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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踏莎撼庭秋(2)

“唉……”吐口气,懒懒倚上楼栏,他盯着三张殷切的脸,问的却是寂灭子,“寂灭,你随我多久了?”

“属下自公子八岁起跟随,至今已是十七年。”寂灭子抬眸轻语,无意间已泄露出些许不为人知的秘密:他自幼是闵家二公子的书童,当年因不忍他一人被逐出家门,毅然相随。

“你说,老子是谁?”杏花眼徐徐一挑,风情自现。

寂灭子缓缓扬笑,轻声且清晰地说:“您是我七破窟夜多窟主,江湖人称‘玉扇公子’闵友意。”

“老子可有家累?”

“公子尚未娶妻,不曾过有家累。”

点点头,闵友意掩嘴打个哈欠,再伸伸懒腰,转身回房,无论身后三人再说什么,皆是不理——

“二弟,娘因思念过甚,积郁成疾,你若有空,回……回家看看娘……”

“二哥,大哥成亲了,爹这些年追着我们成亲,我与四弟约好了,只要二哥你不成亲,我们绝不成亲。”

“二哥,你的院子还是老样子,你走后,爹命人将院子锁起来……”

“二弟,每年添置冬衣时,娘都会亲手为你缝一件棉袍。”

“是啊二哥,每次去庙里祈神,娘都会为你求一支平安签。”

“二哥……”

“二弟……”

“三位公子,别再说了,我家公子……听不见的。”寂灭子止了三人足以媲美念经的喋喋不休,向客栈大门比了个“请”的手势。不料,三位闵公子一把捞住他伸出的胳膊,就像溺水之人捞到一根救命稻草。

老四闵期:“寂灭,你跟在二哥身边这么多年,帮我们劝劝二哥。”

老三闵信:“寂灭,爹的怒气早就消了,当年的事爹也不追究了,只要二哥肯低头叫一声爹,爹不会拒绝二哥的。”

老大闵贤:“寂灭,你能否帮我们……劝劝二弟?”

盯着抓在胳膊上的六只手,寂灭子嘴角抽搐:夜多窟主决定的事岂容部下干涉?于公于私,他都不能点头。

阿布:“……”

掌柜:“……”

三双眼睛期盼地望着蜜肤青年,得到的却是苦笑,“三位公子,请!”

是夜,负责夜巡的部众经过自家窟主房间,只听得房内睡如翻饼,时时飘出叹气声,若有所失。有耳目聪敏者,能在浅浅的叹息中依稀分辨出一个字眼:“……儿……”

闵友意叫谁的名字,无人听清。

第二日,寂灭子得知后,当即判断:公子昨夜心绪不宁,与陈年旧事无关,老毛病,定是从女人那儿惹来的。

也正是这一天,闵家三兄弟转到斤竹客栈投宿,虽然闵老爷和管家仍然住在原来投宿的客栈里,从他们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判断,分明就是希望三个儿子能将当年逐出家门的二子劝回去。

接下来的五天里,闵家三兄弟就像三块牛皮糖,闵友意出现在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烦不胜烦。他们明白对闵友意不能晓之以理,只能动之以情,化身牛皮糖之余,还不忘添油加醋述说他离家后的点点滴滴,三人轮番上阵,口沫横飞,好一派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拍案惊奇,花间喝道。

过分一些,他们就连闵友意去茅厕也不放过……

这个……这个……没关系,就当听说书。只要在掌握范围内,而自家窟主又没下明确赶人命令的前提下,寂灭子可以不闻不问,而他现在最为担心的一件事是:自家窟主这些日子不去遥池宫,又恢复成初来宝马镇的模样,天天待在房中抱火炉、烤馒头。

