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舍生忘死
青草地上已经有了嫩芽,渭河边的杨柳也已经发芽。
穿过这一片小树林,就是通往长安的官道,再走半天,就能到达最近的医馆。到了医馆,休整一下,换一匹马,只要一天就能到长安了。
初春的阳光照在丛林里,一派温暖柔和。
流苏在马上都要睡着了。她有些疲惫,也有些欢心。
“殿下小心。”霍去病突然一手扔出了什么,打掉流苏面前的暗箭。
流苏吓得气都不会喘了。
他们的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了人,七个人。
一个个都背着弓箭,雕翎箭已经搭在弓上,正对着他们。
这是什么人,什么来路,有什么目的。流苏一点也不知道,她想要知道,想要问。
霍去病催马到了流苏面前,也不说话,伸手从箭袋里摸出三支箭,正对着那七个人。
骠骑将军骑射无双,一次也只能射杀三个人,对方却只有七个。
流苏道:“你不要管我,自己走。”
那七个黑衣蒙面的弓箭手似乎是看出了他们心思一样,也不动手,就这么对峙着。对峙的越久,对他们越有利。
霍骠骑就是武功再好也不能带着一个女人杀出去,他只要一犹豫,就会丢掉更多的机会。
主人只说要留下这女子,若是能把骠骑也留下,只怕更是大功一件。
霍去病没有犹豫,他手里的三支箭立即就发了出去。三个人立即就倒地了。
那剩下的四人没有想到他这么不留余地,没有谈判没有犹豫,只有杀戮。
四只箭还没有发出,他们就被霍去病第二次的箭射中了。
然而骠骑一次只能发三支箭。
四个人,总有一个人能发箭,最后一支箭在哪里?
流苏惊恐的看着霍去病,最后一支箭牢牢的在他的嘴巴里。
眼看六个同伴都倒下了,那最后一个却再也不能拉开自己的弓箭了。
传闻骠骑白虎星君下凡,马踏匈奴。
传闻骠骑身高九尺,力能扛鼎,脸黑如炭。
传闻骠骑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
传闻毕竟是传闻,当不得真。
骠骑肉体凡胎,流血受伤是常事。
骠骑脾气不招人喜欢,心肠却是十分的好。
传闻里有一点却是可以当真,骠骑真正杀人不眨眼!
他在眨眼之间已然杀了人。
霍去病跳下马来,一把擒住了那颤抖的黑衣蒙面人。他正要问,那人已经死了。
流苏问:“这人自杀了?”
霍去病面色沉重,他道:“嗯。”
流苏叹了口气:“这人是什么来路?”
霍去病摇头,这人是死士,早在战国时期,就有一些君侯富贾,会蓄养一些死士,他们在作战的时候英勇无比,面对多么强大的敌人都毫不畏惧。
他们这身忘死,为了主人他们可以忘记伤痛,忘记爱恋,甚至忘记自己是一个人。
没有人会知道这样的人来自于哪里,也没有人能够从这样的人嘴里问出什么东西。
“你为什么不说话。”流苏伸手去握住他的手臂,深怕他受伤了。
霍去病道:“他们应该是蓄养的死士,专门来刺杀我们的,此地不宜久留。”
流苏皱眉:“死士?”
霍去病点头:“他们的的确是死士,这么快的箭,很少有人能做到。”
流苏道:“先帝曾说过,挟制幼童蓄养死士,天理不容,曾下令若是再有人蓄养死士,当受灭族之罪。”
霍去病牵过马来。亲昵的拍拍它,似乎是怕它受了惊吓。
他道:“不错,可是这天下那么大,陛下也管不来。”
流苏道:“有一点我想不明白。”
霍去病看着她,她的眼睛里面竟然有不悦,他哪里惹她了?
流苏道:“你是怎么比他们更快的。”
霍去病楞在那里。马不安的动动鼻子,他也不安的很。
良久,他道:“殿下是问去病的剑术么,去病自幼得郭解大侠真传,自然比旁人要快。”
流苏正要说什么,前方竟然有出现了一队人,竟然是几十个持剑的蒙面人。先是工兵,再是这些人,今日,他们是否在劫难逃。
“霍去病,你快走,你的命比我重,不要管我。”流苏惊道。
“不行,去病不能丢下殿下不管。”霍去病道:“殿下快上马。”
“真是郎情妾意,感人至深啊。”一人自黑衣人身后走出,他带着黑色的面具,身上却穿着一件白色的广袖长衣,风度翩翩。
流苏道:“你们要的东西只有我知道在哪里放了他。”
霍去病皱眉,也不说话,就瞪着那白衣的蒙面人。
蒙面人笑道:“骠骑将军果然神勇,只是这三十人比方才的那几个却是更高明了不少,况且,他们早有戒备,你已经失了先机。”
霍去病淡淡道:“不错,我的确不能再一次性杀掉三十个人。”
流苏抓着他手臂:“霍去病,你快走。”
那白衣人大笑起来:“骠骑将军要是丢下翁主,这三十个人也是拦不住你的。”而霍去病是个君子。君子绝不会这个时候丢下一个女子的。
霍去病没有说话。
流苏突然道:“霍去病,你愿意为我死吗?”
