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
没人知道穆恩的行踪。
一股莫名的强烈的不祥预感盘踞在狄米丝的心头,挥之不去,让她心慌、焦虑,仿佛他已经彻底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除了死亡,还有什么能够令一个人舍弃自己的亲人和财富?
在她彷徨无助时,郁夜出现了,给她一张地图,告诉她:“按照地图上标明的路线走下去,你会找到你要的男人。”
按照指示,狄米丝首先找到穆恩的私人秘书。这位学识和经验都十分丰富的老秘书回忆道——
“在我的印象中,他几乎每天都有写不完的信,尤其是写信到非洲。是用笔写的。”老人特别强调,又道,“也只有在写信的时候,他才会写字。任何其他文件,他都是通过视网膜扫描来签署的。我想,那些信件对他来说,一定有着特殊的意义。”狄米丝默默听着,心绪波动。
结婚一年来,她常常看他教女儿写信,写些艰涩的非洲古老文字,还有世界各地的其他语言。她坐在一旁忙着、听着、看着,感觉那是一种幸福。
她来到非洲。在这里,有泛滥的艾滋病,有成千上万携带着HIV的孤儿,有无尽的痛苦和死亡……还有,关于一个伟大又神秘的慈善家的传说。他带来昂贵的救命药品,带来先进的医疗技术,带来教育的资金,扭转了黑非洲的命运。人们流传着他的种种事迹,猜测着他的身份,但迄今为止,没人知道他是谁,只从他寄来的信件中,在落款处得知他的名字——MS。
广漠黄土上,散落着一些村庄。这里的孤儿院里有受过专门培训的医护人员,环境优美,犹如天堂,不过天堂里有坟墓。在卷心菜园子后面,一棵高大挺拔的桉树下,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数十个小巧的木制十字架。
孤儿院的院长拿出一叠书信,放置在狄米丝面前。
“这是我为孩子们保管的信件,都是MS亲笔书写给他们的。我收养过、爱过和埋葬过数百名儿童,他们都是HIV呈阳性的艾滋病毒携带者。孤儿院几乎每月都有一名儿童夭亡,我握着他们的小手陪伴他们度过生命中的最后时刻,参加每一次的葬礼。有一天,一个叫卡罗琳的小女孩告诉我,‘我要走了’,那是她的最后一句话,翻过身去像要休息一般,死了。我不相信她死了,我幻想着奇迹,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后来,MS出现了,他带来了奇迹,我们获得了昂贵的ARVs,之后的孩子们都活了下来。”他平静地诉说着,但眼睛闪烁着,那是泪光。
狄米丝握着手中的信件,无法言语,双目含泪,因为院长的一席话,更因为信件上的字迹。也许,在这个世上,见过穆恩字迹的人屈指可数,但她绝对是接触最频繁的一个。
一个叫萨缪尔的小男孩,牵着她的手来到草原上,指着夜空中的星光说:“那是希望。MS叔叔告诉我,那是希望。我不知道希望是什么,但我现在知道了,我知道我的册好起来。”
难以遏止的泪水早已浸透了薄薄的信纸,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她心里泛起的,不只是感动。
她的丈夫,不是自私自利、贪生怕死的懦夫吗?为什么却是仁爱、慷慨的慈善家?
似喜似忧的泪珠和微笑在脸上晕开,泪水越聚越多,微笑越来越伤感。
为什么?为什么在她面前,他自私无情?为什么在别人面前,他慷慨仁慈?
"当初,总在无意识间,为他的笑容而心醉神迷,如今静下心来回味时,悲伤因子缓缓地攀上心脏,痛彻心肺。为何无时无刻,他都能笑得如此从容淡定?"
突然领悟,她从未曾走入他的世界。他拥有深沉的平静,总是面带温和的笑容,但极少开怀大笑。他的生命,活在克制之中,将她拒于千里之外。一切,只因为她不是他的所爱吗?
当她排斥他的时候,他却强迫性地逼近;当她渴望靠近他时,他却远远避开了。
“你在哪里?!”
她在心里大喊,却怎么也喊不出声,声音卡在咽喉,像撕裂一般疼痛。
他不见了,生命中骤然缺少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莫名的惶恐和空虚开始占据她的心灵,握着信纸的手因为用力而发白。
广袤的大地,无处可寻他的踪迹。他,在哪里?
