒火冲天的地主,这还不轰轰烈烈地交战一场吗?」

安咏竺脑海霎时浮现烽火连天、哀鸿遍野的惨况,她连忙摇头,甩掉离谱的想象。「但是,现在闹得很僵,他应该不至于硬碰硬,会和地主好好沟通吧?」

「我猜他就是会硬碰硬,这种有钱人的大家族内部很黑暗的,要是手段不狠,怎么在集团内立足?再说他野心很大,一直以集团接班人自居,为了夺权,我看他连老爸的内裤也可以拿来卖,几个吵闹的地主他才不放在眼里咧。」

「红姊,你在想什么邪恶的东西啊?为什么会讲到内裤?」安咏竺喷笑。

「对嘛!人家好歹是莫总裁的三公子,不会沦落到卖内裤的,要卖也不是卖他老爸的。」工读小妹暧昧地吃吃笑,叹息道:「好可惜喔,听说他快要结婚了。」

纤指一时颤滑,打错字,安咏竺一面修改,一面问:「我也有听说,对方似乎是某个政治世家的千金?好像是姓萧?」

「对啊!连他堂弟莫奎法都要结婚了,莫家第三代就剩他还单身。我就觉得奇怪,以他的条件,不可能没对象,何况他不是正宫出身,他母亲那边没有娘家做后盾,他想成为集团领导人,绝对需要一个有力的后台——」

啪、啪,两下清脆的击掌声打断嚼舌根的众人,老板兼总编辑的万仁丞冷脸道:「乡亲们很关注这次的开发案,请各位专心点好吗?」

众人识相地马上打住八卦,吴绮红也正色道:「咏竺,莫唯复先生十一点会到,要开个小型记者会,我要去现场,你跟我去。」

「嗄?可是我是工程师,不懂采访啊?」安咏竺错愕。

「采访交给我和小张,我们没设备做现场直播,总编希望你做文字直播,同步更新到我们的网站上,没问题吧?」

原来如此,安咏竺点头。「我带笔电去,可是你不是记者,怎么也要去?」

「我要去亲眼看莫唯复,看看这个传说中铁血无情的美男子。」吴绮红风情万种地撩撩长发,四十岁的她是单亲辣妈,相貌妖娇,这个撩发的动作妩媚极了。「顺便施展我的魅力,说不定他会为我倾倒,连带对地主们让步,让这次闹得满城风雨的开发案就此大事化小、顺利回到合作轨道,也算是功德一件啊!」

安咏竺哈哈笑。「太好了,那就靠你了——」

「说不定他看到你这副饥渴样倒尽胃口,谈判还没开始就宣告破裂,你就成了大罪人。」万仁丞冷冷吐槽。「你昨晚没睡饱吗?吴编辑,大白天的作什么春梦?我不是派你去卖骚的,快去做采访准备,别在这边胡说八道。」

「什么卖骚,讲那么难听!我幻想不可以喔?哼哼,我知道啦,你嫉妒莫唯复比你帅,比你年轻多金,比你……」嘀嘀咕咕在总编辑的锐利瞪视下自动消音,吴绮红悻悻然闪远。

安咏竺直笑。同事之间这种百无禁忌的随和气氛,也是她喜欢这份工作的原因之一……

蓦然发现总编辑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她一震,别开视线。

「闵哲今天怎么样?」万仁丞以唯有两人听得见的音量低声问。

「他很好,早上受了点小伤,又哭了。」她微笑。

万仁丞闻言勾唇,淡淡的笑柔和他刚毅的面孔,那眼角的笑纹和安闵哲有几分相似。「这个记者会,你不想去的话,可以不去。」

她讶异。「不是已经决定要我去吗?」

「是绮红提议要做文字直播,我刚听觉得不错,后来想想你可能会为难,有影像直播也就够了,你不一定要去。」他沉稳的嗓音饱含令她感动的体谅。

「没关系,我也想亲眼看看状况。」当初莫氏要买地,地主们也不是全都愿意,曾有过争执。当地人多半不支持开发那片幽美山林,但地不是他们的,不支持也没辙,大家期待莫氏会因为环评不过而放弃,看来期待要落空了。

她无奈喟叹。「假环评让地主们很愤怒,听说他们在酝酿示威游行,莫先生今天来等于捅蜂窝,我不懂,他为什么愿意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就算他父亲没派他来,他也会主动请缨的,道理很简单,他两个哥哥先后负责此案都宣告失败,要是他成功了,他在集团内的地位绝对会大幅提升。莫氏集团由莫老太爷创立,老人家早已退休,现在是莫唯复的父亲掌权,他父亲有三个儿子,前两个庸庸碌碌,莫唯复就输在母亲的出身不好,必须比两个哥哥更拚才能得到肯定,这是他表现的机会,他不会错过的。」

「所以说,他是为了夺权……」她微微苦笑。不该意外,但还是难免失望,认识他十年,他对权势的执着还真是始终如一。

「不然呢?你期待他是来做慈善的?」万仁丞轻嘲。

「我没那么天真,但我也不觉得他有大家担心的那么可怕。」她知道他狂热地努力,想在家族集团中占有一席之地,但他不只有处心积虑的权力欲,他也有好的一面——她知道的,他的血液里不只有野心,也有柔情和人性。

她不希望山林被开发,可也不希望他受挫,心高气傲的他,不适合失意的模样。

「好吧,毕竟他是你大学学长,你看他时难免戴上柔焦镜片,对他的看法比较宽容。就我这旁观者来看,绮红说他为了在集团中卡位,连老爸的内裤都可以拿来卖,我认为——」万仁丞抚着下巴,轻轻一笑。「这评语真是太中肯了。」

她才没戴什么柔焦镜片哩,她不过是保持希望、期待双赢的结局,乐观总没有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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