霍去病一愣,看着流苏,眼中水波流转,清澈澄明。
他心地至纯至善,目光至淸至明。
他的眼睛像是天上的星星,更像是洞庭湖的水。
光明安静。似乎一眼见底,又似乎苍白的没有颜色,谁能从这一双眼睛里看出干净真诚之外的意思。
没有人,而流苏此刻想要看到的,觉得不仅仅是干净澄澈。
她听见霍去病说:“去病愿为陛下舍生忘死,殿下是陛下的亲人,去病当然愿意为殿下舍生忘死。”
他说他愿意为她舍生忘死!
他愿意为她死。
可是他是因为陛下才愿意为她死。
流苏的眉头深深的皱起。
“霍去病,我不要你为我舍生忘死,我要你为我活。”
她轻轻道:“你上马,走,不要回头。”
霍去病点头。
他说:“去病明白。”
他突然伸手拍了一下马背,宝马突然疯了一样冲了出去,带着流苏冲了出去。
流苏惊惧的回头,霍去病正拔了一剑斩杀一个追来的人。
马是好马,是日行千里的大宛名驹。
马上的人却不是好骑手,她甚至都不能让马回头。
她只能让这马带着她一路飞奔。
这马原来是极温顺的马,她差点就能在马背上睡着了。
这人原来是极温顺的人,流苏差点以为他说的是真的。
他竟然真的留下来,为她舍生忘死。
已经到了初春,地上却是这样的凉,露水像是从土里冒出来的一样,又黑又冷。
风也不复春日的温柔,像是冬天一样,冷的吓人。
流苏此时就倒在地上,她的手掌心里面都是血,膝盖上也都是血。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受的伤。
她将自己的头贴在冰冷的地上,双手抚摸着大地,血混进了土里,土里混着露水。又冷又湿,她的心似乎已经碎了。
然而她感觉到了温暖。
她从没有比此刻更近贴近这片土地,她的血同这片土地交融,同这里的露水交融。这片土地是霍去病征战的土地。
是霍去病深爱的地方,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征战,他的血流在这片土地上。
她终于知道自己心中所爱,她终于更加的深爱这片土地,他终于感觉自己与这天下有了关联。
她同时又感觉到了无比的寒冷。
因为她已经失去了这份亲密的关联,霍去病已经死了。
她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她简直不能想啊,他在那片密林里,被冰冷的箭矢穿透身体,他们将锋利的刀剑刺在他的身上。
最后他们还会割下他的头,拿回去像他们的主人请赏。
他们把他无头的尸体丢在野地里,野兽会啃咬他的身体。
他干净的如同雪水一样的血,会流在冰冷的地里,然后与大地融为一体。
她怎么舍得,她怎么忍受啊。
她要心碎了,她死死的抓着地上的碎石和泥土,她的手心已经血肉模糊,她已经痛的无法呼吸了。
如果此时有一把刀,她一定会把那把刀插进自己的胸膛,或者一刀一刀割下自己的手指。
人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痛苦,她要怎么样才能不痛苦。
她要怎么样才能活下去?
她就在这样的地上呆了很久,久到夜越来越深,越来越冷。她终于慢慢的从地上爬起来,她走近了杏,河水里有一轮明月,却照不清她自己的身影。
她伸手去掬水,慢慢擦净手上和膝上的水,也慢慢洗去脸上的泥土。宝马就在她的身边静静的饮水,那是战马,好像它的主人一样的冷静,丝毫不受外物的影响,它依旧自在安详,沉稳矫健。
流苏花了很久的时间打理了一下自己的身上,等到她感觉自己已经收拾的差不多的时候,她就开始往回走。
她拉着惊云,一步步走在原来的小路上。
她在找。
她希望来往的野兽和秃鹰能给她留下什么,一块血肉,一根骨头,最好能找回他面目全非的身体。
她原来最怕血腥,可是现在她一点也不怕,她甚至在祈祷,一定要看见什么,她一定不要一无所获,她一定不能什么都没有。
等到她到了遇到埋伏的地方,还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刺客的尸体。
她心如刀绞的一个个凑近地上的尸体,一个个的去查看,没有一个是霍去病。
她虽然只是拍过他的肩膀,但是好似已经亲密无间似的,她只要一摸那些尸体的手,就知道不是他。
只要一碰衣角就知道不是他。
不论碰到哪里,她都知道不是他。
她找了整整三十八具尸体。
没有一具是他,她惊恐欲绝,疲惫不堪的靠在惊云的背上。没有霍去病,这是不是说他还活着?还是,他已经死了,被刺客带走了?
更或者,他被活捉了?
还是别的什么?
还能有什么?
惊云安静的让她靠着,竟然还亲昵的吐气。
不管我有没有找到你,不管我能不能留下什么。我都要回长安。流苏咬着自己的唇,低声的哭起来。
这是她来这个世界第一次的哭泣,她终于找到了一生所爱,可是她也已经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