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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

自己是怎么了?

在篷车里,真雅薰点香炉,饮茶读书,却是隐隐地心浮气躁,难以宁神。

近来,自己仿拂有些变了,有时不太像自己,就比如方才那阵笑,实在不似该当出自她的口。

她不笑的,至多是浅浅的笑,那般的朗笑,太过轻浮。

是因为无名吗?自从他出现后,她感觉自己冰凝的心房,似乎一点一点融化——这是个好预兆吗?

记着,闭上眼,莫看。

她又忆起攻城那日他对她说的话,以及那个热情的拥抱。

她不太确定他是基于怎样的心态出手抱她,之后也没相问,虽说她多年来过着军旅生活,男女之防的界线很难严格格守,但那般相拥,毕竞过于亲密。

她羞于启齿相问,甚至逼自己不去回想,或许是那夜,她软弱地落泪了,所以他才同情地给她安慰。

才该在他面前哭的,实在有损身为公主将军的威严。

也不该与他肆意玩笑,那不是与下属相处的礼仪。

不该哭,亦不该笑,不该越了那道逐渐模糊的界线……

“殿下,该用餐了。”一名小兵在篷车帘外报告。

“我知道了。”

大军于山谷空旷处停歇,伙食兵们埋锅造饭,烈日当空,众将士们行军行得汗流涣背,三三两两群聚于树荫下,纳凉休息。

真雅掀帘下车,四处走动,活动筋骨,忽地,当空传来凌厉的箭啸声。

她心神一慑,仰头往声音来处望,原来是一片凌空射下的箭雨,而山上茂密的树林间,似有无数人影窜动。

“有埋伏!”

军队一时大乱,卸甲休息的将士们仓皇起身,箭雨又落,这回挟带火石,顿时旷野间火焰熊熊,浓烟四起。

“快,在殿下身边团团围住,保护殿下!”某将领喝令。

但己来不及了,数十枝箭齐齐往真雅疾飞而去。

真雅反应灵敏,立时弯身寻找掩护,无名原本正懒洋洋地斜躺于后头一辆战车上,见状,急跃上马,策马狂奔。

他仲展猿臂,将蹲低的真雅一把拉上马,安顿于自己身前,拍马快奔,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混乱的现场。

“你这小子!要将公主带去哪里?!”

身后有人斥喊,跟着,箭矢破空疾发。

无名肩部中箭,闷哼一声。

“怎么了?你受伤了?”真雅惊惚,回头望,烟雾漫漫中,她认不清追来的人影,但隐约之中,见到的似是一张熟悉的脸庞。

承熙,是他吗?

她惊疑不定,眨眼细瞧,那人又拉弓射箭……

“别看了,躲好!”无名将她的头颅按回至自己胸前,用自己的身躯替她挡却可能的威胁。

两人一马沿着崎岖的山路奔驰,后有数十名追兵,身上穿的竟都是希林军队的服色。

是自己人?真雅惊骇,是她自己的士兵叛乱,意欲除掉她?

不,不可能,是她的错觉,她的士兵一向景仰她,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怎可能对她不利?

会不会是齐越国残余的游击兵假扮的?又或者是希蕊王后埋下的伏兵?

但为何,她会觉得自己听见承熙的声音、看见承熙的身影,莫非这场骚乱,与他有关?

马蹄哒哒,箭雨交错,无名肩伤剧痛,实是难以握牢纽绳,坐骑亦骇然大惊,频频哀鸣。

“你怎么了?还好吧?”真雅骇问,话语方落,马腿中箭,嘶声软倒。

两人防备不及,跟着跌落在地,无名机敏地将她揽入自己怀里,护着她在地上翻滚。

“快走!”

他拉住她的手起身,于山径间奔逃,只听得身后马蹄声愈来愈近,而前方无路,只有一面悬空泻下的瀑布,瀑布底端,是不见底的深潭。

要跳吗?

真雅犹豫,后有追兵,他又负伤难战,看来不跳不行了。

“跳吧?”她颤声相问。

他咬牙,眼角因伤痛而抽搐,稍许,毅然颇首。“就跳吧!”

