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渔家破阵子(2)
“南山有台,北山有菜……”闵友意呵呵一笑,继续戳馒头。与伽蓝比了这么些年的赛,就连句泥的上辈子投什么胎都被扶游窟挖了出来,他又怎会不知有台的身份。戳戳戳,在馒头上连戳三下,他笑道,“有台,很快你就会叫老子师叔公了。”
“噗——”有台一口面汤喷出。阿弥陀阿弥陀,他呛到了……捂嘴猛咳,咳得全身发热,卡在嗓子里的面条终于出来了。
“叫我师叔公有必要这么高兴吗?”闵友意轻轻侧头,问的是一直跟在身后的侍座。
“人之常情。”寂灭子口气沉稳,若不细听,发现不了语中隐藏的颤音。
“师……师叔……”眼角微湿,有台将一张呛得通红的脸转向丑相。闵友意这话让他想起此季比赛中多了一项赌注,若是伽蓝输了,丑相得拜闵友意为师,那他就真要唤闵友意一声师叔公了……丑相师叔不会输吧……
慈悲的眼浮现笑意,丑相摇头,突兀问了句不相干的话:“有台,你何时投到师兄门下?”
“哎?”有台愣了愣,又低低咳了声,挪凳过去,“师叔,这事说来可就话长了。小僧八岁时,村子里闹水灾,我家兄弟姐妹一共五人,娘没法子养我,就将我丢在伽蓝门处的枫香树下,师父心怀慈悲,收我入伽蓝,问我可愿入他门下。我想,虽然当和尚,但有吃有喝有住,也没什么不可以,就这样,我成了师父的徒弟,有台这个法号还是师兄……啊,就是欢喜丸师兄,他为我起的。”
耐心听完他的话,丑相放下手中佛珠,轻道:“有台,八岁出家,与八十岁出家,并无分别。”说完,举筷食面。
有台一怔,看一眼丑相,再看一眼闵友意,不觉凝神思索。他身边,春华尽展的俊公子双眸轻眯,微微抬起下颌,睨视丑相,眸中并无恼意。
丑相这话,有双意。
其一,众生平等,拜谁为师都可以,纵然七佛伽蓝输了比赛,他丑相也不觉得拜他闵友意为师有何不妥。其二,暗示他闵友意会输,所以才说任何年纪出家都不是问题。
好个老古锥……
“禅师笃定会赢?”他邪邪一笑,手腕轻轻用力,将竹筷戳进馒头里。
“兰若并不在乎输赢,又何必问老衲呢。”丑相瞥了馒头一眼。
“哼,”闵友意伸伸懒腰,不再纠缠这个话题,缓缓站起,转向楼梯走去,边走边道,“今天是四月初七,离五月三十还有五十三天,我们看看,这次谁拜谁为师。”
丑相无言,目送那抹俊逸身影消失在楼道拐角,方收回视线。看看馒头,他叹气。
有台用力拔出穿透馒头……不止,甚至是穿透瓷盘的竹筷,目瞪口呆。照理,瓷盘从正面受力,受力点破裂后,裂缝会从这一点向四周延伸,最后整个瓷盘破裂,可闵友意这一筷只是将瓷盘正中心戳了个洞,盘上全无裂痕。
摸摸瓷盘,有台很凄惨地瞅了师叔一眼。难道……比赛结束后,他真要叫那人一声师叔公……
“吃吧,吃完我们得到镇外的宝马寺挂搭。”丑相率先拿起满身是洞的馒头。
(注:挂搭,指远游在外的僧人在当地寺院留宿。)
“是,师叔。”有台拿起馒头,眼珠不觉滚向闵友意消失的方向。
好厉害的人呀……
在他的馒头上戳了九个洞。
丑相禅师出现的第二天,闵友意终于迈出客栈。
他拉了寂灭子上长白山。