半年多来,她曾无数次听说过MS的故事,却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传奇人物就是她曾经深恶痛绝后来不经意爱上如今苦苦寻找的枕边人。
她走过黑非洲,走过战火纷飞的战场,走过饥饿的、无家可归的、身患重病的人群,任何他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她的足迹,她听见人们在诉说着MS的故事。
他用双手从垃圾中拣过无数的弃婴,抱过伤心绝望的孤苦者,紧握过无数临终时无人过问者的手,并合上他们的眼睛,陪伴他们有尊严地离开人世……
人们早已经认为他是位圣人,一点不逊色于穆先生和圣教皇。
“总有一天,你会找到嘉米尔在自己生命中的喜悦。”
她终于明白了那个白衣女子说过的话。
原来,她的丈夫,对人类,对生命,竟然充满着如此深沉的悯怀。
挂在腮边的泪被后来的泪水冲刷,滴落下来。恍惚中,她似乎能够见到他在微笑,于是,面对虚空,她也笑了……
她想要他拥抱她、安慰她、怜惜她、宠爱她。她怀念他的拥抱、他的吻、他的笑容,他极致的温柔。
她爱他!整个灵魂地爱!
"她是这么的思念他!只要可以看到他的身影也好啊!这种痛苦啃啮着她的心灵,摧残着她的神经。她的眼中装满了坚强中的柔弱无助和喜悦下的怅然所失。喜悦于她的丈夫竟然是仁慈的救世主,痛苦于她即将失去这个男人。"
这是她唯一爱过的男人,可在他的世界里,她只是个替身,一个不被他所爱的替身……
多么害怕,害怕那个高贵优雅、孑然独立、仰望星空的背影会离她远去,不再归来。
她无法片刻抛开对他的想,对他的念。走过他踏过的地方,她在心里不知呼喊了多少次他的名字,而每呼唤一次,就感到一阵空洞洞的疼痛……
最后一站,是和平之城。
曾经,这里是极乐净土,如今,已成了人间地狱。自从圣教皇离开后,战火开始燃烧这座天堂家园。极端分子领袖企图篡夺教皇之位,圣教皇的子民坚决抵抗。
伊甸园开始在战乱中失落,到处是鲜血、死亡、灾难和一片狼藉。极乐净土的美妙童话已在残酷的现实中破灭。
到处是血淋淋的场面!
和平,遥远得望不到。
狄米丝进入残破的和平之城,一个曾经充满了美丽、荣耀、辉煌,如今浸渍着鲜血、痛苦和哀愁的国度。
她来到圣殿西边的叹息墙,看见无数的信徒伏在墙边,虔诚祈祷,祈祷和平降临,祈祷教皇归来……情到深处,泪湿墙角。
默然凝望,她情不自禁地湿了双眸。??中,一道玄色侵入她的视野,她心弦一颤,几乎忘了呼吸——
那道魂牵梦萦的身影伫立在叹息墙下,一身素黑,抬眸远眺,苍白的容颜,肃穆的神情,遥远得让人觉得他是另一个时空的人。
终于……她终于找到他了……
她喜极而泣,微启的红唇溢出轻微的哽咽。
不远处,静穆的身躯一僵,似乎感应到什么,他缓缓转过头。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均饱含震惊和激动。一时间,似乎有股充满整个天地的力量,把他、她和整个空间都凝固住了。
她竟然冒着生命危险进入和平之城?
她为什么而来?
无尽的惶惑和爱意,自穆恩心底翻涌而起。他握紧拳头,按捺住冲上去拥抱她的冲动,立在原处,静静看着她。她的衣服有点破了,然而并不给人不庄重的感觉,依然美丽动人。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内心焦虑不堪,却又习惯性地不露声色。
狄米丝缓缓走近,透过迷离的泪雾,看见他的脸惨白如冬日阳光,眼神波澜不兴,没有温暖的微笑,没有温柔的凝视,只是平静地看着她,静到无动于衷,似乎,他此刻面对的她只是一个陌生人,一片虚无的空气。
她的心微微抽痛。如今,他连微笑都吝啬留给她。
“这里就是你该来的地方吗?怕死的人是不会留在这里的,不是吗?”她轻轻地说,定定望向他深邃的眼眸,任由泪水模糊了视线,那瞳眸在此刻看来竟是如此温柔,如此深情,如此忧伤,“你……真是贪生怕死的懦夫吗?MS……”
穆恩的心狠狠一震,脸上掠过震惊。他不知道她是如何知道这个身份的——他早已失去启动水晶墙的力量。
“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扮演无情无义的角色?”濡湿的双眸,传达着无尽的疑问和忧伤,还有深深的爱恋,“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她的问题激起了他心中剧烈的震荡,他将拳握紧,不动声色地迎视她询问的眼神。
“因为我不想让你爱上我。”泛疼的心,蓦然划过一丝刻骨铭心的痛。这种痛,让他惊悸不已,却时刻折磨着他。
“为什么?”她的心一下抽紧了。
“因为……我不爱你。”太多太多的创伤和隐痛,曾经用笑容来诠释,如今,他只能用冷漠来掩饰,“因为我不希望你爱上一个不爱你的人。”
多么仁慈的行径!多么残忍的答案!