说时迟,那时快,又是十数枝箭射来,而她与他,手牵着手,一同顺着瀑布溜下。

水柱冲击,重重打在脸上、身上,两人的眼都睁不开,呛了好儿口水,最后,被一股难以抵抗的力最沉进深潭。

好痛!

真雅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凝息等待晕眩过去,接着缓缓上浮,燎首露出水面。

无名呢?

她左顾右盼,不见他的踪影,霎时慌了,该不是受伤太重,在水里昏倒了?

她深呼吸,再度沉进潭里,睁眼搜寻,水很清澈,她一下便看见他,正于潭中载浮载沉。

怎么?难道他不识水性吗?

她惊诧,急忙潜游过去,双手抓住他臂膀,他颓然闭目,头垂落,全身瘫软,似是由于透不过气而晕去。

这下糟了!

她大为惊慌,不及思索,捧起他脸庞,攫住他的唇,以口渡息。

一口绵长的气息,温柔地渡进他唇里,他的心跳动,悠悠张眸,在水里与她相凝。

他迷蒙地注视她,神智半醒未醒,很倦,伤口很痛,方寸间却有一股热血流动。

是她吗?她正用那两瓣绵软的唇哺吻着他吗?为了传给他生的气息,将他从死亡边缘救回来?

她不欲他死,想让他活着吗?他活着,对她有何好处?于这世间又有何益?他总以为没人在乎自己生死的,若是他不能完成那些人寄托于自己身上的“大业”,那么,他不过是个多余的废物而已。

你醒了吗?

她满蕴担忧的眼神无声地问他,秀发随水飘逸,容颜清丽,如潭中一朵绝美盛开的莲花。

他茫然颇首。

她欣慰一笑,揽着他肩臂,牵着他的手,引领他往上浮,由无情的深渊,回到有情人间——

“师父,你讨厌我吗?”

“为何这样问?”师父醚眼。

他微栗。从小,只要见到师父这般表情他便会心凉,不是害怕,不是慌张,而是一种更深更沉的无奈。

因为这表示师父不想理会他,认为他问了个蠢问题或做了件蠢事,感到鄙夷。

师父对他痛心,对他生气,怎样都好,他最怕师父冷漠以对,那往往令他觉得自己的存在很多余。

“刚小宝他爹打了他一顿,因为小宝不乖,天黑了才回家,他爹很生气。”

“他爹就骂他打他,说他以后再不听话,爹娘就不理他了,可打完后,他爹又将他抱在怀里,问他有没有吓到,哪里被打痛了?”

“所以呢?”师父的口气已透出些许不耐。

他咽了口唾津。“所以小宝他爹……应该是心疼他的吧?”

师父皱眉。

“我是想问……”

“问什么?”

他嗫嚅,说不出口,只能巴巴地眨着眼。

他想问,所谓的家人之间,都是这样相处的吧?爹娘会打骂孩子,可打骂过后又抱在怀里怜惜,不像师父,从不打他,却也不曾对他说过一句温情的话。

他本以为世间的人都是这般相处的,淡淡的、冷冷的,但其实不是。当师父带着他离开隐居的深山,前往列国游历,增广见闻,他才渐渐知晓,原来人与人之间不该是如此淡漠的关系。

尤其家人亲子之间,该是更温暖、史热悄的。

有时候,他会忽然很想要师父像别的孩子的爹爹一般,打他骂他,然后,给他一个拥抱。

拥抱是什么样的感受?他从未经历过……

“不是告诉过你吗?男儿大丈夫讲话不该吞吞吐吐的,尤其你将来是要成王的人,应当自信、霸气,将来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臣下不容反抗的圣目,懂吗?”师父严厉责难他。

但他现下还不是王啊!他只是个孩子,一个希望自己也有亲生爹娘关爱的孩子。“师父,你……不能当我的爹吗?”

“你说什么?!”师父怒而拍桌,霍然起身。

他震颤,有些惊俱,却仍是勇敢地昂着下领。“我可以喊你一声……爹吗?”

