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都说往事不堪回首,但是对陈燕冰来说,不堪回首的只有那一夜。
如果她别那么犹豫不决,念及他对自己的那一点点照顾和恩施,大声喊来北燕将士,也许能将沈慕凌就地拿下,也许……后面发生的一切都将改写。
那样的结局,就源于一时的心软——
悔……不,是悔恨!多少个日夜,她恨不得和皇兄一起殉国,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苟且偷生至今。
在天府皇宫中再次见到沈慕凌时,她多想杀了他!痛痛快快地报了当日纵虎归山之仇,但是她忍下了,为了北燕的复国大计。
但现在,当沈慕凌用鄙夷的口吻,漫不经心似的提到「黑山脚下」四个字时,压抑在心底的愤恨几乎让她崩溃。
她再也按捺不住地抢抽出他的佩剑,逼在他的眼前,就如当日他用剑鞘抵在她的颈下威胁一般。
「武王您别以为我真的不敢动手,大不了,我们同归于尽!」
她努力克制握着剑柄的手不再颤抖,自从遇到他以来,每次交手都屈居下风,她是敬畏他,但不是真的怕他。他步步紧逼,将她一路逼进绝境。退无可退之下,她只有选择最惨烈的一条路,哪怕结局是自不量力的她被他杀死,起码,她反抗过。
沈慕凌冷冷地斜睨她,「这就是皇后娘娘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吗?无论在黑山,还是在刚才,我都救过皇后的性命,我想皇后应该不是个恩将仇报的小人吧?」
她哼了一声,「自始至终在挑衅的是王爷您吧?您不是一直问我是不是想杀您吗?别说我欠您的情,那次狼袭是王爷造成的,难道我还要对您感恩戴德?」她深吸一口气,将剑刃向前递了一些,「王爷几时认出我的?」
「你指认出你就是那晚的女子?从见到你的那一天,我就认出来了。」他笑着伸出手,再次触摸到她脸上的青色胎记,「你以为那晚天很黑,我就看不到你这张丑八怪的脸了?」
陈燕冰恨得咬牙切齿,回忆两人在皇宫相遇的那一天,面对不动声色的他,她心中是波涛汹涌,就怕被他认出来,万万没想到居然在第一眼就被识破。
「好,王爷,事已至今,我只再问您一句,您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他一再挑衅自己,逼得她终于发火,总不是真的要逼她杀他吧?即使她现在手中握着利剑,但他可会怕她?他只要动几根手指就能把她的手腕折断,刚刚刺客进攻的时候,他不救她,就能顺理成章地让她死在刺客的手里。
他激怒她,不是为了杀她,那是为什么?
沈慕凌伸手握住她握剑的手,慢悠悠地说:「我想要的其实很简单——要你的心甘情愿。」
「什么?」她不解。
「心甘情愿的当天府的人,心甘情愿的贡献你的智慧为天府所用,心甘情愿的为天府出谋划策。因为天府总有一天是要一统七国的,而天府不能够只有一个沈慕凌。」
她震惊地瞪着他,「你、你真是异想天开!姑且不说一统七国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就是我,也绝对没你所想的有那么大的本事。」
「黑山雨夜之战是你谋划,虽然作战方式有些急躁,但就一个初上战场的新人来说算是很不错了。」他居然称赞起她曾加诸在他身上的那个耻辱惨败。「只可惜北燕不懂得知人善用,才会亡国。但是天府不会亏待你,天府有让你施展身手的广阔天地。陈燕冰,承认吧,你有一颗好战的心。战场上你不会对敌人心慈手软,你和我一样够狠够毒。」
她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听到最后,她忍不住扬起左手重重地朝着他的脸甩过去——啪!竟然打中了!