寂灭子以为自家窟主在丑相禅师的刺激下终于肯正视比赛了,出客栈前,连连叮嘱阿布留意丑相和遥池宫动向,随后笑眯眯跟在闵友意身后上山。
长白山地界严寒,南方此时早已是春风拂面,杨柳青青,此处的连绵松涛却依然覆盖在白雪之下,昨夜飘了些许小雪,千峰万岭之间,阴崖千丈,白雪崔嵬,银山玉树,一片冰莹。此时天色微明,极目望去,楚天无垠。
时辰尚早,闵友意依然是昨日的衣袍,裘衣盖过臀,将腰带掩去大半,只剩一截紫白在腿边飘荡。寂灭子安分地走在后方。
走……走……拐弯,继续走……寂灭子将走过的路线套入脑中地图,终于发觉不对劲——方向。前方热气腾腾,公子莫不是想……
他咳了咳,轻道:“公子,我们在比赛。”
“老子知道。”
行了百来步,他又道:“公子,比赛啊。”
“老子知道。”
又行百来步,他还是道:“公子,比赛。”
“老子知道,”闵友意瞥他一眼,“寂灭,天色这么早,泡泡温泉耽误不了……”他突然噤声,快步前行。
寂灭子细细聆听,肩头一垮,跟了上去。
明明他们是来比赛的,为什么公子今天突然想要泡温泉?
天色微曦,空中凉意浓浓,山林中怎会有女子的笑声?
来到一处温泉,笑声渐渐清晰。山雾飘浮,两人屏息靠近,在一处大石后掩身,慢慢探头,这种时候,竟无一人觉得此等偷窥之举非君子所为。两人慢慢探头……慢慢……
蓦地——
咚!寂灭子吃了满口雪泥。
“……”他徐徐从雪中抬起脸,无声拭净脸上的泥雪,再徐徐转头,面无表情看向自家窟主。
一把将他脑袋按进雪里,说明温泉里有他不能看的东西。那么,窟主可不可以告诉他,什么不能看?
闵友意看见什么?
泉面雾气弥漫,他瞧到在池中嬉戏的两名女子,其中一名竟是……
想也没想,似乎手臂自己有了意识,自动自发地将寂灭子按进雪里。
没时间容他多想,他按下寂灭子脑袋的声音已引得泉中女子回头,其中一名见有人偷窥,脸色大变,抬起一臂。她臂上戴了三串银铃,玉腕一摇,立即有人踏叶而来。
不怎么君子的两人都听到这仿似召唤的铃声,偏偏两人保持一俯一蹲的姿势,就是不离开。
寂灭子犹不死心,问:“公子,泉里……”
“泉里是美女。”杏花眼向后一瞥,“走啦!”
走?为什么要走?刚才兴致勃勃跑来的人是谁?
林间越来越密的足音容不得寂灭子多思,纵身躲避,却不想退了十来丈后,闵友意突然停下步子,拍拍他的肩,跳上高处一块石头上。
“寂灭,老子不想和女人动手。”
“属下明白。”
“那些……”两眼看向温泉方向,花心的窟主不怎么诚心地提醒,“全部交给你解决。”
那些?全部?
寂来子转身……后悔,他可不可以希望自己不曾转过身?
松涛层层,片雪点点,踏雪而来的一群……不,是一大群女子,手持三尺清泉剑,白绫裙,黑鸦发,疾奔而来。这些女子一般装束,片刻便呈半圈将两人包围起来。
“何方小贼,竟闯我遥池宫地界?”为首女子年约三十,风姿绰约,面冷如霜。
闵友意嘻嘻一笑,不作言语,视线却看向寂灭子,那眼神分明是说:瞧,都怪你!
寂灭子没回头,却从这群女子瞬间全部射向他的冰冷眼神中猜到自家窟主没什么好动作。如果换个地点,他是一点也不介意被这么多女子盯啦……
现在,他是众矢之的。
而他这个众矢之的,刚才什么也没看到!
太、亏、了!
