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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

再审之日,七天后,到来。

同样的汹涌人群,密密围观,把公堂外的庭园,挤得水泄不通,官差架起了木椎及横栅,不容闲杂人等跨进范围。

这回,凤仙没挤在人海里,而是与狴犴伫足屋顶,居高尚下俯瞰审案现场。

凤属鸟,鸟的本性对高处无惧,可狴犴擒住她的腰,牢牢的。

不知是他怕高——这一点,她不敢问,纯粹胡猜,因为他真的环得好紧,像抱浮木一般。

抑或是……他怕她一脚踩空,滚下屋瓦?

「希望今儿个别再对她用刑。」凤仙很怕二度看到刑求的惨况。

响亮的惊堂木,以及随后而至的「威——武——」,淹没她的喃语。

犯嫌小妾已被带上,跪于审桌之前。

她倦得面无表情,脸颊消瘦,双唇苍白,且缺水微裂,眼睛更显大而深邃。

散发未理,囚衣脏污,先前遭拶的十指,仍可见青紫淤血,很是吓人。

刘大夫人及毛头小子……刘家小少爷,亦在围观人群中,聆听判案。

本以为这场审,冗长、枯燥且难熬,没想到才开始,便结束。

「我认罪,老爷……刘宏是我杀的,我全招了……」犯嫌小妾一开口,不喊冤,不告饶,而是坦言不讳。

全场,瞬间的静。

静默之后,爆出的是惊嚷。

「她认了?!果真是她,最毒妇人心!」耳语纷纷,尽是指责和唾骂。

「静!」官老爷大喝。

城民个个闭起嘴,不敢造次。

鸦雀无声中,官老爷追问犯嫌小妾:「杀害刘宏之罪,你认了?」

「人,是我杀的……是我……」

「在茶水中下毒,让刘宏饮下,暴毙而死,为的是谋取家产?或有其他尿因?」

「……对,为家产……我毒杀了他,我什么都招了、什么都认了……让我画押……」犯嫌小妾极度配合,与前一次满嘴喊冤,惨遭刑求也不屈认的姿态,有天壤之别。

「前次若不狡赖,也甭受皮肉之苦。供状让她画押了。」官老爷吩咐左右。

「狴犴……你不是说她并非凶手?可她……她自己认罪了!」屋顶上,凤仙愕然问他。

是狴犴错了吗?

「……」狴犴静观,睨向低头拭泪的大夫人,丝绢捂掩的嘴勾起一抹微笑。

再转向吃力画完押,默默掉泪的小妾,她的目光落向大夫人怀中那名小少爷。

那是极尽慈爱的眼,在望向心头之肉时,才能流露的眸色。

原来如此。

看来,小少爷的亲生娘亲是谁,恐怕非眼前所见。

而能让无辜之人,甘愿吞下罪名,甚至面临死刑,便是挟子威逼了。

假想这几日间,大夫人以探监为名,她向来的慈善好名声,不计前嫌来看望姊妹,当然说得过去,入了监,要撂何狠话,也是两人私下之事。

你的儿子跟着我,才能拥有刘家这一切,我自小宠他,真心视他如己出,他也只认我这个娘,你虽怀胎十月生他,却没养过他,在他心中,你与我,孰轻孰重?

若你不担心他受到的打击太大,尽管告诉他,他喊了十年的「娘」,压根不是亲娘,他最讨厌的狐狸精「二娘」,才是他的生母,你看他认不认你?

再去告诉他,他爱的「娘」,毒死了他爹,最好是把他吓疯、吓傻,让刘家彻彻底底毁了!反正,儿子非我亲生,我绝不会比你更痛。

不然,你何不以最小伤害来做结束?由升儿讨厌的「二娘」,成为杀害他爹的真凶,起码他还有个「娘」,守在身边。升儿他说,他想保护我呢!他还说,他定会陪伴我,一块儿守住刘家,他会努力上进,不让刘家颓败。

我极度恨你,但这儿子,真是可爱……

没有你,我与升儿能继续当对慈母孝儿,共同为刘家打拼。

你一生只懂伺候男人,你会掌理庞大家业吗?失去我的这个家,你有本领撑起来?还是……最后家散业败,你与升儿流落街头,你再回去重操旧业?

他当你儿子好,或是当我的儿子好,你自己想想吧。

刘家小妾回想着,那一日,大夫人在牢中所言,心隐隐抽痛,仿佛无形之鞭,一记记鞭答,泪泉难止。

升儿,她的升儿……

当初,以腹中之子做为条件,归入无法生育的元配名下,换取嫁入刘府为妾,她岂能预料会走到今日,这等进退维谷的境地。

她知道如何做,对那孩子才是最好的选择,而她,也做了。

供状上,写下姓名时,她没有后悔,只是遗憾……

狴犴的推测,近乎八成正确。

刘家小妾的认罪,全是为她的亲生儿。

凤仙不懂他的心绪,见他沉默不语,以为他也太震惊,无法反应。

瞧他面色凝重,看来事态严重。

凤仙很担心。

想到参娃曾说:「狴犴只要判错,他就会死!」

凤仙颤了颤,寒意由背脊窜上,毛骨悚然。

参娃说得煞有介事,却又语焉不详。

判错?何种程度的判错?错指了凶手?