“当然不成!”师父怒得红了眼,面色铁青。“我不是说过了吗?眼下我虽是你师父,但将来总有一日我会是你的臣子,君臣之间哪能以父子相称?”

“即使是义父,也不行吗?”

“住口!这不是你应当说的话。”

不该说吗?他用力咬唇,忍住即将冲出眼眶的泪水。“那师父,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师父闻言,倒凛气息,他听着那重重的、仿拂极不可思议的抽气声,心更凉了。

“我何时将你教得如此软弱了?你忘了自己的出身吗?你本是尊贵的王子,你的父亲本该成王,却意外遭奸徒所害,你的母亲为了自身的荣华富贵,生下你后便抛弃你,你这条小命之所以没在呱呱坠地的那天就回到阎罗王手上,是因为有我救下你!”

他知道,所以他很感激师父啊!多年以来,他一直与师父相依为命,他将师父视为自己唯一的至亲。

为何至亲之间,不能亲近一些?不能拥抱,牵手也不成吗?就像小宝他娘,牵着他的手一起上市场买菜。

“小宝说——”

“住口!不准你与市井之徒的孩子混在一起,只会带坏你!我吩咐你练的剑招学得怎样了?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今天日落之前,一定会习成的吗?”

“……是,我知道了。”

他不再争辩,顺从地到屋外练剑,还练不到半个时辰,隔壁的小宝便来闹他,嚷着要跟他玩。他不理会,两个孩子一言不合,小宝怒了,讥笑他没爹没娘、是没人要的孩子,他也恼了,拿刀便往小宝身上比划,原只是吓吓他而已,谁知一个不小心,戳进小宝腹

部。

小宝登时血流如注,而他惊得脸色发白,傻在原地。

后来,是师父亲自抱着小宝前往医馆治疗,小宝医治过后,幸无大碍,可他却从此失去师父的信任。

“你的体内流着那个人的血,本质上,你们两个是一样的。”师父说这话时的口气,那么齿冷,那么不屑。

他的心空了,不只是凉透,而是深沉的虚无。

那天之后,他不再奢求唤师父一声爹,不再奢望能得到拥抱,甚至连一个矜怜的眼神,他都知道自己不配。

他不配得到谁的爱,没有人会爱他,因为他身上流着残忍阴邪的血。

因为他,像那个人,那个将他视为弃子,无情舍弃的人——

“我不是……弃子,师父,我不是……不是……”

他于痛楚的高烧中吃语。

师父,他在梦里不停呼唤着这个人,那是他至亲之人吗?是养他教他的人吗?他说自己无父无母,是个孤儿,那么养育他长大的,应当是“师父”了。

弃子——为何他要一直强调自己不是呢?棋盘上的弃子,是指无用之棋,那么,他是在澄清自己并非无用之人吗?

“师父,我不是……”

莫再说了,莫再喊了,她听着,忍不住为他心疼。该是如何深沉的苦痛,让他连在神志昏沉的时候,都抛不开忘不却,依然深深地记着?

你不觉得这人生有时候滋味太X-,来点甜的,心情会好些?

或许他不如表面上看来那般潇洒落拓,或许他曾经历过太多伤痛,所以才学会以满不在乎的态度过日子。

或许这便是他如此复杂的原因,因为曾有个人,或者很多人,将他视为弃子。

“无名,你说自己不会在青史留名,难道你也认为,自己不能在别人心中留名吗?”

真雅喃喃低语,看顾着因高烧昏迷的男人,他闭着眼,纠着眉,睡着的时候脸庞反不似清醒时显得孩子气,而是蒙着深沉的忧伤。

她的心弦牵痛,咬着唇,极力宁定起伏的情绪,将手巾在凉水里拧过,覆在他热烫的额头。

从湖潭上岸后,他的情况便很糟,身上受了箭伤,伤口又受到感染,导致发烧。

她在一处隐蔽的山洞内安置他,为他拔箭疗伤,用附近摘来的草药敷在他伤口上。

担忧在外头碰上追兵,她不敢轻举妄动,留在山洞内照顾他,偶尔到洞外的溪涧打水,摘采水果充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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