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一周后的某个傍晚,裴英伦下了班照例来到“南方公园”喝一杯餐前咖啡。然而,他一只脚刚踏入店门,便立刻被里头愁云惨雾的景象给吓了一大跳,“哗……这里发生什么事?”
他大步走进店内,脚底下好几次踢着了废旧的牛皮纸箱。他抬眼四下张望了片刻,终于在一堆七零八落的废弃物品中找到葛芮丝的身影。她此刻腰系围裙,蓬头垢面,正手持鸡毛掸子在掸灰尘。
“干吗?倒闭了?”他上前拍了拍葛芮丝的肩膀,“别告诉我是因为莞尔辞职了,所以你们的店也开不下去。”
“才不是咧!是老板啦,他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突然说要关店。”葛芮丝作势要拿手里的鸡毛掸子揍他,“你死远一点,我现在快要失业了耶!”
裴英伦连忙低头闪避,吐了吐舌,怪不得她火气这么旺,原来是面临失业的窘境,“老板人呢?”他问。
“在里面整理东西。”葛芮丝没好气地指指吧台后布帘半敞的工作间,“你自己进去问他吧。”她现在可悲惨咧,事业爱情双双失利,真是连死的心都有,没那个闲工夫招待客人啦!
裴英伦耸了耸肩,再度安慰性地拍了拍小女生的肩头,随即走入工作间。一掀开布帘,他就看见一个黑影子弯身扎在水槽前,头埋得低低的不知道在干吗。
他走上去揽住那人肩膀,“喂!你还好吧?”
温煦抬起头来,冲他扬起淡淡的笑容,“我没事啊。”
“没事干吗把头扎进水槽里?我还以为你破产了,正在伤心地呕吐咧!”裴英伦翻个白眼。
“不是啊。”温煦缓缓摇头,“我是想:反正要搬走了,就顺便把水槽里积累下来的脏东西清清干净,这样的话,下一个租这间店面的人会比较方便啊。”他说着挥了挥手里的小钢刷。
裴英伦无语地一拍脑门:天,这位老兄也太宅心仁厚了吧?自己都要搬走了,还想着为下一家行方便?
“你是怎么回事?”他同情地望着老板,“终于决定要歇业了?五年前你这个店刚开起来的时候我就说过不可能赚钱的了,怎么,你到现在才想通?”
温煦抿唇一笑,“是呵,终于想通了。有的时候——太执着只会让自己心累。”说着,他放下手里小钢刷,随便找了块地方坐下。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裴英伦蹙起浓眉。自打五年前这家伙在大学城里开店,他也算是看了他五年,也喝了他五年的咖啡。按理说,温煦不是个那么容易放弃的家伙。就算是怕赔本,他也已经赔了五年了啊,为什么偏选在这个时候撤?
“没事,真的。”温煦冲裴英伦努了努嘴,像是想笑一个给他看,奈何没能成功。
“拜托,你那是什么表情啊?”裴英伦嫌恶地皱了皱眉,“你老实说,是不是和小姑姑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其实根本不用问他就知道是为了这个,前两天看见温煦这家伙的时候,他还是一副春风得意的肉麻表情。可今天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一副恨不得马上去死的愁苦模样。唉,他就知道像温煦这样面皮又薄又白的男人根本不会掩饰情绪,什么都写在脸上。
温煦揉着眉心苦笑,既然被戳穿了,也没什么好辩解的了。这几天,他的情绪状态是很差没错。
决定关掉自己一手经营起来的南方公园咖啡馆,是他这辈子所做过最为艰难的一个决定。他为这个店面所奉献的,不仅仅是资金和时间而已。这些年来,他一直苦心经营“南方公园”,不管遇到怎样的困境都努力想办法渡过。裴英伦说得一点儿也没错,他一直在赔钱,但也一直赔得心甘情愿,因为他相信只要自己坚持等下去,就能等到自己想见的那个人。
可是如今,信念没有了,梦想破灭了,他像突然被直升机丢在沙漠中央的旅人,不管朝哪一个方向看,都是一片茫然。他不知道今后的生活该怎样过,没有了鄙,他以后该怎样走下去。
还会有再爱的那一天吗?绝对不可能了吧?他这辈子唯一一次谈感情,已经把自己弄成这个糟糕的样子。他——没力气再对未来作任何假设了。
他苦笑着望向裴英伦,“莞尔最近好吗?”