明明气温已经暖和不少啊……还有还有,比赛,比赛呀……

窟主,至少您该下命令让部众们忙些什么吧,不然,那群家伙天天在山上泡温泉、煮鸡蛋……

四月的最后一天。

柰攀楼——

裙衫以双色绫罗缝制,左右各分半色,是为“半遮罗裙”。

清晨,穿着一身半遮罗裙的女子在雕栏边站定,深吸一口气,暗暗计算着今天的工作:嫁袍只剩最后裾摆的点缀楔未绣,这两天应该可以完工,她就能回家……

突然,一颗脑袋浮上来。

没错,她现在站在二层楼的雕栏边,那颗脑袋的的确确是浮上来的,还是一点一点慢慢地浮……

“呀——”惊喘倒退,女子捂胸瞪眼,待看清来人是谁后,心头一松,不知是该骂还是该笑。

是闵友意,他双手攀在栏柱上,借臂力慢慢将自己提起来,在她看来,真像是半空中浮现的一颗脑袋。

“早……”她弱弱地打招呼。

“早,淹儿!”来人中气十足,已经完全把遥池宫当成自己的地盘,来去自如。

“你找非遥……吧?她还没来。”她都不知道他这么早就起身啊……看天色,卯时?

“淹儿,你都不曾唤我一声师父,”闵友意一反常态,杏花眼眨啊眨,“正好,清晨练剑最宜身心,趁天色正好,我教你分花拂柳剑的最后几招。来来——”

不由分说,搂起她的腰纵身跃下,完全当楼梯虚设。落地,他折了根长枝在手中挥舞数下,塞进她手心。

瞪着树枝……瞪着树枝……她叹气,她一向很听话……

乖乖跟着他比划,却听他道:“淹儿你很喜欢绣花吗?”

“……”这是什么话。

“淹儿可知,每套剑法都有其自身的来历,这分花拂柳剑是为师悟出来的,当时觉得没什么用,想不到淹儿学正好。”

“……”他来这么早,只是为了教她习剑?思思想想,她轻轻开口:“这剑,你是怎么悟出来的?”

比划的手定住,俊脸转向她,“我当时在山中捕鸟,见一群猎户捕杀一头野猪,捕杀之举看似血腥粗莽,动作引、分、挑、刺却恰到好处,所以,这套剑法就被我捂出来了。”

她闻言一僵,乌眸睁大。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说……她乖乖学了这么久的剑法,其实是在杀野猪……

杀野猪!杀野猪!杀野猪!

她竟然在杀、野、猪?!

野猪满脑转,手臂一垂,不学了。

“怎么了,淹儿?”他问得好无辜。

树枝在地面戳啊戳,她闷闷开口:“我又不是江湖侠女,学剑有什么用。从小到大,我只会绣花……”

“只会绣花可不好。”

“……呀!”

他一愣,初时不明白她的“呀”是什么意思,片刻后才明白这是上一句的尾词。瞧着一张负气的脸,他哑然失笑。

笑笑笑,有什么可笑的……她继续闷闷道:“我在家不出门,也不走江湖,家中有矿有田,吃穿不愁,就算——就算未来夫家可能贫穷了些,我也可以做绣活糊口啊。你说,我不绣花,我、我能干什么?”

她这语中隐有持家之道,只不过火药味重了些,以他流连花丛的丰富经验怎会听不出来。唇角一勾,他诱道:“所以为师教你习剑,强身健体,美容延年。”

她扬眉——没听过习剑还能美容延年。

瞧他形俊异常,身如玉树珊瑚枝,她想到什么,突然小声道:“你的功夫……很高,怎么学的?”

“你当我天生武功好吗?”他歪头浅笑。他武功虽高,并不是一蹴而就,没有一朝一夕,没有一点一滴,没有勤奋、专注、痴迷、狂热,何来……

“何来今日的玉扇公子闵嫣,对吗?”双眸一泓波莹,她轻言细语,道出藏在他心尖的话,却不想直指他心。

双眸一亮,珊瑚般的身形忽地侵近,“淹儿,你真不肯叫我一声师父?”

“……”

“你肯叫我什么?”

她动动唇,吐出一字。他没听清,一张俊脸立即凑向她,贴耳过去,黑发在她颊上一拂,他道:“什么?”