咳一声,他急欲补救:“姑娘,请听……”
“胆敢惊扰夫人,你俩死不足惜。”
“……听在下……”
“擒下他们,交给宫主处置。”
“……解释……”
“淫贼!”银剑如虹,美人似玉,一般春笋似的白衣女子杀气腾腾收紧包围,前方一小部分已提剑刺来。
淫……淫贼?他?正准备学自家窟主跳上岩石的人听到这个词,蜜色俊脸微微一抽,足尖凝滞,不跳了。
他不是窟主,他是夜多侍座寂灭子。
在七破窟里,窟主不愿做的事,由侍座执行,窟主不愿面对的事,由侍座下令,窟主的名声,由侍座维护,相对的,窟主的烂摊子,也由侍座收拾。
凌空腾越,一掌击出,夺过一剑——他没有窟主的怜香惜玉。
剑影纵横,仿佛闪电过空,霹雳震耳——他不会对女子手下留情。
一剑在手,霎时,剑气、雪气飞快交融,又飞快爆射开去,层层罡气涤荡,剑气化为风气,风气化为利刃,一层层席卷,一波波激荡,将白衣女子震退。
注视着眼前这一幕,闵友意满意点头,从衣侧暗袋掏出一把莲子。那莲子大如龙眼,果皮竟漆黑如炭。剥一颗,吃一颗,眼眸不离剑气中的那道人影,数百招下来,他对白衣女子的剑势已把握九分。眼角忽有冷光一闪,他斜斜瞥去,犀利入眼,蓦然使出“鬼哭狼嚎”——
“当——心——暗——器——”
幽昧之音震撼当场,寂灭子却必须强忍回头的冲动。拜托,他知道公子是想提醒他,可是,提醒的声音能不能小点?
暴退一丈,寂灭子感到脸上一凉。站定后,他抬起大拇指在脸侧轻轻一拭,一抹猩红留在指腹,再拭,脸上已感到微微痛痒,指腹上仍是猩红。
无毒……暗暗松口气,寂灭子看向暗器。
在他前方,左右各立了七名白衣女子,两两为对,手中各牵银丝一端,那丝不知由何物打造,细如发,一共七根。这七根银丝在空中交错如网,方才所谓的暗器,不过是七名女子将银丝一端的扣环抛向另七名女子。真要说来,这也算不得暗器,倒像某种阵势。
“淫贼,受死!”不待他喘气,银网扑面袭来。
又是这句……寂灭子举剑一刺,本想借网间缝隙穿过,再挑开银丝,却不想剑过一半,银丝遽然收拢,将剑身完全绞住。他抽剑欲回,须臾之间,听得“喀嚓”一声,银丝竟将剑身绞成两段。心头一骇,他细看剑身断面,裂口平整,仿佛刀切豆腐。
这丝若绞上手臂可不得了……警醒自己,寂灭子丢开断剑,聚气于掌,凝神以待。冲着两声“淫贼”,他今日就大开……腰间蓦然一紧,浅浅的紫色在眼前一晃,寂灭子人已飞起,直落石上。
盯着收回腰带的闵友意,他不解,“公子?”不打吗,他正准备开杀戒。
“她们是遥池宫的人。”
那又怎样,开了杀戒,管他是天王老子还是地藏菩萨。
“她们称温泉里的人为……夫人。”
夫人又怎样,他还孵蛋呢……咦?寂灭子终于明白自家窟主的意思。
“走了。”吃够黑莲子的闵窟主善心大发,冲那群女子低叫一声,“看,暗器!”
一把丢去,黑色小点在空中撒成网形,疾射白绫女子。众女子大惊,不及细看,只觉得脸上额上被一物打中,惊慌之余,以袖掩面,等到放下大袖,石上早已不见人踪。惊慌过后,有些女子拾起暗器,瞪……居然是吃剩的黑莲子壳。
“走了?”石后传来一道柔柔的低问。
“夫人,小姐,受惊了。”
温泉边,翠绿的岩石在初升的太阳下华灿耀眼,肩披绒袍,衣衫不整的两名女子赤足而立,呆呆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