她立刻惊得缩回手,心想自己在下一刻会不会被他盛怒给杀掉?堂堂武王沈慕凌,在天府权倾朝野的沈慕凌,必然没有被人这样羞辱过。
可是,他却笑了。「好,够野蛮,够胆大,也够泼辣。这样的女人才是我想要的。」
她的脸涨得通红,「你、你在说什么鬼话?什么你想要的?我不是东西可以任人买卖!」
「可是你已经把自己卖到天府来了,不是吗?」他抓住她的双手,将她按在车壁上,「皇后娘娘,您现在是骑虎难下了。您已经从北燕叛逃,难道还想再做天府的罪人?」
「谁说我叛逃了?」她挣扎几下,发现挣脱不开他,只得斥责道:「你别颠倒是非。我来天府,是北燕的群臣一致商定的,北燕的百姓一路将我送到边境……」
「可是他们心中却并未真的把你当作主子,他们只是想用你来交换北燕的和平罢了,你以为他们会对你感恩戴德吗?他们一边送你走,一边在心中骂你是个卖国求荣的虚伪女人,否则他们为何会违背你的意思,选择暗杀你?」
陈燕冰呆住,「你说什么?谁违背我?刚刚那些刺客……」
「就是北燕人。」他冷笑一声。「别以为你和我说那些人的胸口上没有标记就能洗脱北燕人的嫌疑。你以为我不知道?北燕的士兵胸口固然会纹上标记,但北燕的侍卫们胸口可不会。
「这些人应该是在燕都投降时还留在皇宫中的那些侍卫吧?他们的胸口没有标记,但脚底下却刺有个燕字,就像你脸上的这块胎记,那个刺字不是想除去就能除去的。」
她的牙齿打着颤,身上一阵阵发冷,「不可能,北燕的侍卫已经在我烧掉皇宫之前,尽数派去保卫丞相的安全……」
「丞相?」沈慕凌再度冷哼一声,「亏你还叫他一声丞相,傅传隆早已在你到达这里之前就上书我皇兄,请求将你就地正法,以断绝北燕贵族妄想复国的决心。只有你这个傻瓜,还把他当作可以倚重信赖的心腹,甚至联合风自海想对我不利。可风自海早坚信你是卖国贼,岂会真的听你的话?刚刚那些刺客,就是风自海派来杀你的!」全身血液似都冻结,她不住地颤抖,终于瘫软倒下,沈慕凌双臂一揽,将她接住,但她几乎立刻挣扎起来,拚尽全力想推开他。
她嘴里迭声道:「我不要听你这个敌人的胡话!你休想动摇我。傅丞相不会骗我,风自海也不会骗我」
「对,别人都不会骗你,只有我会骗你。」他揶揄着笑,「你尽管这样骗自己吧,等你的脑袋清醒了,想一想,这些日子以来,傅传隆可曾给你寄过任何密函?昨夜风自海潜入驿站见你时,他为何能来去自如?若不是我故意放水,岂能让你们两人隔门对话?
「但是他自作聪明地来探查你的位置行踪,却不是为了帮你杀我,而是为了杀你。陈燕冰,你已经四面楚歌,还在自欺欺人,你这个北燕公主是怎么当的?」
陈燕冰目皆尽裂,不顾一切地抬脚踢向他,沈慕凌用单手就擒住她的双腕,然后用另一只手将她的腿按在身下。
他冷冷地警告,「我好心好意地告诉你真相,你若要发疯,别怪我折断了你手脚,让你再也动不了!」
她喘着粗气瞪他,半困挤出一句话,「你杀了我吧!」
不管他的这番话究竟是不是真的,他已经成功动摇她的心。现在的她,是前所未有的悲痛和绝望。如果她牺牲掉一切换来的是同族人的背叛,那她的忍辱负重还有什么意义?