“她好得很,辞职了就每天待在家里吃零食养膘。原本说为了拍婚纱照要努力减肥的,结果也没做到。”提起自己的未婚妻,裴英伦的表情不自觉柔和了起来,“不过我是不在乎这些了,你也知道,她就长成那副德性,再美也美不到哪里去就是了。”他很嘴硬地贬低自己的心上人。
“真羡慕你们。”温煦漾开浅淡的笑容。虽然裴英伦每句话都在损莞尔,可是他感觉得到,这家伙很爱她。
裴英伦很受不了地拿眼白斜睨他,“拜托你别老是一副温吞水样儿,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吧。”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他拐弯抹角的是想问什么,“小姑姑和你一样,最近正在整理东西打算搬出去,你们俩是吵架了吗?”看老板这么可怜,他干脆主动提供情报。
温煦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也知道啦,那个女人又凶又难相处。”裴英伦撇撇嘴,“但你脾气不是一直都超好的吗?有什么事情大家一起坐下来理性沟通啊,不用两个人都搬走吧?”
“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温煦仍是摇摇头。
“那就是没机会复合喽?”裴英伦假装遗憾地摊了摊手,其实他心里一丁点都不觉得遗憾。小姑姑可不是好惹的女人,老板真要和她在一起的话,迟早会被荼毒致死。
不过……看看现在老板的样子,也觉得他挺可怜的咧。裴英伦暗暗叹了口气,转开话题:“说实在的,你以后打算怎么办?转行从头来过?”
“还没想好。应该是会先休息一段日子再作打算。”
瞧,多了无生趣的回答。裴英伦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别这么孬种好不好?爱情又不是人生的全部。”
“如果现在要你和莞尔分开,婚礼取消,以后都不能再见面,你会怎么样?”温煦眼神定定地看着他。
裴英伦的表情立时变得很尴尬,“我和你的状况完全不同,不能做这样的假设。”他心虚地摸摸鼻子,再度扯开话题,“说真的,找工作的事需要我帮忙吗?我还算认识一些人。”
温煦摇摇头。事实上,他不认为有哪家公司愿意请一个自大学毕业以后就一直在埋头研究咖啡的家伙,“没关系啊,就算我搬走了,以后需要你帮忙的时候也会回来找你的。”他拍拍裴英伦的肩头,扬起友好的笑。
“怕就怕你一旦真的搬走了,就很难再找到人。”裴英伦低声咕哝。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娇小人影冒冒失失地冲进工作间,一把抓住裴英伦的袖子狂摇不止,“不好了,不好了!我刚才回家的时候发现……”她话说到一半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拍着胸口咳嗽不止。
“莞尔,你不要急,先顺口气……”见一头扎入自己胸怀的是未婚妻向莞尔,裴英伦忍不酌气又好笑,连忙伸出手来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脊背替她顺气,“发生了什么事?你慢慢说。”
向莞尔转头看向老板,“小姑姑走了。”
“什么?!”裴英伦皱起眉,“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啊!”莞尔用力摇头,“我刚才回家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所有东西都带走了,而且连个字条都没留!”
坐在一旁听着这消息的温煦闭上了眼,说不清心里五味杂陈的是哪般滋味。果然呵……就连离开,鄙也比他更快一步。她……也许真的没他所以为的那么爱他,说走就走,毫不犹豫。
“我很担心哪!她总是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真没良心呢……”莞尔急得声音带上哭腔,“我们好歹也同住了快一年了耶,她怎么可以这样?她一个人住在外面,如果碰上什么坏人……”
“莞尔,没事的,她那么大的人了,会自己照顾自己。”裴英伦心疼地揽女友入怀,转头看向温煦,“你怎么说?”
温煦定定回视着他,没有接话,他不知道自己此刻该表什么态。
“我是一点儿都不了解那个女人,也不知道她会跑去哪里。”因为自己心爱的女孩被弄哭,裴英伦的口气也不自觉烦躁了起来,“但是你比我了解她吧?拜托你,帮我们找她回来。莞尔快要当新娘了,她需要得到小姑姑的祝福。”他眼神真诚而恳求地望着温煦。
温煦垂首思忖了半晌,终于,抬起头来,郑重颔首,“嗯,我会去找。”
也许,他真是上辈子欠了她的吧?尽管已经下定决心不爱了、不等了,但仍免不了为她的出走而心急如焚。
鄙她……究竟会躲到哪里去?不是说好了,只要他一个人搬走就够了吗?