虽然早已知道结果,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亲耳听到出自他口中的冷酷话语时,她仍是无法承受这种椎心的痛楚。那种仿佛将胸口撕开的苦涩酸痛,猛然涌上,堵在咽喉,竟哽咽难语……
重逢了,多么不容易!她对着他,不知道该如何挽留那颗不属于她的心;他对着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抚那颗在泪水中憔悴了的心。
狄米丝无语凝噎,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如果你坚决要离婚……我会成全你……”她拼命抑住自己哭泣的声音,生怕因抽噎而起波动,“但我不会要你的财富,也不要你的女儿。”
他身躯微僵,冷淡的面具有一瞬间的裂缝,“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应该由我来问你。”她咬咬颤抖的红唇,脸上有着无尽的悲哀,“是什么让你丢下自己的女儿不理?为什么你可以狠心抛弃她?”
两颗心,猛烈地痛着。
原本,他想着自己死去,女儿和财富自然过继给妻子,但日复一日,他渐渐发现她凝视他的目光染上了倾慕色彩,他感到惶恐,心中的痛楚多于欣喜。一年来,他小心谨慎,隐瞒真相,制造误会,避免被她爱上,但是,他低估了自己的影响力。他的风采,他的人格,已经渗入他的肉体,由他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间一点一滴、一天一天地流露出来。最终,他不得不采取离婚手段来扼杀她对他的情意。只是没想到,她的情意已经根植得那么深,深到不肯轻易签字,不愿接受他的财富,追逐他的足迹来到战火纷飞的和平之城。
“对我来说,世上最痛苦的事,是不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我拥有了人人羡慕的财富、女儿和妻子,但是我过得很痛苦,因为我爱的女人不在我身边。我想放下一切,来这里终身侍奉主。”淡然的嗓音,轻轻地飘逝在空中,“法法就拜托你照顾了。撒督集团就当是我对你的补偿,以及你照顾法法的报酬。”
无懈可击的理由!不是吗?除了死亡,就是信仰,会让一个人舍弃一切所有。
这是他的答案,而她,相信了。爱人离去,他心灰意冷,不再眷恋世俗,抛下一切追随主……
“为了那个女人,你要抛下你们的女儿?”她的眸子已经失去往日的神采,悲痛又绝望。
“有你照顾法法,我很放心。”他看着远方,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你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爱,还有什么资格爱人?”冰凉的痛楚,在她全身蔓延开来。
“你说得对,我已经没有资格爱人了。”他多想将她抱在怀中好好呵护好好宠爱,但如今的他,连用他的怀抱包围一个深爱的人都变得遥不可及。
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已成定局了,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他就这样潇洒离去,法法怎么办?她又怎么办?
“如果她知道你丢下你们的女儿不管,她会有多伤心吗?她会原谅你这样做吗?这就是你爱她的方式吗?”她神情凄然,语气软弱无力。
他知道,她会有多伤心,她不会原谅他这样做,这就是他爱她的方式。
“我已经决定了,不会再改变。”
“不,我不相信你是这样的人。”她摇头,喃喃地说,眼泪不经意间划过了脸庞,“我不相信你舍得丢下法法,MS永远不会丢下需要他的人……”
他背对她,无言望着远方的天空,眼眸流露出令人心碎的色彩。
他心中不是没有疑虑,不是没有泪水。
能不痛苦吗?血肉之躯,岂能无情?只是,死亡即将来临,他想静静离开,不留给爱人悲伤。
他迈开步伐,朝西边的圣殿走去,眼睛里闪出复杂的光芒,那是一种刺痛人心的哀叹。脚下的步伐,看似稳健,实则沉重得像灌了铅。没人知道,他此时的感受。
三十载冰雪的历练,成就了他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的气质。他压抑了心中翻腾的情感,再一次选择了被误解。
她是他心底永远最温柔的部分,他留给她的,是最完美的背影。
狄米丝独自站在叹息墙前,静静地听着心被一片一片撕碎的声音。数十步之远,她颤抖的手,触不到他孤单而高贵的身影。
她彻底失去了这个男人。
眼泪,夺眶而出。
被遗弃的身影,显得格外柔弱。她的肩膀在颤抖,仿佛在大声哭泣,又听不见半点声音。
她咬住下唇,默默地落着泪,一滴、两滴……轻轻地,在脸上蔓延,滴在手上,溅进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