她宁可早日到黄泉之下向皇兄请罪。
她绝望的神情震撼到他,楞了一下,他冷笑道:「没用的家伙,这么容易就绝望吗?你应该跳起来继续质问我,然后说你有本事查出真相,而不是听我的一面之词。」
「你有可能让我查出真相?」她恨声质问,「我看我所见到的、所听到的,都是你安排好的吧?就像你现在和我说的话,孰真孰假只有你自己心里明白。」
「你想要个明白?我可以成全你。但你要保证乖乖听话,无论何时都不能自曝身分。」
她狐疑地瞪着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他笑着在车椅旁的某处按了一下,突然从夹缝中弹出一个暗格,摆放着奇奇怪怪的各种东西。有瓶子、画笔,还有一些她见都没见过的玩意。
「你要做什么」她的话尚未说完,他的一只手已经按在她的青色胎记上。
「别动,你想知道真相,就要先将自己隐藏起来,否则你所看到的永远都是假象。」
陈燕冰皱紧眉头,见他开始摆弄那些瓶子和画笔,然后就拿着画笔在她的脸上画了起来。
她以前只见过女人化妆,像他这样一个征战沙场多年的武将,怎么对替人化妆显得这么在行?直到看见他从一个盒子里拿出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时,她恍然醒悟,脱口道:「你要给我易容?」
「否则呢?难道你以为我是要把你化成美女?你这张脸上有了这块青色胎记,想美是美不起来了。」他总是喜欢拿她的胎记取笑她,「不过这样也好,都说红颜祸水,你没有祸国美貌,说不定可以活得长一点。」见她的眉头皱得很紧,他又一笑,「你若板着脸,我只能给你化成老婆婆,眉心上的皱纹可化不掉了。」
她一咬唇,闭上眼,随他摆弄自己的脸,他的手掌托在她的下巴,那手的温度要贴着她的肌肤,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触感。
今日所经历的变故太多,他的话一波又一波打击得她措手不及,干脆横了心,且看他还能翻出什么新花样来。此人说话虽然真假难辨,但是做事,向来自有分寸。
他若存心演出戏给自己看,也不必说得这么直白,让她去挑毛病。
也许,北燕国内真的有她所不知道的秘密。人心素来最难推测……回想当初她从北燕离开时的情景,傅传隆的表现是有些奇怪。
先是说要陪她亲自前往天府,之后又突然改变主意说要留守北燕。宫内的侍卫她留给丞相府,因为这是北燕最后的精锐,傅传隆甚至没有任何的推辞,也没有选派精兵随行保护她。跟着她来到天府的,不过是些宫女太监而己。
难道……傅传隆也好,风自海也罢,真的联手将她出卖了吗?莫名的,鼻子一酸,一滴眼泪就这样滚落出来。
心神大震,她猛地睁开眼——看见的竟是他近在毫厘的眼!
两人的脸贴得很近,她的鼻尖几乎碰到他的,他的唇都要碰到她的。她惊愕的瞪着他,连质问的话都不敢出口,似是只要呼出一口气,都会被他吞没。
两人就这样四目相投,默然对视良久,他的黑眸中火花跳跃,像是有话要说,却迟迟没有说出口。
忽然,他反身又去拿了支画笔,按住她的脸,「别动,还差一点。」然后在她的眉心点了一点。「行了。」
他松开手,她浑身紧绷的力气一下泄了一半。见他又打开车椅下方的一个暗格,取出一件藏蓝色的粗布衣裳丢到她手上。
「换了它。」
「现在就换?」她讶异地看着这件明显是平民百姓穿的衣服,上头居然还有几个补丁。
「对。」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她涨红了脸。总不能让她当着他的面换衣服吧?
「王爷难道不避避嫌吗?」她咬着牙问。
沈慕凌悠然地笑,「你若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模样,就该知道,即使你都脱光了,我也不会对你有半点兴趣。」
她气得背过身去,将最外面的那件罩衫脱了下来,身上还有一层白色的中衣,不至于在他面前太过暴露,但她还是局促万分,迅速抓住那件破旧衣裳胡乱套上。
自始至终,身后的他没说一句话,但她却分明感觉到他灼人的目光正盯着她。
将衣服穿好后,她转过身来,仰着头问:「好,我已经按照王爷的吩咐做了,王爷现在能不能告诉我,您要我做什么?」
他看着她,像是看着自己一手捏造出的玩具似的,歪着头笑了笑,接着用手敲了敲车壁,问道:「走到哪儿了?」
「敢禀王爷,再两里地就到了。」
「好,换装吧。」他简单地吩咐下去,回头又看向她,「皇后娘娘,为了不让旁人知道咱们的身分,从此刻起,你我的称呼要换一换。我看你现在这身打扮,就叫我一声爷儿吧,我就叫你——燕嫂。」
这么古怪的称呼,让她不禁又皱了皱眉,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既来之,则安之吧。
她哼了一声,「爷儿,那我们一会儿要去哪儿?」
他眼皮一眨,「燕嫂到了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