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周后。

从医院出来,米关神色始终如水,看不出什么波澜起伏。

整整一周以来,她都处在栖惶不安里。一切得到证实后,她反而静下来。米关那向来表情夸张丰富的脸上,此时像是蒙着一层雾,眼神锐利如宇文欢,都分辨不出她的真实情绪。

屋子里弥散着花草茶的香气,米关神色动了动,微嗔:“又是安神的?宇文欢,我现在不想睡觉。”

宇文欢不理她,煮好茶后放一杯到她面前,自己端一杯,坐在旁边专心工作。

米关恼了,转身把杯里的茶全倒进马桶,气鼓鼓地把自己关进书房。

过了片刻,门外响起笃笃声。米关望着窗外的树木,不予理会。

“米关,不要缩着手脚。”门外响起宇文欢平平的语调,“你坐好了。”

米关呆了呆,恼火。要命,那家伙连她坐的姿势都猜得出来?她打开门——

“它现在尚未成型——”米关忍无可忍,怒气腾腾。她把食指和拇指圈成一个小小圆,低吠,“它只是一个这么大的细胞而已。宇文欢,你不要拿它当作控制我的杀手锏。”

米关现在脾气大得像河马。完全是资料上所说的孕妇反应。宇文欢在心里做出判断。

“好吧,你别生气。”他扬了扬眉,摆明了是不想和她这个孕妇一般见识。

米关濒临发狂。

晚间,米关看着餐桌的饭菜,越发没了胃口。百合莲子粥,鲫鱼汤,清拌莲藕……米关不用猜也知道,全是有益孕期的食物。她有些忍无可忍,却只能重新再忍。

可是晚饭后,宇文欢的一句话终于还是掀起了米关的滔天怒火——

米关刚刚从盥洗室里洗完澡走出来,就听到宇文欢对她说:“我打过电话给校方,给你请假一整月。”

擦拭湿发的毛巾掉到了地上,米关瞪着他。

“校方说会顺利批下来。”欢神色淡淡的,捡起毛巾。

“宇文欢,你不要太过分!”米关后退两大步。

“你需要静下心好好考虑。”

“我不要考虑!”米关的黑眼睛燃着叙焰,愤怒极了地瞪着他,“宇文欢,乐乐都没有干涉过我的私事,你凭什么!”

宇文欢面色微变,只是一刹那,血色尽失。

米关随即捂住嘴。眼泪又滚下来,她呆呆望着宇文欢,似是不相信自己能说出如此伤人的话。

终于,她哭泣出声:“欢……”

宇文欢不禁叹了口气。妈妈说过,爱叹气的人会折寿,和这个女人在一起,他恐怕已注定夭寿。

他真不明白,世上怎会有米关这种糊涂的女人。明明本性纯良无比,偏偏脾气坏得不得了。明明是自己任性,偏偏有办法让人觉得对她不起。明明说着伤人的话,她的模样看上去却比任何人都受伤。

宇文欢为她擦泪,慢慢把她拥进怀里。

一瞬间,他的心融化成一团,统统都认了:“是我的错。米关,很抱歉带给你这个意外。”

“不许这么说!”她呜咽,越发哭得透不过气,“是我的错,是我自己闯的祸。”

哦,她自己还是个大孩子。宇文欢有些混乱地想,这么小这么笨,怎么做妈妈?

摸摸她软软的发丝,宇文欢低声哄慰:“别哭了。”

米关怔了怔。宇文欢从未对她说一句安慰的话语,她听在耳里,连眼泪都忘记擦,怔怔看着他。

宇文欢附到她耳边,声音低不可闻:“再哭下去,肚里的小朋友会伤心。”

米关一呆,“嗤”地一笑,泪珠随即滚了下来。

在消息得到证实前的一周,她在焦灼不安中度过。即便是现在,想到有可能要孕育一条生命,她就觉得头皮发麻。她这么笨,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做人家的妈妈?

乐乐离开后,她只觉得生命无常,脆弱如蚁。而孕育一个孩子,就表示她得对这条生命负起责任,必须坚强面对生命中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

还有,她该怎么向宇文爸妈交待?她哪还有颜面向他们交待。

宇文欢日夜守在她身边。他随身带着电脑,工作继续,随时可以和公司联系,一切都不成问题。是的,搞定庞大复杂的编程工作完全不是问题,头疼的是,面对这个小小女子,如今他时常束手无措。

天气渐渐回暖,花园里的草地上渐渐有了绿意。

宇文欢为米关请的长假已过了大半,米关的气色看上去有点糟。这天午后,见阳光充足,宇文欢带米关来到楼下的楔园,散步晒太阳。

米关心不在焉地跟着他。欢把她的手握住,放进风衣口袋。在阳光下走了许久,他们在临近路边的一张长木椅上坐了下来。阳光暖暖地打在他们身上。宇文欢回过神,望着她,“米关,有没有想说的?”

米关不看他,摇头。

宇文欢伸指轻触她的脸颊,低低道:“你欠我一个答复。”

米关良久不语。

宇文欢心里即便做好最坏的打算,他也不动声色。长久的沉默里,他听到米关几近呻吟似的说:“欢,你可不可以放过我……”

宇文欢心一沉,凝视她。

“是我的错,一开始就不该这样。”她连头也不敢抬。

宇文欢神色不变,“米关,你看着我。”

她被逼抬起脸,一片苍白,“一开始就是错误。若再把孩子生下来,更是错误的延续。”

“这五个月零三天,你认为都是错误?”宇文欢盯着她,一字一句,“这些日子,每个夜晚,都是错误?”