“……嫣。”

这次他听清了,眉头一皱,他凝眸瞪她。

“那些女子从未叫过你的名字……吗?”她记得茶总管提过,他叫闵嫣,友意是他的字,但他讨厌自己的名字。

“没。”

“我不想叫你师父。”

“……我知道……”他低喃。

“嫣……这名字不难听啊,你为何不喜欢?”

“……”

“你讨厌我这么叫你……吗?”

讨厌?不,他不讨厌,他只是有点奇怪的感觉……这名字并不陌生,在七破窟里,除了玄十三时不时提醒他叫闵嫣,其他窟主开玩笑时也会叫叫,但多数时候,他们都唤他闵友意……

瞪她瞪她瞪她……

瞪了半晌,双肩垮下,他用力一叹,很认命的语气:“你若喜欢,就……就这么叫吧。”

无奈的语调中似乎包含了一丝宠爱,长孙淹听不出来,只知道他让自己直呼他的名字是件高兴的事,悦然一笑,她重新举起树枝。学剑,她学剑。

比划几招,身边的人却一反常态,全无动静,她抬眸瞧去,却见他盯着自己,神情怪异,她奇了,“嫣?”

盯她半晌,他突兀问了句:“淹儿,你喜欢楼太冲?”

咦,提起她的未来夫婿干吗?她歪头,不点不摇,只道:“他的画……极生动。”又是形俊之人,与你一样——这话藏在心里。

“你喜欢他的画?”想起玄十三当日戏讽之言,他不觉皱眉,“听说他只有佛画画得好,不就是随便涂随便画……我也会……”

后面三字声音细微,她没听见,摇摇树枝,一笑,“佛画要画得好,也要会揣摩。”相由心生,画由心生。

“哼!”孩子气地扭开脸,他这次不再盯她,却盯着她手中的树枝,仿佛相信那树枝会被他盯得开花。

盯盯盯,他又突兀问:“淹儿,你会……负我吗?”

“咦?”

“倘若……”幽幽黑瞳移回来,藏了些她看不明的东西,晶莹澄透,在眼中荡漾着,一圈又一圈,“倘若我也如楼太冲那样……”

他的话声音太小,她不觉凑近了耳朵,“倘若什么?”

清风拂面,带起一缕缕乌丝,与他的散发在空中纠缠出一幅亲昵的画卷,两人都未曾注意,他也未重复刚才她未听清的话,转笑道:“淹儿一边练剑,我一边说故事给你听,可好?”

“好。”她乖乖举起树枝比划……不,是杀野猪。

晨风带着夜的爽凉,掠过楼阁,掠过乌丝,掠过半遮罗裙的一角,柰攀楼边种了些不知名的树木,枝头开出点点白花,一簇一簇,散放着淡淡清香。在轻风淡香中,长孙淹如提线傀儡般重复着挑剑、转身、屈膝、扭腰的姿势,听那俊如珊瑚的闵蝴蝶说故事——

“从前,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伽蓝,伽蓝里住着一堆和尚……有一天,一群老和尚让一群型尚念经,型尚就念:伽蓝种茄子,和尚吃茄子,不知是先有伽蓝后有茄子,还是先有茄子后有伽蓝。”

扭腰的姿势定住,乌眸看向他:他确定这是故事,不是童谣?

“咳咳,”空拳掩在唇边,闵友意清清嗓,表情正经,“淹儿,接下来才是故事。”

“……”她还是继续杀野猪……吧!

推手送出一剑,他的故事亦开始——

“从前,在某个雷电交加的夜晚,一家世代经商的大户人家里突然诞生了一个男孩……男孩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弟弟,男孩从小只爱和女孩子一起玩耍,见了家中漂亮的侍女姐姐就想扑上去,男孩不爱读书,讨厌夫子,讨厌功名,只喜欢奇门循甲和机关数术……男孩长大后,越来越迷恋女子,开始学那些世家子弟流连风月场所,风流的本性越来越令他的父亲担心。在他父亲眼中,男孩根本就是不学无术的纨绔败家子,要德行没德行,要学识没学识,除了沉迷风月场所,就只懂得武刀弄枪……要他学做生意,他一拍桌子货柜就倒,要他学算账,算盘到他手上全成了弹珠和暗器,为了要他考秀才考举人,父亲特地为他物色了城中学识渊博的先生,可他一开口就吓得先生卷铺盖……呵呵,到最后,男孩一事无成……”