灰墙红瓦尖尖顶,有着中世纪哥特式建筑风格的圣爱儿童福利院,是向鄙离开大学城之后的下一个落脚之所。这里住着不少视障儿童,因为先天或后天的眼疾,被父母抛弃或寄养。他们大多未能有机会见过五彩世间,没看过父母亲人的脸,小小年纪的全部记忆里,只涂着一片黑。
“在一座高高的山上,长满了密密的竹子。这里住着熊猫一家。家里有熊猫爸爸、熊猫妈妈和它们的小宝宝——咪咪。一个晴朗的日子,黑熊妈妈带着汹熊来到熊猫家做客。熊猫妈妈十分热情地接待了它们,还拿出一串黄澄澄的香蕉请汹熊吃……”这日梧桐树下,阳光透过枝丫,照得地上光影斑驳。清脆带笑的女声徐缓地朗读着有趣的儿童故事,但很快被一个娇嫩拙稚的童音打断。
“鄙姐姐,什么是黄澄澄?”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这样问。
向鄙按下手上七彩封面的故事书,笑着解答:“黄澄澄是一种颜色呀。”
那小女孩听了,茫然地眨了下自己圆溜溜的大眼睛——那双眼睛是看不见的,尽管生得很美,“黄澄澄是什么样的颜色呢?昨天带我们班的于妈妈给我买了红色的铅笔盒,她说红色是很漂亮的颜色哦,女孩儿们都喜欢。”
“说得对。”鄙笑了,伸出手摸摸小女孩的头,“红色和黄色,都是顶漂亮的颜色。”
“那鄙姐姐现在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
“绿色。”
“绿色是草的颜色吗?”
“嗯,也是树的颜色,还有……”鄙歪着头想了想,“嗯,孔雀尾巴上羽毛的颜色哦。”
小女孩听了这回答,兴奋地点点头。但不一会儿,她立即沮丧地低下头去,声音小了:“我没有见过孔雀,也不知道这些颜色有什么不一样。”
鄙伸手搂住小女孩孱弱的肩头,“小灵乖,你可以摸摸我呀!鄙姐姐现在身上就穿着绿颜色的衣服哦。”她抓过小女孩细细的手臂,轻轻放到自己身上,指引她抚摩那柔软光滑的布料,“摸摸看,是不是好舒服,有清新的感觉?”
“咦?真的耶……”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她的话的鼓舞,小灵的表情缓缓舒展了开来,“鄙姐姐身上的味道很像鄙……”边说边摸,小手逐渐攀上她胸口。
“喂!你在摸哪里啊?”鄙笑着拍开小灵的手。看着孩子天真的笑容,心中一阵柔软,但又免不了有些难过起来。自己身边这个名叫“小灵”的十一岁女孩儿,在生下来不到六个月的时候,便因为一场高烧而被夺去了大半视力。她漂亮的深褐色瞳孔上生了一片白斑,导致她无法正常视物,只能靠着触觉加想象来认知这个世界。
鄙非常心疼这个叫小灵的女孩儿。她活在这个世上,几乎没看过一天的风景。
但有时,鄙也会想:究竟是先天失明的人不幸,还是后天失明的人要更可怜一些?如果曾经有一双健康的眼睛,放肆地看遍了周遭的美丽风景,心安地凝望过爱人的脸庞。但某一天,不幸突然莅临,夺走你视物的能力——那样,是不是更糟?
类似的经历,她曾经也拥有过呢。当时,真的害怕极了,无助极了……想到从前那些暗淡无光的日子,她微微一笑,爱怜地摩挲着小灵的头,说:“小灵的眼睛啊,非常非常的漂亮,等你长大以后,一定会是双迷死人的勾魂电眼哦!”
“可是,我什么都看不见哪……”小灵垂下头,难过地低声嗫嚅着。
“小灵乖,不要灰心啊。”鄙用力地搂紧了这女孩小小的身体,努力地想把自己声音中的活力传递给她,“等小灵再长大一点,院长奶奶就会送小灵去做手术,然后小灵的眼睛就会好了啊!什么都看得见,黄澄澄的香蕉啊、红色的铅笔盒啊,还有绿色孔雀的羽毛……”
“真的吗?”小灵兴奋地瞪大了眼,“那鄙姐姐也做了手术了吗?”
“嗯。所以现在我看得见小灵的样子,你长得很可爱呢,脸圆圆的,头发又黑又亮!”鄙笑着扯了扯女孩儿的辫子。
“那……只要做了手术,眼睛就会永远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