她咬住唇,硬是没有掉下泪。

这个女人,她总有本事让他的心冻成一团。宇文欢脸色苍白,微喘了下,别开脸。

他自己都不觉,自己的手在颤动。

“你在怕什么?米关。”他垂下眼,声音微哑,“怕我,怕父母,还是怕自己?”

她摇头,不停地摇头。

完全是她的错。她不该懦弱至此。欢爱她爱到没有底限,毫无保留。他什么都可以给她,自己却丝毫不留。她不该招惹如此认真的男人,尤其他还是乐乐的亲兄弟。

他们起身走出花园,已是在一个钟头之后。

阳光渐渐黯淡下来。他们看上去依然和来时一样,执着对方的手。只是有什么东西,已经慢慢地发生了变化。

刚过几步,经过路边的某棵树下时,宇文欢忽然停步。

米关不解地望向他,却见他眼光正望向了树下停泊着的一辆黑色轿车。他的神色在一瞬间变得锐气十足。米关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仅是一眼,她便觉得眼前只觉一阵昏眩,无意识地呻吟了一声。

哦,上帝。

车窗是敞开的。车子距离方才他们的长椅,不过隔着一棵树。车子里面坐了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他停在那里有多久。米关想抽回手,宇文欢却握得更紧。

十分钟后,他们偕同宇文爸爸,三人一起出现在宇文欢所住的地方。

“我来,是想问米关。”宇文爸爸神色平静,“听说你请了一个长假。我和你妈妈很担心。”

米关咬住唇,“我——”

“希望你和妈妈能接受,我和米关,会在最近注册结婚。”宇文欢打断米关的话,他开门见山,毫不避讳。

米关脸色苍白,却一言不发。

宇文爸爸的眼光几乎是闪电般掠过他们,神色不变,“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语气反倒十分平静。

宇文欢也不答,径自取出医院的诊断单,递给了宇文爸爸。

饶是宇文爸爸镇定如山,目光一触及诊单内容,脸色顿时也变了。他以为自己对欢足够了解,却也没料到,他手段竟是如此干脆直接。他看清诊单日期,算清时日,米关已有近两个月的身孕。

他望着米关,神色倒是十分温和,“米关,你能确定,他不是被你当作乐乐的替代品?”

米关身子震了震,张口欲言。

“你确定,宇文欢并不是你暂时的安慰?”宇文爸爸问话不断,续道,“你能确定,自己真正爱着宇文欢,一如你对乐乐般深厚?”

米关泪珠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她脸色苍白到几近透明,却始终倔强地没有落泪。

她早已不再是孝子。她闯的祸,要学会自己处理。乐乐已死,她不能再依赖乐乐。欢已为她做尽一切,她更不能伤害欢。

宇文欢握紧手。他望了父亲一眼,“我并不在乎。”话罢,他很快移开眼。

米关眼泪几乎立刻就落了下来。

宇文爸爸深深凝视欢。他的倔强和骄傲哪里能逃过父亲的眼睛。此时的欢,仍是当年那个压抑自己的心思的孤傲少年。这么多年,一直没变。

“你跟我来。”宇文爸爸推开了书房门。

宇文欢略一踌躇,下意识地抬眼看向米关。

米关微微咬唇,似是向他笑了笑。宇文欢记起之前她那个闪着泪光的决定,心里一松,情不自禁地回她一笑。转身,随父亲进门。

门轻轻关合。

“欢,你还记不记得,乐乐婚礼上我对你说过什么。”宇文爸爸背对他,站在窗前。

宇文欢别开脸,低道:“乐乐已经不在了。”

“但你应该瞧得出,米关对他的感情仍在。”

宇文欢闭上双眼。

“欢,”宇文爸爸声音仍旧温和,“你这样对米关,不觉得自己有失身份?”

宇文欢缓缓张开眼,欲言又止。

“她这一年多,一直处在最痛苦最脆弱的时候,你这么做,简直是趁虚而入!”宇文爸爸霍然转身,渐渐声色俱厉,“你明知她一心一意只想着乐乐。你这么做,又对得起谁?”

宇文欢脸色苍白,眼眸深暗如子夜,始终不闪不避地直视着父亲。

“我不能考虑那么多。”他已考虑太久,犹豫太久。他声音低低地,一字一句地说,“我本想守住这感情直到死,却没想到上帝给我一个机会,以乐乐的死给我一个机会。”

他的话里带着孤注一掷的意味。宇文爸爸很清楚,欢在做出那个决定时,必定也是孤注一掷,放手一搏。

“我想照顾她,并给她快乐。”宇文欢低低道,“若做不到快乐,起码能不那么痛苦。”

现在他已做到。米关即使不是如当年般快乐无忧,她至少不再日夜活在失去乐乐的痛苦里。他们甚至有了一条小生命。宇文欢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时间这剂强硬的良药会完全发挥它的效用——米关会变得坚强,幸福。

“那,你有没有尊重米关的决定?”

宇文欢回视父亲一眼,神色不变,“她只需管好自己,自有我替她决定。”

百分之百的强硬语气,使得欢骨子里的强势和主导开始显山露水。宇文爸爸回忆之前那段日子,那个状态糟透了的米关,再回味欢的话,奇异的,他竟没了反驳之辞。

欢有足够能力照顾米关,这一点毋庸置疑。

宇文爸爸恍惚了一下。

宇文欢没有再看他,径自打开门走了出去。他飞快扫过室内,低喊:“米关?”

沙发上空荡荡,哪里还有米关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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