树枝在空中滞了滞,似想停下,但没有,长孙淹依然提线傀儡般比划着杀野猪的剑术。

分花分花……她在分花……

拂柳拂柳……她在拂柳……

树枝慢慢舞着,她说服着自己,心思却分了泰半在他身上。这是他自己的故事……吧……

“有一天,男孩的风流惹出了事端……生意人家,总有些对头,男孩的父亲在生意场上多多少少树了几个敌人,其中有位姓陈的老板,与男孩的父亲水火不容,而男孩曾经惊艳陈小姐的美貌而出言调戏,一个月后,陈小姐有了身孕,却不知孩子父亲是谁,陈老板认定是男孩所为,上门质问,男孩的父亲亦正巧发现前一个月男孩有数日彻夜不归,他认为是家门不幸,为免张扬,答应了陈老板的要求,准备以三媒六聘让男孩娶陈小姐过门……风流归风流,男孩自有风流与下流的尺度,所以,他不答应,死不认账……男孩父亲气急了,想到自己养了四个儿子,却只有老二没廉没耻,气得他想打断男孩的腿。男孩也气,接下父亲打落的一棒,体内真气自动反弹,将父亲震退开,结果父亲更气了,直骂男孩顽劣成性,忤逆不孝。男孩说:老子不孝就不孝,老子这辈子就是要风流……”

声音渐渐沉了下去。

“后来呢?”长孙淹借着踏足的简单姿势,抽空问了句。

“后来……”闵蝴蝶坐上一块山石,托腮而笑,“淹儿想知道谁的后来?是男孩,还是那位陈小姐?”“……两个都想知道。”

“男孩后来被父亲逐出家门,今生今世,再无瓜葛。陈小姐……”杏花眼眯了眯,“她死了。在男孩被逐出家门后,她上吊自杀了。”

“……”

“淹儿可怜那位陈小姐吗?”这话很淡。

长孙淹收了姿势,点头,“有点。”

“憎恶男孩吗?如果他承认自己做过的一切,陈小姐就不会死。”话语……更淡了。

“可怜了陈小姐腹中的孩子。”

杏花眼倏地抬起,对上一双乌眸。

“是你的故事……”原想用“吧”,但语调过于肯定,长孙淹想了想,换成,“……吗?”

“只可怜陈小姐的孩子?”俊公子唇勾炫笑。

“我想……”她深吸一口气,不看他,盯着树枝,颊上有些粉粉的红,“那胎儿的出现,一定有其他细节发生,只是我们不知道……就像……就像江湖传说,听来听去与茶楼里说书先生的故事差不多,加了些什么,减了些什么,全凭说书先生的高兴,是不是?”

风过眉梢,俊公子无言地咧开嘴,感到心头有什么东西在不安地鼓动。

如今想来,当年的种种,不过是很简单的栽赃嫁祸,让七破窟任何一名部众去操作,都能轻松自如。

“淹儿……”不知何时,他站在了她的身后。

“啊?”她小小吓了吓。

“你头上……”有片白色花辫夹在乌丝里,他抬手欲拈,远远廊道却插来一道欢喜的叫声——

“友意?”

是梅非遥……闵友意收回手,冲长孙淹眨眨眼,转向梅非遥冲去,“遥儿,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们已经六秋没见了,好想你。”

梅非遥愣了愣,因这只绕在身边的蝴蝶而止了脚步,她冲长孙淹摇摇手,两人在廊道上攀谈起来,说起当日下山之事,说起贝兰孙的怒气,说起闵友意的伤……

握着树枝,长孙淹拍拍头,让花瓣落下。瞧那远立之人眉目俊逸,她浅浅一笑,默默退开。

蝶。

江南蝶,斜日一双双。

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韩寿爱偷香,天赋与轻狂。

微雨后,薄翅腻烟光。

才伴游蜂来小院,又随飞絮过东墙,长是为花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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