他就会死?是判错的瞬间,抑或一日一日,逐渐虚弱下去,缓缓步向死期?

她颤抖加剧,狴犴握着她的手,都能感觉到。

他低首,她泫然欲泣的模样,正仰望他,长睫沾泪,水光闪闪。

「狴犴……」

不要死……不可以死……她不要他死……

「别替她难过,她自愿认罪,代表她心中有所盘算或觉悟。」他认定她的眼泪、她的哆嗉,全为刘府小妾。

脚下的堂审,宣判小妾的处刑,那一声「退堂」的惊堂木响,重重一砰,凤仙甚至震颤了一下,纤小的身子几乎弹起。

怎么办?人类官老爷判了……狴犴怎么办?

他会死吗?

「凤仙?」他喊她。

她没应声,脸色苍白,浑身冰冷,还在发着抖。

此处不宜再留,她被吓坏了,该是受审判影响,心中留有阴霾……狴犴无暇细思,偕她驰离,返回客栈。

直到泛着温香的茗杯,暖了她的掌心,她才回神,看着她掌间那杯茶,以及连杯带手,一同包拢的修长大掌……

她只是看着,眼眶红了起来,视线朦胧。

「不过是与你无关之人,你何须为了她闷闷不乐?」他吁息,淡淡说。

不是的……

怎会是无关之人呢?

是很重要……非常重要的……

是……狴犴呀!

「先喝口茶。」狴犴执起抛的手,杯口抵向她,那毫无血色的唇瓣,褪去了粉嫩,微微细颤。

她想问他,关于「错判即死」之事,又怕自己无权去问。

张了唇,吐不出话,加上杯缘就口,他的强势要求,凤仙抵抗不了,只能听话,饮下热茶,感觉那股暖热滑入腹内。

她所不知的是,伴随暖意下肚,不仅茶水,还有狴犴施加的术法——助她抛却烦恼的术法,坠入黑甜睡境,那里,无梦干扰,静谧清晏。

凤仙才饮下一半,便已软软偎来,在他怀里意识渐扬。

这是狴犴所能想到,最立即、最快速让她抽离悲伤、低落,不受人类冤案影响。

静待怀内人儿睡得更沉,沉到眉宇舒霁,不再面露苦恼。

「自身的状况也不比别人好,还有闲情去可怜他人?」

长指在她黑瀑长发间穿梭,梳弄细软发丝,露出巴掌大的小脸。

他的目光紧锁着她,由眉开始,搜寻到鼻梁,再到唇……

「斩首不过头点地,你要面对的,是更加漫长、难熬的监禁,也不见你反应这么大,真如此……不忍那小妾受冤而死?」他喃着。

虽觉自言自语很蠢,她已睡沉,也不可能听见,或是开口与他对谈。

但接下来,他要去做的事,更蠢。

将她抱入床榻,安置妥善。

狴轩落坐床缘,待了好一会儿,听她鼻息均匀、平稳,他起身,步出房门……

去做蠢事。

夜深沉,凉如水,月弯似钩,万籁俱寂。

狴犴踏月色而归。

刚和衣上榻,眸方闭,未闩的房门,被人轻巧推开。

月光将那细细影子,拉得更纤巧,投射到被褥间,覆盖他身上。

蹑足朝他走来,不发出半点声响,是凤仙。

他的术力应能让她一觉到天明,怎会在此时醒来?

狴犴躺卧不动,静观其变。

她缓慢靠近,站在床边,背着光,周身一片浅黄碎金。

她伫立良久,迟迟没有动静,就只是站着。

隐隐约约,几声抽泣,小小的、压抑的,传入他耳内。

冰凉的小手,触上他的脸庞,不敢碰得太彻底,隔有些厘之差。

月光淡淡的暗室,仅靠一丝的亮,他看见她唇瓣轻动,说了什么。

无声,有形,轻易辨识。

狴犴。她说。

然后,又是一声无言轻喃。

狴犴。还是他的名。

半夜不睡,跑到他房内,来喊他名字?

他虽困惑,却也不惊扰她,要看她究竟打算做什么?

像暗杀雯鳐那日……梦游?

「……错判了,就会死掉……」抽抽噎噎中,还是有几字,细若蚊蚋、几不可闻,锁不住地逸出了她唇间。

「不要……我不要你死……」

也仅止这一些,之后,她都咬唇克制了。

小手挪到他鼻前,探他的吐纳,确定他仍有呼吸、确定指腹上被生命的热息所拂——她松了口气的模样,全数入了狴犴的眼。

过没多久,才刚探过鼻息的指,不厌其烦又探了三回、四回、五回……

难道,她白日的恐惧、颤抖……是为了他?

狴犴念头一闪而过。

她所担心的,并非刘府小妾,而是……他?

错判就会死……

这件事,她也知道了?

只是,她的认知似乎犯了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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